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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尺八无情箫》六、南湖烟雨无心赏 莳花小蔬儿女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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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人岁月,似水流年。

    萧奇宇来到嘉兴南湖,已经是五月榴火,红遍江南。

    南湖不是榴花的世界,而是以荷花著称。五月,不是荷花盛开的季节,但是,仅凭荷叶田田,清香十里,让人已经感觉到南湖的风光,值得流连忘返。

    萧奇宇长途跋涉,循讯来到嘉兴,快刀沈江陵却已杳然而去。

    萧奇宇这时候才真正体会到“君子一诺”的千斤份量。想到庐山附近相依为命的母女,他的心头就有沉甸甸的感觉。

    他不知道快刀沈江陵是不是知道有人在找寻?沈江陵是不是有心在躲避?他曾经有一个奇特的想法:向江湖上宣布,尺八无情箫要单挑快刀沈江陵。这样逼他出面,说不定可以劝回一个浪迹江湖的丈夫,回到自己妻子的身边去。

    当然,这只是萧奇宇在偶而气愤时候的奇想,他还没有想到真正会有这样的一天。

    唯一可以使萧奇宇自己稍感安慰的,便是他趁此机会,游览了名胜古迹,领略了山水之美。

    到达南湖,买棹到湖心烟雨楼。

    名胜固然诱人,但是,一旦身临其境,偶而也有令人顿生不遇尔尔的感叹。就像是金陵的秦淮河畔,六朝金粉,名满天下,实际上只不过是一条污水难堪的大水沟而已,真是见面不如闻名。

    南湖的烟雨楼,不但有名,而且名字极美,美得富有诗意。如果登楼远眺,晨烟暮雨,雾霭迷蒙,名至实归,令人不虚此行。

    萧奇宇登上烟雨楼,使他没有想到的是楼上居然还有一角茶座。

    烟雨楼头有人买茶,这是萧奇宇始料未及的事。

    在他一怔之余,忽然自己又笑了。一杯香茗,倚楼远眺,岂不是更添情趣吗?烟雨楼上卖香茗,又有何碍?

    这天是个阴雨的天气,湖上杳无游人,烟雨楼上更是只有他这样唯一的客人。

    脚步声惊动了伏栏假寐的小厮,揉着惺忪的眼睛,对萧奇宇望了望,再去煽动楼上一角的红泥小火炉,很快沏了一壶茶,送到紧靠栏杆的一张桌子上。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对萧奇宇憨憨地笑了笑,便又回到他原先坐的地方,继续伏栏假寐。

    萧奇宇也自笑笑,他觉得这个半桩大小的孩子不说一句话,使人觉得简直就有几分南湖灵气。这样的烟雨南湖、烟雨楼头,一客伶仃,此时应该是无声胜有声!

    红漆小圆桌,漆得光可鉴人。茶壶是紫泥描金,茶盏是洁白如玉。从壶里倒出的茶,淡绿如新,更有一丝淡淡的香气袭人。

    萧奇宇大为赞赏,他深深觉得:今天此刻的南湖是他一个人所有,满眼烟雨,满怀舒畅,再也没有像现在这样使他鸢飞鱼跃、海阔天空。

    他浅浅地啜了一口茶,齿颊生香。

    像这种茶,如果牛饮,真是对茶的一种亵渎!

    虽然如此,他还是忍不住连饮了两口,连声赞道:“真是好茶!”

    这话刚一出口,楼梯上有脚步声,两位年龄约在十八九岁的姑娘来到楼上。

    湖上没有船影,不知道这两位年轻的姑娘是来自何处。

    萧奇宇自然不便多问,更不能多看,放眼南湖烟雨。

    没有想到这两位姑娘,却是径行来到萧奇宇的桌子旁边,盈盈地向萧奇宇行了个礼。

    萧奇宇—怔,还没有来得及问话,两位姑娘已经莺声燕语地说道:“婢子拜见萧相公。”

    萧奇宇大惊,不觉脱口问道:“两位姑娘知道我姓萧?”

    两位姑娘其中之一,抿嘴笑道:“萧相公人称无情,自诩八绝,是武林中的名人,婢子虽然愚欹,却也久仰大名,那里会不晓得。”

    萧奇宇皱皱眉头,他感到意外,但是,他仍然很客气地说道:“姑娘把话说谬了。我自姓萧,是错不了的。但是,既非无情,更无所谓八绝,我想姑娘是认错了人。”

    另一位姑娘接口说道:“萧相公!你还没有到嘉兴之前,我们就已经扫榻以待了,怎么会认错人?今天我们是专程前来南湖恭候大驾的。”

    萧奇宇此刻心里有了警觉,因为人家早在很远的地方,就已经盯上了,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问道:“两位姑娘怎么称呼?如果说两位专程在这湖上烟雨楼相候,请问有何指教?”

    先一位姑娘说道:“我们两个都是伺候人的婢子,说出名字,萧相公也未必知道。”

    萧奇宇问道:“贵上是那位?”

    那位姑娘说道:“敝主人说,请萧相公到了我们的住处,自然互通姓名。萧相公?请吧!我们有专用船只,在楼下岸边相候。”

    萧奇宇立即说道:“对不起,我来南湖烟雨楼,是游览风景,并没有准备访晤朋友。况且贵主人与我并无友谊,不便前去拜见。请两位代我向贵主人致意。”

    那位姑娘微笑说道:“虽然我们的邀请,是属冒昧,萧相公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又未免太过无情。”

    萧奇宇笑笑说道:“姑娘!你方才不是说江湖上人称无情吗?”

    另一位姑娘也微笑着说道:“萧相公!南湖烟雨楼是没有人在这里卖茶的,今日茶座是我们专为萧相公所设……”

    萧奇宇是何等人,一听此话,立即沉下脸说道:“姑娘!你的意思是在这茶里面做了手脚?”

    那姑娘说道:“尺八无情,是江湖上的一条游龙,岂能随时任意听人差遣传呼,就是诚心邀请,也不见得能够赏光。所以,不得不稍弄手脚。但是,这只是表示我们邀请的诚心,别无坏意。”

    萧奇宇没有等话说完,闪电一伸手,“怒龙伸爪”一把刁住那位姑娘的手腕,厉声叱喝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那位一点也不惊惶,倒是展颜一笑,说道:“萧相公!趁着现在你的功力还没有完全消失,你自己不妨运用功力,搜查你的内腑,看看有没有什么变化?然后我们再说可好?”

    萧奇宇瞪她一眼,稍停,他果然松下她的手腕坐在椅子上,默察体内,很快功行一周,睁开眼睛说道:“你们到底是奉了谁的命令行事?我萧奇宇在江湖上从来不结生死的仇家,你们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那位姑娘此刻已经收敛起笑容,正色说道:“萧相公!你八绝之中,医道最高,你应该知道,在你的体内那是一种极为霸道的毒,一个时辰之后,毒性发作便无药可救。萧相公!你空有医世回春之手,却解不了此刻体内的毒。”

    萧奇宇的双手已经微微抬起,但是,又终于放下,很平静地说道:“你们要我做什么呢?”

    那位姑娘说道:“请萧相公随婢子下船,前往敝庄会见敝主人。”

    萧奇宇问道:“然后呢?”

    那位姑娘说道:“那是敝主人的事,他没有交待,婢子等敢乱说吗?”

    萧奇宇淡淡地说道:“你们有把握我萧某人会接受你们的威胁吗?”

    那位姑娘又微微露出笑容说道:“要说尺八无情会接受威胁,那真是天大的无知。不过,一个不是仇敌的人。用了一点小小计谋,来邀请萧相公的大驾,而萧相公竟然就要以死相搏,没有人会相信你会这样做的!”

    萧奇宇的眼光在她身上扫了两遍,那位姑娘坦然用眼光相接,而且浅浅笑道:“萧相公接受了我们这种有失厚道的邀请了!”

    萧奇宇笑笑说道:“姑娘慧黠聪明,想必贵主人自是不俗,姑娘请带路,我们现在就上船。”

    两位姑娘立即双裣衽为礼,口称:“多谢相公!婢子遵命!”

    两人在前面带路,下得楼来,绕到烟雨楼的后面,有十几株垂柳,柔丝飘拂,烟雨蒙蒙。树旁系着一只很精致的船,船梢站着一名高大黑壮的汉子,戴笠披蓑,双手扶著两边很长的桨,短衫掳袖,筋肉怒张。

    船头上坐着一个半桩大小子,正是烟甬楼上沏茶的人,笑嘻嘻地望着萧奇宇,龇著一嘴的白牙,黑黝黝的脸,透着几分憨厚。

    下得船,进得舱,船身一个晃动,便启动了。

    舱里陈设的十分别致,漆得发亮的红漆舱板,上面散放着绣锦蒲团三五只,靠着船身再有两只古木盘根雕制的茶几,供着一个古拙的花瓶,正好嵌在盘根错节的间隙,妙处天生,不曾倾倒。花瓶里插着一枝半舒半卷的荷花,一枝含苞的荷花。

    荷叶莲花何处没有?可是配在这样的方圆数尺的船舱里,令人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感觉,超越尘俗,一片冰心!”

    两位姑娘侍候萧奇宇坐下之后,随即捧来一只盖碗,掀开碗盖,茶香扑鼻,令人生津。

    萧奇宇端着茶碗,朝着两位姑娘笑了笑。

    两位姑娘也自大方地笑了笑。

    萧奇宇不再说话,轻轻地啜了一口,一种难以形容的清香,令人清心醒脾。他再也忍不住又喝了两口,将茶碗放在茶几上,笑道:“怪不得世间上有许多人明知有毒的东西,还会去饮去吃。如果这碗茶和烟雨楼的那碗一样,掺有剧毒,我还是要喝下去的。”

    那位姑娘说道:“萧相公!你以为这碗茶仍然有毒吗?”

    萧奇宇淡淡笑道:“按说此刻已经用不着了。不过,烟雨楼头有例在先,难免要让我作如是想。姑娘!可见得与人相交,这真诚二字,是非常重要的。”

    那姑娘说道:“萧相公!如果我说这碗茶非但没有毒,而且是一碗掺有独门解药的茶呢?”

    萧奇宇“哦”了一声,淡淡地说道:“果是如此,那也不算意外。毕竟在这个世间上,用毒茶请客的,还是少见呐!”

    那位姑娘垂手微微蹲了一下,很庄重地说道:“萧相公!你中毒的时刻,不慌不躁;而你在解毒之后,也不意外惊喜。人在生死关头,能如此镇静如恒,尺八无情,果然不凡!今天我们姊妹能在烟雨楼迎得萧相公来到敝庄,毕生荣幸!”

    说毕,她们二人分站在雨边,说道:“萧相公,请吧!”

    萧奇宇也感到这两位婢女,谈吐不俗,举止适当,不像是供奉别人的人。他自然地点点头说道:“多谢两位姑娘谬奖!”

    跨出舱门,走上船头,看到搭了跳板,跳板的那一端早有一匹鞍缰俱全的白马,有人牵在那里。

    牵马的是一位十五岁的小童,蓬头赤足芒鞋,半卷着裤脚,一派天真烂漫的样子,满面笑容,仰着脸对萧奇宇说道:“请萧相公上马,不过,这里不能让你驰骋,只能让你慢慢地走!”

    萧奇宇见他憨态可掬,便自故意地问道:“小哥!这又是为什么呢?”

    小童笑道:“这一去沿途都是似锦繁花,花间走马,已是庸俗,如果再扬鞭驰骋,那岂不是太杀风景了么?”

    萧奇宇闻说大惊,眼前只是十多岁的蓬头小子,不相信也能够如此出口成章。他不觉问道:“小哥!你读过书吗?”

    小童笑着摇头说道:“像我这样侍候人的孩童,那里有读书的福分。倒是日常听得敝主人说话吟哦,耳濡目染,略掇断辞残句罢了!好叫萧相公见笑。”

    萧奇宇益发地惊疑不置,这些话出自一个平常读书人之口,倒也没有什么,如今出自一个牵马的小童,使人难以相信。

    他忍不住又问道:“小哥!贵主人尊姓大名,是做何生计的?”

    小童笑道:“眼前不到一箭之地,就可以见面,见面之后,自然一切了然,相公又何必要我这个做下人的,在背地里谈论尊长!”

    这几句话,比方才那两位姑娘说得更好,也比那两位姑娘说得令人难以启口。

    萧奇宇默然不响,小童又笑道:“相公是生气了吗?”

    萧奇宇哈哈一笑,用手里的马鞭,指了指四周,朗声说道:“小哥,你看!这里枝头有未谢的桃李,林间有朵朵榴红,路旁的凤冠,草中的金盏,如此多彩的世界,岂有生气的理由。我是在想,生活在这样美丽的地方,主人该是怎样的人物?”

    他的话刚一说完,小童用手遥指着说道:“到了!”

    顺着手看过去,林缘有一片草地,绿草如茵。草地三两只白鹅,徜徉其间。草地上有一条小径,是用鹅卵石铺砌的。小桥的尽头,是一座拱形竹桥,桥下潺潺流水。

    萧奇宇离鞍下马,小童笑嘻嘻地说道:“相公!你真是位高人。”

    萧奇宇对他做了个鬼脸,笑道:“小哥!等闲能到得了这里吗?不是高人来不了啊!”

    小童缩缩脖子,牵着马,回头去了。

    萧奇宇觉得这孩子憨得可爱,在憨态中又透着几分慧黠。他忍不住大声叫道:“小哥!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小童回身对他含笑挥挥手,没有说话,人已经隐没于树林之中。

    萧奇宇顿时仿佛有了一份失落,伫立了一会,踏上卵石小径,越过拱形小桥,是一堵围墙,院门大开,两只老黄狗,跟在一位姑娘身后,笑脸迎人,却又恭敬无比的说道:“萧相公!请随我来。”

    进得院门,是一座乱石堆砌的假山,沿山的高低,摆满了各种盆栽,伸展多姿的树,五颜六色的花,使这座假山堆砌得花团锦簇。

    绕过假山,才是正屋,迎面门头有匾,上写四个字:“莳花小筑”。笔力织柔,分明是出自女人之手。

    厅堂不大,每个茶几上都摆设着一盆花,淡雅的、娇艳的,各有四五盆,幽幽的花香,为这个小厅增添了不少情趣。

    萧奇宇放下手中的药囊,心里在想:“这里的主人,想必是位爱花成癖的人,莳花小筑到处是花,虽然繁花如海,谈不上雅,至少不俗。江湖上还不曾听说有过这样的人,这会是谁?”

    他又禁不住想道:“他这样精心设计,诓我到此地,又是为了何事?虽说没有坏意,这样的请人作客,也叫人无法消受。”

    他坐了一会,还不见主人露面。”既然诓我到此,又为何不出来跟我见面?”

    这时候原先迎候他的那位姑娘,从厅后出来,满脸歉疚不安说道:“萧相公!真是对不住!我家主人方才说,此刻实在无法前来相见,失礼之至,还要请萧相公包容。请萧相公暂时随婢子到客房小憩。待明日上午,再来向萧相公请罪。”

    萧奇宇心里已经不悦,沉下脸色说道:“请你回告贵主人,萧某在烟雨楼游赏南湖景色,你们用一盏毒茶,胁迫我来到此地。如今你们主人又说无法见面,戏弄至此,已经够了。请你告诉你们主人,萧某就是泥人,也有几分土性。我要告辞,毒茶并不能挟持我。”

    那位姑娘等萧奇宇一顿牢骚之后,恭身说道:“萧相公责备得极是,不过婢子有两句话,不知相公可容婢子说出来?”

    萧奇宇说道:“请说。”

    那位姑娘说道:“第一,相公所中的茶毒,早在船上已经解除。相公如果认为我们是用毒挟持,现在尽可离去。”

    萧奇宇一怔。

    那位姑娘接着说道:“第二、不错,相公在南湖烟雨楼中赏心悦目,被我们如此请来,确实有悖常情。不过,事有常理,也有例外,如果我们有不得已的苦衷,那也就不可以常情常理来论评。”

    萧奇宇问道:“你们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那位姑娘说道:“既然是不得已的苦衷,就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而且,主人的不得已,更不是做下人的所应该多口。”

    萧奇宇哦了一声说道:“这么说,倒是我的不对了!”

    那位姑娘微微一笑,但是立即收住笑容,说道:“那倒不敢。我只是说明我们失礼悖情的原因,希望能够稍舒相公的怒气。”

    萧奇宇说道:“如果你这种说法不能舒解我的怒气?”

    那位姑娘说道:“我只能说抱歉,萧相公,杀人不过头点地,我们错了向你致歉,如果你要离去,我恭送你离开莳花小筑。”

    萧奇宇笑笑说道:“姑娘,莳花小筑的人对待来客,都是这样咄咄逼人吗?我此刻毕竟还是你们请来的客人啊!”

    那位姑娘稍微的一顿,萧奇宇接着说道:“莳花小筑总不至于让客人饿肚子对不对?当我到客房小憩之前,可否能招待我这位客人饱餐一顿呢?”

    那位姑娘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立时堆下脸上的笑容,说道:“真是糟透了!迎宾无方,失礼至极!萧相公,请随婢子到这边来。”

    从厅堂后面,绕过一道回廊,进入一间明亮的厢房里,里面早已经摆好一桌极精致的酒筵。

    这个酒筵,菜肴的精美,器皿的精美,自是不在话下,有一个特别之处,就是只摆了一双杯筷。

    萧奇宇刚一坐下,那位姑娘斟了一杯酒。表示着歉意说道:“萧相公的八绝之中,酒量超人。真是抱歉,今天没有人能陪你喝酒。”

    说着她站在一旁伺候。

    萧奇宇用手按着酒杯,停杯不饮,说道:“莳花小筑对我还知道多少?”

    姑娘抿嘴不答。

    萧奇宇说道:“这真是一个不公平的游戏,你们对我是如此的了若指掌,而我对你们却是一无所知,这也是莳花小筑的待客之道吗?”

    姑娘说道:“萧相公,你的指责在你来说是对的。但是,我必须要更正的一点,我们请你来到莳花小筑,方法上也许有欠妥贴,却决不是游戏,而是一个很严肃的请求。”

    萧奇宇带着诧异问道:“请求?严肃的请求?请求我吗?还是要我请求你们?”

    姑娘还没有说话,窗外却有人应声说道:“是我们请求你,请求你这位身具八绝的武林奇人。”

    萧奇宇立即站起身来。

    窗外的人接着说道:“因为我们怕请不到你,因为我们用的方法实在有欠高明,怕你的心情难以平静,原是指望让你能有一个安静的休息,明天再当面请教。但是,我们错了,对你这位名满江湖的高人,我们原应该坦诚相对的。不知道现在我们还是不是有机会获得你的谅解?”

    萧奇宇连忙说道:“请问……”

    窗外的人说道:“听我说话的口气,你应该知道我是莳花小筑的主人。以你的功力,只要一闪身,就可以穿掠到窗外。但是,我请求你,容我保留一点自尊,请稍待一刻,再到客室相见。”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窗外人声杳然。

    萧奇宇停了一会,回头问道:“姑娘!贵主人是位……”

    姑娘答道:“是我们的女主人。”

    萧奇宇心头一紧,立即问道:“男主人呢?”

    姑娘走到房门口低声说道:“相公,请随我来。”

    她自顾走到门外,萧奇宇紧步跟随,自言自语说道:“这是我生平最糊涂的时刻。姑娘,你可否……”

    姑娘说道:“萧相公,你会有明白的时候。”

    越过回廊,再走过一个小小的院落,右边一间小房,窗外爬满了九重葛,开满一球一球紫色的花,有许多蜜蜂在飞舞。

    推门进去,一张雕花的小圆桌,对面两张太师椅。

    客位是空着的,主位上坐着一位身穿湖水绿长衣的女人,看到萧奇宇进来,她站了起来。

    是位体态轻盈修长的女人,可是脸上将挂着一层薄薄的面纱。

    她伸手肃客入座,很自然地说道:“萧爷请座。”

    萧奇宇拱拱手坐下之后,很轻松地说道:“我没有想到我已经这样的老!”

    女主人立即接口说道:“这只是表示我对客人的一种尊敬,也表示我对邀请的欠妥行为一种歉意。既然如此,我就以武林中的另一种敬意相称:萧大侠!”

    萧奇宇笑笑说道:“尺八无情,难当大侠二字。算了!莳花小筑,处处高雅,萧某入境随俗,不要尽在称呼上用功夫。请问:邀来此地,有何指教?”

    女主人似乎是在笑,又似乎是微张着口,叹了一口无声的气。

    她淡然地说道:“莳花小筑难当一个『雅』字,称呼难免要从俗,何况我有一件事是说来话长,总不能没有称呼。既然不要计较称呼,何妨就让我称你为大侠!”

    萧奇宇说道:“好吧!只限莳花小筑,离此就要取消。”

    女主人点点头说道:“萧大侠该想到为何我自己不先说明姓甚名谁?外子姓丁,你就称我一声丁夫人,反正与你大侠一样,离开莳花小筑就不算。”

    萧奇宇望着对面蒙着脸的神秘女人,心里充满了好奇,他已经把方才那一阵心中的不满忘得乾乾净净。

    他心里在想:“尺八无情,在江湖上闯荡近二十年,什么样奇怪的事、什么样奇怪的人没有见过?可是今天这种情况,倒是破题儿第一遭。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丁夫人说道:“萧大侠此刻一定是疑团重重,莳花小筑处处故作神秘,到底为什么?”

    萧奇宇说道:“我在洗耳恭听。”

    这时候有一位姑娘送进来两杯茶,在丁夫人耳畔轻轻地说了两句话。

    丁夫人低头思忖了一下说道:“说我前面有客,待会儿我就过去。”

    姑娘应声“是”,匆匆地走了,走得有些急促。

    丁夫人的心情似乎受到了影响,低头静了一下,但是,她又伸手到薄纱里面,擦拭了一下,竟然是轻弹泪珠,这不能不使萧奇宇为之惊讶了。

    他忍不住叫道:“丁夫人!……”

    丁夫人轻轻咳了一声,她抬起头来,想必已经抑止住了心情的激动,缓缓地说道:“对不起!萧大侠。”

    萧奇宇说道:“不要紧,既然我已经来到了莳花小筑,有的是时间,如果此刻不便,我们可以明天再谈。

    丁夫人说道:“不!我现在就说。”

    萧奇宇双手捧着茶杯,双眼凝神望着对面的丁夫人。虽然隔着面纱,也会让人感到他的眼神是如此的灼灼逼人。

    丁夫人稍有不安地说道:“萧大侠有什么指教吗?”

    萧奇宇说道:“方才丁夫人为我准备的一顿晚餐,我没有能来得及享用,就被人引来这里。如果说,我现在想吃那顿饭……”

    丁夫人说道:“真是对不住!莳花小筑待客无方。”

    萧奇宇说道:“问题很简单,我还是回去吃饭,饭后我要休息。我从嘉兴,历经南湖,来到莳花小筑,可以说是曲折离奇,难免令人心身交疲。丁夫人!如果此刻我说,明日有暇,再详细地聆听你为我解释疑团,不知夫人可否原谅我的失礼!”

    丁夫人停顿了一下,然后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尺八无情,相传何以如此之谬!处处细心体谅,令人感动!既然萧大侠观察入微,不愿意让我为难,如果我不接受,那是矫情。”

    她向门外说道:“春桃。”

    门外的姑娘应声而入,恭谨地站在一侧。

    丁夫人笑笑说道:“我这四个女娃娃,都是随我十多年,从小至今,情谊非比寻常。萧大侠如有任何吩附,不必有所顾忌,尽管交代。”

    她又转而向春桃说道:“侍候萧大侠用餐,一切听萧大侠吩附。”

    她站起身来,盈盈地走到门口,又回头向萧奇宇说道:“她们四个人的名字,分别是春桃,夏荷,秋菊,冬梅,听起来很俗,不过她们都还灵活乖巧。但愿萧大侠从此刻起,能有一段愉悦的时光。明天见!”

    丁夫人走了,萧奇宇的心中忽忽若有所失。因为,到目前为止,莳花小筑所给予他的,是愈来愈大的疑团,是他的智慧和经验所无法解释得开的疑团。

    一度萧奇宇在气愤中有立即离去的打算,但是,此刻他不仅不打算离开,而且下定决心,要将心中的疑团解得清楚明白。

    他随着春桃回到原先用餐的地方,所有的菜都是重新烹调的。

    春桃为他斟上一杯酒,他说道:“春桃姑娘,我想向你请教几个问题。”

    春桃紧张地说道:“回相公的话,明日和夫人见面,一切问题都会有所说明。此时此地,婢子能够告诉相公什么呢?”

    萧奇宇微笑道:“没有关系,你能回答多少,就回答多少,不能回答,就告诉我不能回答。至少我们有话可说,否则让我一个人在此地喝闷酒,岂不是孤寂无聊么?”

    春桃姑娘想了一下,说道:“既然如此,萧相公请问吧!如果是我不能回答,或者是不会回答的,就请相公原谅了。”

    萧奇宇点头笑道:“那是当然!无论如何我在此地是客位,客人总是不能有任何可以勉强主人的事。”

    “萧相公真能体谅我们。”春桃露出了一点笑容。

    “请问莳花小筑有男主人吗?”

    “萧相公这问题问的方式很妙,也很高。不过我可以回答你的,莳花小筑有男主人。”

    “啊!他现在是否在莳花小筑?”

    “在!”

    “为什么没有出来和我见面?”

    春桃想了一下。

    “因为萧相公是我们女主人邀请的客人。”

    “啊!”

    “萧相公还有别的问题吗?”

    “如果我想见你们的男主人——”

    “对不起,我们男主人不见任何外人。”

    “能说明白理由吗?”

    “不能。”

    萧奇宇怔了一会。

    “除了南湖渡船上那个黑凛凛的大汉,我来莳花小筑没有看见任何一个男人。”

    “萧相公的观察很细微,也很敏锐。莳花小筑之内,没有五尺之童。”

    “啊!当然有原因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

    “如果明天我把这几个问题请教你们的女主人呢?”

    “我想夫人也不会回答你的。”

    问到这里,萧奇宇实在有些泄气,因为他几乎没有问到任何可供参考的问题。

    春桃过来,再为萧奇宇斟上一杯酒,笑道:“萧相公,请用酒菜,稍候又凉了。”

    萧奇宇擎起酒杯,突然脸色一沉,霍地站起来。

    春桃一惊,退后两步,愕然望着他问道:“萧相公,有事吗?”

    萧奇宇沉声问道:“窗外是那一位,如果你要见我萧奇宇,何必如此鬼鬼祟祟?”

    窗外寂然。

    萧奇宇倏地一扬腕,他将手中那杯酒,照着窗子泼去,只见水光如练,穿过窗子纸,洒到窗外。

    这时候,窗外有人说话了,说话的人是个男人。

    “尺八无情!你给我听着:有两句话我奉劝你,有道是:医家是救人的,必先有仁心才有仁术;再道是:君子有成人之美。”

    萧奇宇问道:“你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

    窗外的人说道:“你自然有明白的时候。”

    萧奇宇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我不喜欢你这种藏头露尾的行为,有话请你进来说。

    窗外的人说道:“抱歉!我不能和你见面。至少是目前我不能。”

    萧奇宇突然一探身,越过了桌子,脚落到窗子边。

    一抬手,震开窗子,趁着窗子启开那一瞬,他直如一溜轻烟,伏身飞到窗外。

    窗外是一个不小的天井。

    萧奇宇二次腾身,扑上屋檐,赶几步站在屋脊上,他看到在护庄河外,一条人影,闪进了树林。

    对方轻功虽然略逊萧奇宇,但是,衡诸当今武林,自可列入一流,相隔这么远,要追也是很难的事。

    萧奇宇飘身下屋,从天井绕道房门,只见春桃面色凝重,手里握着长剑,似乎是在严阵以待,这情形倒是让萧奇宇一楞!

    “春桃姑娘,你这是……!”

    春桃说道:“萧相公,人追到了吗?”

    萧奇宇顿了一下说道:“春桃姑娘,这正是我要请教你的问题,你方才说过,莳花小筑没有五尺之童……”

    春桃立即正色说道:“这个人不是莳花小筑的人。”

    萧奇宇说道:“春桃姑娘,这种话叫人难以心服。莳花小筑不是个普通的所在地,等闲之辈,进不了莳花小筑。”

    春桃脸上颜色一变说道:“对于这件事,婢子要去查明白。”

    萧奇宇说道:“春桃姑娘,方才那人对于莳花小筑的环境,十分熟悉,绝不是初来乍到的人。如果不是姑娘骗我,这中间必有隐情。姑娘,我看此事不用查了,明日待我见到你家丁夫人,定有分晓。”

    经过这样意外的一闹,萧奇宇意兴阑珊,连酒也不想再喝了。草草用过饭,漱洗过后,便到另一间客房安歇。

    莳花小筑的夜是宁静的,除了偶而远处一两声犬吠,一切都沉浸在寂寞里。

    萧奇宇端坐在床上,闭目沉思,把白天的事情细细地回想一遍,除了处处感觉到意外,再没有别的结论。

    但是有一点,就是那位突如其来的男人所说的那几句话:“医家要有仁心,君子要有成人之美!”

    这两句话不是普通的话,绝不会无的放矢,那么究竟代表着什么意思?

    一个与莳花小筑无关的人,藏头露尾地跑来跟萧奇宇说了这样令人无法了解的话。那是可以肯定一点的,是他必有所为。

    这一阵思潮汹涌,正是内修的人最忌的“心血来潮”。

    萧奇宇索性跳下床来,他一度想拿出玉箫,信口吹一曲,以舒散他百结的心怀。但是他想到虽然夜未深,毕竟莳花小筑是客居,一曲箫音,如果惊动了别人,是有失礼貌的事。

    正当他收回玉箫的刹那,突然,几缕细风,破窗而入,直取萧奇宇。

    他是侧面站着的,闻风知警,玉箫一挥,叮当、叮当,嘶一阵响,两支特细特小的三棱钢镖,被玉箫震落地上,另一支却被玉箫迎空挽住,正好插在玉箫之中。

    萧奇宇从箫中取出那只钢镖,掂了掂份量,笑笑说道:“二两三的钢镖,是我生平仅见,尊驾能将这种份量极轻的镖,连发三支,劲道十分沉实,说明尊驾功力不弱,只是这种偷袭的行为,实在不入流”

    突然,他语气一变,极为严厉的叱道:“幸好我是做客莳花小筑,否则,你已经得到了应得的惩罚。快说!你是谁?萧某与你无仇,如此偷袭,情理难容!”

    窗外的人是一个很低沉,但是很稳重不慌的声音。

    “在无备的情形之下,三支钢镖对你毫发无伤,果然是尺八无情箫,换过旁人,少则要挨上一支。”

    萧奇宇说道:“你是谁?如果不说明,等我跃身出窗,那就迟了。”

    窗外的人似乎是无可奈何的笑了笑,说道:“对不起,我恳求你不要出来。因为,现在我们不是见面的时候,到了我们应该见面的时候,自然你我会见面。”

    萧奇宇说道:“你求我?”

    窗外的人说道:“我骄傲了半辈子,今天晚上我第一次开口求人。”

    萧奇宇说道:“你以为我会答应吗?”

    窗外人说道:“尺八无情不是庸俗之辈,不会逼人走绝路。我求你,是说明我有苦衷。”

    萧奇宇心里有些反感。

    “包括你无缘无故打我三支镖。”

    “你一直对这件事不能稍释放心吗?”

    “你能释于心吗?”

    “尺八无情,我已道过歉!事实上,你是尺八无情,就自然可以从容闪避掉。”

    “如果我不是?”

    “如果你不是尺八无情,一个男人来到莳花小筑,挨上一镖,算是罪有应得!”

    “哦!这倒是奇闻!莳花小筑不能来吗?”

    窗外人沈默一会。

    “我们说话一定要如此针锋相对吗?”

    萧奇宇笑笑。

    “那你应该先自反省。”

    “好,我们和气一些说话,不要再说这些无关宏旨的话。请问你,既称尺八无情,就应该是心冷如铁。”

    “这与你有关系吗?”

    “有,因为我要你帮我杀死一个人!”

    “哈!你把我当作什么来了?我是职业杀手吗?再说,你自己可以连发三镖,功力不弱,为什么你自己不去?而且……”

    萧奇宇顿了一下,加重语气说道:“在武林中如果是杀一个坏人,是为江湖除害,不需要心冷如铁的人出手。你没有理由请我代劳。”

    窗外人显露了痛苦的声音。

    “我下不了手!”

    “是打不过他吗?你又怎么相信我一定可以打得过他?”

    “你一定可以……”

    “你何以如此的肯定?”

    “我当然可以肯定,因为我要你杀的那个人,就是我!”

    “啊!你在说什么?”萧奇宇大概惊讶从来没有碰过的事,今天在莳花小筑都发生了,他真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请你再说一遍,朋友!”

    “我请你将我杀死!”

    “你不觉得你这种说法,是一个不可笑的笑话吗?”

    “我是说真的!”

    “那你就是疯子!”

    “我不疯,一点也不疯。不过,我是快要疯了。所以我请你杀死我。”

    “对不起!窗外的朋友。我方才已经答应你的恳求,此刻我不出去看看你是怎样的人物。不过我已经没有兴趣跟你在这里说疯话。你请吧,我要睡觉了!”

    “尺八无情,你没有听到我说的吗?如果你不杀我,我会疯掉,你愿意一个人成为活死人吗?”

    “你为什么不找别人?”

    “别人?你让我死在一个藉藉无名之辈的手里?你让我死了做鬼也窝囊?”

    “你可以自杀!”

    “不!自杀是可怜的行为,我不要做一个可怜的人!”

    萧奇宇淡淡说道:“对不起,我尺八无情虽无情,却从不无故杀人。朋友,你另请高明吧!反正我也没有看到你,只当没有发生过这件事。你请吧!”

    窗外人仿佛没有理会萧奇宇说的话,只自顾地说道:“尺八无情,请你记住,如果有一天,有某一个人,拿出一柄蓝色有毒的匕首要刺杀你的时候,请你夺下那匕首,将他杀了,我会感激你。因为,那个人就是我!”

    萧奇宇忍不住叫道:“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你到底是谁?”

    窗外人说道:“好吧,既然你一再地要见我,现在就请你等着,我进来和你见面,不过,我要警告你,见到了我,你不要吓一跳!”

    萧奇宇笑笑说道:“好,我等着吓一跳!请进来吧!”

    接着一阵轻微地很奇怪的声音,仿佛是有单轮子在地上滚动,又仿佛不是。

    在这一阵轻微的声音之后,寂然了。

    萧奇宇的心里还在想着:“这是个怎么样的人呢?为什么他对我提出这些古怪得不近情理的请求呢?”

    他在房里等了一会,窗外寂静依然,而房门外也没有人走进来。

    萧奇宇心里忽然一动:“我上当了!”

    他立即快步走出房去,来到房外,也是一个小天井,却是杳无人踪。

    原来窗外的人说要进来,只是一种骗他的话,怕他追出来,故意说要进来,如今却走得杳无人影。

    萧奇宇在一阵懊恼之后,失笑自语道:“唉!今天在莳花小筑,可是处处落于下方。惭愧!”

    他盘算着,自己已回到房里,恐怕今夜是一个失眠不寐的夜了。

    他索性点亮了油灯,整理好自己的随身行囊,他曾经打算趁此黑夜离开莳花小筑算了。他没有兴趣将自己的时间在这里跟一些与己无关的人捉迷藏。

    但是,他终于放下了行囊,他有一种不甘心的心情:“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人到底要做些什么?”

    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无声的气,刚刚将行囊放下。

    他突然一个回身,说道:“是不是还要继续玩好方才的游戏?你不觉得一个人的忍耐是有限的吗?”

    窗外果然有人应声:“什么?是谁跟你在玩游戏?”

    萧奇宇又是一次意外,不禁惊呼道:“丁夫人,是你!”

    门启处,果然是丁夫人当门而立。

    本是盘梳在头上的长发,此刻是披在身后,又浓、又厚、又黑,又亮的头发,如此毫无束缚地披在身后,使她成熟的风韵犹在,而增添了青春的气息。

    无领的长衣,露出雪白光滑的脖子,像是雕像般的不给人任何亵渎的念头,而只是一个美字。

    长衣是黑色的,宽松飘逸。

    和白天的丁夫人比起来,更增加了一份年华依旧、青春仍在的感觉。唯一相同的,是她的脸上仍然挂着一层面纱,仍然保持着一份神秘。

    萧奇宇只停顿了一会,便说道:“丁夫人,如此深更夜半,是不是有什么重要事情当面指教?”

    丁夫人说道:“萧大侠,不请我进来说话吗?”

    萧奇宇略略迟疑了一下,丁夫人便笑笑说道:“是不是夜半更深,孤男寡女,相处一室,有瓜田李下之嫌。想不到尺八无情萧大侠,还有这种世俗的观念,倒是令人十分意外!”

    萧奇宇说道:“说实话,我本已入寝,刚刚被人搅乱,此刻若请夫人入来,显然是有几分不敬。如果是有重要的事情,必须要在这个时间来谈,事有从权,又当别论了。”

    丁夫人缓缓走进房来,径自坐在椅子上,说道:“十年了!十年的岁月,我都已经忍下来了,按说我是不在意今天这一晚上。但是,我发觉萧大侠被请到莳花小筑之后,满腹怀疑,使得你晚上不能入睡,何不就利用晚上的时间说个清楚?”

    萧奇宇说道:“既然如此,我只有洗耳恭听了。”

    丁夫人说道:“萧大侠,我为什么要设法请你到这里?要说明这个原因,必须要从我自己说起。”

    她说着,抬起手来,将那一层薄薄的面纱取下,露出自己的面庞。

    虽然是灯火摇晃,看不十分真切。

    虽然萧奇宇在江湖上阅人多矣,见过不少美女,尤其在漓江分手不久的司马环翠,更是美丽动人的姑娘。

    但是,在丁夫人除下面纱的那一刹,萧奇宇也不自禁的暗自吸了一口气,因为那真是一张美艳绝伦的脸。

    丁夫人的脸,给人的第一眼,就是一个美字,几乎从她的脸上找不出缺陷。如果让萧奇宇在司马环翠和丁夫人之间,作一个批评,则司马姑娘少了丁夫人那一份令人沈醉的成熟风韵。

    丁夫人突然仰起头,问道:“萧大侠,你认为我美貌吗?”

    这个问题太突然,但是却很好答覆,只要据实以告也就可以了。但是如何答覆得体,也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

    萧奇宇不知道,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如此的孤男寡女,应该如何答覆才是恰当。他当时直觉地认定:要严肃!不论对方问这个问题的用意是什么,都要用严肃的态度和语气来答覆问题。

    丁夫人望着萧奇宇,看他在沈思,便说道:“这问题是这样的难以答覆吗?”

    萧奇宇正色说道:“是的,这是一个很难答覆的问题,因为,我的腹笥空虚,我在搜索枯肠,寻找最能说明美貌的词汇,困难而不可得。”

    丁夫人笑笑,在笑意里不难发现含有一份凄凉,说道:“尺八无情真不愧是高人,捧人捧得恰到好处。我听很多人对我的美貌有过赞美,从来没有像你说的这样。萧大侠,你是高人!”

    萧奇宇说道:“我说的是真话。”

    丁夫人说道:“如果你说的真话,我也要告诉你一句真话。那就是:红颜薄命,自古皆然!”

    这句话,在这样的环境和气氛之下说出来,很令人匪夷所思,而且稍有不当念头的人,更容易发生遐思。

    萧奇宇木然无情,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

    丁夫人停了一下,问道:“萧大侠,看来你没有兴趣听我的故事?”

    萧奇宇说道:“我在听。”

    丁夫人微微一点头,轻轻地道了一声“好”,便接着说下去。

    “苏州是个人文荟萃的地方,但是,很少有人知道苏州也出过武功精绝、名满江湖的高人,云中龙傅如鹏就是苏州人。”

    萧奇宇有了兴趣,不禁脱口问道:“傅老爷子江湖前辈,黑白两道,无不尊重。他老人家与丁夫人是……”

    “是先严。”

    “啊,失敬得很。”

    “我很惭愧!不是为了要说明我的身世,实在不应该提这份老关系。”

    “傅老爷子外号人称云中龙,实际上他老人家是人中之龙,内外兼修,功力了得,我生也晚,没有赶上傅老爷子仗义江湖的时候,见到他老人家,但是他老人家的大名,我是久仰的。不仅如此,当年傅老爷子千金傅雅冷,也是名满武林的人。”

    “哦!那是说现在我已经老了。”

    “抱歉!是我不会说话。”

    丁夫人笑笑,又抬起手来,将面纱挂上。

    “傅雅冷随着老父走动江湖……我该怎么说呢?我只能拿当时一般人的说法,傅雅冷的美貌,使得当时武林,多少人为之风靡。”

    她抬高了头,从面纱后面几乎可以感觉到她明亮的眼神。

    “萧大侠,你不觉得我这样自己说自己,有些让人听不下去吗?”

    “丁夫人,我一直在用心地听。”

    “十五年前,傅雅冷经媒撮合,嫁给了嘉兴名人丁君豪为妻。”

    “我曾经听说过,丁傅联姻,珠联壁合,为武林留下佳话。但是,后来不久,就没有丁君豪和你丁夫人的消息了,没有想到今天在这种情形之下,和丁夫人见面。”

    丁夫人若有所悟的笑了起来。

    “这莳花小筑,自然是丁夫人和丁君豪大侠双栖之所了。但不知丁大侠今日何在?”

    丁夫人傅雅冷轻微地叹了一口气,她并没有直接地回答萧奇宇的话。只是仍然接着前面,缓缓地说下去。

    “傅雅冷嫁给了丁君豪,她自己非常美满足。论人品、论武功、论名望,都是最好的夫婿。最难得的是夫妻之间的相敬相爱,真正是神仙眷属。两个人同时仗剑江湖。结伴遨游天下,真是享尽人间的幸福。但是,很不幸的,他们这一对夫妇,这种美满的生活,只享受了短短的五年,只有五年,真是太短了!太短了!”

    她在连说两句“太短了”之后,珠泪滚滚,已经湿透了飘动的面纱。

    她仿佛是自语,又仿佛是说给萧奇宇听的。

    “美貌!美貌!人人都说我美貌。如果美貌只能带给我短短的五年美满生活,美貌对我是福还是锅?”

    萧奇宇不能再沉默,他诚恳地问道,“后来丁君豪大侠和丁夫人你们双双息影武林,原来是因为丁大侠他……”

    “萧大侠!你以为君豪故世了吗?没有,他现在活得好好的。”

    萧奇宇大窘。连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

    丁夫人摇摇头说道:“用不着表示歉意,君豪虽然没有死,却带给我比他死去更大的痛苦、更重的折磨。”

    萧奇宇对这句话瞠然了。

    这种话出自一位“妻子”之口,那是多么令人难以接受!

    丁夫人抬手在面纱里轻轻弹去泪珠,幽幽地说道:“十年前,我们去到妙峰山去探幽,途中看到一条罕见白色小蛇。君豪一时好奇,也是孩子气,伸手去抓。断没有想到,这样的一条小蛇,竟然逃脱了君豪伸手一抓,一回头咬到君豪的右手虎口。”

    “啊,这倒真是意外。”

    “君豪意外的一惊,一个闪身,被脚下一块石头绊倒,腰骨撞在一根树桩上……”

    一阵激情的伤感,使得丁夫人停止继续说下去。

    萧奇宇听得很仔细,他觉得这真是件离奇而不合常情的事。

    一位武林高手,被一条小蛇咬到了手,又被石头绊倒了脚,最后居然被树桩顶住了腰骨。对一位高手来说,以上的情况,没有—样可能发生。

    如果有人这样编撰故事,是最拙劣的杜撰手法。

    然而,丁夫人博雅冷没有任何理由要杜撰这样的故事,她更没有理由要骗自己的眼泪。

    萧奇宇不是一个乍出江湖的年轻人,他的经验可以告诉他事情的真假。

    他在等待丁夫人继续地说下去。

    然而,他的等待落了空,丁夫人没有再说下去。

    故事到这里没有结束,必须要说下去。

    萧奇宇立即告诉自己:“不能追问,继续的情节,是会很凄凉的,任何人在此时追问,都是残忍!”

    丁夫人终于停止了激动,说道:“萧大侠,你在听是吗?”

    “是的。”

    “可是你没有追问的童思。”

    “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追问都是有欠仁慈。”

    “你不同。”

    “哦!我觉察不出我有不同的原因。”

    “萧大侠,我请你到莳花小筑来,最主要的原因,因为你是医生。”

    “啊,医生是可以问很多常人不应该问,不能问的问题。既然如此,请问丁夫人,后采如何?”

    丁夫人微微垂下头说道:“这就是我待你问的理由,医生问病家,病家要毫无顾忌的回答,对不对?”

    “对!”

    “君豪就在这样一次小小的绊倒后,跌成了残废。”

    “残废?这不是教人难以相信吗?”

    “当时连我也不相信,君豪自己也不相信。因为,我们有一身精湛的武功,即使在腰骨上挨了一刀,也不致立即如此;再说,我们对于普通的跌打,又不是一窍不通,这样一个小小的碰伤,既没有伤筋,又没有断骨,没有人会在意的。但是,结果君豪的下肢完全瘫痪,麻木不仁,根本不能行动。”

    “啊!”

    “我们仍然以为这不是严重的问题,直到第三天,才知道事情不是我们所想的那么简单。开始求医,可是为时已晚了。”

    萧奇宇叹息地点点头。

    他已经想得到丁君豪确定自己瘫痪后,那是多么严重的打击。

    丁夫人说到这时,反倒冷静下来了。

    “我不知道是我的错,还是君豪的错?但是,是谁错的有什么用呢?君豪已经残废了,这是一个最冷酷的事实。自从这个事实让我们无奈地接受之后,我们这个家,我们这对让人羡慕的夫妻,就完全变了。”

    萧奇宇默然。

    丁夫人说得很轻,很忧伤,但是却没有一点激动。

    “我们互相拥抱痛哭过,我们也互相安慰过,但是,终其最后,是君豪变得暴躁异常。骂人!打人!但是在打骂之后,又软弱地后悔。他对我歉疚、爱怜;痛哭地歉疚,柔驯地爱怜!但是,当他暴躁如雷的时候,完全变成另一个人。”

    丁夫人在叙述这一段的时候,仿佛说的是旁人。

    也难怪!掐指算算!已经过了十年这样的生活。

    丁夫人想想说道:“君豪最好的时候,是没有人在我们夫妻的身旁,默默无言,他都能够保持平静。但是,他见不得别的男人!只要一见到了男人,他立即火爆三丈,不可收拾。”

    萧奇宇一时没有想通,脱口问道:“有特别原因吗?”

    丁夫人简单地说了四个字:“自卑、嫉妒!”

    萧奇宇立即恍然,他本来有一声长长的“啊”声,但是,他吸了口气,停住了。

    丁夫人这时候表现了她的激动。

    “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的身边有我这样人人称美的妻子,因此,他歉疚、他自卑、他嫉妒!”

    萧奇宇用极平淡、充分表现出医家的语调:“丁大侠是否伤到了子孙堂?”

    丁夫人怔了一下,她摇了摇头。

    萧奇宇说道:“情形我都明白了,夫人!以下就不必再说了,一个不能人道的丈夫,而且是深爱着自己妻子的丈夫,一个美貌的妻子,而且是日常还要被丈夫辱骂的妻子……”

    丁夫人说道:“萧大侠,不止于此,还有一个暗恋我多年,至今未娶的同门师兄!”

    萧奇宇吃了一惊。

    丁夫人说道:“萧大侠不至于把我想成红杏出墙之流的人吧!”

    萧奇宇连说:“不敢!”

    丁夫人说:“我爱我的丈夫,我可以为他而死,可是,我却不能看他如此日益疯狂而失去人性。另一方面我不喜欢师兄的趁虚而入,但是,我又不能不感激他,他没有一点邪念,他只是在我最苦恼的时刻,静静地坐在一旁陪着我。”

    她的声音提高了。

    “萧大侠,这个世界还有比我更苦恼的人吗?”

    她说到此地,又降低了声音说道:“萧大侠,我把你看作是我的医生,对于医生,是用不著掩饰的。我是个人,是个有血有肉,有感情……也就是有七情六欲的人,对于我的丈夫,我忍住了人生的大欲,我承受了道德的规范,我已经陷在痛苦的深渊之中,可是结果我却获得凌辱,甚至于打骂,我实在不能忍受,但是我却忍受了十年。如果我说我会疯掉,是不是很正常的说法?”

    萧奇宇低沉地问道:“这件事,同门师兄是不是也有影响?”

    丁夫人立即断然说道:“不,绝对没有。我的意思是说,他当然是基于同情我,安慰我,而要影响我。但是我可以告诉任何人,甚至可以告诉诸天神明,我不会背弃我的丈夫,我和我的丈夫是相爱的。今天造成这种情形,并不是他的错,我没有理由背弃他,我所受的庭训、师训,都不允许我违悖传统的道德。同门师兄他也是位君子,他在同情安慰之余,没有任何非份的言词和举动。”

    萧奇宇听完她的话,很平淡的说道:“多谢丁夫人能把心里的积郁,对我这个做医生的说得如此坦诚。请问:我被请到莳花小筑,当然不只是让我听夫人的说明,还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

    丁夫人说道:“萧大侠!你是医生,而且是高明的医生……”

    丁夫人的话还没有说完,萧奇宇霍然站起来,说道:“夫人!医家有割股之心,是救人的不是害人的。”

    丁夫人说道:“萧大侠,正因为如此,我才千方百计到处寻找你这位自诩八绝之中,医道最为高明的八绝书生,希望得到你助一臂之力。我请你,担心你拒绝,又害怕君豪知道,所以才用了一点不当的手段。”

    萧奇宇说道:“这些可以从我到现在还没有离去的情形上看到,我不计较了。请告诉我,丁夫人!你要我为你做什么?”

    丁夫人说道:“请萧大侠以回春高手,帮我治好君豪下肢瘫痪的痼疾,使他恢复信心,重建丈夫气概。”

    她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萧大侠,我再重复一遍,你是医生,我毋须有多顾忌,说话也不必掩饰。我这样做,并不是为了我,我还不至于那样淫荡无耻。虽然我是女人,我有七情六欲,但是我还可以受得了道德礼教的束缚。我主要的是为了君豪,他是个好人,是个有前途的人,他不应该受到如此的折磨。我这样说,句句都是真话,都是发自肺腑之言。”

    她一口气说到此地,已泣不成声。

    萧奇宇真是十分的感动,这件事所给予他的感受,除了奇怪之外,还使他对许多传统的观念有了新的认识。此刻他的感觉只有一点:“我应该全力帮助她!”

    但是,萧奇宇毕竟是医生,除了丰富的同情心,还有冷静的理智。

    他默默地等丁夫人泣声渐停,才缓缓说道:“丁夫人,恕我直言,丁大侠半身瘫痪已有十年,这种情形以医生的眼光看来,能治疗复原的机会是相当的微小。当然,我还没有亲眼看到丁大侠的实际情况,不能遽下断语,但是,我现在可以说的,我会尽我的力量。”

    丁夫人说道:“谢谢萧大侠的仁心。常言道:医生只能医病,不能医命。君豪落得今天这种地步,是命不是病,我也不敢强求。不过另外我有一点要向萧大侠恳求,务请答应。”

    萧奇宇说道:“尽管吩咐。”

    丁夫人说道:“如果能医好君豪,那是千好万好。万一真是命运注定,我要求萧大侠为我下一剂药……”

    萧奇宇惊道:“这是为何呢?”

    丁夫人说道:“从此根绝我的大欲,一则可以使我心无旁骛,专心一意伺候君豪,相依为命到老死,更重要的是使君豪在心里祛除歉疚、自卑与不安。”

    萧奇宇大出意料,也大为感动。

    一时间,他还真不知道该怎样来答覆傅雅冷。

    就情理上来说,丁夫人傅雅冷的恳求是合情合理的,她要做一个称职的妻子,做一个贞烈的妻子,她要与自己的丈夫同受一种痛苦。她是抱着自入地狱的舍身精神,来减轻丁君豪的精神痛苦,让丁君豪不但有勇气活下去,而是要比现在活得快乐。

    萧奇宇了解自己,要治好丁君豪的十年痼疾,谈何容易?就是华陀再世,也不见得有把握。

    但是,要他用一剂药杀掉丁夫人傅雅冷的人生大欲,那是轻而易举的。

    然而,萧奇宇在内心里呐喊着。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我永远记得一句话:医家是救人的,不是害人的。”

    丁夫人静静地等他的答覆,半晌没有声音。

    忍不住她问了:“能接受我的请求吗?”

    萧奇宇很痛苦地抬起头,但是他的答覆却十分坚决。

    “我不能接受!”

    “为什么?医生不是救人的吗?”丁夫人显露出激动。

    “正因为医生是救人的,我不能害人。”

    “如果你断了我对男女的大欲,那不是害我,而是救了我!”

    “那是你的看法,不是我这个做医生的看法。”

    “什么是医生的看法?医生不是人吗?难道医生没有人类尊贵的同情心?”

    “医生不但是人,同样具有人的同情心。但是,除此以外,医生还有他与一般人不同的职业道德。”

    丁夫人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我真想用刀挖开你的心房,看看你的心是什么颜色!会不会是黑的!”

    “你不会用刀挖我的心,正如同我不会下药戕断你的男女大欲一样,因为那不仅仅是我们的道德不允许我们这样做,我们也找不到理由要自己这样做!”

    “你果然是尺八无情!”

    “大家都这么说,想必人言不虚。”

    丁夫人倏地站起来,快步走到房门口,停住,忽又缓缓地转过身来,面对着萧奇宇,半晌说道:“萧大侠,我恳求你。你应该想一想,我抛弃了自尊,无视于羞耻,为的就是请你帮助我,了却这一件心愿。萧大侠,你是一位通达情理之人,你应该想得到,往后的岁月,我将如何地过下去,难道你真是铁石心肠,尺八无情么?拘泥死板,不能灵活运用道德,不见得就是道德君子。萧大侠!我言已尽此,如果你还是坚持己见,明天你就请吧!我们不要再见了!”

    这一段话,说得凄婉、苍凉、悲壮,锵铿终于声泪俱下。

    萧奇宇缓缓说道:“丁夫人,我们明天还是要再见的。”

    丁夫人一怔,立即说道:“你……你……尺八无情,还有不忍人之心?”

    萧奇宇平静地说道:“夫人,明天如何安排我去探望丁大侠,还得靠夫人的设法。否则,莳花小筑没有五尺之童,等不到我为他把脉,就要被他赶出房来了。”

    丁夫人说道:“但愿萧大侠着手回春,傅雅冷来生结草以报。不过……”

    萧奇宇立即接口说道:“夫人!不要说‘不过’二字。在这个世间,除大罗天仙,谁也无法预知未来,不要为未来苦恼。”

    “明天见!”

    丁夫人双手合十,微微一蹲,飘然而去。

    此时,萧奇宇是真的不能入睡了。

    饶他如何幻想,也无法想到这趟南湖之行,竟会有如此奇遇。

    他更没有想到的,在这件奇异的事情当中,他以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扮演着关键性的脚色,这就是他真正不能入睡的原因。

    他没有把握治好丁君豪的病,如果真切一些来说,十成把握他没有捏住三成。

    丁君豪的病如果治不好,傅雅冷的请求,能够为她做得到吗?不为她做,一个已经承受了十年非人生活的岁月的女人,谁能忍心看她如此继续下去?要为她做,难道那样杀掉人生大欲的一半,就是合乎仁道吗?

    萧奇宇摇摇头,他对自己的解释:“我不是神仙,我没有能力做这个决定,一切等到明天再看天意吧!”

    他忽然想到一个方法,可以集中精神,勉强入睡:端坐到床上,用心思考一下奇难杂症,有没有像丁君豪的那一条。

    他刚刚坐定,又不觉轻轻笑了起来。他说道:“今天晚上是存心有人不让我闭眼。”

    他抬头向窗外问道:“是我出来呢?还是你进来?”

    外面果然有人应声说道:“你出来吧!带着你的玉箫!”

    萧奇宇“哦”了一声说道:“每个人对我都是知之甚深,而我对你却是毫无认识。请问,要我带箫是要跟我比武过招吗?在这样的三更半夜?”

    窗外答道:“这年头盗名欺世的人太多,只要拿一管玉箫,就可以向人自称是尺八无情……”

    萧奇宇冷冷地拦住他说下去:“如果你是说我,请你把话吞回去,因为我从来不在那些连面都不敢露的人面前,自称尺八无情。”

    窗外似乎是嘲笑地“哈”了一声。

    “口说无凭,出来见过真章,便有分晓。”

    萧奇宇心里一动,立即说道:“我想起你来了,鬼鬼祟祟,来我的窗外,说了两句淡话,就逃窜而去。是吗?也好!让我来看看你是何许人物,居然能在莳花小筑,来往自如。”

    他果然带着玉箫,走出房门,天井里人影一闪,上了屋上。

    萧奇宇随后上屋。见来人已经飘身落在桥头一处坦平的草地上。

    萧奇宇刚一跟到,对方拔剑在手,凝神以待。

    萧奇宇从容站住,说道:“尊姓?”

    对方笑笑说道:“只想领教一下你的武功,是否名实相副,也就不必互通姓名了吧!”

    萧奇宇说道:“不但彼此无仇,双方姓名都不知道,难道就要以死相拚么?刀剑无情,稍一不慎,溅血横尸,值得么?”

    对方说道:“如果你真的是尺八无情,你自然不会被杀,如果你根本就是假冒的膺货,死在剑下也不为过。”

    这时候,天空里的浮云已经散尽,星光虽然迷蒙,却也将对方的状况,看得清清楚楚。

    四十出头、五十不到的年纪,两道长眉,一双大眼,颏下略有胡须,宽肩,蜂腰,削臀,在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个很挺拔的人,如今迈入中年,增加了几分英气。

    束发、长衫,拦腰系着一根两寸来宽的牛皮带,上面镶着数十枚雪亮的铜钉。

    手里握着一柄宝剑,神情安祥,看去是位高手。

    萧奇宇的玉箫一直藏在左肘之后,只说了一句:“我只是很奇怪!”

    对方说道:“在莳花小筑你将碰到更多的奇怪。”

    萧奇宇说道:“我是不是尺八无情,对你会有这么重要吗?”

    对方说道:“重要!非常的重要!”

    他的话音一落,手中宝剑倏地拨了一个剑花,闪身上前,快速地劈出三招。

    这种类似乱披风的剑法,一连三招,就可以看出特点,那是“快速”和“无章”。

    一剑三招,快得使人几乎看不清招式的变化;而每一招的转变,又都不合正常剑法。

    萧奇宇没有倒退闪让,也没有拔身躲过。

    只见他也以极快的身形,摇晃在剑光之中,脚下没有脱离出两公尺左右的方圆。

    三招一过,那人宝剑一收,一个出其不意的倒翻,退开五尺,抱剑停身,朗声发话:“果然不凡,令在下开了眼界,只此三招剑法也足以证明尊驾确是驰誉当今武林的尺八无情,但是,我还有一点小玩意儿请教!”

    这“请教”二字一出口,只见他左手从腰间一抽皮带,随手一抖,突然满天亮起一阵流星雨,飞向萧奇宇。

    萧奇宇左手一抬,玉箫早巳换到右手,就在这一瞬间,幻起满天莹光,一阵清脆而且非常悦耳的金声玉振,叮叮当当,流星雨变成了入地泥。

    对面的人高喝一声:“果然好俊的功力!”

    萧奇宇大喝一声:“你敢逃走!”

    他的人冲天而起,凌空一个转折,扑过去三丈有余,正好拦住对方要走的去路。

    萧奇宇说道:“我可以不计较你的无端戏弄,但是,我不能不藉此机会教训你!”

    对方说道:“你要教训我?”

    萧奇宇沉下面孔说道:“要照你今天晚上的情形,我可以趁你心虚撤步的时候,让你尝尝你自己白铜刺钉的滋味……”

    他的手就在这时候倏地一抬,一点寒星,闪电飞出,对方断没有想到萧奇宇手里还扣着一枚白铜刺钉,只是如此瞬间的迟疑,只听得“铮”地一声响,对方束发于顶的玉环,被白铜刺钉击成粉碎。

    对方的头发立即披散下来。

    这时候就听到有人叫道:“萧大侠,请手下留情!”

    萧奇宇此时正好面对莳花小筑的门,他淡淡说道:“丁夫人,请你放心。如果萧某尺八玉箫果真无情,此刻你的同门兄弟,已经非死即伤!”

    丁夫人惊道:“萧大侠你已经知道他的身分?”

    萧奇宇笑笑说道:“莳花小筑内无五尺之童,何来这样一位江湖客?那只有一个例外,就是丁夫人你的同门师兄!”

    他的话调忽然一变而为凌厉。“丁夫人,我真希望我是真正的无情之人,那样我可以挥动玉箫,将你们这一对师兄弟,击毙在我玉箫的五招之内,然后我心安理得地离开此地。”

    丁夫人尖叫一声说道:“萧大侠,你是在怀疑我和……”

    萧奇宇断然说道:“我不是怀疑,而是断然相信我自己的判断。你这位师兄藏头露尾,出现在莳花小筑两次,从他路线之熟,可知他是夜里常来……”

    那人凌厉地叫道:“尺八无情,你不可以侮辱雅冷!我要你为这句话付出代价。”

    他展身疾扑,疯狂劈来。

    击剑是一种“内圣”而后“外王”的修持功夫,一旦失去平衡的心境,那里还能使出剑术的威力?

    萧奇宇当时冷笑一声,玉箫疾伸,嘶地一阵响,对方宝剑被震开几尺,随着左掌一翻,碰地一声大震,那人被震得后退好几步,一个晃动,人跌坐到地上。

    萧奇宇二次上前,就听到丁夫人叫道:“尺八无情!你会为错误的判断,不安一辈子的!”

    萧奇宇倏地回顾,丁夫人的右手已经如刀一般插入自己的腹内。

    就在这个同时,从丁夫人的背后飞出三点寒星,插进丁夫人的背上。

    丁夫人一个翻身,跌倒在地上。

    萧奇宇一怔,立即冲过来,俯身一看,丁夫人侧身倒在地上,嘴角流着鲜血,右手血迹模糊。

    她望着萧奇宇,露出一丝苦笑说道:“尺八无情,人如其名!但是,你是真的错了!”

    萧奇宇心里一震,立即飞快出手,连续点了她几处大穴。双手扶起了夫人,才看到她的背上,并排插了三支钢镖。镖的形状,落眼便知,那是二两三的奇形镖。

    萧奇宇抬头看时,只见门里一张装有轮子的椅子上,端坐着一位满脸于思,双跟明亮的汉子,独自呆在那里。

    萧奇宇说道:“你就是丁君豪是不是?你犯的错误恐怕比我还要大!”

    椅子上的丁君豪突然一声嚎叫:“雅冷!”

    人从椅子上向前一滚,爬在地上,朝着丁夫人爬过来,而且嚎哭不停。

    萧奇宇喝道:“好了,现在你跟我一样,哭,叫,自戕,都无济于事了!”

    他抬起头来,高声叫道:“春桃!夏荷!你们都出来!”

    四个侍婢果然都从门里飞奔而至。

    萧奇宇指着说道:“你们两个人将夫人抬到最近的房子里!另外两个人扶起你们的男主人,坐在他的车子上去,并且推他进去。”

    丁君豪从地上抬起头来,叫道:“我怎么这么疯狂,居然发镖打死了雅冷……”

    萧奇宇冷冷地说道:“你且慢点下结论,距离那么远,你远没有那分功力,丁夫人没有死!”

    丁君豪连滚带爬地过来,伸手拉住萧奇宇的脚,叫道:“萧大侠!萧大国手!你一定会医好雅冷的,是不是!你不舍让雅冷这样死掉,对不对?”

    萧奇宇冷然说道:“老兄!如果想救你的夫人,你就闪开些,别妨碍我的手脚。”

    过来的秋菊和冬梅,扶起涕泪交流的丁君豪,坐到他那辆特制的椅子上。

    萧奇宇一面向屋里走,一面向身后的人说道:“现在我向你道歉!照目前的情形来看,我是错了!但是,换过旁人,也会有这种误会……”

    那人说道:“你没有错,我不会怪你……咳……咳……”

    萧奇宇说道:“你放心!如果我医不好你的一掌之伤,我从今以后不叫八绝书生。”

    萧奇宇从卧房拿出自己的行囊,取出一瓶药,交给春桃,说道:“将药末倒在一碗白酒里,用乾净的布,洗净夫人的伤口,然后……”

    他又取出三个小小的圆瓶,交给春桃。

    “倾出瓶里的药末,洒在伤口上。流血的地方多洒一些,没有流血的地方,少洒一些,然后用布包扎起来,不要轻易移动。”

    春桃睁大了眼睛,怔在那里。

    萧奇宇问道:“春桃姑娘,你是没有听懂吗?”

    春桃说道:“婢子听懂了!可是……夫人伤得如此之重,就这么简单的处理就够了吗?”

    萧奇宇直到这时候也露出一丝笑容说道:“这么简单就够了!因为夫人都是外伤,只要药好,金创合口,很快痊愈。”

    春桃倒是规规矩矩跪在地上,叩了个头说道:“谢谢萧相公!”

    萧奇宇叹口气说道:“你快去吧!你谢我,我的内心益发地不安!我没有想到你们夫人竟然是如此的烈性。而我居然会怀疑……唉!”

    他摇摇头,又对那个中年人说道:“内腑受伤,服药一剂,现在无处取药,就用丸药替代吧!服下行功,很快复原。”

    他又抬手拦住那人的道谢。

    “不能再说谢字,如果伤好了,是你谢我呢?还是我谢你?现在还在未知两可之间!”

    他又对丁君豪说道:“我不忍责备你,就如同不愿意责备我自己一样,因为我们都有一颗不是‘存心为恶’的心。尤其是你,任何人都应该原谅你。你不要自责好吗?”

    丁君豪终于又流下了眼泪,凄然说道:“我没有自责,我是在祈求上苍,能给我一次补过的机会。我只祈求上天,能让雅冷睁开眼睛。我只有这么一点点愿望……”

    萧奇宇叹了口气,说道:“能够收敛心神,打坐休憩一会吗?明天一早,你就可以达到你的愿望的。我们都需要调息养神,来迎接明天,一个崭新的明天!”

    丁君豪望着萧奇宇那坚定的眼神,驯服地点点头。果然,他们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坐在地上,调息行功,度过今夜这一个短暂的黑暗!

    翌晨,萧奇宇吩咐春桃,准备一桌清淡的早饭,就摆设在丁夫人傅雅冷所躺的房里。

    丁君豪的车椅被秋菊推进来的时候,萧奇宇正端坐在当中,桌子旁就是床,床上静静地睡着丁夫人,她人是趴伏在床上,满头秀发掩盖了整个肩膀。

    丁君豪经过一夜的全心调息,人已经镇静得多。当车椅停在桌旁之后,他望着萧奇宇恳声说道:“萧大侠,雅冷的情形如何?”

    萧奇宇笑笑说道:“你昨天不是称我为萧大国手吗?我是医国的圣手,区区外伤还不能药到病除吗?”

    丁君豪合掌说道:“萧大侠,感激不尽,终生顶礼!如果雅冷不幸而去,我还有什么脸活在这个世上?”

    萧奇宇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事后的以身相殉,何如事前的冷静三思!君豪兄,你和我在这件事情当中,都没有错,而错在你我这样的年龄,仍然缺之一分成熟的内修功夫,那是值得羞愧的。当然这种错误很难避免,因为,人非圣贤,而圣贤也只能做到不二过,却不能做到不犯过。”

    他长长地叹息,显示出他的内心有着太多的感慨。

    “倒是桂可梁,他还不失为一个很有修养的人。”

    丁君豪不觉脱口问道:“桂可梁,谁是桂可梁?”

    萧奇宇说道:“他就是令夫人的同门师兄,昨天晚上被我一掌震伤了的人。”

    丁君豪一震,立即说了一句:“原来说的是他!”

    但是他立即又缩住了口,眼神掠过萧奇宇的脸上,放缓了口气,改为淡淡地说道:“原来他的名字叫做桂可梁啊!他的人呢?昨天夜里……”

    萧奇宇说道:“昨天夜里他在这里凋息行功,服药养息。可是,现在他已经人在百里之外了。”

    丁君豪惊讶地“啊”了一声,他是有一些意外地,但是,他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话接下去。只好淡淡地说道:“他是向萧大侠辞行的!”

    萧奇宇摇摇头说道:“没有。他留下了一封信。”

    他从身上取出一封折叠得很整齐的信简,放在桌上,用手压住。他带着微笑说道:“急着想看这封信吗?让我们吃完早饭再看可好?”

    丁君豪还要说话。

    萧奇宇说道:“十年岁月,何等悠长,何在乎这短短的一餐早饭?君豪兄!恕我放肆直言,这就是一种心性的磨练。如果十年的煎熬,每件事情都能让你当作是对自己心性的一种考验、一种试炼,十年的苦难,未尝对你不是一种收获。记得一句俗话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丁君豪面容很严肃,静静地坐在那里聆听。

    萧奇宇笑笑说道:“君豪兄!我们现在吃早饭好吗?而且,我希望、我也相信,我们都能吃得很香。是不是?”

    丁君豪点点头,从春桃手里接过熟腾腾的小米稀饭,他吃得很认真,但是可以看得出,他吃得并不香,偶尔一个抬头或回首,他的眼光都会停留在丁夫人傅雅冷的身上。丁夫人傅雅冷是盖了一腰薄薄的丝棉被,人是趴伏着的,满头菏丝,散布在丝棉被上。

    萧奇宇很从容地吃完两碗稀饭,顺手拿起那一封信笺,望那丁君豪说道:“一个人闯荡江湖,每日不同的人与事,纷至沓来,难免会有失当之处。谁在失当的时候,能够回头得早,而付出的代价愈小,则能成为江湖的名人机会愈大。

    丁君豪没有说话。

    如果此刻他要说话,他会说:“我不想成为什么江湖名人,我只想过平淡的生活。”

    但是,他没有说,而萧奇宇说了:“即使你并不想成为江湖上的名人,至少你也可以过着平静安祥的生活。”

    他又拿起那封信,摇晃了一下,说道:“虽然我并没有看这封留笺,我却可以为这封信作如此的结论。”

    他将信简放在桌上,用手轻轻地推到丁君豪面前,对着丁君豪点点头,说道:“拆开来看看吧!”

    丁君豪一看,信简上写著:“留奉尺八无情萧大侠拆阅桂可梁再拜”

    他立即收回手说道:“是留给你的,我不能拆。”

    萧奇宇说道:“我请你拆,拆又何妨?”

    丁君豪迟疑了一下,萧奇宇给他一个鼓励的微笑,然后缓缓地说道:“我辈为人,只要心胸坦荡,就无事不可对人言。”

    丁君豪果然拿起信简,因为是折叠得很巧的方法儿,用不着撕封,只要拆散就可以了。

    是一笔很潇洒的字。

    萧大侠:

    多谢你的灵药,使我稍作调息之后,很快复元。

    我觉得我是应该离开莳花小筑了,而且是永远地离开。虽然说人不辞路,但是对我来说,南湖烟雨、莳花小筑,将是永远不再相见了。

    这原是一个老故事:老式的开始、老式的结束,原本没有什么可说的,可是,在这个老故事的过程中,却有一个崭新的、悲壮的、撼人心弦的过程。

    我是傅老爷子得意弟子,雅冷是傅老爷子掌上明珠,在老式故事里,这应该是理想的一对,但是,雅冷没有给我表白心迹的机会,嫁给了丁君豪。人人都说是神仙眷属,我连嫉妒都来不及,只有将这份未曾露面就夭折的爱慕深藏在心底,与此身以偕葬。

    我绝没有诅咒,我只有衷心地为雅冷他们祈福。

    我的祈福成了相反的结果。

    当我知道了莳花小筑隐居的实情,我为雅冷抱不平,我觉得老天无眼。

    于是,我在南湖烟雨之滨,盖了一间小木屋。

    于是,我在几经思考之后,到莳花小筑会见雅冷。

    于是,我为雅冷更抱不平,因为她的牺牲、她的奉献,换来的只是辱骂、只是诅咒,甚至是鞭打……

    于是,我拔出了兵刃……

    雅冷是如此庄严地告诉我:一切是她心甘情愿的,如果杀了丁君豪,那将是一刀二命!

    在这样的圣洁而神圣的誓言之前,任何人都变得卑微、污秽……

    我在决定离开之前,告诉雅冷:唯一可以心安的,相处如许时日,没有丝毫亵渎存心。

    这时候,萧大侠出现了。

    我以为雅冷请萧大侠的目的,是要准备凄凉而美丽的结束,因而,两度夜访,一错再错。

    尚幸结局虽老,还不算悲怆!

    临书章句零乱,不能达意之处,尚请揣摩一二。

    桂可梁拜留

    丁君豪的手在颤抖着,豆大泪珠,滚滚而落。

    他回头望着床上的傅雅冷,忍不住一阵嚎声,从椅上扑到床头。

    春桃正好双手扶住。

    丁君豪左手掩住自己的嘴,不让呜呜嚎声惊扰了床上的傅雅冷。

    但是,在呜呜之中,还可以听到一句重复的话:“雅冷!我是畜生,我对不住你!”

    忽然,他的右手从腰间摸出一支钢镖,倏地抬起来……

    就在这一刻,一阵箫声悠然而起。

    箫声都比较幽沉,适宜于无星无月的深夜。

    可是,现在是日出的时刻,箫声在平和中有一种开朗,引人向上的感染。

    仿佛是醍醐灌顶,又仿佛是大梦初醒。丁君豪坐正了身体,手松了,没有了呜呜的嚎声,不再掩嘴,叮当一声,钢镖落地。

    他端坐在椅子上,有如一尊石像。

    箫声淡淡地、悠扬地……

    不知何时停止了。

    萧奇宇已经提起自己的包囊。

    丁君豪平静地问道:“这就走了吗?”

    萧奇宇微笑的说道:“莳花小筑从此将是一个有情的世界,尺八无情如何能留下!再见了!”

    丁君豪说道:“雅冷她还没有醒。”

    “她会醒的!”

    “不等她醒来道别吗?”

    “留待下次吧!莳花小筑不再是没有五尺之童的禁地,我会再来的。至少,我还没有尽情地欣赏南湖烟雨。”

    “欢迎你来,为你把酒三大杯。”

    “三斗也不辞,八绝之中,有个不醉之量。”

    “可惜我不能送你到湖畔。”

    “信心可以获得一切,下次来时,我会先告诉你,你要偕同尊夫人,在湖滨接我。”

    “但愿如此。”

    舟欹乃,人去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