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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沧月)》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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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谢神捕费心。"厉思寒的声音轻微而又渺茫,仿佛从远处传来,"反正就要死了,浪费药干什么呢?"

  她轻轻一笑,笑容中依稀可见往日的天真妩媚,但却又带着无尽的凄凉--不仅仅为她自己,也不仅仅为了无法言明、即使言明了也永无结果的感情,更是为了这世间虽不公正、却是人力无法改变的际遇!

  泪水几乎要溢出来,她终于咬牙忍住,低下头,看着在为自己包扎的铁面神捕,她目中充满了极为复杂的感情。不错,这个人使她倾慕,使她敬重,使她觉得安全,自己对他的感情,是完完全全不同于对其余朋友们的。也许……这就是爱。

  可她知道自己无法说出口。社会地位的悬殊,身分的差别并不足以一向倔强坚强的她退缩,可心灵上的差异,想法上的分歧,甚至对人生、事物的看法,却是一道永远不可弥补的鸿沟--她是无法接受他的是非观的,他又何尝能真正懂她?

  他与她两个人,原本的出身地位并无多大差别,可以后人生的路,走得却完全是相反的方向!如今在偶然的相逢后,却仍然不得不沿着各自的路各自分开。

  张牌头与小赵在牢外作声不得,面面相觑--他们不明白,官与贼也能这样相处吗?要知道,一个是名震天下的第一神捕,另一个却是犯案累累的女盗啊!

  "能答应我最后一个要求么?"她看着他,开口。

  "请说。"

  "我希望你能来看我行刑。"她眯起了眼,似乎有笑意,却又似乎是深意。

  那个坚定挺拔的身姿忽然一震,眼里流出震惊的神色,定定看着她。

  "怎么,难道不敢?"她唇边浮出讥诮的笑意,盯着他看,目光咄咄逼人,然而却是诚挚的,"我希望你能好好确认一下是否真的觉得所做的、都是对的?--如果你能确认,就务必一直坚持下去,希望这次之后不会再有任何事可以动摇你。如果……"

  仿佛一下子说了太多的话,重伤的犯人长长吸了一口气,终于忍住了疼痛,接着把下面的话说完--

  "如果你觉得那是错的……我希望这个错误,能至我而止!"

  他看了她片刻,面具后的眼睛深不见底。最终不发一言地放下她,默然站起,转身离去。

  -

  近日大内传出的消息,皇上垂危弥留,遗诏已然拟定,封入密函不再改动。周昌与南安王密议,觉得三皇子必承大统,便决意要除去厉思寒,以免当日栽赃之事永不泄漏。

  抢在驾崩消息传出之前,大理寺马不停蹄地处理了一批案件,厉思寒与天枫十一杀手均定于明日午时斩首。

  "厉姑娘,多吃一点罢。明天一早就得'上路'了,别空着肚子呀。"张牌头苦口婆心地劝道。凭良心说,他还真服了这女娃子,样子娇滴滴的,身子又薄弱,可居然是钢铁般的性子!他干了二十多年牢卒,看过多少江洋大盗、绿林好汉?可这个女飞贼却让他不得不刮目相看。

  "难怪连铁面神捕也这么看重她呢!"他暗自思量。

  厉思寒笑道:"张大叔,不用了,反正也是浪费!这么好的菜,张大叔不妨拿去与另几位差爷用吧,免得浪费了。"

  她在草上侧身而卧,不一会儿已酣然入梦。

  

  同样的夜晚。四更天。北靖王府。

  密室中的灯火通宵不熄,北靖王在灯下注视着滴漏,脸色凝重地等待着什么。突然,西墙传来轻轻有节奏地三声叩击,北靖王脸有喜色,霍然起身,转动了壁橱地把门。墙无声无息地移开。一个穿着夜行衣的蒙面人站在地道出口处。

  "办成了?"北靖王低低问,语声中有掩不住的兴奋与激动。

  金承俊点点头,拉下面巾,长长舒了一口气。他脸色苍白,目光却亮如寒星--毕竟,要做弑君这件大事,无论谁都会高度紧张的。

  "一切按计划完成,没有惊动一个人。"金承俊语音有些疲惫,从怀中取出那只药瓶,手竟有些颤抖。北靖王展颜笑道:"好身手,不愧为天山剑客。"

  他如释重负地接过瓶子,随手一摇,有些惊讶地问:"怎么,一瓶全用光了?"

  金承俊不答,在桌边坐下静静凝视烛光,似是倦极欲睡,头颈竟几度垂落,突然道:"希望你言而有信,明天一定要救小寒。"

  北靖王正色道:"莫非金兄还以为小王是背信弃义之人么?思寒之事,小王自一力承当--若有背弃,愿天令我坐不稳这个江山!"

  听得如此重的誓言,辉煌的光线下,金承俊苍白憔悴已久的脸上突地显出了奇异的光芒,微微一笑:"这样我就放心了。"

  顿了顿,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这封信,请三皇子代为转交小寒。"

  北靖王一怔:"明天你们便会相见,你为何……"这时,他面色忽然大变,一把握住金承俊的手腕--那手已在不自禁地发抖!

  "你、你……你难道自己也服了这瓶毒药?"北靖王震惊之下,一时手足无措,忙一路封了他心口十几处大穴,以免毒气上攻,失声,"为什么!为生那么这么做?"

  金承俊淡淡一笑:"我……我给皇上用了足量的药,剩下的…全自己用了--你不介意吧?""这可怎生是好?这药没解药!"

  听得他亲口承认,北靖王一时怔住,"你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你怕我信不过你,要灭口么?我……我难道是这种人么?"

  然而,说到最后一句,他的气势也不由自主地弱了下去。

  --不错,他其实就是这种人……

  如果金承俊不是自行服下了毒药,他不知道自己还要用什么样的手段来消灭后患!

  "皇子陛下……误会了。"金承俊脸色愈见苍白,连指甲也成了诡异的紫色,"弱兰死后……在下已有弃世之意,如今…如今小寒已脱险,再无所念……"

  北靖王连忙扶住他欲坠的身形,虽然已经要如愿以偿地君临天下,一切后患也就此扫平。但是看着垂死的绝世高手,他心中也一阵悲痛莫名,目中垂泪:"金兄……何苦如此?日后思寒若得知,你叫她何以自处?"

  "小寒……不会知道的……"金承俊挣扎着说道,指着桌上那封信,"把信交给她……以后请好好对待她!记住……"

  他语声终于缓缓低了下去。

  -

  午时。

  终于到这一刻了。厉思寒在囚车中看着四周围观的人群,又看了看快升至正中的太阳。她心中突然有些想笑--死亡,原来就是这样容易的事情?就像是看着台上做戏一样呢!

  忽然路边人声嘈杂,人群中几十个平民正在哭叫着挤上来,为首一名老汉他一手挽着篮子,另一手拖着一个女子,来到囚车边,攀着栅栏哭道:"恩人哪,你是个大好人!老天咋地不长眼呢?"

  "你是……"厉思寒奇怪地沉吟,一时却觉得眼生。

  "俺家六口人在旱灾中还活下两个,全亏了恩人您呀!俺姓刘,您忘了?"老汉跟着前进的囚车边走边拭泪,他身后几十个人齐声道:"恩人!您忘了么?咱全是射阳县的百姓哪,前年那场旱灾……"

  "还有我们,恩人!我们是从潮州来给您送行的!"那群人纷纷嚷了起来,连哭带叫,乱成了一团,跟随的差役怕出乱子,忙上前拦住众人,不让跟进场中:"下去,下去!穷鬼们,再乱叫可要全关进牢里去!"

  "众位乡亲你们回去吧!"厉思寒怕百姓们吃亏,忙道,"你们来看我,我已经……很高兴了!"她声音已哽咽,至少她已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还是有回报的!并不是没有一个人理解她、站在她一边。这,便已足够了……

  囚车已驶近了刑场,厉思寒狠狠心扭过头去,不再看百姓们一眼。

  "等一等!"突地人群中有人喝止。囚车停下。发话的是个高大的布衣青年,他从人群中走出,向囚车走过来。"我有几句话要同人犯讲。"他的语气是命令式的,威严而淡漠。几名官兵怔了一下,随即大骂:"小子,你找死啊?你以为你是谁?"

  那布衣青年不答,伸手出示了一枚玉玦。

  "平乱玦!"几名官兵大吃一惊,立时闭嘴退到了一边--那,时当今皇上赐给刑部的最高令符,可以号令全国上下的各处衙门。

  "厉姑娘。"那高大的布衣青年来到囚车前,轻轻唤了一声。

  厉思寒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颤声问:"是你?……你,你的脸上……面具呢?"

  不错,眼前这个俊伟磊落的高大青年,正是名震天下的铁面神捕!他脸部的线条刚毅而英朗,只是左边脸上的肤色略白--她从没想过,他会以真面目出现在世人面前。

  "这、这是为什么?"她颤声问。

  铁面神捕苦苦一笑,涩声道:"这样很好--现在,终于没人认识我了。其实……他们认识的我,也只是我的面具罢了……"

  他举手,指尖轻轻移过额上烙的字,声音又有一丝发抖:"我终于想明白了,你是对的--朝廷的律法并不代表绝对的公正,因为它不代表百姓。"他脸上又现出了极度苦涩的笑容,"谢谢你让我明白了这一点。"

  "以后,我就是我,世上不会再有铁面这个人了,他也死了。"

  他转身走开,厉思寒发觉他的背影已颤抖得不能自控--那一瞬,她觉得自己也剧烈地发起抖来,仿佛内心有无数声音呼啸着要涌出来。

  "等一等!"在囚车重新行驶前,厉思寒拼命从栏中伸出手,一把抓住他的手,在他手腕上狠狠咬了下去!

  周围的士兵忙上来阻止,可厉思寒已松开了手。血从他的腕上渗出来,染血了她原本苍白的咀唇,红得刺目--她突然微微地笑了。

  他捧着右手,看着囚车驶入刑场,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那个声音轻轻问他:"那些能在你身上留下伤疤的人,也一定蛮了不起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