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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杀碑》第三十一章 小脚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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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跋涉长途不辞劳瘁的杨展等一行归客,因为潼关内外,闯王李自成兵马,正与官军交战,一攻一拒,烽火连天,万难通行,只好绕道走中条山的崎岖僻径。但由垣曲渡河,经过晋、陕边境,以及入陕到长安一条路上,也难免碰上闯王部下的兵马。杨展对于这层阻碍,却有办法,因为他身上密藏着毛红萼私自送他的护身符,这道护身符,便是杨展在塔儿冈时,适值闯王精锐先锋,已有一部分潜入潼关,和塔儿冈齐寡妇取得联络,塔儿冈一股绿林,已变成闯王部下的别动队,毛红萼自然容易弄到闯王的兵符令旗之类。杨展有了这样护身符,跋涉长途,自然比较有点把握了。杨展等走僻径,绕潼关,越秦岭,入汉中,然后登栈道,进剑阁,一程又一程,迢迢数千里,才能回到川中。这样兵荒马乱,遍地荆棘当口,能不能安返家乡。实在难以想象。便是一路不起风波,也要走不少日子,才能回到本乡本土的川南。

    现在作者的笔头,暂时不跟着三十条腿(杨展等五人和五匹马的腿数),进中条山去,却要掉转笔锋,紧跟着一对铁脚板,向荆、襄路上跑了。

    川南丐侠铁脚板,自从别了杨展,趁了毛红萼令派船只渡回虎牢关刘道贞等三人之便,渡过了南岸。过了黄河,铁脚板把杨展嘱咐的话,通知了刘道贞、三姑娘、曹勋三人以后,他便用开两只精赤的铁脚,独自走了。他是从虎牢关,越嵩山,奔汝州、方城、南阳这条路上走去。这一条路上也是草木皆兵,比他来时还要紧张,他居然顺利地到了南阳。照他来时走的原路,应该走新野,出河南境,望襄阳,奔宜昌,但是这当口他在路上一打听,张献忠和曹操罗汝才两大股乱军,从房、竹窜出来,蚁聚蜂屯,各路并进,官军方面,也逐步设防,实在没法过去。他由南阳小道,奔了邓州,渡过老河口,进了湖北,预备从谷城、保康、歇马河、兴山、而达秭归,从秭归下船,便可溯江而上,由巴东进川了。但是这条路上,只比襄阳路上略好一点,也是张献忠兵马从老巢房山、竹山窜出来的几道必由之民。

    从谷城到歇马河这一带已被张献忠,屠城洗村,杀得鸡犬不留,鬼哭神嚎,必须过了兴山,到了秭归入川江口,大约还没有遭到煞星光顾,路上才比较好一点,但是富厚一点的,也早逃光了。

    铁脚板一过老河口,越看情形越不对。官道上难得看到有个人影,河里漂着的,岸上倒着纷走几步便可瞧见断头折足的死尸。饿狗拖着死人肠子满街跑,天空成群的饥鹰,公然飞下来啄死人吃。一路腥臭冲天,沿路房屋,十有八九,都烧得栋折墙倒,却灰遍地。抬头看看天,似乎天也变了颜色,显得那么灰沉沉的惨淡无光,简直不像人境,好像走上幽冥世界,像铁脚板这样人物,也觉得凛凛乎不可再留,只有加紧脚步,向前飞奔。走着走着,突然会听到前途号角齐鸣,刹时千骑万马奔腾而来。忙不及一耸身,窜入隐僻之处。待得这批人马,一阵风似的卷过,才能现身出来,重向前进,也没法分辨过去的人马,是官兵还是匪兵?他一看大道上兵马络绎不绝,时时要伏身躲避,而且在大道上走,反而不易找到果腹的东西,连喝冷水,都带着一股血腥臭,于是他避开了官道.拣着小道走,一走小道,倒还能碰着人影儿,离大道远一点的山径上,居然还有完全的村庄。沿途听着逃难的人们谈着灾难的凄惨故事,说是现在金银珠宝,绫罗锦绣,都变成废物,谁也看不入眼,宝贵的能够解讥解渴,苟延生命的东西,有几家避入深山的富户,人口既多,随带粮食有限,吃完以后,拿出成袋的珠宝,成锭的金银,向近处山民贫户,换一点治饿延命的粗粮,还十求九不应,终于全家大小活活饿死在深山内。因为山村人家,没法下山,也只剩了一点点的余粮,如果换一点给别人,等于缩短自己的生命,这时金银珠宝堆成山,也当不了饭吃,自然没法换取性命相关的粮食了。

    躲在深山的富户,和不敢下山的山民,把苟延性命的粮食,视同奇宝。可是一路行来的铁脚板,却没感受缺粮的威胁,因为他是两脚不停,路上碰着兵马,无非暂时间避隐身,有时还施展轻身小巧之能,在虎口上拔毛,从路过兵匪的大群给养队伍内,偷点东西,足可吃喝一气。有时还利用偷来的东西,救济了不少难民。有时弄到偷无可偷的时候,空中的飞鸟,深林的野兽,他只要施展一点本领,便可手到擒来,在僻静处所,几块石头一搭,便是他的行灶,枯枝败叶,塞进行灶,生起火来,把捉来的飞禽走兽,或烤或炙,一顿野餐,还吃得异常香甜。偶然走到逃避一空的村子,顺手牵羊,捉着几只无主的鸡鸭之类,他便哈哈一笑,施展他叫化的独有吃法,用黄泥一圈,便煨起神仙鸡来,饱餐一顿。可惜美中不足,这时候想弄瓶好酒,解取酒馋,却有点为难,赶路要紧,也没心去细细搜寻这件东西。

    有一天,铁脚板从谷城、保康一路过来,已经过了歇马河,再往前走一百几十里,便可到达秭归相近的兴山。这一百几十里路,尽是山道。这天他清早从歇马河动身,走到日落月上,约摸已走了七八十里。在铁脚板一双铁脚的行程,虽不是飞行太保,一天功夫,还不止走这点路,无奈路径生疏,崎岖难行,时常迷失方向,因此耽误了他的脚程。这时他走上一段没有人烟的山岭上,时候已快到起更时分。在岭上四面一看,山影重重,尽是山套山的重冈叠峰,天上一钩新月,发出微茫的光辉,也只略辨路径,山风一阵阵吹上身来,却觉得凉爽舒适,把白天顶着毒日头赶路的一身臭汗,都吹干爽了。他想乘着月夜,多走几程,这条山道,在歇马河走来时,已向路人探问清楚,地名叫作五道峡,要走出五道峡,渡过霸王河,便能踏进兴山县城了。

    他在这条山道上,向前飞奔,忽高忽低,翻过几重峻险的冈陵。这条山路上,虽无人影,沿途却发现许多蹄印马屎,而且山道上还有遗弃的破弓折箭、军灶帐篷之类。好像这一带驻扎过兵马大队似的。再向前走,经过一坐山口,瞧见山口竖着一坐巍峨的石牌坊,石牌坊下一步步整齐的磴道,直通到山腰上,楼道尽头,现出寺院的山门,林木掩映之中,露出气象庄严的几重殿脊,似乎这坐寺院,规模不小,不知哪一朝敕建的古刹,寺内寂寂无声,听不到晚课的钟馨之音。铁脚板一想,走了这许多荒凉的山路,想不到这儿,倒有这样整齐的庙宇,既然有这现成处所,何妨进寺去,向寺内出家人借宿一宵,如果是座空寺,也是一个憩宿之所。心里这样一转,两腿已登上石碑坊下的楼道,走上山腰。到了山门口,借着微茫的月色,依稀辨出山门口寺匾上“雷音古刹”四个大字。向山门内一迈腿,便闻到一股难闻的气味,这种气味,是他过老河口以后,一路闻到的死人腥臭气味,不禁嘴上喊出一声“噫……”!越过当门的护法韦陀佛龛,露出大殿阶下一块空地,正想从中间甬道走向大殿,目光之下,蓦见甬道上有不少圆圆的像西瓜一般的东西,活的一般,在地上一蹦一蹦地来回乱蹦。铁脚板看得奇怪,心想这是什么东西?往前过去仔细一辨认,连铁脚板这样勇胆的人,也惊得怪叫起来。原来他看出甬道上蹦着走的东西,竟是人的脑袋,而且是光光的和尚脑袋,地上蹦着的脑袋竟有六七具之多。甬道两旁。没有乱蹦乱跳的光脑袋,到处都是,简直数不清。被人砍下的和尚脑袋,会在地上蹦着走,这是从来没有的怪事。铁脚板瞧得也有点毛骨森森,忍不住大喝道:“休在我面前作怪,我铁脚板岂怕这个!”不料经他一声一喝,甬道上来回乱蹦的几颗光头脑袋,好像怕他似的,突然一齐向大殿那面平移过去,好像脑袋下面长着脚一般。铁脚板越看越奇,一个箭步窜了过去,把一颗擦着地皮跑的脑袋,用脚尖一拨。

    把这颗脑袋拨得翻了个身,猛见从脑袋腔子里。钻出毛烘烘的一件东西,四条小腿,飞快地跑得没有影儿。铁脚板一时没有瞧清,又赶上一颗脑袋,跌了一脚,才看清跟着脑袋滚出一只黄鼠狼来。这才明白,这几颗脑袋能蹦能走,因为几只黄鼠狼钻进腔子里去吃死人血肉,一时钻了进去,退不出身来,才在地上乱蹦,听得铁脚板的大喝,又吓得带着脑袋奔逃,在稀微月色之下看去,才变成了怪物。铁脚板看清了底细,不禁哈哈大笑,在这荒山古刹,满地脑袋,绝无人影的深夜,突被他一声哈哈大笑,震破了凄惨荒凉之境,连大殿口几棵古柏上的宿鸟,也惊得噗噗乱飞。不料他笑声一起,猛听得大殿内,当!当!两声钟响,这一下,却把铁脚板吓了一大跳。这样境界,庙内和尚定已杀光,便是没有杀光,也逃得一个不剩,哪会有人躲在殿内撞钟?这两下钟声,却比满地乱蹦的脑袋还奇民而且有点可怕了。

    铁脚板对于这两下钟声,未免耸然惊异,他正在惊异当日,不料殿内,又是当!当!……

    几下,不过这钟声有点各别,其声哑而闷,而且一声比一声弱,真不像是人撞的。铁脚板艺高胆大,不管殿内藏着什么怪物,非看个究竟不可,赤手空拳,大踏步向大殿直闯。两扇大殿门原是敞着的,他一走近大殿门口,便看出大殿内,近门口的地上,修小山似的堆着高高的一大堆东西,一阵阵的烂尸臭,向殿外直冲。铁脚板捏着鼻子,伸腿往大殿内一迈,猛地惊喊了一声:“好惨,世上竟有这样的事!”伸进去的一条腿,不由得又缩了出来。原来他向殿内一迈腿时,两眼瞧清了殿内小山似的一堆东西,竟是斩下来的一只只的女人小脚,而且只只都是三寸金莲,依然穿着绣花弓鞋。堆得像小山似的一座小脚山,怕是有几百只女人小脚。不知斩下来有多少日子,时当夏令,有这许多血肉淋漓的小脚,当然要发出浓厚的烂肉臭了。奇怪的是大殿外甬道上,有那么许多和尚脑袋,大殿内又堆着这么多的女人小脚,却没见到剁脚砍头的一具尸体,惨死的和尚和女人的尸体,又藏在哪里去了呢?是谁在这寺院内惨杀了这许多人?还特地把小脚堆成山呢?

    艺高胆大的铁脚板,亲眼瞧见这样的惨的怪事,也有点头皮发炸,殿内又一阵阵冲出难闻的臭味,心里想查究殿内的钟声,无奈殿内这座小脚山当门堆着,实在看得恶心。心里一转,从大殿左侧转了过去,且瞧一瞧大殿后面,是什么景象。他从大殿前面,沿着走廊,绕到殿后,是品字式三间殿屋,院于里清清楚楚,却没有什么碍眼的东西,院心一具一人高的石鼎香炉,居然余烟袅袅,石鼎内还烧着一大束佛香,想不到这样死气沉沉头颅满地滚的荒寺古刹,后殿还有人烧着大捆佛香,这真是奇而又奇的事了。

    铁脚板认为生平未遇之奇,大步走人正面一重殿门,一看殿内,空空无物,连佛龛内的佛像,都不知搬到哪里去了。地上灰尘却积得厚厚的,实在不像还有人住着的光景。顶梁悬挂的长明琉璃灯,却还存着一点油脚,灯芯上还留着鬼火似的一星星火苗。他瞧见琉璃灯上一点点火苗,算计这座寺内杀人剁脚的日子不致过远,因为寺院里佛前长明琉璃灯内一缸清油,总可点个十天半月,但是处处都是显出一座空寺的光景,前殿微弱的钟声,后殿石鼎内的烧残东香,又是怎么一回事?满腹狐疑的绕到佛龛后身,是一重敞开的后殿门,门外松声如涛,十几株长松,把门外一块园地,遮得黑沉沉的,松树下还润着石桌石凳之类。从几株松树后面,远远地通过一线灯光。铁脚板瞧见了这点灯光,双臂一抖,一个“飞鸟投林”,从后殿门飞身而起,跃出二丈开外,一落身,向一株松树身上一贴,探头向灯光所在细瞧,才辨出那面距离隐身所在四五十步以外,有孤零零的一两间矮屋,一线灯光,便从一间矮屋的窗口上透射出来。矮屋后身,靠着短短的一圈围墙,沿着围墙四面,还有几间大小不等的房屋,却正由这间矮屋内射出灯光。铁脚板看清了四面情形,一耸身,直向矮屋窜去,蹑足潜踪,到了有灯光的屋窗下,破纸窗上窟窿甚多,不用费事,贴近破纸窗向屋内一瞧,又被他瞧见了莫名其妙的怪事,奇怪得几乎喊出声来。

    原来他瞧见这间屋内,是所空屋,没有什么家具床铺之类,却有半个人好像从地上钻了出来一般。这个人,是个披头散发的年轻女子,脸上像白纸一般,血色全无,上身还穿着讲究的绣花红衫,自腰以下,埋在上里,所以变成半个人,而且活像从地上钻出来一般,骤然一瞧,这半截女子像木雕一般,两手合掌当胸,纹风不动,疑惑这女子是死人。可是这女子面前地皮上,摆着一具烛台,一具香炉,烛台上点着烛,炉上插着香,烛光香火映着半截女子的脸上,却见她的两瓣毫无血色的薄嘴唇,不断地在那儿颤动,好像在那儿默不出声的喃喃诵佛。这真是不可思议的怪事,铁脚板在窗外偷瞧得两眼发直,心里想着,我一路行来,所见所闻,尽是凶掠惨杀的事,却没有像这座寺内奇凶极惨以外,还加上种种不可测度的怪事。不用说别的,这屋内半截女子,究竟是人是鬼?鬼,也许会从地上钻出半截来,人,世间哪有埋了半截的大活人?我的天!难道我臭要饭在这儿做梦吗?

    他越看越奇,正想推门入室,探个水落石出,猛听得身后突然发出“哈哈。……”一阵怪笑。其声惨而厉。铁脚板大惊,一顿足,从窗脚下斜窜出丈把路,回头一瞧,只见一株松树底下。闪出一个满头白发,直拨到肩上的丑怪老婆子,简直是个活鬼。穿着一件硕大无朋的僧衣,两脚被衣服掩没,下摆拖在地上,一手拄着一根拐棍,一手指着铁脚板,裂着一张阔嘴,还在那儿怪笑。这一下,又出铁脚板意料之外,他简直没有把这怪老婆当作活人,在这怪寺内,所见所闻,都非人世,这怪老婆幽灵似地出现,对他发出刺耳怪笑,声音又那么难听,一身本领的铁脚板,这时也闹得汗毛根根直竖,两眼直勾勾的盯着那白发老鬼,不知如何是好。却见那老鬼,竞拖着身上又肥又长的僧衣,一步一步,向他逼近过来,衣角扫着地面。沙沙直响,却走得非常之慢,走到半途上,那老鬼笑声一停,一只鸟爪似的瘦手,颤抖抖指着他,发出嘶哑的怪喊:“你……你……你这还有脑袋的冤魂,八大王作了这么大孽,你们这般冤鬼,怎的没本领去找八大王算帐,却在我老婆子面前来显魂……我老婆子和你也只差了一口气……在这儿受活罪,还怕你显什么魂……”。哆哆嗦嗦地说罢,又裂着大嘴怪笑起来。铁脚板一听,自己错把他当作鬼物,原来是个活人,而且那老婆子也把自己当作鬼了,当作幽魂冤鬼在她面前显灵了,这真是从来没有的事。在这样荒山古寺,凶杀惨境的局面之下,她如果真个是鬼,倒是顺理顺章的事,偏偏在这幽冥一般的境界内,无端出来一个活人,而且是个龙钟不堪的老婆子,这又是出于意外的奇事,她嘴上所说的八大王,当然就是张献忠(八大王是张献忠的诨号),这寺内一切古怪的事情,也许从这怪婆子口中,可以探出一点来。

    他一认清面前老婆子,是这座寺内的唯一活人,不由得哈哈一笑,走了过去,抬着老婆子笑道:“喂!老太太!你定定神,我和你都是有口活气的人,我是从这儿过路的。奔波了一天一夜,进寺来想休息一忽儿,万想不到这样古怪的空寺,还有你一位老太太住在这儿,我问你……”铁脚板话还未完,那使老婆不等他说下去,颤抖抖的那只手,指着他怪喊起来:

    “咦!怪事……怪事……你是活人?谁信?连我自己是不是活人?还弄不清楚,这条路上,哪里还有活人?你过来,让我摸摸你,是活人不是死人?”她这几句话说得铁脚板真有点毛发直竖,心里直犯嘀咕,竟有点举足不前。铁脚板一犯嘀咕,那老婆子又哈哈怪笑道:“如何……我说你不是人,你准不敢过来让我摸一摸,你做了鬼还怕死,我老婆子如果还是人的话,人哪会捏死了鬼?如果我老婆子也是鬼的话,鬼和鬼打架,老鬼也斗不过壮鬼呀!”铁脚板越听越奇,真还摸不准这老婆子是人是鬼了?心里又好气又好笑,我铁脚板嘻笑怒骂,横行川南,想不到在这儿,被这怪老婆当面耻笑,还把我当作鬼怪,真是做梦都想不到的事,一赌气,挺身而前,站在怪老婆面前,说道:“让你摸一摸吧!”一面说,一面打量怪老婆脸上,白发蓬松之中,藏着一张皮包骨的灰白丑怪脸,两颗眼珠又特别小,皱纹层叠的一对眼眶,凹得深深的,却做着极小的两粒白多黑少的小眼珠,只微微有点光芒,活像棺材里面蹦出来的活僵尸。铁脚板瞧清了她这张死人的面孔,慌忙暗运了一口气。怪老婆颤抖抖的一只手,已向他臂上肩上摸去,嘴上说着:“有点像活人,怎地身子像铁打一般”?铁脚板唾了一口,说:“好说!有点像活人……大约七分还像鬼……老太太,我也有点不放心,我得摸摸你。”嘴上说着,手已接着怪老婆于臂上。顿时吃了一惊,怪老婆子一条臂膀,瘦得比麻楷杆粗得有限,如果两指一用劲,准得咯蹦就断。怪老婆说:“你摸我怎的?我便不是鬼.也是半截埋进了土里的人。”铁脚板被任老婆一语提醒,忙问:“老太太,那屋内真有半截埋进土里的人,这是怎么一回事?还有你老太太,怎会独自一人,住在这种地方?大殿内我听到几下钟响,也许还有别人住在这儿吧?还有,……”老太婆没等他说下去。瘦爪一摇,阔嘴一裂,又桀桀怪笑起来,笑得并不自然,声音难听异常,简直没有人音。笑时脸上无数皱纹,又抽风似地一阵阵牵动,全身四肢,也像拘挛一般。铁脚板看出她笑时,全然是疯癫状态,这种疯狂形状,定然经过极可怕的事,才吓成这样的。

    怪老婆疯狂一般的几阵怪笑过去,一对绿豆眼,向铁脚板瞧了半天,点点头说:“不错,你准是活人,真难得,我老婆子还能看到一个活人,你跟我来,我告诉你……”她说完这话,拄着拐棍,拖着又肥又长的僧衣,转身便走。穿过几株松树底下,真像幽灵一般,缓缓地向那一面走去。铁脚板跟着她身后,走到那面围墙近处,才瞧清了这一面还有一排整齐的僧家,大约是以前寺内僧众憩息之所。怪老婆推开一扇门户,走了进去,点上一支烛火。铁脚板进门一瞧,这间屋内,起居饮食一类的东西,居然色色俱全,墙角一细细的东香,还准成了垛。

    怪老婆举动虽有点疯疯癫癫,却也礼数周全,居然拿出解饥解渴的东西,请铁脚板吃喝。铁脚板身上带的干粮不多,也就无须客气,可是他满腹疑云,急于探问内情,一面吃喝,一面向怪老婆问长问短。经怪老婆把这座寺内遭遇惨劫的经过,从头至尾说了出来,才明白了种种怪象的原因。

    原来这座雷音古刹遭劫,还是最近的事。离铁脚板向这条道上走时,不过十几天光景,张献忠和曹操罗汝才两大股部队,从房、竹分途窜出来。曹操罗汝才一股,从竹山出发,志在劫掠郧城、均州、襄阳等地。张献忠一股。从房山窜出来,志在先占据称归、巴东一带,预备窜进夔、巫,攫取天富之区的川蜀。五道峡一带山地,变成张献忠这股人马的要冲之地,张献忠分派部下,进窥秭归、巴东,他自己率领亲信,占据了五道峡一带山地,作为根据,便把这座雷音古刹,当作地发号施令的黄罗宝帐,全寺僧众三四十人,一个没有逃脱,起先并没杀死,拘留起来,关在一间屋内。这当口,张献忠分派几支兵马,分途进窥秭归、巴东以外,他自己带着三四万人,分布五道峡一带,原预备一鼓而下巴东,然后水陆并进,溯江而上,长驱进川。不料出兵不利,先遣部队,和秭归、巴东两地守将及义勇乡练相持了多日,一时未能攻克。攻打均州的曹操罗汝才一股部队,也被襄阳、郧阳两支官军夹击,吃了败仗,向张献忠飞书告急,请他暂停进川之举,回兵直攻襄阳。襄阳富庶,名闻天下,王府财宝山积,早已闻名,只要他肯合力攻进襄阳,曹操罗汝才愿与他平分襄阳城内的财富。曹操罗汝才完全为了解救夹击之危,不惜把自己垂涎的襄阳,和张献忠秋色平分。张献忠正值前进受阻,他又一贯狼奔豕突,乘虚剽掠的作风,曹操罗汝才这样一求救,正中下怀。使预备撤回攻打秭归、巴东两处人马,改途向谷城、襄阳进发,一面派人飞报曹操罗汝才。这边向襄阳疾进,夹攻曹操罗汝才的官军,当然要撤围,回救后路襄阳重镇,教罗汝才人马,蹑官军之后,牵制这支官兵,使他没法回救。计议停当,张献忠一心要攻取襄阳了。

    张献忠这人,虽是个胆大包天的煞星,有时却能从斗胆包天里面,使出想入非非的心计。

    当他和曹操罗汝才一股人马,商量好要合力攻取襄阳当口,他暗地巡查自己部下各处营帐,侦查出他部下几个重要得力的头领,营帐内都有女子嘻笑之声,他明白这种女子,都是一路掳掠来的,自己身边也带着几个美貌的女子,这种女子。还是自己部下,挑选出来献给他的。

    他这时却想到这次攻打秭归、巴东,劳而无功,头领们似乎不甚卖力,多半是营帐内有了女子的毛病,他忽然心生一计。在他自已驻扎所在雷音古刹内,宰牛杀羊,大会自己部下全体大小头领,而且传谕各头领们,挑着自己营盘内的美貌女子。随身带来,大家快乐喝酒。各头领们以为八大王要取乐,尽量挑了貌美脚小的,带到雷音古刹,一时如虎如粮的勇士们,夹着许多莺莺燕燕的美人儿,挤进了雷音古刹大雄宝殿。大殿正中莲花宝座上的如来佛,早已搬走,变成了八大王的虎皮宝座,宝座两旁,还偎着他几个得宠的美人儿,酒海肉林,莺啼燕语,大雄主殿内,成了对对成双的欢喜道,杀气腾腾中,又夹杂着粉白黛绿的脂粉气。

    酒至半酣,上面虎皮座上的张献忠,忽然怪眼一瞪,大声说道:“这次我们齐心合力去攻打襄阳,大家可得卖点气力,你们大约也明白,襄阳城内是什么所在,不用说别的。只说襄阳王府内的美人儿。和数不尽用不完的金银财宝,便够你们大乐一辈子,我们如果迟到一步,被老罗先得了手,我们可真泄气了,喂!哥儿们,泄气不泄气?”张献忠这么一说,下面无数的粗拳头都举得高高的,齐声大喊着:“不泄气!不泄气!”一片“不泄气!”的声浪,像春雷一般,震撼着大雄宝殿。有几个重要大头领,还喊着:“我们这次攻取襄阳,只要我们一努力,稳稳地可以进了襄阳城,老罗不济事,在均州对付着官兵,哪会赶在我们先头,可是兵贵神速,我们得马上开发。”张献忠喝声:“好!准定今晚子时起马-一可有一节,襄阳城内有的是美娇娘,你们身边玩腻了的一般小脚婆,可得替我留下来,现在我替你们摆座小脚山玩玩,免得你们牵肠挂肚。”他说罢,煞气满脸,喝一声:“把这般小脚婆都推出去,要脚不要人,拿她们小脚来,好好儿堆成尖垛儿。”一声令下,两边预备好的大队刀斧手,齐声嗷应,马上把殿内众头领身边的莺莺燕燕,捉小鸡似的,一只只提出大殿门外,片刻功夫,一个个刀斧手,端着满筐血淋淋的小脚,在大殿口堆起小脚山来,最少也有二三百只三寸金莲。上面张献忠瞧着下面小脚山,呵呵大笑道:“小脚堆成山,你们没有开过这个眼吧!可是还差一点,还差一个尖儿,上面得放一只最小最尖的脚,才合适。”他说这话时,凑巧坐在他近身的一个得宠的美人儿,大约命里该死,把自己裙下一只小脚,向张献忠抗翘了一翘,撒娇撒痴地说:“大王,你瞧!叫他们去找像我这样小脚,使可凑上小脚山的尖儿了。”在他以为是八大王的宠人儿,这一下,是献媚卖风流,哪知道张献忠向她裙下一瞧,又向地滴酥搓粉的脸蛋上撅了一下,点点头说:“好!没偏没向,就借你的用一用吧。”话一出口,刀斧手马上把这位得宠的美人儿拿下去了,立时拿进一只最尖最小的小脚,凑上小脚山尖尖儿了。众头领一瞧,八大王把自己最得宠的一双小脚都剁下了,还有什么话说,好在砍了几个女人,有什么关系,只要卖点力气,攻进襄阳,还不是随意挑选吗?但是张献忠砍了自已宠妾的小脚,非但是一点权术作用,要买众头领的心,其实还是一举两用,他平时在暗地里,已体察出这位宠妾,和自己身边一个年轻头目,发生了暧昧,借此也渲泄了胸中一股酸气。在当夜兵马出发,离开雷音古刹当口,命手下合力把大殿角里一口千把斤重的大铜钟,从钟架上拿下来,又把那个年轻头目推入钟内,扣在地上,这比当场杀死还凶,让这人活活在钟内饿死,这样荒山古刹,路绝行人,便是有人,谁能够把这千把斤重的大钟掀起来,救他一命呢。

    但是天下事,往往有非意料所及的,张献忠大批人马,离开雷吉古刹时,还把关在一间屋内几十个本寺僧人,都牵出来,在大殿外一个个砍下脑袋,这许多无头和尚的尸体,和许多砍下小脚半死不活的女子,因为张献忠要在大殿外空地上,学了官军的排场,举行一次出师典礼,嫌这地上许多血淋淋尸体,碍手碍脚,命人一齐都丢入山涧里去,还有地上乱滚的几颗光头脑袋,和殿内一座小脚山,不甚碍事,也没功夫清除它,便没人理会,留作了荒山古刹的纪念品了。在张献忠人马离开这座寺时,以为寺内绝没留着一个活人,谁知道还留下一个白发龙钟的老太婆。因为寺内留着这个老太婆,非但砍去小脚,凑成小脚山尖的那位完妾,还留着一线生机,连扣在钟下的那位小情郎,过了十余天,也还没有钢死,还能有气无力的从里面敲几下哑钟。

    这位老太婆是谁呢?她是在路上逃难,被那位斩足宠妾一念之仁,带在身边,作为伺候自己的用人。在大殿堆小脚山时,她在后面得知宠妾也被八大王砍去小脚,吓得魂灵出窍,因为是个年迈老太婆,没有人注意她,竟被她偷偷地从后面围墙一重小门逃了出去,躲进了偏僻的山窟窿里。等得张献忠人马开拔尽净,才敢露出身来。她不是此地人,身边一无所有,连路的方向都认不清,这么大年纪,也没法逃出山去,唯一的地方,只有仍回寺去。他知道寺内还留着不少可吃的东西,还能延长自己一条老命,她钻出了山窟窿,望见了雷音古刹的殿屋,便向那面走了过去,她走过一条山脚下的旱沟,蓦地瞧见一个穿红衫的女子。在沟内慢慢的爬着走,而且已从一条斜坡上,一点点地爬了上来。他奔过去一瞧,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伺候的那位断足宠姬.人已经变成活鬼一般,居然还没有死,拖着两条断腿,居然还能爬着走。她忙不及赶到宠妾跟前,抱是抱不动,只好蹲下身去,半推半拖地帮着那女子爬路。两人挣命似的,费了不少功夫,才爬进了寺后的那重小门,那女子已奄奄一息,昏死过去。片刻,又慢慢地醒了过来,老婆子想法弄了点米汁,从女子嘴上灌了下去,又到各处搜出许多僧衣,裂了许多布条,把那女子两条断脚,裹了起来,经过了两天两夜,断脚女子,居然没有死。也不知她裹着布的两条断脚,有没有止血生肌。不过那女子虽然不死,好像吓得失了知觉,忘记了以前的一切,连自己被八大王斩了双脚,都像没有感觉,只嘴皮老在那儿牵动,细听着,好像不断地在那儿念佛。但是想把她身体平放下去,让她睡一忽儿,却办不到,身子一放平,百脉拘挛,嘶声鬼叫。没法子,想了个半意,在一间空屋里,平地掘了个地洞,把她下身放了下去,每天喂她一点吃喝,让她在那空屋里半死不活地插在地洞内。

    所以铁脚板骤然瞧见,好像从地下钻出来的活鬼一般。还有那位扣在钟下的小情人,身受的活罪,不亚于这位半截宠妾。老婆子发现钟内有人,只在四五天以后,扣在钟下的这一位,已经饿得两眼发蓝。因为他在钟下已饿了四五天。而且前殿小脚的尸臭的气味已一阵阵发泄出来。老婆子明白,这是八大王作的大孽,她搜罗了全守所有的佛香,每天大把地点着,投在二殿院内那具石香炉内,略微可以解点难闻的秽气。她在各处搜索可烧的香类时,像铁脚板般,听见了几下哑哑的钟声,她乍着胆大声喝问时,钟内的人已喉头干裂,没法出声呼救。

    却从钟下起伏波形的边缘空隙内露出鬼爪一般的手来。这时老婆子只知道钟内有人,还没知道钟内扣的是谁。慈心的老婆子,想法弄点汤水米汁之类,从下面空隙递了进去,慢慢把这人救得能张嘴,有声无气地说话了,才知道钟内扣着的和那位半截美人,是一对可怜虫。这位钟内小情人,虽然仗着老婆子一点东西,延缓了几天生命,可是大殿内小脚山上发出来的秽臭,越来越盛,钟内小情人,已经身体虚弱,怎经得天天薰着这样秽气,早已薰得命如游丝,只剩一口气了。在铁脚板听到钟声,他已水米难进,只剩了奄奄一息,命在旦夕了。这位老婆于目击这种千古未有的惨境,荒山古刹,只剩下她一个孤老婆子,和两个半死不活的一男一女相处,连她也变成半疯半癫的形状,常常裂着嘴惨笑。

    上面这种奇惨掏凶的经过,这怪老婆疯疯癫癫地东一句,西一句说出来,一半还是铁脚板凭她所说,和自己所见,推想出来的。铁脚板明白了这么一回事,打量房内贮藏的东西,倒还够这怪老婆吃喝不少日子,那面小屋内半死不活的半截美人,已经与鬼为邻,连自己也无法可想,还有大殿内扣在钟底下那个小情郎,虽已奄奄一息,凭自己两臂之力,也许能够掀起那口钟来,救那小情郎一命,可怕的是殿中一堆腐烂的小脚山,实在臭秽难当。他想法在怪老婆屋内,弄了两橛粗香头,塞住了鼻孔,点了一支残烛,同怪老婆走到前面大殿,凭一念之仁,满心想救活扣在钟下的小情郎。不料一到钟前,用烛火照时,一只鸡爪般血色全无的僵手,从钟底边缘空隙内伸了出来。铁脚板一瞧这只僵手,便知钟内的人业已有死无生,蹲下身去,向腕上一按,其冷却冰,早已脉息全无。大约起初铁脚板听到殿内最后一声钟响时,便是这人绝命时,最后敲的一下钟响。既然人已死去,算是劫数难逃,不必再费气力去掀这口钟了。他朝着这口钟,连连叹息,忽又嗤嗤一笑,扣着钟笑道:“钟内的老兄!你这样死法真特别,我还佩服你的色胆,居然敢在张献忠魔头身上找便宜。”说罢,哈哈大笑,和怪老婆回到后面。坐到天色发晓,不忍再往前段去瞧那种惨象,别了怪老婆,从寺后越墙而出,向兴山直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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