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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与做人》《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新版序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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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中华民族大概自古以来就有一种对异域或异物渴望探求的习惯。我们民族在历史上之所以能兼容并蓄从而创造出这样光辉灿烂的文明,原因很多,这种习惯也起了相当大的作用。

这种习惯表现在许多方面,首先表现在文字记载上。最初的一些书,比如《山海经》、《穆天子传》等等,尽管真伪杂陈,时代也难以确定,还有一些记述近于荒诞不经,但是其中必然有一些很古老又真实的东西。对我们后代来说,这些记载都是非常宝贵的。

到了汉代,中国人民的地理知识扩大了。张骞、甘英等人,不远万里,亲履异城。于是就有了一些可靠的记载。但同时记述神怪故事的书籍也多了起来。这时西王母的故事似乎特别流行,许多书中都讲到这个故事。在鬼神志怪的书中有大量关于异域和异物的记载,这些记载对我们来说也是非常宝贵的。传为后汉郭宪撰的《汉武洞冥记》就属于这一类。晋以后伪托汉东方朔的《神异经》、《十洲记》等等也属于这一类。

唐、宋两代出了不少记载异域和异物的书籍,记述精确,远迈前修。但也不缺少含有神话传说色彩的记载。段成式《酉阳杂俎》的一部分和苏鹗《杜阳杂编》的一部分,都有一些关于远方珍异的记述。宋代的《太平广记》和《夷坚志》都有关于异域的记载,有的更多神话传奇色彩。

以上简略的叙述说明什么问题呢?我觉得,它可以说明:我国人民对异域和异物探求的愿望,有其现实的基础;但同时也有浪漫的成分。在漫长的历史上,每一个朝代几乎都是这样。借用一个不太确切的说法,可以说是现实成分与浪漫成分相结合吧。

到了明初,我国人民世界地理的知识已经大大地扩大了,而且更加确切了。不但与撰写《山海经》、《穆天子传》等等的时代不同,而且同唐僧取经的时代也不相同。在这时候发生的郑和下西洋的壮举,在中外交通史上写下了光辉灿烂的一页,被誉为千古盛事。在这样的情况下,中国人民本来就有的对异域和异物渴望探求的习惯,大大地受到了鼓舞与刺激,在现实的与浪漫的两个方面,都充分地显示了出来。

现实方面的代表是一批随郑和出使的人们的著作:马欢的《瀛涯胜览》、费信的《星槎胜览》和巩珍的《西洋番国志》等。这些书记载的都是亲身的经历,言简意赅,明确真实。其后根据这些书还写了大批记载南洋一带情况的书。这些书都为学者所熟知,这里不再赘述。

至于浪漫的方面,则表现在许多情况上。首先是民间传说。台湾的三宝姜、南洋的榴莲,都同郑和挂上了钩,可见三宝太监下西洋的故事对当时中外人民影响之深广。最令人吃惊的是,当郑和还在活着或者死后不久的时候,他本人已经被别人神化。与郑和同时的人袁忠彻所著《古今识鉴》中就有神化郑和的记载:

内侍郑和即三保也,云南人。身长九尺,腰大十围,四岳峻而鼻小;法反(?)此者极贵。眉目分明,耳白过面,齿如编贝,行如虎步,声音洪亮。

这种对人生理上的特异现象神秘化的倾向,中国古代相术中原已有之。以后,又吸收了一些印度成分,遂日趋复杂与荒诞。我在《三国两晋南北朝正史与印度传说》(见《印度古代语言论集》,1982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中已经谈到过。最近又在《吐火罗文A中的三十二相》谈到。袁忠彻神化郑和,把他的生理现象也加以神秘化,其中隐约也有印度影响。他是神相袁柳庄的侄儿,他从相术上来谈郑和,毫不足怪。值得我们注意的不是郑和的生理现象,而是在郑和当时,他已被神化,浪漫的味道很浓。更可怪的是明代黄省曾的《西洋朝贡典录·爪哇国》居然也受了《古今识鉴》的影响,对郑和说了些类似神话的话。我认为,所有这一些都表明,郑和下西洋这一件事在明代就已经唤起了浪漫的幻想。至于南洋一带大建其三宝庙,只不过是这种幻想的另一种表现形式罢了。

罗懋登的《三宝太监下西洋记》(简称《西洋记》)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产生的。书中既有现实的成分,也有浪漫的成分。在现实的方面,他以《瀛涯胜览》等为依据,写了很多历史事实,记录的碑文甚至能够订正史实,这一点用不着多说了。至于浪漫的方面,那更是清清楚楚,毫不含糊。人物的创造、情节的编制,无一不流露出作者的匠心。真人与神人杂陈,史实与幻想并列。有的有所师承,有的凭空臆造。看来罗懋登是有意写小说的。他之所以用长篇小说的形式来表达自己的浪漫情绪,是当时环境所决定的。明代长篇小说开始流传,这是元明以前所没有的一种文学形式。现在流传全国以及世界上许多国家、受到人们普遍喜爱的《西游记》,就产生于明代。罗懋登受到它的影响,自是意中事。当然,罗懋登之所以写这部小说,还有个人主观的原因。正如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所指出的那样:“而嘉靖以后,倭患甚殷,民间伤今之弱,又为故事所囿,遂不思将帅而思黄门,集俚俗传闻以成此作。”罗懋登愤世嫉俗,有感于文官爱钱,武官怕死,为了舒自己的愤懑而写成此书。

鲁迅对此书曾做过全面的评价。他说:“所述战事,杂窃《西游记》、《封神传》,而文词不工,更增支蔓,特颇有里巷传说,如《五鬼闹判》、《五鼠闹东京》的故事,皆于此可考见,则亦其所长矣。”大概正因为这部书“文词不工,更增支蔓”,所以流行不广,比不上《西游记》和《封神传》。但是,我们今天的读者,除了如鲁迅所说的可以从中考见里巷传说以外,我觉得,还能够从里面了解到,到了对外国已经有了比较精确的知识的明朝,一个作者怎样把现实成分与幻想成分结合起来创作长篇小说的情况,这也是不无裨益的。书中那些“专尚荒唐”的神魔故事也许还能够带给我们一点艺术享受,全书也能帮助某一些人学点尽管不够确切终究还有点用处的地理和历史知识。《三国志演义》,正如大家都知道的那样,就曾起过这样的作用,连大文豪如王渔洋者都不免受到《三国志演义》的影响,致为通人所讥,其余的人就不必说了。

负责现在这个版本的出版工作的吴德铎同志,是最适宜做这个工作的人。他既通社会科学,又通自然科学;既明古,又通今;既长于考据,又擅长义理和词章。罗懋登这一部《西洋记》,通过他的手重新出现在读者面前,会受到国内外的欢迎的。这一部书也一定会重新焕发出光彩,为我们社会主义文艺的百花园增添一株古老的新花。


1982年5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