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生气的一天过完之后十二月〔1〕的薄暮像小丑一般匆匆降临了,当他伫立在教室沉闷不堪的方形窗户前时,感到饿极了。他希望晚餐能吃上一顿炖肉,萝卜、胡萝卜、土豆泥和洒上胡椒末、浇上厚重的芡粉浇头的肥腴的羊肉块。尽量吃得饱饱的,他的胃对他说。
这将是一个阴郁而神秘的夜晚。当夜幕刚降临时,污秽的妓院区将到处点亮橘黄色的灯火。他将穿越街巷绕着道儿走,总是怀着恐惧与欢欣的颤抖越来越靠近妓院区,然后,他的脚遽然踅进一个黑暗的角落。妓女们正从她们的屋子里走出来,为夜间的卖笑作准备,她们像是睡梦初醒的样子懒散地打着呵欠,双手在一捧头发丛中整理着发夹。他将沉静地走过她们面前,期待着他自己的意志下突然的决心,或者等待着她们那粉嫩的散发香水味儿的肉体向他的耽于罪孽的灵魂发出召唤。当他正踟蹰独行等待着那召唤时,他的感官——只有情欲才能使之迟钝——将敏锐地感受到使她们感到伤害或羞辱的一切;他的眼睛竟然能看清一张没铺台布的桌上的一圈黑啤酒泡沫,一张照有两个肃立的士兵的照片或者一张花哨的戏单;他的耳朵能听清那慢吞吞吐将出来的互相打招呼的陈词烂调儿:
——喂,贝蒂,想着什么好事儿呐?
——是你吗,小鸽子?
——十号。弗兰西·南利将伺候您。
——晚安,老公!进来玩一会儿吗?
他草稿本上的等式将它的尾巴大大地伸展开来,涂上眼点和星点就像孔雀尾巴一样;当指数的眼点和星点抹去了之后,等式又开始合拢来。忽而显现忽而消匿的指数是忽而张开忽而闭上的眼睛,忽而张开忽而闭上的眼睛是忽而诞生忽而泯灭的星星。这广阔无垠的星际生命的周期将他的困顿不堪的心灵忽而推向其边缘忽而推向其中心,远处有音乐伴随着他的这种外向与内向的摆动。什么音乐?乐声越来越近,他记起了音乐的歌词,这是雪莱关于因困倦而脸色苍白的、孤零零地流浪的月亮的诗的片断。星星陨灭了,细腻的星尘尘埃纷纷在宇宙间掉坠下来。
无精打采的、更为黯淡的光照在草稿本上的另一等式上,等式缓缓地伸展开来,将尾巴延伸得长长的。这是他自己的灵魂,诞生以体验,随着犯一个罪愆又一个罪愆而伸展开来,到处洒满它燃烧的星星的火焰〔2〕,然后,再龟缩回去,渐渐消失,扑灭它自己的光与火。它们被泯灭了:阴冷的黑暗充塞了这混沌的世界。
他的灵魂被一种冷冷的清醒的淡漠所攫住。当他初犯那弥天大罪时,他感到一股生命力的春潮从他身上飞逝而去,他担心他的肉体或者他的灵魂因过度行为而受到摧残。然而不然,生命力的春潮在它的浪尖将他从他自身中带走,然而当春潮消退时,它又将他送回:无论他的肉体还是他的灵魂都没有受到摧残,反而在他的肉体与灵魂之间建立起隐秘的平静。在那混沌世界中他的热情泯灭殆尽,而这混沌世界正是由于他对自身有了一种冷冷的淡漠的了解之后才出现的。他不止一次而是许多次犯了那致命的罪孽〔3〕,他明白仅仅那初次的罪愆就足以将他置于永远受到谴责的危险之中,而以后每犯一次,他的罪责和对他的惩罚就会加倍。他的时日,他的作品,他的思想都无法补偿他的罪过,习常的神恩之泉不再洗涤他的灵魂。至多,通过向乞丐施舍——他又惧怕乞丐的祝福,他也许能渺茫地期望为自己赢得某种程序的实际的神恩。他早弃绝信仰了。当他知晓他的灵魂热烈追求自我毁灭之后,祈祷又有什么裨益呢?虽然他知道当他熟睡时上帝的伟力将可以夺走他的生命,不等他祈求宽宥就会将他的灵魂扔进炼狱,然而,一种傲慢,一种肃敬使他不能在晚上对上帝哪怕作一次祷告。他对于自己罪愆的自豪,他对于上帝没有任何爱意的肃敬使他明白他对上帝的冒犯太严重了,不可能以对无所不见、无所不知的上帝的虚假的敬意而获得全部或部分的宽恕。
——好呀,恩尼斯,我看你长着个木头脑袋!你是说你不知道无理数是什么意思吗?
错误的回答使他更加看不起同学。对别人,他既没有羞耻感,也没有恐惧感。星期日清晨,当他走过教堂门口时,他往做礼拜的信徒们冷冷地瞥一眼,他们光着脑袋分成四排站在教堂门外,他们既看不见也听不见弥撒,只是道义上出席弥撒而已。他们死气沉沉的虔诚和他们抹脑袋的廉价的令人恶心的发油使他对他们对着祈祷的圣坛望而却步。他已经堕落到跟别人虚伪周旋的地步,他对他们的无辜抱有怀疑,轻易地嘲弄讥讽他们的无辜。
在他的卧室墙上挂着一幅彩饰的卷轴,那是公学圣母马利亚会社聘请他为班督导的证书。〔4〕每星期六早晨,当会社成员聚集在小教堂做小礼拜时,他跪在圣坛右边备有坐垫的桌前,带领他这一边的孩子们致应唱圣歌。他地位的虚伪性并没有使他感到痛苦。如果说有时候他感到一种冲动,从他的荣誉的位置上站起来,跟大家坦诚说出自己为什么不配这样的荣誉并离开小教堂,但只要一瞥孩子们的脸他便止住了自己。先知诗篇中赞美诗的意象〔5〕抚慰了他苦涩的傲慢。圣母马利亚的荣耀〔6〕吸引住了他的灵魂:甘松香油、没药和乳香象征上帝给予她灵魂的礼物的可贵,华美的服饰象征她高贵的血统,她的徽记,那迟开花的植物和晚放葩的树儿〔7〕象征千百年来男人对她逐渐增长的崇拜之情。当礼拜快结束时该轮到他诵读经文时,他用一种虚饰的嗓音来念,在抑扬顿挫的音乐声中安抚他的良心。
我犹如黎巴嫩山挺拔的雪松,犹如锡安山头的翠柏。我犹如卡德士的棕榈,犹如杰里科的玫瑰。犹如田野婀娜多姿的橄榄树,犹如街道河畔的悬铃木。我散发出桂皮和香脂般甜蜜的芬芳馨香;我像精选的没药散发出甜蜜的芳香。〔8〕
使他与上帝的垂视眷顾无缘的罪孽越来越近地将他引向罪人的避难所〔9〕。她的双眸似乎饱含一种温和的怜悯注视着他;她的圣洁,一种奇异的光淡淡地映照在她那脆弱的肉体上,却并不使走近她的罪人感到屈辱。一旦他真的想弃恶从善,一旦他真的想忏悔,那么,那令他感动不已的冲动便是希冀成为她的骑士。一旦他的灵魂在肉体疯狂的情欲消融殆尽之后重又羞涩地步进她的圣殿,无限皈依她——她的美宛若晨星,光彩熠熠而富有音乐的韵味,象征天堂和充溢一切的宁静〔10〕——那正是他嘴里不断轻柔地呼唤她的名字的时候,尽管那嘴刚吐过下流的令人羞耻的脏话,仍然残留着淫荡的吻的余味。
那太奇异了。他竭力想弄明白这一切怎么可能,然而这时教室里渐渐浓重的薄暮却笼罩住了他的思想。铃声响了。老师布置了下堂课的几何习题〔11〕后便走了出去。在斯蒂芬旁边的赫伦开始走调地哼唱起来。
我的挚友庞巴多斯。〔12〕
恩尼斯从厕所回来,说:
——下议院那家伙来找学院教区长了。
斯蒂芬身后一个身材高大的同学擦擦手,说:
——那简直太棒了。我们可以溜走整整一个小时。〔13〕两点半之前他不可能来了。两点半之后你来问他教义问答的问题吧,德达罗斯。
斯蒂芬背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在草稿本上乱涂,一面倾听关于他的谈话,赫伦不时地打断他们的谈话:
——闭嘴好吗?别这么吵吵嚷嚷的!
当他自始至终恪守教会死板的教义,保持暧昧的缄默,结果更加深切地听到和感受到对自己的谴责时,他却获得一种干涩的快乐,这也太奇异了。圣雅各说,在一条律法上跌倒,他就是犯了众条律法。〔14〕这格言起初在他看来像是一句唬人的话,后来他在自己困惑的心境中摸索时才改变这一想法。由肉欲这一罪孽深重的种子而萌发其他致命的罪恶:骄傲自满,蔑视他人,巧取豪夺以获得非分的快乐,羡慕别人犯罪,嫉恨自己没能像别人一样犯罪,在上帝信徒背后散布流言蜚语,耽于饕餮之乐,以郁闷气愤之心琢磨欲望,整个存在沉沦于精神的与肉体的怠惰的泥淖。
当他端坐在长凳上,沉静地望着学院教区长狡黠的严厉的面庞时,他在心中揣摸各种各样奇怪的问题。要是一个人年轻时偷窃了一英镑,他用那一英镑积聚了一大笔财产后,他该如何归还呢?归还他偷窃的一英镑以及一英镑由此而生的复利,还是归还他的全部财产?要是一个外行人给人施洗礼,没有念祷词就给他洒了圣水,那这孩子算受了洗礼么?那矿泉水施洗礼有效吗?真福八端第一说,虚心的人是有福的,因为天国是他们的,那真福八端之二怎么又说,温柔的人是有福的,因为他们要承受地土呢?〔15〕如果耶稣基督的圣体和圣血,圣灵和神力仅仅聚于面包或者酒之中的话,为什么圣餐礼要用面包和酒两样东西呢?献祭的面包微粒包含耶稣基督全部的圣体和圣血呢还是仅仅一部分圣体与圣血?要是酒变酸而成醋,献祭的面包发霉变质,那么,耶稣基督作为上帝和作为人是否还存在于其中?
——他来了!他来了!
一位同学从他在窗口的位置见到学院教区长从校舍走出来。所有的人打开教义问答集,寂然无声地低头看着教义问答集。学院教区长走了进来,在讲坛上坐了下来。坐在后面长凳上的高个儿轻轻地踢了斯蒂芬一下,怂恿他问一个难题。
学院教区长没有让大家讨论教义问答集上的问题。他双手抱紧撑在桌上。说:
——为纪念圣方济各·沙勿略,星期三下午开始静修,圣方济各·沙勿略的纪念日是星期六。静修从星期三一直延续到星期五。星期五圣餐念珠祷告完后整个下午将用来听大家忏悔。如果谁有特别的忏悔神父,最好不要换。星期六上午九点将举行弥撒,全公学举行圣餐礼。星期六放假。星期日当然也休息。星期六和星期日放假,也许有的学生会以为星期一也放假。注意别犯那样的错误。我想你,小捣蛋,就可能犯那样的错误。
——我,先生?为什么,先生?
学院教区长严峻的微笑在全班同学中激起了一阵悄悄的欢乐。斯蒂芬的心慢慢地收紧起来,由于恐惧,像一朵凋谢的花萎顿了。
学院教区长继续严肃地说道:
——我想,你们都十分熟悉圣方济各·沙勿略,公学守护神的生平。他出生于一个古老的西班牙望族,你们一定也记得他是圣依纳爵最初的信徒之一。他们在巴黎会面,当时方济各·沙勿略是巴黎大学哲学教授〔16〕。这位年轻而聪颖非凡的贵族和学者全心全意接受我们光荣的创始人的思想,你知道,按照他自己的意愿,他被依纳爵派往印度去传教。正如你们知道的,他被称为印度使徒。他漫游东方诸国,从非洲到印度,从印度到日本,给人们施洗礼。据说,他在一个月之中给多达一万名信徒施了洗礼。据传因为他的右手总是高举在人们的头顶上施洗礼而变得麻木。他曾经希望到中国去为上帝赢得更多的信徒,但是他在萨希安岛死于热病而未能实现这一夙愿。一位伟大的圣徒,圣方济各·沙勿略!一位伟大的上帝的斗士!
学院教区长停顿了一下,然后在胸前摇晃他交叉的十指,继续说:
——他的信仰足以感动天地。在一个月为上帝赢得一万名信徒!那是真正的征服者,真正实践了我们教会的座右铭:ad majorem Dei glori-am!一个在天堂拥有伟力的圣徒,请记住:那是当我们痛苦时使我们缓解的伟力,只要能慰藉我们的灵魂,这伟力将使我们获得我们祈求的一切,最重要的是,如果我们犯有罪孽,这伟力能为我们赢得神恩,允许我们忏悔。一位伟大的圣徒,圣方济各·沙勿略!一位伟大的传教士!
他不再摇晃在胸前交叉的十指,而是将手放在前额上,一对乌黑的严厉的眸子往手左边和右边紧盯在下面听众的身上。
在一片寂静中,那眸子黑色的火焰使薄暮赋有了一层昏黄的光。斯蒂芬的心就如行将遭受远方沙暴〔17〕袭击的沙漠之花一样萎缩了。
* * *
——你在一切事上,要记得你的末日,这样,你就永远不会犯罪。〔18〕——我亲爱的在基督内生活的小兄弟们,这是《旧约·传道书》第七章第四十节的话。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阿门。
斯蒂芬坐在小教堂的第一排长凳上。阿纳尔神父〔19〕坐在圣坛左侧的桌前。他在肩膀上披着一件厚重的斗篷;他的苍白如纸的脸庞歪歪扭扭的;喉咙因为哽着黏痰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以前教师的身影如此神奇地出现在他面前,使他重又回忆起在克朗哥斯公学的生活:那宽广的挤满了学生的操场,那厕所,通衢菩提树大道旁的小墓地,他曾经梦想葬在那小墓地里,他生病躺在医务所在病房墙上看到的火光,迈克尔修士悲慽的脸。当他回忆起这一切时,他的灵魂重又充溢了童真的情趣。
——我亲爱的在基督内生活的小兄弟们,我们今天聚集在这里,暂时远离外面世界的尘嚣来赞颂和纪念最伟大的圣徒之一,印度使徒、同时也是公学的守护神圣方济各·沙勿略。远在你们,我的亲爱的孩子们,所能记忆之前,也远在我所能记忆之前,公学的学生已年复一年地在守护神纪念日前夕进行每年一度的静修。随着时日的演进,它也带来变化。即使在最近几年,你们大多数人能想起什么变化呢?几年前坐在前排长凳的大部分学生也许现在正身处遥远的土地,在炙热难耐的热带,或者身负职业的重责,或者在神学院供职,或者在浩淼广阔的海洋上航行,或者可能已被伟大的上帝召唤到另一世界去,将一生的重担就此交卸。然而,岁月流逝,带来或好或坏的变化,但公学的学生仍然纪念这位伟大的圣徒,在他的纪念日前几天进行一年一度的静修,这是圣母教堂规定的,以将西班牙天主教最伟大的儿子之一的名字与名声世世代代传诵下去。
——现在我要来谈一谈静修这一词的含意,为什么从各方面讲对于希冀在上帝面前和在世人面前过一种真正基督信徒生活的人们,它成为一种有益的实践呢?静修,我亲爱的孩子们,意味着我们从繁琐的生活,从这个繁忙纷扰的世界暂时引退一段时间以审视我们的良知,默想神圣宗教的神秘,更好地理解我们为什么生活在世上。在这些时日里,我想将有关最后四件大事的思想直诉于你们面前。正如你们从教义问答集中了解到的,这四件大事便是死亡、上帝的最后审判、地狱和天堂。我们将在这些时日中竭力全面地理解它们,这样我们可以从理解中汲取有益于我们灵魂的永恒的教益。请记住,我亲爱的孩子们,我们来到这一世上就是为了一件事,仅仅为了这一件事:那就是实现上帝神圣的旨意,拯救我们不灭的灵魂。所有其他的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只有一件事是必须做的,那就是拯救自己的灵魂。假若一个人丧失了他不灭的灵魂,那他即使获得了整个世界又有何补益呢?啊,我亲爱的孩子们,请相信我,在这个可怜的世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弥补这种损失。
——因此,我要请求你们,我亲爱的孩子们,在这些时日中将世俗的想法,无论是有关学业的,有关享乐的还是有关勃勃雄心的,从你们的心灵中摒弃出去,而专注于你们灵魂的状况。无需我来提醒你们,在静修的时日所有同学应该保持宁静、虔诚的心境,弃绝所有粗俗的不体面的享乐。当然,年岁大一点的同学更应该注意不要做有损于这一习俗的事,我特别要提醒我们圣母会社和以神圣天使命名的其他会社的督导和干事为他们的同学树立典范。
——因此,让我们全身心投入这一纪念圣方济各的静修吧。上帝将祝福你们全年的学习。首先,让我们努力使这次静修成为多年后当你们远离公学、置身于绝然不同的环境之中时还能以快乐与感激之情回顾的一次活动,你们将称谢上帝,因为他给予了你们这一奠定虔诚的、高尚的、热诚的基督信徒生活最初基础的机会。如果现在在座中有一颗可怜的灵魂已经陷入失去上帝神恩并堕入可悲的罪孽的难以言说的不幸之中的话——这是很可能发生的,那么,我热切地相信并祈求这次静修能成为那颗灵魂生活的转机。我祈求上帝通过他的热诚的仆人方济各·沙勿略的美德,引导这颗灵魂进行真诚的忏悔,使今年圣方济各纪念日圣餐礼成为上帝与那颗灵魂之间一次永恒的圣约。对于义人和不义的人,对于圣徒和罪人一样,愿这次静修成为一次永远值得怀念的活动。
——请帮助我吧,我亲爱的在基督中生活的小兄弟们。请用你们的虔诚,你们的信仰,你们外在的品行来帮助我吧。从心中摈弃所有世俗的念头,仅仅考虑那人生最后的四件大事,死亡,最后的审判,地狱和天堂。《旧约·传道书》教导说,铭记这四件大事的人永远不会犯罪。铭记这四件大事的人行动和思想时,这四件大事总是浮现在他的眼前。他将生于安乐,死于安乐,他相信并记住,假如他在现世的生活中作出巨大的牺牲,那么,他将在来世,在那永恒的天国得到百倍、千倍的报答,我衷心希望你们所有的人,我亲爱的孩子,都将享有这福音,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阿门。
在他和默默无言的伙伴走回家的路上,浓重的白雾似乎笼罩住了他的心灵。他在恍惚与麻木之中期待雾霭消散显现出它笼罩、藏匿的一切。晚餐时,他的胃口糟透了,当他用完餐,油腻的餐盘被弃放在餐桌上时,他起身走到窗前,用舌头舔掉嘴里厚厚的油腻,然后伸将出来舔掉嘴唇上的油渍。所以,他已堕入大嚼肉食之后舐舔同伴的野兽的状态。一切完了;一丝隐隐的恐惧穿越过他心灵中的雾霭。他将脸庞紧紧贴在窗户玻璃上,凝眸注视正渐渐笼罩在黑幕中的街道。在黯淡的暮霭中影影绰绰的人影在路上匆匆来来往往。那就是生活。组成都柏林的几个字母深深地压在他的心灵上,以一种缓慢的粗鲁的执拗互相险恶地推推搡搡。他的灵魂在变肥厚,凝结成一团偌大的油脂,在麻木的恐惧之中坠入了阴沉的险恶的黑暗中,而那属于他的肉体伫立在那儿,无精打采,蒙受耻辱,从日益变得暗淡的眼睛往外瞧,在牛神〔20〕看来他孑然无助,心事纷乱,但仍不失为人。
翌日将带来死亡和最后审判,这将他的阴沉的绝望的灵魂搅得更乱。神父用嘶哑的声音将死亡的念头吹进他的灵魂,那一丝隐隐的恐惧感变成了精神上的恐怖。他经受着那痛苦的煎熬。他感到冰冷死亡在触摸他的四肢,慢慢爬向他的心脏,死亡之幕蒙住了他的眼睛,头脑最活跃的中枢像灯火一样一盏接着一盏地泯灭了,最后一颗汗珠从皮肤的毛孔里渗透出来,他感到垂死的四肢孱弱无力,讲话变得模糊不清,语无伦次,最后失音了,心脏微弱地、更为微弱地跳动,直至停止,他感到还有最后一口气,这可怜的一口气,这可怜的孑然无助的人的精神气,在喉咙里嘤泣,欷歔,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完全无助!完全无助!他,他本人,他所赖以寄托的肉体正奄奄一息。和肉体一起进坟墓吧!将它,将尸体钉进一只木头箱子吧。雇来苦力将棺木抬出屋子吧。将它扔进地下世人看不见的一方长长的洞穴里,扔进坟墓里,任其腐烂,任蛆、虫蚕食它,任奔窜的肥鼠吞噬它吧。
当友人们还满含热泪站在床边时,罪人的灵魂受到上帝最后的审判。在死亡前意识的最后一瞬间,整个尘世的一生呈现在灵魂的眼前,没等灵魂意识过来,肉体便死亡了,而灵魂却诚惶诚恐地站在审判者的面前。一直宽厚仁慈的上帝将是公正中允的。他一直诲人不倦,饬厉死罪的灵魂改邪归正,给它以忏悔的时间,给它以宽容。但那样的时间一去不复返了。在那段时间里,那灵魂犯罪,寻欢作乐,它嘲弄上帝、揶揄上帝神圣教会的警诫,蔑视上帝的权威,睥睨他的诫命,欺骗同类,屡屡犯罪,在世人面前公然隐匿自己的腐败。那样的时间过去了。现在该轮到上帝来审判了:他是不可能被欺瞒或蒙蔽的。每一个罪孽,不管是有违神意的最叛逆的罪行,还是对于我们可怜的腐败的本性来说最堕落的行为,不管是最微小的瑕疵,还是最穷凶极恶的暴行,都要从它们的藏匿之所被挖将出来。这时,无论是伟大的帝王,功勋盖世的将军,绝顶聪明的发明家还是最渊博的学者又有何用呢?在上帝的审判面前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他将褒奖善者,惩罚恶者。只需一瞬间就足够审判一个人的灵魂了。在肉体死亡后的一瞬间,灵魂受到审视。特别的审判一结束,灵魂就被送往极乐的天堂,或者涤罪所,或者声嘶力竭哭号着被扔进地狱。
这也不是最后审判的全部。上帝的判决还需获得人们的认可:在特别的审判之后仍然还有一般审判。最后的日子来临了。末日近在咫尺。天上的星星像风中从无花果树上纷纷飘落的无花果一样坠落到地球上〔21〕。太阳,那宇宙间伟大无比的光源,变成像山羊毛织丧服一样漆黑。月亮是一只血红的球。苍穹像一幅轴画不停地往前卷去。天使长迈克尔,这天堂的王子,在天际显现,荣耀而威严。他一脚伸在大海里,一脚踩在大地上。吹响天使长的号角,悍然宣告时间的死亡。天使的三声长鸣充溢了整个苍穹。时间现在存在,过去存在过,但未来消遁了。在吹响最后一声号角时,整个宇宙的人类,无论是富人还是穷人,无论是有教养的还是简拙的,无论是智者还是傻瓜,无论是善良的人还是奸诈的人,都奔向约沙法谷〔22〕。所有存在过的灵魂,所有行将诞生的灵魂,亚当所有的子女在这决定性的一天都聚集在一起。啊,瞧,至高无上的审判官来了!从今以后不再有卑微的上帝的羔羊〔23〕,不再有驯顺的拿撒勒〔24〕的耶稣,不再有悲天悯人的人〔25〕,也不再有善良的牧羊人〔26〕,人们看见他腾云驾雾而来,拥有伟大的权力和威严,由天使组成的九个队阵,也就是由天使、天使长、象征封邑、权力、德行、王座、统治的天使、有翅小天使和六翼天使组成的队阵拥戴在万能的、永恒的上帝周围。他讲话了:在苍穹最遥远的边际和在无底的渊薮中也可以聆听到他的声音。至高无上的判官,他作出的判决不会也不可能再上诉。他将义人召集到自己的身边,恳请他们进入为他们准备好的天国,那永恒的、极乐的天国。他将品行不端的人们从身边驱赶开去,以受辱的威严说:从我身边走开去。你们这些可诅咒的人们,到为魔鬼和魔鬼侍从准备的永恒的火狱中去吧。哦,对于可怜的罪人,这是何等样的痛苦啊!朋友被拆散了,孩子从父母手里被夺走,丈夫永远离别妻子。可怜的罪人伸手向尘世中的亲人求救,向怀有简朴虔诚的人们求救,他们的虔诚他曾经无情嘲弄过,向曾经竭力劝戒他、引他走向正路的人们求救,向慈爱的兄弟,向充满爱意的姐妹,向如此疼爱他的父母求救。但这一切太迟了:可怜的该诅咒的灵魂在所有人的眼前现出了它们凶狠与邪恶的原形,品行端正的人们远远地逃避开它们。哦,伪君子,哦,伪善者,哦,脸上装出可掬的笑容而却又怀有一颗罪恶灵魂的人,你将何以度过那可怕的一天呢?
死亡的一天,最后审判的一天将来临,必然会来临。对于每一个人来说,死亡和死亡后的最后审判是劫数难逃。死亡是定数。只是死亡的时间和死法不定,也许是因长期罹病、或因不幸意外事故而亡;在完全出乎你的意料时圣子会降临。因为你可能随时随地死亡,所以每时每刻都准备好吧。死亡是我们所有人的终点。由于我们始祖的原罪而带到世上的死亡和最后审判是两扇黑门,黑门将尘世关在后面,而开向未知与不可见的一切,每一颗灵魂必须从这两扇门孤单单地走过去,除了自己做过的好事之外没有任何东西来支撑他,没有朋友,兄弟,父亲或母亲,老师来帮助他,他孤独而战颤地走过这两扇门。让这想法永存于心间吧,这样我们就不会犯罪了。使罪人惊惧不已的死亡对于他来说却是可祝福的瞬间,因为他一直走在正路上,他完成了人生这一站的职责,坚持做早祷和晚祷,常常参加神圣的圣礼,他做过许多好事和善事。对于虔诚的笃信的天主教徒,对于品行端正的人,死亡不应是惊悚不安的原因。难道不正是艾迪生,这位伟大的英国作家,临终时派人去唤年轻而奸诈的沃里克伯爵来,让他看看一位基督信教是如何面对他的死亡的吗?〔27〕正是他,也只有他,一位虔诚而笃信的基督信徒,能够在心中吟唱:
死啊,你得胜的权势在哪里?
死啊,你的毒钩在哪里?〔28〕
这中间的每一个字都是针对他的。上帝的全部愤怒都冲着他的下流而隐蔽为人所不知的罪孽而来。传道士的利剑深深地刺进了他受伤的良知,他感到他的灵魂正在罪孽中溃烂。是的,传道士说的对。该轮到上帝来审判了。他的灵魂像野兽躺在洞穴中一样正沉溺在污浊之中,而天使的号角将他从罪恶的黑夜引向光明的天地。天使关于末日的警谕在一瞬间击碎了他那虚妄的宁静。末日之风横扫过他的心灵;他的罪孽,他想像中的宝石般眼珠的妓女,在这狂飙之前仓皇逃窜,像恐慌中的老鼠一样哇哇乱叫,蜷缩在一撮鬃毛之下。
当他在回家的路上穿越广场〔29〕时,一位姑娘轻松的咯咯笑声传进了他发热的耳朵里。那软软的快乐的声音比号角更激烈地震撼他的心;他不敢抬起眼睛,只是侧过脑袋,一边走一边往那枝丫交错的灌木丛阴影里瞧。从他被震撼的心灵里升腾起一股羞耻之感,充溢全身。埃玛〔30〕的形象出现在他面前,在她明眸的逼视下,他心中又涌起一阵羞耻感。要是她知道他的心灵让她蒙受了什么耻辱,或者要是她知道他野兽般的肉欲是如何亵渎、践踏她的纯真无邪就好了!难道那是童恋吗?那是骑士的风流韵事吗?那是诗吗?他仿佛嗅到了自己寻欢作乐的污秽的细节的臭气:他将一包图片藏匿在壁炉的烟道里,沾满了烟尘;他躺着几小时地欣赏这些无耻的、下流的、淫荡的图像,在意像里和在实际的行为中犯罪;他做怪异的梦,在梦中他梦见猿猴般的人和长着宝石般明眸的妓女;他以率真直陈负疚内心而赢得的快乐书写了令人作呕的长信,成天秘密地携带在身上,希冀在夜色的掩蔽下扔在操场角上的草地里,丢在没铰链的门下,或者塞在篱笆的洞里,也许会有个姑娘散步经过那儿,秘密地读他写的长信。疯狂!疯狂!这一切可能是他干的吗?当这一切令人憎厌的记忆一古脑儿汇集在他脑海里时,他的额头沁出了冷汗。
当羞辱的痛苦从他身上飞遁之后,他竭力想让他的心灵从下流的孱弱中振作起来。上帝和圣母马利亚离他太迢遥了:上帝太伟大、太严肃,而圣母马利亚则太圣洁了。他在心中描摹他在一片广阔的大地上站在埃玛身边,一脸谦恭,噙着泪水,俯下身去亲吻她的袖口。
广阔的大地躺在温馨的清澈的暮色下,云彩在淡绿色的似大海般的天际向西飘飞,他们,两个犯有过错的孩子,伫立在一起。虽然那仅仅是两个孩子的过错,却深深地激怒了威严的上帝,但却没有触忤她,她的美全然不是那种世俗的美、瞧上一眼便危险万分,而宛若晨星——那是她的美的象征,光彩熠熠而富有音乐的韵味。〔31〕她投射在他们身上的眼睛不像是被撄怒的样子,也没有丝毫嗔怪的成分。她将他们手搭放在一起,手捏着手,对他们的心灵说:
——携起手来吧,斯蒂芬和埃玛。这是天堂里一个美丽的黄昏。你们犯了过错,但你们仍然是我的孩子。一颗心灵爱另一颗心灵。携起手来,我亲爱的孩子,你们在一起将非常幸福,你们的心将永远彼此相爱。
小教堂里充满了从垂下的百叶窗里漏射进来的死沉沉的猩红的光;一缕苍白的光像一支剑一般从百叶窗底部与窗框的隙缝间投射进来,映照在圣坛雕有花饰的铜烛座上,铜烛座像天使久经沙场的铠甲一样闪闪发光。
细雨落在小教堂屋顶上,落在花园里,落在公学校园里。雨会永远这样悄没声儿地降下去。水会一英寸一英寸地上涨,淹没青草和灌木,淹没树木和房屋,淹没纪念碑和山顶。一切生命将被悄没声儿地淹死:鸟儿,人,象,猪豕,孩子:尸体在世界遭难的漂浮物间悄没声儿地飘流。雨将会下四十个日日夜夜,直到整个地球的表面都淹没在洪水之中。
这是可能发生的。为什么不可能?
——地狱扩张其欲,开了无限量的口——这引自《以赛亚书》第五章第十四节,我亲爱的在基督中生活的小兄弟们。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阿门。
布道神父从法衣口袋里取出一只没有链条的表,琢磨了一会儿表的针盘,便默默地将表安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他开始用一种安详的语调说话。
——亚当和夏娃,我亲爱的孩子们,正如你们知道的,是我们的始祖,你们一定记得,他们是由上帝创造的以替补由于路济弗尔〔32〕和他的反叛的侍从们的堕落而在天际留下的空缺。我们知道,路济弗尔是光辉灿烂、威力无比的天使清晨之子;但是他堕落了:他堕落了,天堂三分之一的神灵也随之堕落:他堕落了,和他的反叛的侍从们一起被扔进了地狱。我们无法说清楚他所犯的罪孽到底是什么。神学家们认为是傲慢的罪孽,在刹那间怀有的罪恶的想法:non servian:我不伺候了。就是那一瞬间造成了他的毁灭。他在一瞬间产生的罪恶的想法触怒了威严的上帝,上帝将他赶出天堂,并永远扔进了地狱。
——上帝创造了亚当和夏娃,将他们置于大马士革平原伊甸园内,那是一座可爱的花园,充满阳光,色彩斑斓,郁郁葱葱。富饶的大地向他们提供她的一切财富:野兽和鸟儿是他们驯顺的仆人:他们没有我们肉体易犯的罪孽,没有疾患、贫穷和死亡:伟大而慷慨的上帝为他们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上帝只要求他们遵守一项条件:听他的话。他们不能吃那禁树上的果实。
——啊,我亲爱的孩子们,他们也堕落了。魔鬼,这可怕的恶魔,曾经是一位荣耀的天使的清晨之子,装扮成一条大毒蛇,在天主创造的一切野兽中最阴险狡猾的野兽,来到伊甸园。他嫉忌他们。这位倒台的伟大人物无法容忍一个用泥捏成的男人竟然继承他因为罪孽而被永远剥夺的一切。他来到意志较为薄弱的女人面前,往她耳朵里灌输他恶毒的言语,答应她——哦,那亵渎神祇的诺言!——假若她和亚当吃了禁果,他们便会变成神,变成像他一样的神。夏娃中了恶魔的奸计。她吃了苹果,并且还给了亚当,亚当没有道德的勇气拒绝她。撒旦的毒舌得逞。他们从此堕落了。
——伊甸园里响起了上帝的声音,他严厉责问他创造的男人:天堂神灵之长迈克尔手持吐着火舌的短剑来到这一对负罪的男女面前,将他们从伊甸园驱赶到尘世,这充满病痛和奋斗,残暴和失望,劳苦与艰难的尘世,用血汗去挣面包养活自己。即使在那时,上帝仍然是何等样的仁慈!他怜悯我们可怜的堕落的始祖,允诺当时机成熟时,他将从天堂送来一个人为他们赎罪,使他们再次成为上帝的孩子和天国的继承者:那个人,那位堕落的人的赎罪者是上帝的独生子,最可祝福的三位一体〔33〕中的第二位,他就是福音。
——他来到了世上。他由一位非常纯洁的处女——圣母马利亚所生。他在朱迪亚〔34〕一座破旧的牛棚里降生,在他去执行他的使命之前当了三十年谦卑的木匠。他心中充满了对人类的爱,终于站出来号召人们来倾听新的福音。
——他们来听了吗?是的,他们听了,但没听进去。人们像抓犯人一样抓住了他,将他捆绑起来,嘲弄他是个傻瓜,让他和行劫的强盗呆在一起示众,他们抽打了他五千鞭子,让他戴上荆棘编的冠冕,犹太暴民和罗马士兵押送他游街,他被脱得精光,吊在绞刑架上,长矛从他侧身直刺进去,水和血不断地从我们主身体的伤处流出来。
——即使在那时,在那极度痛苦煎熬时刻,我们仁慈的赎罪者仍然怜悯人类。就在那里,在骷髅地〔35〕,他创建了神圣的天主教会,他允诺地狱之门将永远战胜不了它〔36〕。他将天主教会建立在古老的磐石上,赋与它他的恩泽、圣餐和牺牲,答应如果人们服从他的教会的福音,他们仍然可以升入天国;如果在为他们做了一切该做的事之后他们仍然坚持奸诈和罪恶的行为,地狱——这永恒的煎熬和痛苦,将等待他们。
布道者的声音放轻了下来。他顿了顿,将手心合上了一会儿,然后又分开。他继续说道:
——现在,让我们来审视一下被激怒的公正的上帝命令建造以永远惩罚罪人的那遭受天谴的人们的居所的样子。地狱是一座阴森的一片黑暗、臭气冲天的监狱,魔鬼和迷失的灵魂的居所,充满了火焰和烟雾。上帝故意将监狱设计成阴森可怖之所用以严惩违背忤逆他的法则的人们。在尘世的监狱中,可怜的犯人在狱舍的四壁之中或者在阴郁的监狱院子之内至少还有一些行动的自由。然而在地狱里连这种自由也没有。在那里,由于遭受天谴的人太多,犯人密密匝匝堆放在可怕的监狱里,监狱的墙据说有四千英里之厚:这些遭受天罪的人们被完全捆绑在一起,一点儿也动弹不得,正如有福的圣人——圣安塞姆〔37〕在他的书中所比喻的,他们甚至不可能动弹去抓正在吞噬他们眼睛的蛆虫。
——他们躺在一片漆黑之中。请记住,因为地狱的火焰是不发光的。按照上帝的诫命,巴比伦火炉的火不发热只发光,按照上帝的诫命,地狱之火一方面保持它的强大的热力,同时永远在黑暗之中燃烧。那是永远不会完结的黑色风暴,燃烧的硫黄石燃起黑色的火焰,发出黑色的烟雾,在它们中间密密麻麻堆放着肉体,连一丁点儿透气的空隙都没有。在袭击法老的土地的所有的灾祸中,只有一种灾祸,那就是黑暗,被认为是最可怕的,既然地狱的黑暗不是仅仅持续三天的事儿,而是将持续到永恒,那么,我们该如何称呼这地狱的黑暗呢?
——那狭窄而漆黑一片的监狱因为它的臭气熏天而变得更为可怖。当令人骇然的末日大火荡涤全世界,世界上所有的污秽,尘世所有的垃圾和渣子就像冲向广阔的腐臭不堪的下水道一样麇集在那里。大量燃烧的硫黄石使地狱充满了令人难以忍受的臭味;天谴的肉体吸入这种传染瘟疫的气味,正如圣波拿文都拉〔38〕说的,仅仅一个这样腐烂的肉体就足以使全世界感染疫疠。如果地球被严严实实封闭起来,那么,纯洁的地球上的空气也会变得奇臭不堪,无法呼吸。那么,请想一想地狱空气将会是何等样的恶臭。请想像一下那躺在墓穴里腐朽的臭气冲天的尸体像一摊海蜇般浆糊状腐败物是什么样子。请想像一下这样的尸体在火中炙烧,完全被硫黄石的火焰吞没,腐尸散发出一股股令人恶心的可厌的令人窒息的浓烟。然后,再请想像一下这令人作呕的臭味,由于成百万腐臭的尸体堆塞在散发恶臭的黑暗之中——成为一堆巨大无比的腐烂的霉菌麇集之所,而成百万倍、成百万倍地增加。请想像一下这一切,那么,你就会了解地狱恶臭之可怕。
——然而,虽然这种恶臭令人不寒而栗,但它还不是天罚的人所遭受的最痛苦的肉体的折磨。火的煎熬是暴君让他的同类遭受的最痛苦的折磨。将你的手指在烛火中放一会儿,你就会感到炙烧的剧痛。我们尘世的火是上帝创造为人服务的,是为了在人身上保持生命的火花,是为了帮助人进行各种有用的活动,而地狱之火就全然不是这回事了,它是上帝创造来折磨、惩罚不知改悔的罪人的。我们尘世的火按照燃烧对象的可燃性程度总是会熄灭的,人类依靠智慧甚至发明了化学合剂来控制并熄灭火势。然而,在地狱里燃烧的硫黄石是一种特殊创造出来的物质,可以无尽止地、无尽止地以难以言说的势头燃烧。而且,尘世的火在燃烧的过程中摧毁一切,所以火势越猛,其燃烧的时间便也越短:而地狱之火的性能却能保存它燃烧的一切,所以,虽然它以难以想像的势头燃烧,它却能永恒地燃烧下去。
——而且,无论尘世的火势头有多凶猛,燃烧的范围有多广泛,它总是有限的:但地狱里的火海却是既无岸也无底,是无限的。书中有记载,当一位战士询问魔鬼时,魔鬼本人也不得不承认即使整整一座山扔进地狱的火海之中,它也会像一块蜡一样刹那间融化掉。这可怕的火不仅从外面炙烧天谴的人的肉体,而且使每一个迷失的灵魂本身成为一座地狱,无边无际的火焰在它的命门里疯狂地燃烧。哦,这些可怜的人们的命运是多么可怕!血液在血管里沸腾,脑浆在头颅里翻腾,心脏在胸中发烧,几乎要爆炸开来,肠子成了一堆白热化的熊熊燃烧的浆液,而脆弱的眼睛像熔化的铁球一样喷吐着火焰。
——和火的势头比较起来,我刚才所说的火的力量、特性和无边无涯就微不足道了。火所具有的势头正是神祇创造出来以同时惩罚心灵与肉体的工具。这是直接从上帝的忿怒里喷射出来的火焰,它不是按自己的活动特性,而且作为神明报复的工具而燃烧。正如洗礼的圣水洗净身体时洗净灵魂一样,惩罚之火使肉体受苦时也使精神受苦。肉体的每一感官以及与之有关的灵魂的每一功能受到折磨:眼睛所见是一片永远穿不透的绝对的黑暗,鼻子嗅到的是臭气熏天的气味,耳朵所闻则是嘶号、嚎叫与诅咒,所尝的味儿无非是臭不可闻的东西,麻风般的腐烂物和无以名状的令人窒息的污秽,所触摸的则是喷吐着残酷火舌的烧红的火棒和尖钉。通过对感官的折磨,不朽的灵魂的本质在深渊里受到一阵又一阵滚滚大火永恒的炙烧,这大火是被触怒的全能的上帝所点燃,神的永恒的愈益激烈的怒气给大火扇风,使它越烧越旺。
——最后请想一想由于天罚的人们麇集在一起而使火狱的折磨更为痛苦的情景。在尘世,恶物聚合生发恶气,甚至植物似乎是本能似的远离任何对它们是致命或有害的聚合在一起的恶物。在地狱,所有的法则都颠倒了过来:在那里,没有家庭、国家、友情、亲缘的概念。遭天罚的人们相互嘶号与叱喝,由于看到同类的人像他们一样遭受折磨与煎熬、痛苦地发疯而使他们的折磨与疯癫更甚。所有人类的感觉都给遗忘了。痛苦的罪人的嗥叫充斥了广阔无垠的深渊所有的角落。天谴的人们满嘴亵渎上帝的脏话,充满了对一同受苦的人的仇恨,诅咒犯罪的同伙。在古代,惩罚弑父罪,惩罚对父亲举起谋杀之手的人,是将他塞进一只麻袋,里面装上一只公鸡、一只猴子和一条毒蛇沉入大海的深处。制定这条律法的执法者意在使罪人与充满敌意的、歹毒的野兽为伍作为惩罚,这在现在看来有失残酷。然而,当地狱里天谴的人们看到曾经协同、唆使他们犯罪的人、看到曾经在他们的心灵中布下罪恶想法与罪恶生活方式的最初的种子、他们放浪不羁的想法曾经将他们引向犯罪、他们的眼神曾经将他们蛊惑、引诱离开正路的人和他们一起在悲惨地受苦,那么,不会说话的野兽的愤怒与从他们焦干的嘴唇与嘶哑的喉咙里发出的狂怒的诅咒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们扑向他们的同伙,谴责、诅咒他们。但没有任何人帮助他们,他们也没有任何希望:忏悔已经太迟了。
——最后,请想一想那些天谴的灵魂,蛊惑者与被蛊惑者,和魔鬼呆在一起所受到的骇人听闻的折磨。这些魔鬼将以显现与责难两种方式伤害天谴的灵魂。我们无法想像这些魔鬼是多么的可怖吓人。锡耶纳的圣凯特琳曾经见到过这魔鬼,她写道,与其再看上一眼这令人战栗的魔鬼,她宁可一生在烧红的炭火铺的路上走下去,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这些魔鬼曾经是美丽无比的天使,他们和他们曾经美丽绝伦一样而变得可怕、丑恶绝伦了。他们嘲弄、揶揄他们使之毁灭的迷失的灵魂。正是他们,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魔鬼成了地狱良知的声音。你为什么犯罪?你为什么听信了魔鬼的诱惑?你为什么鄙弃了你虔诚的做法和做过的善事?你为什么没有拒绝犯罪的机会?你为什么没有离开你罪恶的伙伴?你为什么没有放弃那淫猥的习惯,那不纯洁的习惯?你为什么没有倾听你的忏悔神父的劝告呢?在你犯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第一百次罪孽之后,你为什么不忏悔你罪恶的行为、转向上帝呢?上帝正期待着你忏悔,从而宽恕你所有的罪。现在忏悔的时间过去了。时间现在存在,时间过去存在过,但在将来便不复有时间了!在过去,你可以偷偷地犯罪,沉迷于怠惰与骄傲之中,钦羡无法无天的人,听命于你低下的天性的驱使,过着荒野中野兽般的生活,呵,不,过着比荒野中野兽更糟糕的生活,因为它们仅仅是野兽而已,没有理性指导它们的行为:时间过去存在过,但将不复再有,上帝通过这么多声音和你说话,你却不肯聆听。你不愿粉碎你心中的骄傲与愤怒,你不愿归还你非法所得,你不愿服从神圣教会的戒律,也不愿履行你的宗教职责,你不愿与那些奸诈的伙伴断绝往来,也不愿拒绝那些危险的蛊惑。这是那些魔鬼般的折磨者的语言,奚落、谴责、仇恨和厌恶的语言。厌恶的语言,是的!因为即使他们,这些魔鬼在犯罪的时候,犯下了惟一可以和天使天性相容的一种罪行,即理智的反叛:他们,甚至这些令人恐怖的魔鬼也对那些无法启齿的罪孽感到厌恶和腻味,甚至不屑去细想一下那些罪孽,而堕落的人却用这些罪孽去激怒、亵渎圣灵之所〔39〕,去亵渎、玷污他自己。
——哦。我亲爱的在基督内生活的小兄弟们,愿我们永远听不到那样的语言!我是说,愿我们的命运不是那样!在可怕的最后审判日,我要热切地祈求上帝,希望伟大的审判官不会驱逐今天小教堂在座的任何灵魂,我们中的任何人不会听到那可怕的拒绝的判决:离开我,可诅咒的,到那为魔鬼和魔鬼侍从们预备的永火中去吧!〔40〕
他从小教堂过道走过来,两腿打着颤,头皮不寒而栗,仿佛魔鬼的手指刚触摸了它似的。他爬上楼梯,从走廊穿过去,走廊的墙上挂着大衣和雨衣,像被绞死的极刑犯,没有脑袋,流淌着水,身影都不像样子了。他每走一步都胆颤心惊,生怕他死了,灵魂从肉体里给挖将出来,一头栽进无边无际的深渊。
他简直站立不住,一屁股重重地坐在书桌前,随意翻开一本书浏览。每一个字都是针对他的!确实是那样。上帝是全能的。上帝现在就能召唤他,当他坐在书桌前还没明白过来时就把他召去。上帝召唤过他。是吗?什么?是吗?当他感到吞噬一切的火舌临近时,他的肉体一下子收紧起来,他感到那令人窒息的热气在翻腾,肉体被烤得干焦干焦的了。他已经死了。是的。他受到了审判。一股大火横扫过他的身子:第一股大火。然后又是一股大火。他的脑袋开始燃烧。又是一股大火。脑浆在快要炸裂的头颅里沸腾、冒泡儿。火焰像花冠一样从他的头颅里冲将出来,仿佛尖声嘶喊着:
——地狱!地狱!地狱!地狱!地狱!
他身边有声音在说:
——现在专门谈一谈地狱。
——我想他所说的正触动了你的痛处。
——他确实触动了痛处。他让我们大伙儿吓得够呛。
——这正是你们这一帮人需要的:得好好地触动你们一下,让你们端正过来。
他孱弱地靠在椅背上。他没有死。上帝宽宥了他。他仍然生活在学校熟稔的环境里。塔特先生和维森特·赫伦正站在窗前,聊着天,开着玩笑,瞧着窗外阴郁的细雨,不时移动着脑袋。
——我盼望天很快放晴。我和同学约好骑自行车到马拉海德去兜一圈。路上的烂泥一定有齐膝深。
——天会晴的,先生。
他这么熟稔的声音,这些普普通通的闲聊,当谈话声戛然停止,只听见牛儿细细嚼草、同学悄悄吃午饭的声响时笼罩在教室里的一片宁静抚慰了他发痛的灵魂。
还有时间,还来得及。哦,圣母马利亚,罪人的救星,请为他说说情吧!哦,圣洁的处女,将他从死亡的深渊里救赎出来吧!
英语课开始时听读一段历史。皇家成员,宠臣,阴谋家,主教在他们名字的面纱后面逐一像无声的幽灵一般走过去。他们都死了:他们都受到了最后的审判。如果一个人丧失了灵魂,那么,即使他赢得整个世界对他又有何益呢?他终于懂得:人生就在他身边存在着,一片和平宁静的景象,蚂蚁般的人们在博爱的氛围中劳作,死人在寂静的坟堆里永眠。伙伴的胳膊肘碰了他一下,他惊醒了过来:当他回答老师的问题时,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充满了谦恭和悔悟带来的宁静。〔41〕
他的灵魂往悔悟的宁静的深处沉下去,不再能忍受恐惧的煎熬了,在他愈来愈往下沉时,发出了微弱的祷告。啊,是的,他会幸免的;他会在心中忏悔,并得到宽恕;在天上,在天堂的神祇将会看到他将努力弥补以往的过失:整整一生,一生中每时每刻他都将努力。等着瞧吧。
——一生,上帝!一生,一生!〔42〕
传信的侍童来到门口说小教堂开始接受忏悔了。四个同学离开了教室;他听见其他同学穿越过走廊的声音。一阵冷颤向他的心头袭来,像一阵微风,他默默地倾听着,忍受着痛苦,他似乎将耳朵紧贴在自己心房的肌肉上,感觉到心在收缩和颤抖,他听到心室在扑腾直跳。
没有法子逃避开。他不得不忏悔,和盘托出他所犯的所有的罪孽和所怀有的所有罪恶的想法。怎么说?怎么说?
——神父,我……
关于忏悔的想法犹如一把闪着冷光的细剑直刺他脆弱的肉体。但他不会去公学的小教堂忏悔。他要真诚地坦陈一切,所有的罪恶行为和思想:但他不会在公学的同学中间这么做。在远离公学的地方,在一个阴暗的角落,他会轻声说出他的羞辱:他不敢在公学小教堂忏悔,他谦卑地哀求上帝不要因此而觉得被冒犯:在完全的落魄中,他默默地期盼周围的同学们会原谅他。
时间在飞逝。
他又坐在小教堂前排的长椅上。教堂外的日光正在黯淡下来,随着薄暮透过死气沉沉的红色百叶窗缓缓渗透进小教堂,仿佛末日的太阳正在落下山来,而所有的灵魂被召集在一起经受最后的审判。
——我从您的眼前被驱逐离开:这诗摘自《赞美诗》第三十章二十三节,我亲爱的在基督内生活的小兄弟们。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阿门。
神父开始用一种平静的、友好的口吻布道。他的脸庞闪着慈祥的光,他将两手的手指轻轻地合在一起,手指尖组成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笼子。
——今天上午,我们在探讨地狱时竭力设法弄明白我们神圣创建者在他的著作《精神锻炼书》中所述的环境联想法是什么意思。〔43〕也就是说,我们竭力用心灵的感官想像那可怖的地方和所有在地狱的罪人所遭受的肉体折磨的物质特点。今晚,我们将要花些时间来考察一下地狱精神折磨的性质。
——请记住罪愆是一种双层意义上的极恶。它是卑鄙地依顺我们腐败的本性的驱使,听命于低下的本能,顺服一切粗鄙的兽欲;它也是对我们高尚本性劝诫的背离,对一切纯洁与神圣的东西的违忤,对神圣上帝本身的违背。正因为这一原因,不可饶恕的大罪在地狱里用两种方式进行惩罚,即肉体的与精神的惩罚。
——在目前所有精神痛苦中最刻骨铭心的是丧失上帝存在的痛苦〔44〕,事实上,这种痛苦是如此巨大,它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折磨。圣多马〔45〕,我们教会最伟大的神学家,人们称之为天使神学家说,最可怕的诅咒就是人的颖悟力完全失去神明的光辉,人的情感断然背离上帝的慈爱。请记住,上帝是一个无限慈祥的存在。因此,丧失这一存在一定是一种无限痛苦的损失。在现世,我们不太清楚这种损失的含意,但在地狱里被诅咒的罪人因为经受了最巨大的折磨,所以完全理解他们丧失这一存在的含意,完全理解他们之所以丧失它,是因为犯了罪孽,完全理解他们已经永远地丧失它了。在死亡的一刹那,灵与肉的维系被撕裂开,灵魂立刻飞向上帝就像飞向她存在的中心一样。请记住,我亲爱的孩子们,我们的灵魂希冀和上帝永在一起。我们由上帝那儿而来,我们依靠上帝而生,我们属于上帝:我们是他的,不可剥夺地属于他的。上帝以神明的博爱爱每一颗灵魂,每一颗灵魂生活在他的博爱之中。怎么可能不是这样呢!我们所呼吸的每一口气,我们的每一个思想,我们生命的每一刻无不源于上帝永不枯竭的慈爱。如果将孩子与母亲拆离开是一种痛苦,如果将人从甜蜜的家中流放到异地是一种痛苦,如果将朋友拆散是一种痛苦,那么,哦,请想一想,将一颗可怜的灵魂从至善与至仁的创世主面前摈斥开是一种何等样的痛苦,何等样的悲哀呵,创世主曾经从虚无中创造了那颗灵魂,在生活中曾经支撑过它,以难以估量的爱爱过它。因此,与至善的上帝分离,忍受这种分离带来的痛苦,并心中非常清楚这是不可改变的——这一切是上帝创造的灵魂能够忍受的最巨大的折磨了,poena damni,丧失的痛苦。
——地狱中遭天谴的罪人感到的第二种痛苦便是良心的痛苦。正如在尸体里由于腐烂生发出蛆虫一样,迷失的灵魂也会从腐烂的罪孽中滋生出永恒的悔恨,即良心的刺戟,这种蛆虫,正如教皇英诺森三世〔46〕称谓的,具有三重的刺。这残酷的蛆虫刺来的第一根刺便是对往昔快乐的回忆。哦,那将是何等样骇人的回忆!在吞噬一切的火海中,傲视一切的国王将回想起宫殿富丽堂皇的礼仪,智者和机巧者将想起他的图书馆和研究的工具,艺术爱好者将回忆起他的大理石雕刻品、画品和其他艺术瑰宝,美食家将想起他豪华的盛宴,他精美的菜肴,他上等的好酒;吝啬者将回想起他的金库,强盗将想起他非法得来的财富,怒气冲冲的、报复心重的、残忍的谋杀者将想起他们为之取乐的血腥暴力行为,无耻的淫荡的人将想起他们沉迷于其中的难以启齿的肮脏的享乐。他们将回想起这一切,怨恨自己,嫌恶他们所犯的罪愆。因为对于被罚到地狱成百年、成千年地经受烈火的煎熬的灵魂来说,所有这些享乐显得是何等样的痛苦。当他们想到他们为了贪恋尘世贱如粪土的糟粕,贪恋几个铜板,贪恋过眼的虚荣,贪恋肉体的享乐和精神的刺激而丧失了天堂的福祉,他们会变得何等样的疯狂而气愤。他们终究会忏悔;这就是良知这一蛆虫的第二重刺,对所犯的罪孽感到一种过迟的、毫无用处的痛苦。神明的正义坚持要那些可悲的可怜虫不断地理解他们所犯的罪孽,正如圣奥古斯丁〔47〕所指出的,上帝将向他们传授他自己对罪孽的理解,这样,罪孽就会在他们眼前就像在上帝的眼前一样现出它所有可怕的邪恶来。他们将看清他们罪孽的污秽与渎神而顿生悔恨之意,然而这已经太迟了,他们将痛悔与许多上好的机会失之交臂。这是良知。这一蛆虫的最后一根,也是刺戟得最深、最残酷的刺。良知会说:你曾经有过忏悔的时间和机遇,然而你放走了。你的父母在宗教的氛围中把你养大成人。你享有教会的圣礼、恩泽和宽容来帮助你。你有上帝派遣的仆人给你布道,当你迷路时呼唤你回来,不管你犯了多少罪孽,多么可厌的罪孽,只要你忏悔,就原谅、宽宥你。不。你不愿悔罪。你侮慢神圣宗教的仆人,你拒绝忏悔,你在罪孽的泥潭里越陷越深。上帝向你呼吁,警告你,哀求你回到他的身边。哦,这是何等样的耻辱,何等样的悲惨啊!宇宙的主宰恳求你,泥土捏成的生灵,爱他,因为他创造了你,恳求你遵从他的诫命。不。你不愿。即使你将地狱用你的眼泪完全淹没——如果你还能继续哭泣的话,整个忏悔的泪海也不抵你在现世掉一滴真正忏悔的泪水能给你带来的好处多。那时,你祈求获得哪怕一刻的尘世的生活,以期进行忏悔:那已是徒然的了。机遇已失去;永远失去了。
——这就是良知的三重刺,这就是啮咬地狱里可怜虫心脏的毒蛇,这些可怜虫充满了地狱般的愤怒诅咒自己的蠢行,诅咒将他们引向如此毁灭道路的罪恶的伙伴,诅咒在尘世诱惑他们,如今又在永恒中嘲笑他们的魔鬼,他们甚至辱骂、诅咒万能的上帝,他们曾经嘲弄、蔑视上帝的慈爱与耐心,而现在却又无法逃避上帝的公正与威严。
——天谴的罪人遭受的下一个精神的痛苦是蔓延的痛苦。在尘世中,虽然人有可能犯许多罪孽,但他不可能一下子犯所有的罪孽,因为一种罪孽纠正另一种罪孽,互相抵消,正如一种毒物每每可以中和另一种毒物一样。而在地狱,一切都正好相反,折磨非但不会互相抵消,反而会形成更大的力:而且,正如内脏的器官比外在的感官更为完善,所以它们更能承受磨难。和感官一样;第一个精神的官能也有相应的折磨;在幻想中出现阴森可怖的形象,在敏感的官能中一会儿希望,一会儿忿怒,在心灵和意识中充斥着一片内在的黑暗,这种内在的黑暗甚至比主宰这可怕的牢狱的外在的黑暗更为骇人。占据这些恶魔灵魂的邪恶,虽然它本身没有多大力量,却是一种可以无限蔓延、没有时间界限的罪恶,是一种可怕的奸诈险恶的境地,对于这一切,我们除非记住罪孽的极恶程度以及上帝对极恶的憎厌,我们便几乎无法理解。
——与这种蔓延的痛苦相对立、同时又与它共存的是强度性痛苦。地狱是万恶的中心,正如你们知道的,物质在中心点比在边缘点上具有更大的强度。没有任何对立物或羼杂物可以调和、减缓哪怕一点点地狱的痛苦。不,本身极好的东西到地狱便也变得邪恶了。在其他地方,友情对于经受痛苦折磨的人来说是一种慰藉的源泉,在那里都是一种连绵不断的折磨:人们一直在追逐、并视为智力的主要成就的知识,在那里却比无知更遭人憎恶:万物,从创世主到森林里最细小的植物,都趋之若鹜的光明在那里被人十分厌嫌。在现世,我们的悲哀要么很短暂要么很微不足道,因为人的本性要么依靠习惯克服了悲哀,要么在悲哀的重压下垮掉结束了悲哀。但是,在地狱,不能依靠习惯克服折磨。因为虽然折磨的强度很可怕,但它们一直在变异,打个比方说,每一种痛苦从其他痛苦那里汲取火焰,并赋与那点燃它的痛苦以更旺盛的火力。人的天性也无法以屈从于折磨而逃避强烈的各种各样的折磨,因为灵魂既然依靠邪恶来支撑,那么,它的痛苦应该更为剧烈。折磨无边无际地蔓延,痛苦的强度令人难以置信,并不断地变异着——这是被罪人激怒、冒犯的天主的诫命;这是因腐化的低下的肉欲而被蔑视、轻慢的神圣的上帝所要求的;这是无辜的上帝的绵羊遭受到最无耻的恶人的蹂躏为了赎救罪人而洒的鲜血所坚持的。
——那阴森可怖的地方所有折磨中最后和最残酷的折磨便是地狱的永恒性。永恒!哦,何等可怕和骇人的字眼。永恒!什么人的心能够理解它呢?请记住那是永恒的痛苦。即使地狱的痛苦有可能没那么可怕,但它们是无限的,它们注定要永远地存在下去。只要它们永恒地存在,正如你们知道的,它们会变得难以忍受地强烈,无以复加地蔓延开来。被昆虫的刺扎一下,要永恒地忍受下去,尚且已经是一种可怕的折磨了。要永恒地忍受地狱多种的折磨会是什么样子呢?永远!永恒!不是一年,也不是一代,而是永远。请想一想这可能包括的一切可怕的含意吧。你们都见过海滩的沙。它的细细的颗粒是多么细腻!小孩在玩耍时一手抓一把沙,他手中会有多少那样细小的颗粒。现在请想像一下细沙堆积起来的山是什么样子,一百万英里高,从地球一直高耸入最遥远的太虚,一百万英里宽,一直延伸到最迢遥的空间,一百万英里厚;再请想像一下这由无数颗粒组成的庞然大物像森林中的树叶、浩瀚大海中的水滴、鸟身上的羽毛、鱼身上的鳞、动物身上的毛、广袤空间中的原子会不断成倍增长:请想像一下每一百万年有一只小鸟飞来沙山,用它的嘴衔走一小颗粒沙。小鸟衔走哪怕一平方英尺的沙需要多少百万个世纪,如果它要把整座沙山衔完,又需要多少千百万个亿的世纪呀?然而,那数不清的世纪,对于永恒来说,仅仅是一眨眼的功夫。经过数十亿、数百亿年之后,永恒还没有开始。如果那沙山在被衔完之后重又长出来,而小鸟重又飞来一颗沙一颗沙地衔走,如果这样消长就像天上的星星、空中的原子、大海中的水滴、森林中的树叶、鸟身上的羽毛、鱼身上的鳞、动物身上的毛发一样多,那么,这简直无法测算的庞然的大山的无数次地消长之后,对于永恒来说,也不过是一刹那的光景;即使在这段时间之后,比方说千百万个亿年之后——想一想这个我们的头脑就要发晕——永恒还几乎没有开始。
——一位神圣的圣徒(我相信他是我们的一位前辈)被恩准见到地狱的景象。他仿佛站立在一个大厅之中,黑洞洞、肃然无声,只听见一座大钟嘀嗒嘀嗒地响。钟的嘀嗒声无尽无休地响着;在这位圣徒听来,嘀嗒声似乎在不断地重复说:永远,永不;永远,永不。永远呆在地狱里,永不能升入天堂;永远与天主断绝分离,永不会有缘享受到福象〔48〕;永远在火中经受焚烧,被蛆虫啮咬,受发烫的铁钉捅扎,而永不能免除痛苦;永远受到良心的谴责,一回忆起往昔就恚恨不已,心中充满了黑暗与绝望,永不能摆脱;永远诅咒和谩骂那阴险的恶魔,他们正邪恶地从受到他们欺骗的人们的痛苦中取乐,而永不能见到受佑精灵的金光灿烂的衣饰;在一刹那间,仅仅是脱离那可怕痛苦煎熬的一刹那间,永远在大海的深渊向上帝呼救,而永不能获得上帝哪怕一刹那间的宽恕;永远受苦受难,永不能享受;永远被诅咒和遗弃,永不能得到救赎;永远,永不;永远,永不。哦,多么令人毛骨悚然的惩罚!在这永恒中充满了无穷尽的痛苦,充满了无穷尽的肉身与精神的折磨,没有一线希望,没有一刻停止过,在这永恒中,充斥了在程度上与在烈度上都是窈然无际的苦难,在这永恒中,充满了无限扩展、无限变异的折磨,这种折磨一方面永恒地吞噬一切,一方面又使被它吞噬的东西永恒地存在下去,一方面永恒地侵袭精神,一方面又磨难肉体,在这永恒中,每分每秒本身就是一种永恒,而这种永恒本身就是一种永恒的苦难。这就是万能的公正的天主对那些因致命罪孽而死亡的人们的可怕的惩罚。
——是的,公正的天主!因为人总是理性的,人们会惊愕地发现上帝竟然会为了不过一个可悲的罪孽而作出永远入火狱的无尽休的惩罚。他们这么推断,因为他们被人类理智的盲区和粗鄙的肉欲的幻想所蒙蔽,他们无法理解致命罪孽所包含的可怕的邪恶。他们这么推断是因为他们无法理解甚至很细微的罪孽也是很险恶和可怕的,即使万能的创世主不惩处仅仅一个细微的罪过,诸如说谎、怒目而视、瞬间任性的怠惰,而能够消除尘世间所有的罪恶和痛苦,如战争、疫病、抢劫、犯罪、死亡、谋杀的话,他,至高的全能的上帝,也不能这样做,因为任何罪孽,无论是在图谋之中还是在行动之中,都是对上帝戒律的一种违背,而如果上帝不惩处违背他戒律的罪人,上帝也就不成其为上帝了。
——一个罪孽,理智瞬间的反叛与傲慢,使路济弗尔和天堂三分之一的神灵堕落,他们的荣光被剥夺。一个罪孽,瞬间的愚蠢和软弱,使亚当和夏娃被逐放出伊甸园,死亡和苦难降临于尘世〔49〕。为了赎救那罪孽的后果,天主圣子来到世间,生活,受难,身悬十字架达三小时之久而痛苦地死去。
——哦,我亲爱的在耶稣基督内生活的小兄弟们,我们还会忍心去冒犯救赎者,让他生气吗?我们会忍心在那撕裂的、被砍得血肉模糊的尸体身上再踩上一脚吗?我们会忍心往那张充满悲伤和爱的脸庞上啐上一口唾沫吗?救世主为了救赎我们单独忍受那榨汁机般的苦难,我们会像那些残酷的犹太人和野蛮的兵士一样嘲弄温和、富于同情心的救世主吗?每一句罪孽的话都是对他脆弱身体的损伤。每一个罪行都是刺穿他头颅的荆棘。每一个存心故犯的下作不纯的想法都是一把锐利的长矛戳穿那颗至圣至爱的心。不,不。对于每一个人来说,做那么深深地冒犯天主的事,做要遭受永恒惩罚的事,做再一次让圣子钉死在十字架上、让他成为笑柄的事是不可能的。
——我祈求上帝我所说的微不足道的话语今天能坚定正享受上帝恩泽的人们的神圣信念,使在歧路上犹豫不决的人们坚强起来,将那些迷路的可怜的人们——如果你们中有这样的人的话——重新带领进上帝的怀抱。我祈求上帝,请你们和我一起祈求,上帝将允许我们为我们的罪孽忏悔。我请求你们,请求你们全体,跪在这简陋的小教堂里,在上帝面前,跟随我背诵忏悔祷词〔50〕。上帝就在那圣龛里,充满了对人类的爱,随时准备慰藉受伤的灵魂。别害怕。不管你的罪孽有多少,不管你的罪孽有多么糟糕,只要你忏悔,你就会得到宽恕。别让世俗的耻辱感让你却步。上帝是至慈的上主,他并不希望判决罪人永恒的死亡,而是希望他能重新皈依上帝并活下去。
——他正在召唤你们到他的怀抱中去。你们是属于他的。他从虚无中创造了你们。他尽神的一切可能爱你们。虽然你们对他犯了罪孽,但他仍然敞开胸怀准备容纳你们。到他这儿来吧,可怜的罪人,可怜的虚荣的犯了罪孽的罪人。现在正是接纳你们的时候。正是时候。
神父站起来,转身面对圣坛,在薄暮的昏暗之中跪在圣龛前的台阶上。当小教堂里所有的人全跪下,一片肃然寂静时,他抬起头,以充满激情的语调,一句一句地念忏悔祷词。孩子们跟随在他后面一句一句地复述。斯蒂芬舌头紧粘在上颚上,低着头,在心中祈祷。
——哦,我的上帝!——
——哦,我的上帝!——
——我由衷地表示歉意——
——我由衷地表示歉意——
——我冒犯了你——
——我冒犯了你——
——我憎厌我的罪孽——
——我憎厌我的罪孽——
——比对任何其他的愆尤都更痛恨——
——比对任何其他的愆尤都更痛恨——
——因为我的罪孽使你震怒,我的上帝——
——因为我的罪孽使你震怒,我的上帝——
——你值得——
——你值得——
——我竭尽我所有的爱来爱你——
——我竭尽我所有的爱来爱你——
——我决心——
——我决心——
——在你的神圣恩宠的荫庇下——
——在你的神圣恩宠的荫庇下——
——永远不冒犯你——
——永远不冒犯你——
——并改过自新——
——并改过自新——
* * *
晚餐后,他上楼回到寝室以便独自静思一会儿:他每爬一层阶梯,灵魂似乎都发出一声太息:每爬一层阶梯,仿佛灵魂也随着腿脚上升,在升腾中,在一片凝固的昏暗之中唏嘘。
他在楼梯口的门前停了一会儿,然后一把抓住瓷门把,飞速地打开门。他满怀惊惧地伫立了一会儿,心中的灵魂已颓唐不堪,默默祈祷他跨过门槛时死神不会来抓他,潜伏在黑暗中的魔鬼不会有能力来左右他的生命。他纹丝不动地站立在门槛前,仿佛呆立在一座黑暗的洞穴的门口。那儿有一张张脸;一双双眼睛:它们正虎视眈眈地等待着。
——我们诚然非常清楚虽然事情终究要败露,但是他发现要试图迫使自己去明晓神的绝对威力是异常困难的,我们诚然也非常清楚——
窃窃私语的一张张脸庞在虎视眈眈地等待着;窃窃私语充斥这黑漆一片的洞穴。他在精神上和肉体上都十分恐惧,但他勇敢地高昂起头颅,以坚定的步伐走进了寝室。门厅,卧室,同样的卧室,同样的窗户。他平静地对自己说这些话毫无意义,它们仿佛是从黑暗中的窃窃私语中升腾起来的。他对自己说这就是他自己的卧室,门大开着。
他关上门,匆匆走到床边,跪了下来,用双手将脸庞掩住。手冰冷而潮湿,四肢因为冷颤而发疼。肉体的不安、透骨的冷和困顿困扰着他,使他无法思想。为什么他跪在那儿,像个孩子一般在吟诵晚祷?他要独自面对他的灵魂,审视他的良知,直面自己的愆尤,回想一下犯罪的时间、方式和情景,为自己的罪债而哭。但他哭不出来。他无法回忆起这一切。他只感到灵与肉的痛楚,他的整个身子、记忆、意志、理智、肉体都处在一种麻木不仁、颓唐不堪的状态之中。
那正是魔鬼的杰作,使他的思想迷乱,使他的良知蒙上阴翳,在他的怯懦的被罪孽腐败的肉体的门前攻击他:他一边胆怯地恳求上帝宽赦他的软弱,一边爬到床上去,将被褥紧紧地裹住身子,再一次用双手掩住脸面。他犯了罪孽了。他犯了如此不可赦免的得罪上天和上主的罪愆,他已不配再称作上主的孩子了。〔51〕
他,斯蒂芬·德达罗斯,可能干这种事情吗?他的良知在唏嘘声中回答。是的,他偷偷地、肮脏地屡屡干这种事情,罪恶的顽固不仅使他更铁下了心,当他肉体里的灵魂充塞着一团糟腐化思想的时候,竟然敢于在圣龛前装出一副全然圣洁的样子。为什么上主没有把他击毙呢?他那帮恶毒的犯罪的同伙向他围拢来,对着他呼吸,从四面八方逼视着他。他想藉祈祷把他们遗忘,四肢更紧地蜷缩在一起,闭上了眼皮:虽然他紧紧地合上眼睛,但心灵的感觉却无法合上,他看见了他犯罪的地方,虽然他紧紧地掩上了耳朵,但他能听见。他竭尽全力希冀自己既看不见也听不见。他的身体在希冀的重压下颤抖了一下,心灵的感觉合上了。它们合上一刹那便重又打开。他又能看见了。
荒野上生长着直楞楞的芦苇、蓟花和簇状的荨麻。在这一簇簇繁茂的直楞楞戳着的芦苇中间满地是踩瘪了的罐头和晒干了的粪便堆。一丝微弱的沼泽的光从粪堆透过密密的浅青色的芦苇向上升腾。一股难闻的臭气,和光一样的微弱而污浊,慢慢吞吞地从瘪罐里散发出来,从臭烘烘的结了嘎巴儿的粪堆上往上蒸腾。
荒野里有生灵;一个,三个,六个:生灵在荒野到处跑来跑去。他们样子像山羊,人脸,眉毛像触角,有一绺稀疏的胡子,一身像橡皮一样的灰色。当他们跑来跑去时,险恶的眼睛里闪烁着邪恶的光,身后拖曳着一条长长的尾巴。那凶残的阴险的豁嘴使他们那苍老的、瘦骨嶙峋的脸看上去更为灰暗。一个生灵将一条破旧的法兰绒背心紧紧裹在肋骨上,另一个生灵胡须纠缠在簇生的芦苇上,在嘟嘟囔囔地抱怨。他们在荒野四周慢条斯理地转着圈儿,窸窣窸窣,在芦苇间蜿蜒徐行,拖曳着长长的尾巴,罐头在尾巴的抛甩下丁零当啷作响,干巴巴的嘴唇间发出轻轻的喃喃声。他们围成圈儿慢慢地走动,圈儿越来越小,越来越紧,要围上来了,要围上来了,嘴里喁喁低语,沙沙作响的长尾巴沾着奇臭的大粪,他们猛抬起阴森骇人的脸……
救命!
他发疯般地将毯子从脸上和脖子上掀开。那是他的地狱。上帝让他见一下为他的罪孽准备的地狱:臭气熏天,野蛮而凶险,那是充斥恶毒的山羊魔鬼的地狱。是为他而准备的!是为他而准备的!
他从床上蓦地跳将起来,臭不可闻的味儿直往他喉咙里灌,他感到恶心。空气!天堂的空气!他跌跌撞撞走到窗前,呻吟着,差一点因恶心而昏倒过去。在洗手池前,他感到内脏一阵痉挛;他紧紧地按住冰冷的前额,哇——一声痛苦地呕吐了出来,吐得很多。
呕吐完后,他孱弱地走到窗前,拉起吊窗,坐在漏斗状斜面墙的一角,将手肘撑在窗台上。雨停了;在星星灯火间飘浮着雾霭,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片柔和的浅黄色的氤氲之中。天际是宁静的,发出淡淡的光,空气吸入肺中仿佛有一种甜蜜的感觉,犹如置身于绵绵细雨中的灌木丛:在静谧、闪烁的华灯和宁静的芬芳之中,他在心中默想誓约。
他祈祷道:
——他曾经希冀带着天上的荣光来到世间,但是我们犯罪了:他无法平安无事地访问我们,而只能掩蔽自己的威严和神光,因为他是上帝。所以,他降临于世显得柔弱,并不显示其伟大,他派遣你,一个创造物,以他的名义,以人的清秀美丽和适合我们处境的光辉来到世间。现在,你的脸和身影本身,亲爱的圣母,对我们来说就意味着永恒;你的美不像世俗的美,瞧上一眼就危险万分,而宛若晨星——那是你的象征——光彩熠熠而富有音乐的韵味,散发出圣洁的气息,象征天堂和充溢一切的宁静。哦,白昼的先驱者!哦,朝圣者的灯塔!像你以前引导我们那样地引导我们吧。在黑夜,在那凄凉的荒野,带领我们到主耶稣那儿去吧,带领我们回家吧。〔52〕
他的眼睛因噙满眼泪而变得模糊起来,他谦卑地抬起头望天,他为他失去的无辜而哭泣。
当夜幕降临时,他离开了屋子,当他一呼吸那湿润的黑夜的气息,听到身后门砰然关上的响声,他的被祈祷和眼泪平静下去的良心又痛楚起来。忏悔!忏悔!仅仅依靠眼泪和祈祷来平静良心是不够的。他不得不去跪在圣灵的祭司面前,坦率地忏悔他隐匿的愆尤。在他再一次听到屋门打开让他进屋,屋门的脚板嘎然扫过门槛,在他再一次见到厨房的餐桌铺好准备开晚餐之前,他必须去跪下忏悔。事情就这么简单。
良心停止了自责,他匆匆穿过黝暗的街道往下走去。在这条街的人行道上有这么多石板,在这城市中,有这么多街道,在这世界上有这么多城市。永恒是没有穷尽的。他犯了致命的罪孽。即使犯上一次这种罪孽就够致命的了。这种罪孽可以在刹那间就犯。怎么这么快?只要看上一眼或者想看上一眼就犯上这罪了。眼睛瞧了那玩意儿,虽然最初并不想看。然后在一瞬间,罪孽就犯了。身体的那一部分懂吗?或者懂得什么?在一切野兽中蛇是最狡猾的。〔53〕当它在一刹那间有欲念时,它一定是懂得的,然后罪恶地一瞬间一瞬间地延续它自己的欲念。它能感觉、理解并欲求。多么可怕!谁在人身体上创造了那兽欲般的部分,它能像野兽一般地懂得、野兽一般地欲求?难道当时他或者一个非人的东西被比他灵魂更为卑下的灵魂所驱使?一想到这一种冬眠的蛇一般的生活,靠吮吸他生命娇嫩的骨髓而生存,靠肉欲粘腻的玩意儿而得以肥壮,他的灵魂就感到恶心。哦,为什么要那样?哦,为什么?
一想到这,他就畏缩不前起来,在创造世间万物和人的上帝面前感到敬畏,感到自卑。这纯然是颠狂。谁能这么想?他在黑暗中畏葸不前,自惭形秽,默默地祈求他的守护神用他的剑将对他脑海聒噪不休的魔鬼赶走。
耳边的絮叨停止了,这时,他清晰地知道他自己的灵魂通过他自己的肉体无论在思想上,在言语上还是在行动上都肆意犯罪了。忏悔!他不得不坦白每一个罪孽。他怎么能对神父说出他所干的一切呢?必须,必须。或者说,他怎么能说出来而不羞愧而死呢?或者说,他怎么能干出这种事而不感到羞耻呢?一个疯子,一个令人憎厌的疯子!忏悔!哦,他多么希望他重又自由而清白无辜!神父也许会知道的。哦,至亲的上帝!
在灯火昏暗的街上他不停地走下去,生怕止步伫立在那儿一会儿,看起来好像他想从等待他的一切面前退缩回去,惟恐去到那他还热切想去的地方。上主充溢着爱俯视的、受到他恩泽荫庇的灵魂该是多么美丽!
邋遢不堪的姑娘沿着路边拦石坐在她们的篮前。湿漉漉的头发垂在眉间。她们蜷缩在泥淖里,看上去并不美。但是,上主俯视着她们的灵魂;只要她们的灵魂享受着上主的护佑,她们看上去就光彩夺目:上主爱她们,俯视着她们。
一想到他怎么堕落沉沦,这些灵魂比他的灵魂更亲近上主,一阵使人疲乏不堪的、感到屈辱的风凄清地吹拂过他的灵魂。这风吹拂过他,继而吹拂成千上万其他的灵魂,在这些灵魂之上,上帝的福荫有时护佑得多些,有时护佑得少些。星星有时晶亮些,有时暗淡些,时隐时现。闪烁发光的灵魂,时隐时现,从他身边走过去,汇集成一阵涌动的风。有一颗灵魂迷失了;一颗渺小的灵魂:他的灵魂。它曾经闪闪发光过,继而熄灭了,被遗忘了,迷失了。结果是:一片黝黑的冰冷的空荡荡的荒原。
在越过了一大片漆黑的、没有感觉、没有生活的时间荒原之后,他渐渐对周围环境有所感悟了。他周围是一片污浊不堪的景象;下等人的口音,商店里燃烧的煤气灯,腥鱼、烈酒、湿润的木屑的味儿,彳亍而行的男女。一个年迈的女人手中拿着一只油壶,正要横穿马路。他躬身问她附近有没有小教堂。
——小教堂,先生?是的,先生。教堂街小教堂。
——教堂?〔54〕
她将油壶移到另一只手上,给他指路:当她从披肩边缘伸出臭烘烘的干瘪的右手,他向她更低地躬下身去,她的声音使他感到悲哀而又慰藉。
——谢谢您。
——不客气,先生。
高高的祭台上的蜡烛已经熄灭了,香烛的馨香仍然在黝暗的教堂的中部飘渺。蓄胡须的工友,一脸虔敬的样子,正把一座圣坛的罩盖从边门抬出去,圣器监护司事默默打着手势,有时说几句话,帮助他们抬出去。有一些虔诚的信徒仍然留在教堂里,有的在旁边的祭台前祷告,有的跪在忏悔室旁边的板凳上。他怯生生地走过去,在殿堂最后一排板凳上跪下来,对于教堂的宁谧、肃静和芬芳的阴影心中充溢了感激之情。他所跪的木板狭窄而破旧,跪拜在他附近的人们都是耶稣谦卑的信徒。耶稣也是在贫困中降生的,他曾在木匠铺干活,锯、刨木板,他第一次宣讲上帝的天国,是对穷困潦倒的渔夫讲的,他教导人们顺从、心地谦卑。
他将头枕在手上,希冀他的心变得顺从而谦卑,这样,他就可以和跪拜在他旁边的人们一样,他的祈祷也像他们的一样被上帝所接受。他在他们身旁祈祷,但很难。他的灵魂因为罪孽而变得污浊,他不敢像他们一样以朴实的信赖祈求上帝宽赦,耶稣以上帝神秘的方式将他们——木匠、渔夫、那些干低下活的人们,锯刨树木、耐着性儿修补渔网的人们——召唤到他身边。
一个高个儿的身影从过道走来,准备忏悔的人们开始蠢动起来:在最后的一刻,他急速抬起头来,只见一绺长长的灰白胡须和嘉布遣小兄弟会神父棕色的法衣〔55〕。神父走进忏悔间,不见了。两位忏悔者站起,走到忏悔间的两侧,木头滑门拉上,一阵阵喁喁细语搅扰着静谧。
他的血液开始在血管里絮聒,其嘈杂犹如整整一座罪孽的城市从沉睡中被召唤醒来聆听对它末日的裁决。细小的火星和尘埃缓缓沉降下来,落在人们的屋顶上。他们被发烫的热空气从睡梦中惊醒,开始躁动起来。
滑门啪——一声关上。忏悔者从忏悔室的边门走出来。更远一些的那扇滑门打了开来。一个女人默默地熟稔地跪在刚才那忏悔者所跪的地方。悠悠的喁喁细语又开始了。
他还能离开这小教堂。他只需站起来,迈开腿蹑手蹑脚地走出去,然后飞快地跑啊,跑啊。奔过黝暗的街道。他还能逃离这耻辱。要是不是犯上这一罪孽,而是什么其他可怕的罪债该有多好!哪怕是谋杀!细小的火星降下来,落在他的全身,可耻的思想,可耻的话语,可耻的行为。羞耻就像那不断降落的细小的喷火的尘埃将他全身覆盖。要用嘴把它讲出来!他的灵魂感到窒息而无助,将不复存在了。
滑门啪一声关上。一位忏悔者从忏悔室远一些的那边走出来。近一些的那扇滑门打开。一位忏悔者从刚才那位忏悔者出来的地方走进去。一阵阵窃窃细语声像蒸汽云雾一般从忏悔室飘逸出来。这是那女人的声音:轻柔的喁喁细语的云雾,轻柔的咕嚅的蒸汽,一会儿哼哼唧唧,一会儿又消失了。
在木扶手的掩蔽下,他谦卑地用拳头击打胸口。他要和其他人以及上帝打成一片。他会爱他的邻居。他会爱创造了他、爱他的上帝。他会和别人一起跪拜、祈祷而感到无上幸福。上帝会俯视他、俯视他们,爱他们所有的人。
做一个良善心谦的人是容易的。上帝的轭甜蜜而轻松。〔56〕最好是永不犯罪,永远停留在孩提的岁月,因为上帝热爱小孩,应允他们来到他的身边,降福于他们。犯罪是一件可怕而又可悲的事。但上帝对可怜的罪人,只要他们真诚忏悔,是宽宏大量的。那是一点儿也不错的!那就是至善。
滑门突然关上。忏悔者走了出来。下一个该轮到他了。他在惊恐不安中站了起来,懵懵懂懂地走进了忏悔室。
这时刻终于来临了。他在寂静的昏黑之中跪下,抬眼望一下挂在脑袋上的雪白的十字架。上帝可以看得出来他后悔不已。他将和盘说出他所犯的所有的愆尤。他的忏悔会很长、很长。小教堂里所有的人都会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罪人。让他们知道好了。事实就是那样。要是他忏悔,上帝答允宽宥他。他真诚地忏悔。他将十指交叉,向白色的耶稣受难像举起合抱的双手,两眼发黑、浑身颤抖地祷告起来,脑袋前后摇摆,活像行尸走肉,他一边祈祷,一边啜泣起来。
——悔悟!悔悟!哦,悔悟!
滑门啪——一声推开,他的心在胸中激跳。一位年迈的神父的脸出现在格栅前,没有正视他,托在一只手上。他划了十字,请求神父给他以祝福,因为他犯了罪了。然后,他低下脑袋,在惊恐中吟诵忏悔祈祷。当他念到我最可悲的错误时,他打住了,感到透不过气来。
——离你上次忏悔到现在有多长时间了,我的孩子?
——很长了,神父。
——一个月,我的孩子?
——要更长一些,神父。
——三个月,我的孩子?
——更长一些,神父。
——半年?
——八个月,神父。
他开始忏悔了。神父问:
——从那以后,你记得你干了什么?
他开始忏悔他的罪孽:不做弥撒,不做祈祷,说谎。
——还有别的吗,我的孩子?
发怒、妒忌别人、贪食、虚荣、不顺从等等罪孽。
——还有别的吗,我的孩子?
——懒惰。
——还有别的吗,我的孩子?
没有办法。他嘟嘟嚷嚷说:
——我……犯了下流的罪孽,神父。
神父没有转过头来。
——和你自己,我的孩子?
——和……别人。
——和女人,我的孩子?
——是的,神父。
——她们是已婚的女人吗,我的孩子。
他不知道。他细细述说他的罪孽,一件又一件,件件令人羞耻的事从灵魂深处抖落出来,他的灵魂像一个疮肿,正在溃烂和流脓,流出来的是一连串污浊的秽事。肮脏的罪孽终于不情愿地流淌出来了。没什么再可说的了。他低下头,完全泄了气。
神父沉默不语。他然后问道:
——你多大了,我的孩子?
——十六岁,神父。
神父用手抚摸脸庞,抚摸了好几次。然后,将前额撑在手上,他将脸贴向格栅,眼睛仍然不直视他,开始缓缓地说起话来。他的声音疲惫困顿而又苍老。
——你很年轻,我的孩子,他说,让我恳请你痛改那罪孽。那是可怕的罪孽。它摧残肉体,戕害灵魂。那是许多罪愆与不幸之源。为了上主,杜绝那罪孽吧,我的孩子。那是不光彩的,也不是一个男子汉应该干的。你不可能知道那卑劣不堪的习惯将会把你引向何处,或者在什么地方让你栽跟头。只要你犯那罪孽,我可怜的孩子,你对于上帝将是一钱不值。祈求圣母马利亚帮助你吧。她会帮助你的,我的孩子。当那罪孽潜进你的心时,向我们的圣母祷告吧。我肯定你会这么做的,是不是?你忏悔了所有的罪孽。我肯定你会这么做的。你现在向上主起誓,承蒙上帝的恩宠,你永远不会再以那邪恶的罪孽冒犯他了。你会向上帝作那庄严的保证的,是吗?
——是的,神父。
那苍老而疲惫的声音像甘雨滴落在他那战抖的焦渴的心田上。多么甜蜜而又悲伤!
——起誓吧,我可怜的孩子。魔鬼让你迷了路。当魔鬼蛊惑你那样糟蹋你的肉体时,将他赶回地狱去吧。——这邪恶的精灵仇恨我们的主。向上帝起誓你将会抛弃那罪孽,那糟透了的、糟透了的罪孽。
泪水和上帝宽赦的光辉使他的眼睛变得蒙蒙眬眬的了,他低下头,聆听那庄严的赦罪文〔57〕,看见神父抬起了手,举过他头顶表示宽恕的样子。
——愿上帝降福于你,我的孩子。为我祈祷吧。
他跪下来做告解圣事〔58〕,在黝黑的教堂中殿的一隅祈祷:他的祷告从他再次变得纯洁无瑕的心里奔涌而出,往天上升去,就像馨香从雪白的玫瑰花蕊不断散逸出来。
泥泞的街巷充满了欢乐。他往家走回去,感到有一种无形的神明的力量充溢了他的全身,使他的脚步迈得轻松而自如。不管他犯了多少罪孽,他已经忏悔了。他忏悔了,上帝已经宽宥了他。他的灵魂再一次变得美好而圣洁,圣洁而幸福。
要是上帝希望他去死,那死亡该是多么美丽。要是上帝希望他活下去,那生活又该是多么美丽,在上帝的福荫下过一种和平宁静的、循规蹈矩的、宽容的生活。
他坐在厨房的火炉边,因为太幸福了,不敢说出话来。在那时刻之前,他从没体验到生活竟然能如此美好,如此宁静。从用别针别在灯上的翠绿色的方灯罩里射出一圈柔和的光影。在厨房桌上放着一盘香肠和白色的布丁,在柜橱里有鸡蛋。它们是为公学小教堂做完圣餐礼后开早餐准备的。白布丁,鸡蛋,香肠,一杯杯茶。生活毕竟是多么简单而美好!人生在他面前展现了一切的可能。
在梦幻中他睡着了。在梦幻中他起身,发现已经是清晨了。他一边做着白日梦,一边穿过静谧的晨霭向公学走去。
同学们都在那儿,跪拜在各自的位置上。他幸福而羞怯地在他们中间跪了下来。圣坛上堆满了散发浓郁芬芳的雪白的花朵;在晨曦之中,在雪白的花丛中,淡淡的烛火就像他的灵魂清澈而静默。
他和他的同学一起跪拜在圣坛前,手提着圣坛罩布,一排溜看上去就像由手组成的栏杆。当他听见神父手持圣体容器〔59〕从一个领受圣餐者走向另一个领受圣餐者施圣餐时,他的手颤抖起来,他的灵魂也颤抖了起来。
——Corpus Domini nostri.〔60〕
这可能吗?他跪拜在那儿,无辜而胆怯;他用舌头长长地舔着圣饼,这样,上帝就会进入他业已清白无瑕的身体。
——In vitam eternam. Amen.〔61〕
一种新的生活!一种享受上帝福佑、有道德的、洋溢幸福的生活!这一切是真真切切的。这并不是一朝醒来发现不过是梦幻而已。过去的永远过去了。
——Corpus Domini nostri.
圣体容器来到了他的面前。
注释
〔1〕 这是指19世纪末1898年的12月。这年12月3日,星期六,是圣方济各·沙勿略纪念日。
〔2〕 原文为balefire,指旷野的大火,不能与bale混淆,认为是致命的、罪恶的火。
〔3〕 “致命的罪孽”指导致精神死亡的罪过。
〔4〕 乔伊斯于1895年12月7日加入该会社,1896年9月25日被选为班督导,他的对头奥尔布雷克特·康诺利(赫伦)被选为助理班督导。在贝尔维迪尔公学,成为班督导是一个学生最高的成就。乔伊斯还不同寻常地担任了两期,直至他1898年6月离开该校。
〔5〕 先知诗篇按拉丁文圣经指旧约《诗篇》第8、18、23、44、45、86、95、96、97篇。
〔6〕 圣母马利亚的荣耀,实际上是意大利道德神学家利古奥里一本著作的书名,也是红衣主教纽曼的布道题目。
〔7〕 经外书记叙马利亚在圣殿一直待到14岁。然后,祭司长大卫家的年轻人召集在一起,答应将马利亚嫁给大卫,大卫的权杖将发芽生枝,成为将形体寓于鸽内的圣灵的休息之地。
〔8〕 拉丁文原文为:Quasi cedrus exaltata sum in Libanon et quasi oupressus in monte Sion. Quasi palma exaltata sum in Gades et quasi plantatio rosae in Jericho. Quasi uliva speciosa in campis et quasi platanus exaltata sum juxta aquam in plateis. Sicut cinnamomum et balsamum aromatizans odorem dedi et quasi myrrha electa dedi suavitatem odoris.
〔9〕 在小礼拜和启应祷文中,“罪人的避难所”常常是指圣母马利亚。
〔10〕 在启应祷文中,晨星这一形象被用来描述圣母马利亚。
〔11〕 原文为sums and cuts,根据乔伊斯在一封通信中的解释,这是学生对数学题的简称。
〔12〕 在乔伊斯原稿中开始将Bombados拼写成Pompados,接着还有一句“我最亲爱的佩塔克”。乔伊斯听从了妻子诺拉·巴纳克尔叔叔迈克尔·希利的劝告,作了如今的修改。
〔13〕 原文为scut,爱尔兰学生俚语,意为“溜走”。不能释为“刷掉”cut。
〔14〕 见《新约·雅各书》2∶10。天主教致命罪孽为:肉欲、骄傲、贪婪、忌妒、饕餮、愤怒、懒惰。
〔15〕 见《新约·马太福音》5∶3—5。“温柔的人是有福的,因为他们要承受地土”应为真福八端之三,而不是之二。
〔16〕 沙勿略于1528年在巴黎大学教授亚里士多德哲学,1529年与依纳爵相遇。
〔17〕 原文为simoom,这是每年春天和夏天在非洲和亚洲沙漠吹刮的一种热而干燥的沙暴。
〔18〕 这最后的四件事情为:死亡、最后审判、天堂、地狱。这句话引自《旧约·德训篇》7∶40。下面说《旧约·传道书》是错的。乔伊斯是否故意让阿纳尔神父说错,不得而知。
〔19〕 在贝尔维迪尔公学静修的真实主持人为詹姆斯·A·卡伦神父。卡伦神父布道严格按照耶稣会的老版本。卡伦神父的“地狱布道”主要依据乔瓦尼·皮埃特洛·皮纳蒙蒂的书《基督徒的地狱》。阿纳尔神父所说“在基督内生活的小兄弟”,按《圣经》所说,即基督信徒。
〔20〕 牛神,古埃及阿比斯神。
〔21〕 源自《新约·启示录》6∶13:“天上的星辰坠落于地。如同无花果树被大风摇动,落下未熟的果子一样。”
〔22〕 见《旧约·约珥书》6∶12:“万民都当兴起,上到约沙法谷,因为我必坐在那里,审判四周的列国。”
〔23〕 上帝的羔羊指耶稣。
〔24〕 拿撒勒,巴勒斯坦北部城市,耶稣故乡。
〔25〕 悲天悯人的人指耶稣。
〔26〕 善良的牧羊人指基督。
〔27〕 约瑟夫·艾迪生(1672—1719),英国散文家,诗人,剧作家,政治家。根据塞缪尔·约翰逊博士的描述,沃里克伯爵在与沃里克伯爵夫人结婚之前,艾迪生曾是他的家庭教师,并认他为义子。沃里克伯爵生活放荡,名声不好。虽然年轻的沃里克伯爵并不尊重艾迪生,艾迪生仍竭力劝告他。当艾迪生发现自己天年将尽时,将沃里克伯爵叫至床前,说,“我唤你来,是想让你瞧瞧一个基督徒是怎么死的。”乔伊斯在此运用这一典故和隐喻,显然是含有讽刺意味的。艾迪生本人是爱尔兰总督沃顿伯爵的秘书。
〔28〕 见《新约·哥林多前书》15∶55。但乔伊斯以诗引此两句源自英国讽刺诗人亚历山大·蒲柏的《面对灵魂的垂死的基督徒》。乔伊斯在此引用蒲柏也是含有讥讽意味的,旨在贬损神父理解力和文学上的敏感性的缺乏。而更含有讽刺意味的是,斯蒂芬竟然会因这美的布道而信仰起这一套来。
〔29〕 指蒙乔依广场。
〔30〕 埃玛·克莱利。
〔31〕 这段文字引自纽曼的《马利亚的荣耀》。
〔32〕 在基督教时期,人们认为撒旦在堕落以前名叫路济弗尔。在古典罗马神话里指启明星,诗歌以他为黎明的先驱。
〔33〕 基督教的根本教义,谓上帝本体为一,但又是圣父、圣子耶稣基督和圣灵三位。
〔34〕 在巴勒斯坦。
〔35〕 耶路撒冷古城外,耶稣受难之地。
〔36〕 见《新约·马太福音》16∶18:“我再跟你说:你是彼得(磐石),在这磐石上,我要建立我的教会,阴间的门决不能战胜它。”
〔37〕 坎特伯雷的圣安塞姆(1033/34—1109),经院哲学学派建立者,本体论和苦行赎罪理论创始人。著有《为什么上帝与人同形?》,为赎罪经典理论。
〔38〕 圣波拿文都拉(约1217—1274),基督教神学家,方济各会会长,枢机主教。著有《彼得·朗巴徒〈教父名言集〉注疏》,《〈圣经〉评注》和《神学概要》等。
〔39〕 原文为the temple of the Holy Ghost,指身子。《新约·哥林多前书》6∶19:“岂不知你们的身子就是圣灵的殿么?这圣灵是从神而来,住在你们里头的。”
〔40〕 见《新约·马太福音》25∶41。
〔41〕 原文为humility,与pride相对,意为“谦恭”,不能译为“羞辱”(humiliation)。
〔42〕 原文为all,根据上文整整一生,这里显然是指“一生”,而不是“全体”。这样理解,对理解斯蒂芬当时完全相信阿纳尔神父的布道是至关重要的,对于理解他的精神历程也是至关重要的。
〔43〕 《精神锻炼书》,圣依纳爵·罗耀拉著于1548年。环境联想法是罗耀拉所倡导的一种方法,指人将自己设想站在上帝的面前,心中默念与耶稣有关的物质的事物,如十字架木头、汗味和血等。
〔44〕 此处丧失指丧失上帝存在的痛苦。
〔45〕 圣多马,死于公元53年,十二使徒之一。因怀疑耶稣的复活而出了名。
〔46〕 英诺森三世(1160/1161—1216),意大利籍教皇,1198—1216在位,原名塞尼的洛泰乐。在位期间,曾发动两次十字军东征。
〔47〕 圣奥古斯丁,又称希波的奥古斯丁(354—430),通称古代基督教会最伟大的思想家。
〔48〕 福象在神学中指圣徒在天上亲近上帝。
〔49〕 按《圣经》,由于原罪,死亡进入了世界。人人在亚当内犯了罪,人人在亚当内也受到了他的罪恶招来的惩罚——死亡。
〔50〕 忏悔祷词,一种正式的祷词,开首为:“哦,我的上帝,我为我所有的罪孽感到悔恨……”
〔51〕 见《新约·路加福音》15∶18—19:“我要起来,到我父亲那里去,向他说:父亲,我得罪了天,又得罪了你,从今以后,我不配称为你的儿子,把我当作一个雇工吧。”
〔52〕 这一段是纽曼的《马利亚的荣耀》的结束语。
〔53〕 《旧约·创世记》3∶1:“耶和华神所造的,惟有蛇比田野一切的活物更狡猾。”
〔54〕 乔伊斯没有在公学小教堂里忏悔,在亨利神父面前忏悔,对于他来说,是无法忍受的;他去教堂街一家小教堂忏悔。小教堂一位嘉布遣小兄弟会神父充满同情地倾听了一个少年忏悔所犯的一个成年人的罪孽。
在宗教改革运动以后施行惩戒法期间,爱尔兰天主教徒只能在旷野或小屋中做弥撒,而新教徒却可在教堂中做礼拜。以后,新教徒做礼拜的教堂称作church,而天主教徒做礼拜的教堂称作chapel(小教堂)。
〔55〕 嘉布遣小兄弟会为天主教圣方济各会独立分支。方济各会修士着带有光顶风帽的会服,蓄须赤足,生活俭朴清贫。
〔56〕 见《新约·马太福音》11∶29—30:“我心里柔和谦卑,你们当负我的轭,学我的样式,这样,你们心里就必得享安息。因为我的轭是容易的,我的担子是轻省的。”
〔57〕 神父用拉丁语说,“Absolvo te in nominis Patris et Filii et Spiritus Sancti. Amen.”(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赦罪你。阿门)
〔58〕 告解是耶稣赦免信友领洗后所犯的罪过的圣事。
〔59〕 一种类似高脚酒杯样的金属容器,内盛圣体,以在圣餐弥撒上散发。
〔60〕 拉丁文:“(这是)我们主的圣体。”
〔61〕 拉丁文:“走向永恒的人生。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