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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长地久:给美君的信》你心里的你,几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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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回看是零岁到六十四岁的波涛淘涌,

磙磙红麈;往前看,似乎大道朝天、豁然开朗,

却又觉得它光影明灭、幽微不定。

二月去潮州看你之后回台北的那一天,刚好是我生日。那朝气蓬勃的助理特别在电话里大声交代,“半票,记得到窗口买半票喔,带身分证。”

骗子

到了高铁站,找到平常从未注意过的窗口,上面写的是“孕妇、年长、无障碍专用”,窗口前刚好有三个人在排队——我当场笑出声来,简直就是一齣搞笑舞台剧或是交通机构的拙劣广告。你看,这三个排队的人,第一位是个肚子圆磙磙往前挺、身体往后仰,几乎撑不住自己体重的巨无霸孕妇;第二位是个拄着拐杖、驼着背的老爷爷,就差白胡子了;第三位突然矮下去,是一个坐在轮椅里的人。我排第四个,刚好俯瞰他的白色运动帽,帽沿写着某某王爷庙赠。

扎着马尾的大眼睛售票员高举着我的身分证端详,笑了,说,“这么巧,今天第一次喔?”其实是“今生第一次”,我好像一个骗子魔术师,当场被拆穿,心虚地接过此生第一张老人半票,几乎有冲动想跟她说,“对不起,不是故意的......”

进闸口、上电扶梯、走向车厢的一路上,我的思绪紊乱。

那个满六十五岁的我,穿着七分长的卡其裤,踩着白色球鞋,背着背包,戴一顶蓝色细条纹棒球帽,帽檐压着黑色的太阳眼镜。你从前面会完全认不出我,若是从后面喊我,我可能不会回头,因为听不见,我的耳朵里塞着无线运动耳机;凡走路时我大致快走,快走时耳机里听的多半是128BPM节拍数的电子音乐。这样的我,接受老人的半票优惠,取之于社会,不该惭愧吗?

可是六十五岁是一个人生的大门槛,文明社会用各种方法来簇拥这个大门槛的地标意义——统计人口学的关键数字、届龄退休的分水岭、保险费估算的指标、半票与免费的优惠起点等等,大张旗鼓地把你恭送到这个孤零零的山头。你站在山头,往回看是零岁到六十四岁的波涛起伏,磙磙红尘;往前看,似乎大道朝天、豁然开朗,却又觉得它光影明灭、幽微不定,若是极目凝视那长日深处,更仿佛看见无尽的暮霭苍茫。

春秋

那天晚上,跟一个“女朋友”吃饭。身为著名大律师的她,刚满七十岁。我问她,“不管人家看见什么外表,你心里的那个你,自我真实的感觉是几岁?”

她安静下来,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说,“我心里的我,四十五岁。”

然后她用律师的精准分析把自己的心理状态抽丝剥茧了一阵子,最后反问,“你心里的你几岁?”

我突然想到你,美君。我觉得我知道“你心里的你”几岁。

你七十岁那年,一口气做了三件让我们觉得不可思议而大大“嘲笑”的事情:一,隆鼻;二,纹眉;三,纹眼线。

行文此,手指突然停在键盘半空中,我发怔——美君,会不会你那年其实也隆了其他的身体部分,譬如隆乳,只是不想告诉“可恶”的我们?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台湾,头发染成黄色都会被路人侧目的时代,你会自己跑去做这三件事,我至今惊异不已。七十岁的你,头发已经半白,但是身体里面藏着的显然仍是一个浪漫慕情的女人,看着朝阳打亮的镜子,向往自己有深邃如烟的眼神、英气焕发的眉宇。七十岁的女人心里深深隐藏着的自己,还是那耽溺于美的三十五岁吧?

也记得你七十五岁那一年,我带你回家乡杭州。在“浓得化不开”的乡音氛围里,你像午夜的白昙花一样打开了。我从没见过你——一辈子端庄矜持的你,那么豪放地饮酒欢笑,也没见过你那么放纵地释放感情;你和一个好看的中年杭州男子说家乡话,他尊敬地看着你,而你回报的是一种纯情的、天真的、女性神魂的浓郁散发。我拿着酒杯坐在一旁,不说话,心中震撼:乡音有怎样一种颠倒乾坤的勾魂魔力啊,勾到你心深处一根以为早已断裂萎缩的弦,使得你一时之间忘记了你的杭州青春时期,和今日的此时此刻,这中间已经物换星移春秋几度。

那个回乡的夜晚,表面上七十五岁,心里的你,其实牢牢定格在清澈如水的十八岁。

妈的好得很

我吗?回答大律师女朋友,我的“心里的我”有两个:一个五岁,一个三十九岁。

五岁,就是那个还没进小学受制度教育、凡事惊诧着迷的年龄。我到池边看荷花,是一叶一叶看、一朵一朵看、一茎一茎看的,好像出生以来开天辟地第一次看到荷花。回家发现照片里的荷叶中心竟然有颗心,我会第二天清晨再飞奔荷塘,把荷叶一片一片捧在手里细细看,数荷叶上有几条梗,梗的线条从哪里开始、哪里结束,哪一条梗最突出,那个心究竟怎么形成。

旅行时,儿子们常常得等我到路边去看一只大眼睛的乳牛、一只歪嘴的胖鹅、一朵颜色稀罕的罂粟花,看饱了再继续走。他们哥儿俩往往忍耐地站在旁边,双手相抱,彼此对望,安德烈假装深呼吸,说,“好像带一个五岁的小孩出门。好烦!”

在剑桥,看见据说是牛顿目睹苹果掉下的那株树,我站住,手指着树,跟飞力普正要说,“你看,那棵树……”十七岁的飞力普气急败坏,“你可不可以不要用手指着它,你像一个五岁的、什么都是第一次发现的小孩,跟你出门实在太尴尬了!”

从他们的反应我逐渐认知到,跟不熟悉的大人朋友在一起时,我必须让心里那个五岁的人藏好。

我心里还藏着一个三十九岁的人,清晨五点跟着128BPM的音乐劲走时,看见一〇一大楼方向第一道射进台北城的阳光,会突然想到北极暖化,冰山溶解,原来封冻的冰原阻绝突然变成巨舰艨艟的浩瀚航道,抨然心动,想去北极大海航行。

跟安德烈到缅甸蒲甘旅行,万座佛寺佛塔散佈在万亩的荒野沙漠里,在地人建议我们租车,我说不不不,骑机车比较能深入穷村、探索废寺。

我们一人骑一辆机车,在沙麈满天的土路上颠簸,突然窜出几百只绵羊过路,安德烈煞车差点摔倒,他回头大吼:“妈你还好吧?”

我笑着吼回去:“妈的好得很。”

夜里,和安德烈坐在小木屋里。热带的暴雨打在铁皮屋顶,每一滴雨都像落地的轰雷爆炸,发出千军厮杀、万马奔腾的声音,他却能一直安静地在看一本关于十九世纪的书,这回突然抬头说,“要跟你到缅甸或者秘鲁这种需要体力的国家旅行,就一定得是现在。再过一两年,大概就只能陪你去美国、加拿大、欧洲这类对老人安全的地方了……”

夜雨狂歌如梦,我明白他的意思。

九十二岁的你,如果能够回答我,请问,你心里最深最深的那个你,几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