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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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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蕴皆空的修行,在佛教就是戒,在儒家则说节,道教说损,也就是减少,也接近日本神道的祓。现代词汇是制约,样样渴念都属于正常,但样样渴念都要有所制约,制约到能纯净欣赏,欣赏的无有若拥有的有之欢喜,境界可谓接近了。故而佛说戒不是全部斩除,而是制约,戒杀生不是完全不得杀生,而是慈悲为怀善意的有节制的杀生。日本四面环海,耕种畜牧之地都不足,必须食鱼类维生,若食鱼虾则犯杀戒,日本人饿死自己更犯下大杀戒了。鱼虾可以自行养殖,不猎杀天然野生生命,鱼虾也可以让它们生活得好,当长成功德要供养众生时,少受刀俎之苦,这即是日本需要鱼虾养生的就地修,鱼虾营养足够则不要去伤害更多非养殖的天然生命,这就成全了鱼虾舍我利他功德。儒家所说节制和节操是一样的意思。

五蕴皆空不是指外物如家徒四壁什么都不能有,而是指精神世界,向内心的教育,无执无偏诚意得来的一切皆善良,没有伤害任何人,发慈悲心得来,这样的一切可谓得之五蕴皆空,可以欢喜受。华丽的和服,素简的布衣,得来全凭善良,纯净境界一致,这是金阁寺和山门同样庄严无二的原因。五蕴皆空方可色心无二,同体大悲,圆满人世。动物也会向内自省吗?见仁见智,但当今学术都承认动物也有不忍心,同样懂得报恩和善良,人为灵长,比较深刻而已。内在大慈悲心者,在各行各业都更巨大成就,也是被普世承认,如爱迪生爱因斯坦,心存苍生则成就天下觉。所以即便技术科学,也要有科学的道德性,从此五蕴皆空的内省产生创造。

关于戒律的制约,中国和日本传统都实施相当严肃的教诲。即使尚年幼无知的孩子犯戒如贪得,非但得不到父兄师长赞赏,且多当头棒喝叱责,受这种严肃教育的孩子日后成为明治维新或中国辛亥革命的大人物却很多。

损,易经道家词汇,指消长,减少。道家讲阴阳和谐,消长是观四时契机而决定当下之此消彼长。水多了当长草木,火大了当厚土之。电视节目太多了,当扶持传统文化冲和,女老师太多当鼓励男子从事教育,男政治家太多则当保障女子参权,什么都得适度平衡。家中虽也有华丽服装宝石应场合需要,但寻常日子也要一本简朴天地正心。希望现代国家以福利众生心心念念,形成这样清高传代的品格。

筑波山梅田家里挂着宫岛大八先生的字,花有神,三个字,每个字约一尺大。每回看到这个,我就会想起儿时,在儿童眼里真是花有花神,而中国道教的《黄庭经》则说五脏六腑各有神,五蕴亦像花一样,生灭譬如花开花落,终要动静空寂,归于冲虚,空而庄严神圣。

而今日之日本许多大城市,即宛若花水皆已无神,如花开花落的五蕴已因执溺而浊。国会议事堂里所做一切缺乏冲虚对天下的真实,祭祀成了观光表现渐渐远离如对神明的肃然,失其本质。佛经所谓五蕴皆浊,即堕入五浊恶世,若要澄清此浊,则如河流需要源头活水,奔流出清泉,我们亦唯有从先人的教化中寻找出路。中国古琴有此良言,琴者禁也,心之禊也。禊是与神明的契约。我从伊势神宫得到撤下来的供品和现场法会的陶器,满心欢喜感激,顿觉万物因神道之祓而变得真诚真实,遂有又可清明天地之始的感觉。

度一切苦厄,苦即日语中也有的四苦八苦,四苦者生老病死,八苦者再加上兵水火贫贱,现代日本几乎八苦尝遍,当大觉悟。刀兵最大的灾厄即战争,四苦八厄民族菩提,再不觉悟则民族毁灭。度厄之度,和易经既济未济的济字颇为相似,并非征服消除灾厄,而是慈悲冲虚欢喜生受灾厄,谦和忏悔解脱轮回之苦,就像甘愿受罚,这甘愿似喜非喜,受罚则知毁与神之契约神怒,能被惩罚是神将饶恕,故众生愿受之心名之欢喜,此之为度厄。

度生老病死之苦,非否定生老病死,就是人间道场智慧修行赎罪,智慧在除去苦意,修行五蕴皆空不是能免生老病死,而是不以为苦了,故谓之境界哲学。

生之苦包括营生之苦与因果轮回之苦,动物也要营生。营生之苦在竞争,竞争的职场当有礼制,竞争的自己当有平等正信,最道德最好的胜出,输者非输而是难得的学习,从中取得进步,所以营生也是修行,需要精进,需要慈悲,精进于专业,慈悲于输者赢家平等,不恨赢不苦输,这还是谦和,和字是日本立国精神,亦日本商业信誉卓著立世之处,儒者仕。日本如今却是商人比仕宦还有儒者气象。儒商如同受过礼乐教化契守神道商人,在中国日本几千年相传。不介意营生之苦,必要时可舍弃一切营生成就生命中更大仁大义,境界如中国古代之圣贤和日本古代之浪人。一般人虽无法舍生取义也要在营生中守有礼仪大信,不是抢食争夺的动物兽性,因礼制而成就有情有义人世常民好风景。如今举世一片独家独食的丛林横霸回头路,所谓现代福利国家纯属虚妄。礼制以现代词汇而言大约可说公益,没有公益精神,无论那个内阁的施政都像财团的分食大饼,贫富巨大的差距呈现于常民只有地上捡拾芝麻。国家看似提高的生活质量里并没有慈悲的余裕,沉重的对立是证明。你要问我甚么是大信,整个国家一层层皆有同体共生精神的诚信,国家诚信永续制度化之国民福利,是昭然大信。在政治革命来说就是要重建文明的资源分配,无上正等觉的智慧,当如佛僧亲近般若心经,做慈悲志士。

有因果轮回之苦,本是起因于生的规则节奏以及禁忌。绵羊离不开集体行动,蚕作茧亦决定了型,蝉的一生是从幼虫时就决定的。因此因果律是宿命的,众生本难逃。但洪荒时代没有国家制度,用现代名词,国家制度可以是众生无量功德,佛说众生无量功德解脱轮回之苦,所以众生齐心齐力可以逃出宿命。我在学生时代,对将来的事情一无所知,而现在的学生已经有国家更大的栽培和教育,可以突破我的时代的宿命,不必一定朝时代的毁灭前进。

人之为志士即带领众生摆脱种种悲哀的宿命,只有觉悟人纔能觉性随顺却又摆脱因果律的束缚。人的伟大发明,不论是几何学的点,线,面,圆以及数条公理,都曾经统帅全人类走出因果律的束缚。

若能从因果律中解脱出来,当下即摆脱了宿命。人类的智慧与风流的极致,照易经来说,就是那顺因果律出发而达到摆脱因果律的无限江山,最后站在再也没有因果律的地方如看天若有情,天长伴人侧已万千年岁月,人何其幸运。解脱轮回就像最好的文章,常常还是作者无心而为,本来没有预料到,只能说天然偶成,那是一种值得千年感激的偶然和幸运,盛世瞬间忽然来到兴的契机。又比如窑变也是预料之外的兴,同样的釉药,地水风火瞬间缘起,变化出万千夺目色彩,让人唯有惊喜,无法言说赞叹,要重来也是不能。人之于文明的这种大作为都看是天地无心,却一举摆脱因果宿命和一切禁忌。五百年必有王者兴,这句话本也是出于这大惊喜。

人类大文明的幸运是偶然,唯我们要集体修行等待缘起。偶然难得无迹可寻,但偶然必兴于一直存在之无量功德,方才让因果律自不可能之事中倏然成为可能,使历史重新迈向新的未知的境界。偶然看似未定之事,恰好与宿命的早已定局相反,实则若阴尽阳生之相互消长,又若白棋之退必是黑棋之进,革命者与创造历史的人起初面对的所有不利宿命条件,正得以观彼岸,面对局势的越无立锥之地,等于反倒越有望。

无论是印度佛教,或中国易经,还是日本古事纪,都没有宿命之神,可以说是可喜的好事。中国人与日本人所说的运,是幸与不幸福祸相倚尚未定,愿力还在无常无定,与宿命完全不同。这比西洋如希腊神话诸神皆为定局的意义很不相同。轮回之苦虽是注定,修行也难以逃脱只能欢喜生受,但众生愿力却有望同体摆脱轮回,这是佛法的金色光明。

说到这儿,也就来练习格物于五蕴皆空的禅境,思考这场战争如何止于动静空寂的善识?在这里提出一个角度,如果没有这场野心太大的败战,日本的自由民主和文人政府,五百年内都不可能,如果日本竟是战胜的,那么千年都无法挣脱出强权的军政府,如今平等佛境的金色光明,是败战带来的摆脱轮回。战争是日本自己发动的,日本人民没有民主革命的能力,如果日本人民起来流血革命,死亡的也将是全国的青年学生孩子。没有任何自由民主不从长期流血换来,这一场颠覆,彷佛回到孔子的战国时代,堕落犯戒的佛教徒交由基督徒打败,如上帝捆绑了魔鬼,圣经启示录,冥冥中是谁推动着摆脱轮回?日本的非战胜宁喜或宁悲?无论如何都当思念垂怜那些孩子。

老之苦只要看现代社会养老院则明白。美国恐怕是老而无养最悲哀的国家,几乎所有职业都没有退休金,而微薄不敷生活的纳税人养老金,却又为高额的医疗保险支付剥削殆尽,活得像社会过时的废品,看着破旧的电视和广播节目,无处可去也无法挣脱,成为这个世界被遗忘的边缘人。辛劳一生老境凄凉,似乎世上已没有任何关怀之人和可亲之物,这抛弃老人般的制度如何面对圣经?迅速腐朽的身体连公园晒太阳都难以达到,神似乎祝福着美国,却没有祝福美国的老人,他们是美国乃至于世上最感受无情和苍凉的一群。所以美国人格外害怕年老,在公交车火车上千万别随便让座给你认为年老的人站立的人,那会对他们造成惊吓和刺激,[难道把我当老人吗?]

这悲哀是动物性的,人的文明世界不应该如此。他们耕耘过我们正收获的国家和土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这德也是得,道德即明白自己的当份,和别人的当份,老人有其当得到的份。退休必须有美好的制度,如那首圣诗更加与主的荣耀接近,退休当是更愉快自在的岁月。人世必须有礼仪,社会因福利制度而美好,人因子女儿孙的孝行而更好,老人有其尊严被敬重。教育孝顺父母的美德合于圣经,一代代子孙于老者有所养有所亲,才配称信仰神的国度。

我儿时在中国乡下,同族长辈中的老人一大早起来散步,留意到村子里的某户人家还在酣睡,便于大门外一声轻咳提醒代替叱责,那一家人便都打着呵欠恭敬地起床,既不是村长,也不是直系长辈,只是个穷阿公的老爷爷,偶尔上我家廊下小坐晒晒太阳,母亲便立刻穿着整齐,出来奉茶,这敬老怜小的有情人世,是星有好风,星有好雨,才是真正的日月丽于天,江河丽于地,美国的壮丽山川倒底仍是个无情。

《三国演义》里司马水镜对刘备说:[百步之内必有芳草,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若求大贤,隆中有诸葛孔明。]只有十户或百户人家的村落,因有父老在,就有智慧在,年轻人学到智慧又学到忠信,老人走过一生阅尽沧桑,更知何谓仁义礼智忠信,所以中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而朝廷上重老臣,民间则设有三老可与天子坐而论道,《史记汉高祖本纪》中记载三老上呈意见书,在秦始皇废除诸侯制度之后,这三老只是平民,这里说的是老人珍贵的经验是国家重要的智慧财产,老人当被敬重。

体力和技术,会受岁月磨蚀,道之参悟,却是越老越精纯。德富苏峰先生的书法在九十岁后才成为极品,罕见的绘画大师齐白石亦是在六十岁以后才有真正的好作品。坚山南风先生年已八十,对描绘历史名作日光东照宫的鸣龙仍精进不懈。至于体力,只要养生有道,武艺高手即便上了年纪仍很高强。政治不止于事务性作为,还要前瞻国民整体幸福生活的设计,老人最雪亮于政治是否进步,三老在朝廷与天子坐而论道自属当然。

深邃的美的内涵都随着岁月与神更加呼应更加接近。浅薄离道必带来丑陋和灾难。现在的老人遭儿子媳妇白眼,映在老人眼里的孩子容貌是如此无情,想到自己从襁褓婴孩将其扶养呵护,而今多么寒伧悲哀,本该老而雍容的脸因此痛苦也扭曲,现代人是老小容颜皆不好了,孩子的世界将来亦必有大灾难。而我幼时见了谁家的老奶奶都是和蔼的。孩子们被抱到廊下拜月亮,月亮不叫月光姐姐,而教我们叫月亮婆婆,在孩子眼里,老妇就像月亮一样美丽。基督说你们要彼此相爱,神就是爱,相爱才有来自神的容颜。当孝顺父母乃圣经十戒之一:当照耶和华你上帝所吩咐的孝敬父母,使你得福,并使你的日子在耶和华你上帝所赐你的地上得以长久。

汉诗多有叹老之诗,那种感叹可不是嫌弃老年,而是太喜爱眼前人世风景和自身,欢喜不尽,只想长留,彷佛孩子只想留住新年,当长辈告以[今天就到此为止罢,还有明天呢],立刻回嘴说[才不要呢!]那想挽住时光是热爱,苏东坡中年时就感叹年华已老过得好快呀,其实是热爱生活的自负,喜吟年老的白乐天的诗中这种老骥伏枥老当易壮老而豁达更加明白,欧阳修四十岁不到就早已自号醉翁,丝毫没有顾忌,不若美国老人视老年如黑暗。

若如《礼运大同篇》所言,让老有所养,病痛与死亡之苦,可以大幅度得度。

其余则为对于病的心态,首先应将它从各种禁忌中解脱出来,不要将任何病冠以惩罚的名。若以医药科学来看,任何病亦非不洁,又以善知来看,任何病都不是不吉利。医药科学观照疾病比人世五蕴皆空,曾有战前中国福建厦门大学学生,当时抵制日货抵抗日本的风潮即将到来,他们还是尊敬当地的日本医院和医师。日本人亦最向往神圣的医师和护士工作,这是医药科学中亦有诗情,唐人有诗:

僧院午日药栏静

又如我少年时代作品:

桃花岂识人消息

药气微闻绣幙垂

门前一树桃花岂知天涯道路上恋人的消息?卧病的年轻妻子,庭院恬静,绣帘低垂,飘来微微煎药的气味。这里有一种谦虚生受无怨,胜过与病魔搏斗的顽强。

汪精卫先生在七七事变两年前任行政院长时,因派何应钦与日军缔结[何梅协议],日方代表梅津中将,被认为是丧权辱国,而遭枪击中弹,那旧伤后来在战争末期恶化,来名古屋接受治疗,结果仍然不治。当时中国亦主战民意盲目高涨,所以是民意推向了战争,如推那些孩子们上十字架,推汪先生何先生背起丧权辱国的罪名,其实日本也有恨战的一方,他们都是不欲见杀,汪先生亦只有谦恕生受,志士但求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问心无愧,这所立人类当反战不忍杀之心,仍摆在天地间。我几年前往访名古屋帝国大学医院,从当时的主治医师胜沼精藏博士处听闻,汪先生感激来自日本皇室民间的好意及医院特别的关怀,深感过意不去,连对一介护士也都礼仪周正。他的病是骨髓肿,最是疼痛得剧烈,连军人亦难以忍受,汪先生却一点呻吟声也没有,始终保持温和的表情,那不是因为汪先生的坚强,而是一种修为,佛经说无生忍,是连忍受之心也没有的顺受了,对天地人世谦卑生受。汪先生让夫人在名大医院庭院里种下两棵小梅,汪先生去世后,战后世界有变,两棵梅树至今依旧花开。我想当今日本人若珍重人生,若想重建人世风景,首先要珍重所有大东亚战争中死去的草木生灵万物,八纮一宇宙共生共荣的天下一家大同世界理想,不能用杀人战争的手段达到。

我母亲晚年,因支气管炎,每年秋天至来年春天过半之间卧床不起。受儿媳和孙女的伺奉照顾,尽管家庭贫困,儿子在远方,亦没有一点牢骚,虽长期躺在二楼小房间病床上,唯有衣橱,桌子,窗户,她安祥安然,不认为一生岁月有何欠缺或白过。听窗外田野与道旁溪水浣纱人声,小涧拔菖蒲,只觉得人世如此风光迤逦真实,充满了一种金鼓夹丝弦,又繁华又爽朗的情意。

历史上如汪先生般大人物,乃至我母亲这样一介村妇,都因为谦卑而使病痛变得柔和舒缓,死亡亦复如此。这谦卑是圣经说你们当以基督的心为心,成为人子的样式,就自己卑微,存心顺服,以至于死,且死在十字架上。

孔子说好生,亦即是好死。佛经将死亡说成往生,生命的前往彼岸。岁月走得越长,前往彼岸的往生智慧当更俱足。往生两字比死亡更光荣精进。汉诗中多有感慨悼念死亡的诗歌,对死者是对彼岸的前思如引领。当今世界日益傲慢,彷佛死后甚么都与自己无关,无论如何只要贪婪的活着就好,现代人对死亡的无感无思考是历史上不曾有过。我的好友水野社长,双亲亡故过后已过十年,还能不间断每日清晨对父母诵经敬思,使我肃然起敬,亦使我感到人世神人之间的庄严。

死是生的余韵,生命宛若唱着歌一路走向更靠近神的所在,越好的歌,余韵越是柔和。熊本县的民谣五木摇篮歌,歌词已不记得,大意是:

我是个贫寒人,只怕等不及和心爱的男子

共跳盆舞就已死去

我若死去,谁为我哭泣?松树上的蝉为我鸣叫

或过往的行人在我的墓前献一束花?

那会是什么花?

是清丽的桔梗花。

死亡与人世如此相亲,情意连绵尚无尽头,死亡亦非消逝,只是暂隐,气息犹在。

日本神道亦不说死,正是说隐。又问讯往生者的伊势神宫,每隔二十年重建一回,永远总是新的,这就是文明连绵的极意。而问讯不是当作神信仰,毋宁说是中国的缅怀祖先,正确名词当是亡魂。日本亦自然神只有一个。和文化实则浓郁的圣经所训示谦卑。

肉身之死都是结束,然魂魄可以有教诲于人间,是死亦可以有所为。明治天皇在位期间,不仅问讯日清日俄战争的战死者,亦祀奉西南事变中西乡隆盛一党的战死者,早至南北朝时代忠臣楠木父子这样隔了几个时代亦仍受尊重,甚至连叛乱者如平清盛,足利尊氏也不被漠视,但明治天皇亦反对祭祀或问讯大东亚战争战犯。足见是否一心只有国家人民没有私欲,仍是明治天皇判断是否英烈的准则。但以众生平等五蕴皆空佛法来看,凡死者都应当平等尊重,神宫寺院皆不为任何人而设,当回归基本面,神宫属于天照大神,禅院寺庙属于佛陀或观音,教堂属于上帝基督圣母玛利亚,其余皆无资格。而传统日本对此泾渭分明,对监督天皇的众灵之首天照大神执问讯礼仪,击掌两回鞠躬,无跪拜。对圣师佛陀观音顶礼膜拜,对上帝基督则有祈祷跪求。真神,圣者,魂灵,三层次自有区隔。是以,在神宫问讯战争中所有死难者,才是神道,其余或求持平论述,或给与地位肯定,是人之史册当论当书,不应摆入不可分差别相的神品宗教。至于礼敬神佛是否下跪顶礼,习惯不同,随喜自在,诚意正心从心出发,则如泰国人赤足静坐佛前,新教低头沈思,均是好礼仪。佛堂神殿亦可见老人从头到尾站立无法变换姿势,其心思虔敬过所有人。基督公元两千年纔来到,传神之希伯来神学则四五千年前已影响四海,我则见道家和日本神道,显受自然神学影响。

若对生老病死观照皆可如此无染,就是法界得如来身了。

因之度四苦四厄灾难,绝不靠征服,而是靠对天地冲虚谦卑之心,亦如圣经说把十字架背起,将福祸交给基督,相信基督将最后审判。幕府末期,日本的大厄大难是列强的入侵。当时看来,要征服这场灾难,除了攘夷别无他法,但明治维新却靠着生受谦卑学习应是撑了过来,受苦中精进,终成世界各国如今很难侵犯的独立国土。这是以维新来使自我明明德,烦恼即菩提,菩提即觉悟,天地要你学习,异代或才理解,隔代方见帮助。当时西洋要求开港,又当时幕府末代庆喜将军对京都天皇诚惶诚恐,敬畏有加,朝廷最后亦无罪厚待庆喜,完全是上智无偏执的五蕴皆空。天照大神生前当如圣经女大祭司,掌管一切祭祀仪式典礼,有巫者感通玄冥问天能力,从前只知问自然神,知道摩西达摩观音释迦孔子等,皆是神派遣来教导万民圣者,基督来临时知道神子耶稣降世为以死亡救赎世人罪愆。今日负责仪式巫女未必有感通玄冥能力,问讯仅缅怀思念。世间真如大祭司之巫者罕见,孔子亦有此能力。

孔子曾遭厄于陈蔡之间匡地。匡地民众错把孔子认作素有积怨的阳虎,将孔子团团围住准备报复,当时弟子中英勇盛名的子路怒气冲天要还以颜色,被孔子阻止,孔子亲自下车,坐于路旁桑树下悠然弹琴。不久误解自明,包围阵势散去。即便如此,也已经被围困三日,道阻粮绝,面临杀辱。孔子以仁者能忍人之所不能,冲虚兼爱以身相对,泱泱仁智风范乃安然风平浪静原因。

尾崎士郎有言,撞了墙也要哼着歌想法子闯过去,说的是他小说写法的千万化身自在。歌舞伎《劝进帐》这出戏里的办庆撒谎闯关,我们并不会误解和认为那是犯罪。慈悲谦和的汪精卫先生之曲线救国,当从极为平易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出,亦当不应被误解。一意强烈主战者若自身从未上战场,岂非更像圣经中罪恶?

一切皆是不知对天地谦卑,僭越天地而刑戮了万民,后来的痛苦才是天刑。所以我们必须从小教育幼儿礼仪,以此养成及长的柔顺谦和,乃是希望使所有孩子能无灾厄,若有亦可逢凶化吉。和民族,和者,《老子》致中和,中原决定儒家立国,日本彷佛希望道家立国的中原人氏,五百年必有王者兴,说得是那些世界文明的王者,而非帝王。

灾厄之壁彷佛过海关,身上业多则被扣留,只有什么也没带的人顺利过关。历史的灾厄也是对人类的考验,与其想对立瓦解它,不如混同融化它,成为己有才真实。可惜今日受种种考验的人们,徒然只有能对立击破的错觉。

当然对于不具文明价值的麻烦之物,绝对要对准时机当下减损到极致,对好的东西要意志坚强。汉高祖刘邦反秦起兵之初,一日傍晚与数十壮士同行信步,途中遇见一条巨蛇横于道中,这可麻烦啦,众人皆惊,止住脚步,刘邦当时虽已喝醉,却说:壮士所行,何足惧哉!变拔剑直前,斩蛇开路。这就是有名的汉高祖斩蛇起义。后来当日本受蒙古侵犯时,祖元禅师亦如此告诫北条时宗:莫妄想,只管勇往直前!这刚强无畏与柔顺谦虚是同样五蕴皆空,无私无欲解救人的慈悲。汉高祖斩白蛇开路,最重要的是起义的义字,不义则当对天地谦卑。

所以征服是私欲满满的不义,不可以使用这个高祖斩蛇之譬,若被认为豪勇,是价值错乱的扭曲,武学剑道等等阳刚之美的格物,亦在仁义二字。

日本人的阳刚毋宁说对正义的较真和天真,来自婴儿人之初性本善的纯真无邪念。孔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我实惊叹日本民族的诗意和纯真无邪,竟是如此天然。但凡中国的好,几乎达到无我的样样学习,从不以作为中国殖民地般的子民为耻,然日本是耻文化的最讲究尊严者,可见日本民族真深爱中国,真觉得好甘心臣服。孔子说:不耻下问。日本文化对中国的好完全不耻下问的好学,如颜回之得孔子真传。朝朝代代的好,日本皆予发扬光大,这就不是深爱如此简单,血缘上或者日本真是中国的上古移民,是中国上古华侨。所以日本民族对吸收中国文化样样的好,毫无业的包袱。业的有无最能从一个民族的宗教里表现出来。基督教的原罪是忏悔救赎文化,佛教说的无明是度无上智文化,日本的神道是传承自中国的阴阳和谐文化。唯文化之五蕴皆空可成就大文明。

现代人自造灾厄之壁,并且自己去碰撞,那么不要造让人自撞的墙,不就行了吗?观之西洋历史,近代则美国之对于英国文化的顺受无业,宛若日本上古以来之对中国,两者都是自然懂得绝无对立互撞墙壁的顺应融合。

日本人家的和室房间,只要拉开糊了窗纸的木槅扇就能相通,且任何一个房间都能通向环抱的走廊,是庄子所言体会四野八合虚静若无的天人合一,也是庄子教导打坐去执的静室,免去墙壁门窗的身为形役,这是日本建筑呼应老庄哲学的《大道无门》,老庄哲学后世果然直开宋明格物致知,禅机禅学,中国最为世人诟病的禁止女帝,宦官制度,金莲小脚,剃发留辫,日本却样样未学,足见日本的受大哲圆顿格物之教圆满,不是模仿而已。

但日本明治维新之后,堕落于军火武器超前的傲慢,还是发动了残暴的战争,其因果亦唯有圆顿之教圆满的日本自己方足以深刻省思。

在中国,与日本人家及神社建筑中虚静之无的境界,极为相同的有以前的天子明堂。明堂开向天下万国,与日月山河无隔,模仿自然的胸中冲虚则无不可通无不可达,人其实谦卑则能在自然中丝毫不受拘束。明治维新以前的日本一直是这般不造业的吉祥,和几千年来的中国一样,今后也要再倚赖此使永不毁灭衰亡。

苦厄造业轮回都只为非得在输赢中取胜,这一桩原是小格局的征服念头,孔子数千年前即已说过,远远不及利他主义的杀自身以成仁,这杀字是放弃,放弃自身以成就仁义。若拿起武器是无奈之不得已,如楠木父子最后因无法击破敌阵而殉国,西乡隆盛在西南起兵中败阵,若起兵杀戮皆是历史之不得已,虽败者亦成全忠义,其人生仍掷地有声。作为女子,静御前在源赖朝面前表现出的不屈不挠,乃至旧时民间女子临出嫁,娘家父母授以可揣在怀里的匕首,表示

守身如玉,视身如神,大厄当前若受辱不惜以死相殉,这决意是日本内在核心耻文化。惜生也惜死,这对厄和劫的观照彷佛音乐的节,可以自由意志终止,生死皆有节,生有节制,死有节操。中国弹曲唱歌叫度曲,度厄亦如度乐曲,讲究一个节字。

及至如今,战时神风特攻队的利他精神几乎已没人理解,在电视上听到高校女生说滑翔机驾驶失败,和登山冒险失败,都一样的[不是很好吗?],这是古代日本重生也重死的美德竟至虚无主义,动静空寂的虚静,和茫然无根的虚无是天壤之别,虚静者心静,虚无者心乱,青年不该被错误的经典教育误导。动静空寂是如此的达观飞扬。若能明明德,重新广布华严大义于天下,振作起这一代日本青年鸿鹄大志气,力挽狂澜,必能再恢复日本光明和文化。

以上是五蕴皆空称作度厄。借用老子的话来说即是:[吾所以有大患,为吾有身,及我无身,吾有何患?]这身即指五蕴,当动则动如忘我,当静则静亦忘我,动静空寂还是忘我,真理之前一切忘我,也就是个无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