雍正八年五月。
胤禛手上的伤已痊愈,原本我以为会留下可怖的疤痕,不过在孙太医的妙手回春下,如今只剩下一圈淡淡的粉色的印记。
念着旧情,胤禛只是将齐妃软禁于屋中,吃穿用度还是照着从前发放,并没有再加重对她的惩罚,也没有再苛责于她。
说到底,齐妃也是个可怜人,她生的三子一女皆殇,几度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样的人间悲剧怕是谁都受不住吧。如果是我,或许我会做出比她更为激烈的举动,我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吓了一跳。
站在窗前,我眺望着远处,天色阴沉,雷电轰鸣,大雨已持续了三天,整个圆明园都笼罩在一片迷雾中。
听闻十三爷病重,已多日未上朝,胤禛身上的担子又沉了几分。太医院的院士们在胤禛的重压下,总算是拿出了几套方案,暂时将十三爷的病情控制住。只有我知道,这仅仅是表面现象,十三爷已是病入膏肓,大限将至,我根本不敢想像十三爷若是倒下了,对胤禛会是多大的打击。胤禛对十三爷颇为倚重,十三爷又确实是他的好帮手,兄弟情深,君臣义重,这么些年我是看在眼里的。
埋首于奏折中的胤禛忽然咳了几声,我从沉思中惊醒,回头望去,胤禛的脸色略显苍白,手按在胸前,又是咳嗽几声,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像是生怕我听见。
我迅速走过去,想都没想伸手去抢他手里的折子,他早我一步藏于身后,“若涵,别闹。”
“你该休息了,”我不依不饶的去抢,他板起了脸,“我有正事,你先回去。”
“我不回去,我一走,你肯定又是一宿不睡,”这不是第一次了,每次他把我哄回去,第二日看到他的时候永远是眼圈浮肿,精神不振,从王公公那一打听果真他又是彻夜不眠,今天我说什么都不会再让步了。
“我叫你回去你就回去,不要无理取闹,”胤禛把我往殿外推去,我一征,我这是无理取闹?我不怒反笑,“皇上这是嫌我吵了?”我搂住他,“那你说,谁才合你心意,我这就去找她来陪着皇上,是李常在呢还是张贵人?或者是……刘答应?”
“你这是在吃醋?”胤禛的手在我腰上一带,我便整个倒在了他的怀里,我拉着他衣服的袖口把玩着,轻声说道:“不,我没有吃醋。”
“后宫之事由皇后做主,我不会把时间浪费在那些事情上,你明不明白,”说到最后他的眉头皱在一起,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好像真是我不可理喻了。
我心里十分清楚,对他来说,那些常在答应,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秀女三年一选是祖制,他不是沉迷于女色之人,我更是不会放在心上,我浅笑盈盈,“不明白的是你,我的意思是说,”我故意顿了顿,眼角瞟了他一眼,“不管是谁,只要能劝的了你休息,都是我的好姐妹,你说我这是在吃那门子的醋呢?”
胤禛的大手覆住我的手掌,将它整个包裹在其中,拉着我坐下,用胡碴蹭着我的脸,我笑着用手指在他唇上打转,他又抓住我的这一只手,用力的圈住我的身体枕在他胸前,我动弹不得,只能乖乖的倚着他。
他拥的我很紧,我推了他几下都没推开,他俯身盖住我欲出声的小嘴,直到剥夺了我鼻息间的全部氧气才重新松开我。我喘着气,他的脸上则是胜利者的微笑,似乎还意犹未尽。
皇帝大人还怪难伺候的,吃醋他觉得我是在耍小心眼,说了不吃醋他又心里不舒服,伤脑筋啊。
我连着瞪了他几眼,他只当没瞧见,我抓起他的手臂佯装要狠狠的咬上一口,看他以后是不是还敢作弄于我,却在见他手上依稀可见的浅浅疤痕处生生停了下来。
我怔怔的盯着看了好一会,不禁用嘴轻轻的去吹了吹,明知道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仍是忍不住问道:“还疼吗,胤禛?”
“傻丫头,怎么还会疼,”他抓着我的粗糙大手同我的盖在一起,那道不协调的疤痕看起来分外的刺眼。
“好丑,”我忽然指着它笑了起来,胤禛先是微微一怔,随即也笑出了声,“比你身上那两道可好看多了。”
这下轮到我发愣了,看他比划着,我这才想到他说的是我胸前和背后各自留下的一道很深的伤痕,幸亏当时刀子落下的地方距离心脏还是偏差了几寸,要不我如今也没有机会陪伴在他身边了。
不知怎的,见到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我的脸就不争气的红了,夫妻多年,连雅儿都快满一岁了,我还是特别容易脸红。
“我的这块伤疤不算什么,你身上的才时时提醒着你曾经为我所受的苦,”胤禛捏着我的脸,箍在我腰间的手略一用力,我又投怀送抱了,我把头深深的埋在他的颈中,低语着,“也好,凭你手上的印记,下辈子我可以很容易的找到你,你想耍赖都不成。”
“来生你怎么就能肯定不是我死缠着你不放呢,”胤禛一手抬起我的下巴,另一只握着我的手紧了紧,他正视着我的眼睛,“这一世,我已欠你太多,只等下辈子再慢慢的还给你。”
在他许下如此美好的誓言时,我没有半分的喜悦,心中反而多了些酸楚,铺天雨幕,狂风大作,阴晴不定的气候下我们讨论着关于来生的话题,备添伤感。
我没说一句话,只是用行动表达了对他这些话的回应,我的手勾在他的脖子上,主动送上了自己的唇。我轻舔他的唇瓣,他哪能容的主动权在我手中,他手上加了份力,铺天盖地的吻已落在我的眼睛,脸颊和唇上。
“万岁爷……咳……”王公公的声音突然出现,把我吓了一跳,我的脸上立刻滚烫的像要烧起来,手忙脚乱的离开了胤禛的怀抱。
胤禛不悦的皱了皱眉头,我暗道王公公做事一向谨慎,而且善于察言观色,我在这陪伴胤禛的时候没有唤他他从不会擅自闯入,今天他是怎么了?
王公公在看到我们亲热的时候已然尴尬的低头退了出去,现在胤禛叫他名字,他重又弯着腰走进来,一下子跪在了地上久久不起。
“王公公,你起来回话吧,”我见王公公似乎是吓破了胆,好意的安慰了他一下。
“是,是,”王公公偷偷递给我一个感激的眼神,我笑了笑,人人都当胤禛是冷面君王,其实他是外冷内热,习惯把情绪深藏在心中,不苟言笑,并没什么可怕的。
王公公好像缓过神了,他朝胤禛走近几步,“万岁爷,刚才交辉园来人禀报,说是怡亲王……”他的声音不大,又带着颤音,偏偏话到这说不下去了,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不会是十三爷他的病情又反复了吧?
“怡亲王怎么了?你快说。”我上前一步逼问王公公,情急之下差点就没拎住他的领口了。
王公公越是紧张越是说不出话来,我从来不知道他有关键时刻结巴的毛病,胤禛也急的站了起来,他用手指着王公公,心情紧张而带动身体微微颤抖,一览无疑。
“怡亲王……”王公公在张了几次嘴以后仍是没有说出重点,胤禛气的推了王公公一把,我连忙扶住胤禛,一个劲的朝王公公使眼色,“王公公你倒是快说啊,你想急死皇上吗?”
“交辉园来人禀报,怡亲王病情又加重,太医院前些日子开的方子已经不顶用了,求皇上再另想法子,”这次王公公总算是一口气全说了出来,连半个格楞都没打。
胤禛的脸色大变,我的心跳也急速加快,十三爷的大限这么快就到了吗?胤禛已经跌坐在椅上,我去搀扶他,他毫无意识的推了我一下,然后剧烈的咳嗽起来。
我拍着他的后背,可是他依然咳个不停,我急出了一身汗,叫道:“王公公,你还不快去请太医来。”
“不必,”胤禛自己在胸口捶了几下,制止了王公公,我见胤禛气色不佳,执意要去请太医,胤禛一把拉住了我,他虽然极力克制着再咳嗽出声,可是苍白的面色怎么都掩盖不住。
“去交辉园,”在缓过气后,胤禛支撑着椅上的把手站了起来,王公公“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万岁爷,不可啊,您自己都病着怎么还能再去怡亲王那里,请万岁爷三思啊。”他见胤禛不为所动,又跪着朝我挪动了几步,带着哭腔哀求道:“慧主子,你也劝劝皇上,这万万使不得啊。”
从王公公的神情来看,十三爷的病情已是相当的危急,他阻止胤禛前去定是担心他会受不了那种场面。如今胤禛有病在身,如果他见了十三爷病成那样,肯定会雪上加霜,我私心里是不希望胤禛前去的。可是,若今天便是十三爷的大限之日,胤禛要是没能见到十三爷的最后一面,将会是终生的遗憾。瞬间,我的脑海中已转过了无数个念头。胤禛这一去固然成全了他的兄弟之谊,但是,却极有可能成为他长久郁结于心的心病的导火索,从而一发而不可收拾。十三爷对我有恩,对胤禛重情,于情于理,我都不该拦他,我终究是个平凡人,我无法做到熟视无睹。
我缓缓跪下,脸色无比的凝重,我看向胤禛,铿锵有力的说道:“皇上要去交辉园探视怡亲王,若涵不敢阻拦。但是恳请皇上让若涵陪同前往,若涵全了皇上的手足之谊,也请皇上成全了若涵。”
胤禛沉吟片刻答应了下来,他慢慢的走了几步,可是步伐凌乱,显然有些力不从心,我挽住他的手臂,他甩开了我的手,朝我点了点头,“朕自己可以。”
他一步一步的迈了出去,王公公打着伞跟上他的脚步,我也紧随其后,心情极为沉重。
从九州清晏走到交辉园路程并不算很远,只是雨势太过猛烈,没走几步路,我的裙摆已尽湿。我一手打着伞,另一只手不时的把粘在腿上的衣裙撩开,胤禛和王公公不得不停下来等我,这样走走停停又耽误了不少时间。
到交辉园的时候我几乎全身都湿透了,胤禛和王公公也好不到哪里去,我顾不得自己,先掏出帕子递给胤禛,他摇头挡了回去,我知道此时他心中最惦记的无疑是十三爷的病势,可他自己身体就不好,再要淋了雨一场大病不可避免,我也管不了别人的眼光,硬是把帕子塞给他,并且打定了主意他要是再拒绝我就亲自动手。胤禛胡乱的在身上抹了几下就算了事,匆匆的踏进了里屋。
十三爷恹恹的躺在病榻上,十三福晋泪眼婆娑的坐在床头,旁边还守着几个女子,应该是十三爷的其他几位侧福晋和庶福晋。屋子里有一股散发不去的浓浓药味,可是更多的是静寂到令人心慌的死气沉沉。
“皇上,”十三爷还要支撑的起身请安下跪,可是刚一用力人便仰面直直的朝地上摔去,“王爷,”十三福晋哭着拉他叫他,一个丫鬟、十三福晋加上王公公才勉强把十三爷重新扶上床。
十三爷躺着喘气,面色是病人才有的蜡黄,说不尽的疲态,周围响起了隐隐的哭泣声,十三爷两眼无神,他虚弱的喝道:“我还没死呢,你们哭什么?”几名家眷顿时噤声,吓的连大气都不敢出。
胤禛走到床头,柔声对十三爷说道:“十三弟,你先好好养病,其他什么事都别理。”
十三爷叹了口气,他先是点了点头再摇了摇头,看起来他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他的脸色惨白到连一丝血色都没有,他慢慢的阖了眼皮,再用力睁开,残存的生命力在他身上越来越微弱了。
我心里难受,原本伟岸挺拔的拼命十三郎竟让病魔折磨成这样,怎能不让我感叹世事的无常。岁月本就是无情的,可是十三爷才只有四十五岁啊,老天对他未免太残忍了,我投向十三爷的眼神又多了几许惆怅。我的目光和他投射过来的撞在了一起,我刚想给他个鼓励的微笑,他已迅速移开。自我进屋后,十三爷的目光一直下意识的躲闪我,这次也没有例外。
正在这时,承欢端了碗药进来,十三福晋从承欢手中接了过去,舀了一勺吹了吹,送到十三爷的嘴边,十三爷皱眉喝下,一口,二口,第三口还没进嘴里,十三爷已把先前喝的尽数吐出。
承欢眼圈红红的,可是她又不敢哭出声,只能依入我怀里小声的抽啜,我的鼻子也是酸酸的,心情越发的压抑和不安。
十三爷的手一抬,把药碗掀翻在地,地上顿时一片狼籍,胤禛命令道:“王一忠,去传太医。”他咳了几声,声音有些嘶哑,我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不用了四哥,臣弟的病怕是医不好了,”十三爷的眼睛像是寻找着什么,直到看见在我怀中的承欢,才露出欣慰的笑容,面部表情柔和。
“胡说,十三弟,你放宽心,朕不会让你有事的,”胤禛手掌紧紧捏成拳头,仍是努力保持着平静,只是他心中的悲痛只有我最清楚。他转向了王公公示意他速传太医来此。
“去,你阿玛在叫你,”我轻轻推了承欢一下,朝十三爷的病榻那指了指,承欢抹了抹双眼,走了过去,嘴角微扯,硬是挤了个笑脸出来,“阿玛,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承欢的手虽然死死抓着被角,但声音清朗自信,就连我也恍惚觉得承欢的话有着莫名的说服力,她好像在一夕之间长大了不少,她小小的孱弱的双肩如今也能担起些什么了,十三爷的手摸着承欢的秀发,眯着双眼,虽是疲惫不堪,仍然在努力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太医院的几位资深太医急匆匆赶到,为首的是以治疗寒症见长的余太医,他是在欧阳闻人被贬、父亲辞世之后新进的太医,短短几年的功夫已晋升为左院判自有他的本事,不容小觑。
几名太医轮流为十三爷诊脉,先是左手,再换到右手,把脉的时间一个比一个长,脸色也一个比一个更难看,颠来倒去的来回这样几次,最后面面相觑,谁都不敢第一个开口说话。
胤禛板着脸,目光挑剔冰冷,他咄咄逼人的在每个太医的身上扫视了一圈,太医们“唰唰”的跪了一屋子,有几个胆小的全身打颤,头低的直要找个地缝钻进去才会觉得踏实。
“你们几个在这折腾了这么久,对怡亲王的病情想必也了如指掌了,那就尽快拿出个办法来吧。”胤禛脸上喜怒不辨,犀利的眼睛里掠过一抹深沉的乌云,声音不是很大,但掷地有声,颇为严厉,压的太医们就快喘不过气来。
余太医抬头看了看周围几个战战兢兢,浑身直打哆嗦的太医,咬了咬牙,上前跪了一步,抑扬顿挫的说道:“臣立刻为怡亲王爷开方抓药。”
听闻此言,所有人皆面露喜色,其他几个太医还明显的松了口气,胤禛也不例外,他几乎是冲过去亲自搀扶起余太医,声音因激动而有些不连贯,“若是治好了怡亲王的病,朕断断不会亏待于你。”
余太医苦笑了一下,迅速的写下方子递给胤禛,胤禛并没有细看,转手交给了王公公让他安排一干事宜,他自己拍了拍余太医的肩膀,给予肯定。
十三福晋和一众妻妾跪谢胤禛,胤禛吩咐了几句让她们好好照顾十三爷的话,临走又叮嘱十三爷要好生将养着身体,十三爷忧心忡忡的样子,他拽住胤禛的胳膊,稍一用力,胤禛会意的弯腰凑近,十三爷附到胤禛的耳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我隐隐约约的听到他提了十四爷的名字。
我在行将踏出屋的时候,回头看了十三爷一眼,他恋恋不舍的望着我,像是有话要同我说,可是终究还是微微叹气别转开了头。
雨势比来的时候稍小了些,太医们跟在胤禛的后头,我落在了最后面。余太医似乎有满腹的心事,他耷拉着脑袋,越走越慢,渐渐的和同伴拉开了一段距离。
我心念一动,也故意放慢步子,直到前方的人影若隐若现,我才绕到余太医身边,轻轻的问道:“余太医,我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娘娘请讲,”余太医的面容是严肃而古板的,不知怎的在我眼里看来却是像父亲一般的慈祥,让我不觉对他生出几分好感。
“你的方子真的可以治好十三爷吗?”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
余太神色一凛,嘴角划过一抹苦涩,他定定的看着我,道出缘由,“久闻娘娘也是精通医理之人,微臣不敢隐瞒。怡亲王爷多年的旧迹发作,病情日益恶化,身体孱弱不堪,已是强弩之末,回天乏术了。”
尽管余太医的结论早在我意料之中,亲耳听到,仍是给了我迎头重击,心中陡的泛出一股凄酸的感觉,十三爷壮志未酬,他心有不甘啊。余太医又继续说道:“微臣所开的方子并无特别之处,如今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余太医背负双手冒雨拐上了另一条小路,留给我的是一串长长的叹息声,我站在路中央,眼前是灰蒙蒙、湿漉漉的薄雾,缥缥袅袅,一片迷茫,身前是一条平坦的大道,可我竟不知要怎么迈出去,仿佛即将踏上的是一条不归路,让我不敢前行。
几日后,怡亲王允祥逝,胤禛亲临其丧,谥曰“贤”,配享太庙。诏令怡亲王名仍书原“胤”祥,又赐怡贤亲王“忠敬诚直勤慎廉明”八字加于谥上。诚亲王允祉会怡亲王允祥之丧,迟到早散,面无戚容,交宗人府议处。
胤禛已把自己关了几日,我也是待在屋中闭不见客。
我坐在床边,摊开右手手掌,紧握着的是一张折叠的方方正正的纸条,已经有点泛黄,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这是承欢前几日拿给我的,我一直不愿打开,生怕看了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就会扑面而来。
我犹记得承欢当时说的话,“小姨,这是阿玛临终前紧紧抓在手里的,我想,还是交给你比较好。”承欢的脸上明显带着情绪,甚至可以说有一丝的埋怨,尽管不是很明显,还是被敏锐的我轻易的捕捉到。
这也是我迟迟不敢看的原因之一。
我的手指压在纸条上,慢慢的展开,铺平,深深的吸了口气,待我看清楚这是张什么字条时,不觉袭过一阵揪心的疼痛,手一抖,字条随风飘落在地上。
这分明是当年我给十三爷开的泡制药酒,减缓风湿疼痛的方子。
这么多年来,他竟一直保留着。
我闭上了眼睛,往事一幕幕的记上心来。
大理寺中,他为了救我,生生的挨了纳兰大人的一鞭子,并亲自为我用盐水擦拭伤口。
风雨夜生死关头,他不顾自身的安危,毅然跳下湖,又一次救下我的性命。
心疼我所受的一切伤害,信誓旦旦的要带我出宫的十三爷。
因我的大意,被董公公劫持,又是十三爷先一步赶到,使我免遭凌辱。
我和胤禛成亲的当晚,十三爷笑脸相对,连声恭贺,我又怎会想到此时他的心也在备受煎熬。
……
他为我做了这许多,我只是心安理得的接受,却从来没有认真的设身处地的为他想过。
我竭力的抓着自己的乱发,啃咬着手指,越想越伤悲,我趴在床上,咬着枕角,泪水浸透了枕套,眼泪又似在往心里流淌,心也成了苦味的和酸涩的。
我呆呆的注视着屋顶,泪水干了又流,直到再也流不出一滴泪。
我一坐便是一下午,任凭小颜和小绪子敲破了门,我都没有理会,我陷在深深的悔恨中,十三爷临别时依恋的眼神,在我眼前挥之不去,我欠他的再没有机会偿还,将成为牵绊我一生的遗憾。
“哇”,洪亮的啼哭声突然响起,我无意识的抬头,屋内乌黑一片,我才惊觉已是掌灯时分,哭声从门外传来,雅儿,是雅儿在哭,我一下子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十三爷辞世,胤禛比我更难接受,加上福惠的死,他在两年内失去了两个最亲近的人,一个是他最疼爱的儿子,一个又是共同经历过风雨的好兄弟,好帮手,他的心痛要如何排遣?
我打开房门,还没来得及走出去,小绪子跌了进来,原来他一直倚在门上,拍的累了,靠着门沉沉睡去。
他回过神慌忙起身,摸着脑袋不好意思的叫了声“主子”,我微微点了点头,偏过身见小颜正耐心的哄着雅儿,便走过去伸手接了过来,雅儿冲我“咯咯”直笑,手舞足蹈,小手努力的抓我的衣襟玩。
她还是这般天真活泼,笑容甜美,可刚经历了一番心里煎熬的我实在是高兴不起来,雅儿哪会知道我此刻烦躁的心情呢,她软软的小手拼命的往上探,在摸到我的衣领时开心的叫了声“额娘”。
她奶声奶气的声音似乎还不够清晰,但足以把我乐的眉飞色舞。“雅儿刚才叫额娘了,你们都听见没?”
“听见了听见了,主子,小格格方才确实叫了,”小颜也是高兴的大喊大叫,我摸着雅儿柔嫩的小脸,嘴角上扬,轻声道:“雅儿,再叫声来听听。”
这次无论我怎么轻声细气的哄她,她就是不开口,小颜见我失败,自告奋勇的提出试一下,结果也是失望而归。就在我们都以为先前那声是我们的错觉时,雅儿又叫了声“额娘”,比适才那声吐字更清楚,我简直开心的发狂,之前的种种不愉快暂时被我抛到了脑后。
雅儿怕是嫌我这个做额娘的还不够激动,张着小嘴,又来了句“阿玛,”我几乎兴奋的傻掉了,雅儿还没满周岁,我平日里根本就没刻意的教过她,仅仅听过几次的她就学会了叫爹娘,还不把我给乐坏了。
胤禛,我一定要尽快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或许雅儿带来的这份意外的喜悦可以冲淡他心中的凄苦。
我没走几步,就看到一列侍卫押着一人朝我这个方向走来,被押的那人虽容颜憔悴,仍然不失其君子风范,而我和他打了个照面后,顿时心乱成了一团,胤禛还是迁怒于他了。
“等等,”我伸手拦住了侍卫,“余太医所犯何罪?”
“我们只是奉旨办事,其余一概不知,请娘娘不要阻拦。”
我有心救余太医,可是眼下形势对他非常不利,胤禛正在气头上,我也没有把握能救下他。尽管我若是站在这里,没人敢强行闯过去,可我毕竟不能不顾胤禛的体面啊。
余太医的脸上亦是平静无波,他冲我笑道:“娘娘不必为难,微臣既然开了方子,就没准备留下这条命了。”
我思量着即便下了大牢也没那么快行刑,只要我用对方式,救他的可能性不是不存在的。
“余太医,先委屈你几天了,我会想法子救你的,”我投给余太医一个坚定的眼神,他只是微微一笑,仿佛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看着侍卫们押送着余太医远去,我站定整理了下思绪,又重新折了回去,嘱咐小颜过半个时辰抱着雅儿来九州清晏找我,这才带着小绪子离开。
不出我所料,我又一次被王公公挡在了门口。
在商量了几次还是得不到通融后,我想出了一个办法,让小绪子缠着王公公,我便可以借机偷溜进去。小绪子一开始还是很有原则的推脱,经不起我的软磨硬泡,他终于“背叛”了王公公,彻底和我站在了同一阵线上。
小绪子假意和王公公拉家常,我在他看出我的意图之前已先一步闯入,他被小绪子拖住,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我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
几日不见,胤禛瘦脱了形,脸颊和眼窝深深凹下去,神情阴郁,满脸寒气,鬓边几簇白发格外显眼,连胡子都现出了花白。
“胤禛,”我用力抱住了他,眼泪扑簌簌成串滚下,“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我后悔没有早点来见他,我千不该万不该在这个时候丢下他,让他自己独自面对所有的伤痛。
“我没事,”胤禛执起我的手,在他嘴边轻轻细吻,他的脸色纸一样的白,迷惘失神的双眼透出内心极度的哀痛,我心疼的抚上他的脸,为自己没能及时的守护在他身边而忏悔。
他使劲全力的把我搂到他的怀里,好像要把我塞进他的身体里某个被掏空了个角落,“若涵,幸好还有你在我身边。”他在我耳边喃喃低语,他这话一出口,我更是为自己之前的彷徨感到羞愧。
都说生离死别是人间的两大惨剧,对死者而言一了百了或许是种解脱,但是活下来的那个,注定要承受无穷无尽的追忆之苦。坚强如胤禛,也无法一次又一次的遭受这种打击。
“胤禛”,我缓缓的拉开他,挽住他的胳膊靠着椅子坐下,“十三爷操劳了那么些年,他也累了,所以他放下了尘世的一切去寻找一方属于他的自由天地,你该为他高兴才对,”他抬起头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我,我张开双臂抱住他,继续说道:“而大清朝需要你,我和雅儿也需要你,你还有未尽的抱负和未展的宏图,所以你必须撑下去。”
“我不会倒下的,我还有很多事情没完成,”胤禛的手轻轻勾起我的下巴,“我们的雅儿还那么小,我不会扔下你们不管,”他轻啄我的唇,“我还要留给子孙一个崭新的励精图治的盛世,我绝不会轻言放弃。”
这样一个男人,胸中装着社稷大业的同时又兼顾着我和雅儿的幸福,怎能不值得我用一生去爱恋。谁说江山美人不可都得,我非要用自己的柔情去温存这个孤独男人的心。
他贴住我的脸,热热的鼻息喷在我脸上,“若涵,谢谢你,”我羞涩的把手放到他的掌中,“你是我的丈夫,是相伴我一生的良人,汉人不是有句话说的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还没说完,我觉得胤禛的脸上烫的吓人,手心也是火热,我一惊,“胤禛,你在发烧?”我用自己的额头去碰他,也是滚烫滚烫的。
“我去传太医,”胤禛拽住我,“不准去,那些太医没一个有用,”说到太医,我才想起此行的另一个目的,“胤禛,十三爷的病余太医已经尽了全力,你不该再责罚他,”责罚两个字我是用轻了,看胤禛的样子是要把他以正典刑的。
“尽力?没有把握为何揽下所有的事,开那张方子又有何用?”胤禛的面上阴晴不定,我握着他的手,他挣扎了一下,反被我握的更紧,“那天的情形,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果他不说话,恐怕你当时就龙颜大怒,迁怒到所有人头上了。”
“你是说我残暴成性,视人命为草芥吗?”我瞪大了眼睛,我几时说过这样的话,他还真会冤枉人。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急忙解释,“那你就不要再管这件事,后宫……”没等他说完,我抢在他之前说道:“后宫不得干政对吧?”老是用这话来堵我的嘴,我赌气的站起来,想抽回手,这下他不肯放手了,把我的活动范围限制在他的掌控中。
“你还在发烧,哪来这么大的力气,”我挣脱不了,眼珠一转,有了主意,“胤禛,雅儿来了,你不想看看她吗?”
“尽胡说,雅儿怎么会来这里?”胤禛掐了掐我的脸,我手朝门外一指,“是我让小颜带她来的,我这就去抱她进来。”
“好吧,”胤禛的声音低沉,我注意到他的呼吸有些短促,也没多想,只是加快步子走了出去。
小颜果然抱了雅儿来,我朝她点点头,赞许她来的正是时候,我从她手中接过雅儿,又走了进去。
胤禛一见雅儿,脸上的线条放松了许多,他轻手轻脚的抱起雅儿,在她粉嫩的小脸上亲了一口,雅儿的小手塞在自己的嘴里,津津有味的吮吸着,我骤然记起自己小时候也有这样的嗜好,果然是有其母就有其女。
“胤禛,看在雅儿的份上,别再为难余太医了,就算是为雅儿积下的福分吧,”我一手摸着雅儿的脸袋,一手轻轻的揽住胤禛的腰。
雅儿“咿咿呀呀”的挥舞着小手,冲着胤禛傻笑,口水擦了他一身,我笑着搂住了抱着雅儿的胤禛,他朝我无奈的摇头,也只有雅儿可以放肆的在这位人人都惧怕的冷面皇帝怀里撒娇,而皇帝大人只有无可奈何的份。
“阿玛,”雅儿含糊的叫了一声,她还叫的真是时候,不愧是我生的,知道我在想什么,胤禛惊讶的看我,我只作不知,他和我当时的反应一样,乐的眉开眼笑,“雅儿,再叫一声,”胤禛笨手笨脚的拍着雅儿,可显然雅儿就是买他爹的仗,“阿玛,阿玛,”雅儿连叫两声,胤禛高兴的失了神,许久才缓过气来。
小马屁精,我在心里暗道,她就从来不知道给我面子,只会奉承她老爹。
我还在心里吃着胤禛的醋,雅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这才发现胤禛的面色煞白,额上不断冒出豆大的汗珠,我慌忙把雅儿抱到自己怀里,连声问道:“胤禛,你怎么了?”恐惧一下子侵袭了我的全身,我惊慌失措的去拉他,并且大声呼唤王公公。
几乎是在王公公进来的同时,胤禛倒在了我身上,我迅速把雅儿塞给了王公公,两手紧紧的抱住胤禛,他虚弱的倚靠着我,我支撑着他的重量,早已是泪流满面,“胤禛,你不要吓我,”许是雅儿也感受到沉重的气氛,哭闹的更甚,我摸着胤禛的脸颊,手指颤抖的厉害,“我没有事,我只是太高兴了”,胤禛气若游丝,可他还想努力安慰我,话音刚落,他“噗嗤”喷出了一大口血,尽数洒在我身上,触目的鲜艳和他苍白的脸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吓的失魂落魄,一时间呆若木鸡,直到胤禛直挺挺的倒了下去,失去了知觉,我方才惊恐的大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