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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舔丝绒》第一部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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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和托尼一起去过两次游艺宫的后台,但只是在白天,当音乐厅里昏暗无人的时候。而现在,我和他一起穿过的走廊又明亮又吵闹。我们穿过了门廊,我知道那是通往舞台的。我瞥见了梯子、绳索还有长长的煤气管道;男孩们戴着帽子,穿着围裙,控制着吊篮,操纵着灯光。当时我觉得——在那之后的一年里,我每次进后台都这么觉得——我走进了一个巨大的钟表,踏进了一个华丽的壳子,而这个在灰尘和油污中一刻不停转动的机器正藏在普通观众背后。

托尼领着我沿走廊前行,走廊的尽头是一个金属阶梯。我们停下来让三位男士先走。他们戴着帽子,穿着外套,拿着包,脸色蜡黄,其貌不扬。我以为他们可能是带着样品的推销员,直到他们走过去,我听到他们和舞台看门人讲了个笑话,才知道他们就是准备下班的杂技演员,包里装的是带亮片的服装。我突然害怕起来,搞不好姬蒂·巴特勒也和他们一样相貌平凡,毫不起眼,根本看不出来是镁光灯下那个昂首阔步的俊俏女孩。我差点想叫托尼带我回去,但我们已经下了楼梯,当我赶上他时,他已经走到门前,转动了把手。

这扇门和走廊里其他的门并没有什么区别,除了门上有一个黄铜做的数字7,拧在门板中间视平线处,已经相当破旧了,下面贴着一张手写的卡片,写着“姬蒂·巴特勒小姐”。

我看到她坐在穿衣镜前的小桌上。她把身子转过一半,我猜是因为听到托尼在敲门。但是她看到我就站了起来,主动与我握手。虽然穿着高跟鞋,她还是比我略矮一些,并且比我想象的年轻——或许和我姐姐一样大,也就二十一二岁。

“啊哈,”托尼走了以后,她对我说——声音仍带着一点舞台腔——“我神秘的崇拜者!我以为你一定是来看格利的,但听人说你每次没等到幕间休息就走了。你真是专门来看我的吗?我以前从来没有过歌迷呢!”她舒服地斜靠在桌子上说。这时我看到,桌子上很乱,摆满了瓶瓶罐罐的面霜和一根根油彩,还有扑克牌、抽了一半的香烟和脏兮兮的茶杯。她的脚踝扣在一起,双腿岔开,双臂交叠在胸前。她的脸上仍旧涂着厚厚的粉,嘴唇涂得通红,睫毛和眼影都涂成了黑色。她穿着演出用的裤子和鞋子,但脱掉了外套、背心,当然,也摘下了帽子。她笔挺的衬衫紧贴着她的蕾丝束胸,但领口从她解开领带的地方敞开了,因而我看到了乳白蕾丝的一角。

我把眼睛移开。“我真的很喜欢你的表演。”我说。

“我想也是,你来得真勤!”

我笑了。“嗯,托尼让我来的,你看,免费……”这让她笑了起来。她的舌头看起来相当粉嫩,牙齿在红唇的映衬下不是一般的白。我感觉自己脸红了,“我的意思是说,”我说,“托尼让我坐在包厢里。但是就算需要付钱,我也会坐在顶层楼座上看。因为我真的喜欢你的演出,巴特勒小姐,我太、太喜欢了。”

这时她不再笑了,而是微微抬起头。“真的吗?”她真诚地问。

“嗯,是的。”

“跟我说说你喜欢的是哪一点。”

我犹豫了一下。“我喜欢你的服装。”最后我终于说出口,“我喜欢你的歌,还有你唱歌的样子。我喜欢你跟托尼说话的方式。我喜欢你的……头发。”然后我磕巴起来,现在她似乎脸红了。我们沉默了几秒,气氛有些尴尬。然后,突然,好像是从很近的地方传来了一阵音乐,一阵号角和鼓点,还有一阵欢呼,像是一阵狂风在一个巨大的海贝壳里咆哮。我跳起来,环顾四周。她笑着说:“第二场。”过了一会儿,欢呼声停止了,然而音乐继续敲敲打打,像一阵剧烈的心跳。

她从桌子上挪开身子,问我介意她抽烟吗?我摇了摇头,当她从脏兮兮的杯子和扑克牌之间拿出一包烟递给我的时候,我又摇了摇头。墙上的铁丝支架上有一盏煤气灯,她把脸凑过去,在火上点燃了烟。烟蒂靠近她的嘴唇,她在火焰旁眯起眼,看起来又像个男孩了。然而当她把香烟拿开的时候,烟蒂却沾染上了深红色。看到这个,她咂了一下嘴,“你看我,还没卸妆呢!你能陪我坐一会儿,等我洗完脸吗?我知道这不太礼貌,但是我必须赶紧收拾好,因为等会儿还有一个女孩要用这个房间……”

我照她说的做了,坐下来看她在脸颊上涂上面霜,然后用一块布把妆容擦掉。她的动作迅速而细致,但是有些走神。她一边擦脸,一边在镜中凝视着我。她看了看我的新帽子说:“多么漂亮的帽子啊!”然后她问我是怎么认识托尼的——他是我的恋人吗?我吃惊地答道:“哦,不!他在追求我姐姐。”然后她笑了,又问我住在哪里,是做什么的。

“我在牡蛎餐馆工作。”我说。

“牡蛎餐馆!”她似乎觉得很有趣。她仍在擦脸,不过开始哼歌了,然后低声唱起来。

我朝主教门大街走过去的时候,偶遇了一个卖牡蛎的女孩……

然后她擦掉了口红和黑色的眼影。

我偷看她的篮子,看看里面是不是有牡蛎……

她继续唱着,一只眼睛大大睁开,靠近镜子,想擦掉一个顽固的黑点——她的嘴大张着,仿佛和大睁的眼皮同步,她的呼吸在镜面上留下一层雾气。有那么一会儿,她好像忘记了我的存在。我观察着她面部的皮肤和她的脖子。它们从脂粉和油彩的面具中浮现出来——就是她内衣花边的颜色,但是她的鼻子和脸颊颜色更深——最后,我看到了她嘴唇的边缘有雀斑,和头发一样是棕色的。我没想到她会有雀斑。我发现这雀斑很美妙,不可思议地动人。

她把雾气从玻璃上擦掉,然后朝我眨了眨眼,问了更多关于我的问题。在某种意义上,对着镜子里的她比与她面对面交谈更容易些,我终于可以和她自如交流。最初,她像个演员一样和我说话——听起来很舒服,很俏皮,当我脸红或者说了什么蠢话的时候她便哈哈大笑。然而,慢慢地——她的声音也剥去了一层层的油彩,就像她的脸一样——她的语调更温和了,不再那么有压迫感。最后,她打了个哈欠,用手指关节揉了揉眼睛——她的声音最终变得像个女孩:悦耳、有力而清晰,但只是一个肯特女孩的声音,就像我的声音一样。

就像雀斑一样,这让她变得——并没有像我害怕的那样毫不起眼,而是好极了,非常真实。听到这个声音,我终于明白了自己在过去七天中的狂热。这多么意料之外,又多么情理之中:我爱上你了。

她的脸很快就变得光洁,她的烟也抽完了。然后她站起来,用手指捋了捋头发。“我该换衣服了。”她几乎有点害羞地说。我明白了她的暗示,说我该走了,然后她走了几步,送我到门口。

“谢谢你,阿斯特利小姐,”她说——她已经从托尼那里知道了我的名字——“谢谢你来看我。”她向我伸出了手,我也抬起手回应——然后想起我戴着手套——那个系着紫色蝴蝶结的手套——于是立刻抽回来,举起另一只没戴手套的手。她立刻又变成了那个镁光灯下殷勤的男孩。她挺直了后背,向我微微鞠躬,把我的手举到她的唇边。

我高兴得脸红了——直到我看到她的鼻子抽动了一下,才一下子明白过来她闻到了什么:大海的腥臭,酒、牡蛎肉、蟹肉、海螺,这些浸染在我和我家人手上多年的味道,我们已经察觉不到了,而现在我把它们伸到了巴特勒小姐的鼻子下面!我简直羞愧得想死。

我立刻把手拽了回来,但是她很快捉住了我的手,仍旧亲了一下,然后对着我的指关节哈哈大笑。我无法描述她眼中的神情。“你闻起来,”她慢慢地,边想边说,“就像……”

“像一条鲱鱼!”我痛苦地说。我的脸颊又热又红,眼里几乎有泪。我想她看到了我的窘态并心有歉意。

“一点也不像鲱鱼,”她温柔地说,“但是可能,大概,像一条美人鱼……”她正式地亲吻了我的手指,这次我没有躲开,最后我不再脸红,笑了起来。

我戴上了手套,隔着一层布,我的手指似乎在隐隐作痛。“你还会来看我吗,美人鱼小姐?”她问我,语调轻松,然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她似乎是认真的。我说,哦,对,我非常想再来。她点了点头,似乎很满意,然后又向我微微鞠躬,我们互道晚安,最后她关上门,不见了。

我直愣愣地站在那里,面对着小小的数字“7”,和那张手写的卡片:姬蒂·巴特勒小姐。我发现自己无法挪步——简直无法动弹,仿佛我真的成了一条没有脚,只有尾巴的美人鱼。我眨了眨眼。我出汗了,汗味和她的烟味混在一起,让我睫毛上的蓖麻油流进了眼睛,引起一阵刺痛。我用手揉了揉——这只她吻过的手,然后把手指放在我的鼻子下面,透过手套闻了闻刚才她闻到的气味,然后脸又红了。

更衣室里非常安静。然后终于传来了她低沉的声音。她又唱起了那首关于牡蛎女孩和篮子的歌。但她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我意识到她唱歌的时候是在蹲着解鞋带,然后又站起来甩掉了束胸,或许还踢掉了裤子……

这一连串动作,她的身体和我刺痛的双眼之间,只隔了一道薄薄的门!

正是这个想法让我终于觉得该走了,然后我离开了她。

在和姬蒂·巴特勒小姐说过话、看过她的微笑、被她亲吻了手指以后,再看她的表演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立刻就感觉到多多少少比以往更刺激了。她可爱的声音,她优雅的举止,她潇洒的步伐——我好像与之共享了某种秘密,每次听到观众的欢呼或者叫她返场,都感觉到十分满足。她不再朝我抛玫瑰,她的玫瑰和以往一样给了前排最漂亮的女孩。但是我知道她看到了包厢里的我,因为我感觉到她唱歌的时候有时在看我,并且当她离开舞台之前向四面的观众行礼时,她总会特地向我挥一挥帽,点一点头,眨一眨眼,或者微微一笑。

但我也有不满意的地方。我看到了她洗尽铅华的样子,就很难忍受再和普通观众坐在一起听她唱歌,和他们分享她的一举一动。我很想再去拜访她,然而又害怕付诸实践。她曾发出过邀请,但也没说具体的时间,而且,那时候的我很焦虑,也很害羞。因此,尽管我常去游艺宫的包厢,听她唱歌,为她鼓掌,被她秘密地注视,我还是过了一个星期才去后台找她,面色苍白,冒着汗,忐忑不安地出现在她的更衣室门前。

但她十分友好地接待了我,诚恳地抱怨我怎么那么久都没有去找她。于是我们又轻松自如地聊起了她的剧院生活,我在惠特斯特布尔牡蛎餐馆的生活,我再也不紧张了。终于说服了自己相信她喜欢我,我才又一次去拜访,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去。那个月我除了游艺宫哪儿都没去,除了她谁都没见——哪怕弗雷迪,哪怕我的表哥,甚至是艾丽斯。母亲开始对此皱眉,但是当我回家后说起我应邀去后台拜访巴特勒小姐,并且被她当作朋友的时候,她很吃惊。我在厨房干活干得比以往都卖力,我切鱼片、洗土豆、剁欧芹,把蟹肉和龙虾肉挖出来放进锅里蒸——我的动作如此迅速,几乎没有时间唱歌。艾丽斯会沉着脸说我是因为迷上了游艺宫的某个人而变无趣了,但是我近来也不和艾丽斯说话。每天晚上工作结束后,我都会闪电般地换好衣服,匆匆吃完晚餐,跑去火车站乘坐前往坎特伯雷的火车。每一次的坎特伯雷之旅都在姬蒂·巴特勒的更衣室终结。我陪伴她的时间比观看她演出的时间还多,更多时候看到的是没有化妆、没穿演出服,也没有明星架子的她。

随着我们的关系越来越好,她也变得越发松弛自在,越发与我推心置腹。

“你一定要叫我姬蒂,”她早些时候说过,“那么我叫你什么呢?不能是南希,因为每个人都这么叫你。他们在家里都怎么叫你?‘南南’,对吗?或者‘南’?”

“南南。”我说。

“那我就叫你‘南’吧。可以吗?”可以吗!我像白痴一样点头微笑。能这样被她称呼,我愿意丢了所有的旧名字,或者干脆不要名字了。

于是她便叫我“嗯,南……”或者“上帝,南……!”慢慢地,变成了,“亲爱的,南,帮我把长筒袜递过来……”她仍旧不好意思在我面前换衣服,但是一天晚上,当我来到更衣室,发现她立起了一面小小的折叠屏风,每次我们交谈时,她都站在屏风那边,把她脱下来的演出服递给我,让我把她演出前挂在衣钩上的女装一件件递给她。我喜欢这样为她服务。我会红着脸用颤抖的手指叠好她的西服,悄悄把各种各样的衣料——笔挺的亚麻衬衫,丝绸的背心和长筒袜、羊毛的背心和裤子——贴近我的脸颊。每一件衣服都带有她的体温,都有着独特的气味。每一件衣服似乎都充满力量,在我被刺痛的双手上(或我的想象中)流光溢彩。

她的裙子和衬裙是凉的,并不会让我的手指灼痛,但我拿在手中依旧会脸红,因为我忍不住想象着它们包裹了她身上那些柔软而隐秘的地方,想到她穿上之后会变得温暖而潮湿,我的脸更红了。每次她从屏风后面出来,变回一个娇小苗条的女孩,用一条假辫子覆盖了她美丽迷人、参差不齐的短发,我都有同样的感觉:一阵失望和后悔迅速变成喜悦和疼痛的爱;我忍不住想要触摸她,拥抱她,爱抚她,这种感觉如此强烈,我只好抱起胳膊,生怕它们会飞出去紧紧抱住她。

到后来,我对她的服装了如指掌,她建议我在她登台之前去找她,像个真正的服装师那样帮她进行表演前的准备。她以故作轻松的口吻说了这番话,仿佛有点害怕我不愿意似的。我想她不会知道我不得不远远等着她出场的时候有多难熬。很快我就不进大厅了,而是每晚奔到后台,在她登台前的半小时帮她穿上头一天晚上从她手中接过的衬衣、背心和裤子,在她涂粉遮瑕的时候帮她拿粉盒,帮她把梳理头发的刷子打湿,在她的翻领上别上玫瑰。

我第一次做完这些的时候,和她一起走到了台上,在幕布后面等着她演出完毕,好奇地盯着灯光师像杂技演员一样在舞台上方灵巧地穿梭。在这里完全看不见音乐厅,也看不到舞台,只有一块巨大的板子,板子的另一端站着一个男孩,双手扶着拉下幕布的把手。她和所有的演员一样,出场前有些紧张,这种紧张也感染了我。但是终于轮到她的时候,听到观众的阵阵跺脚和欢呼,她的脸红了,变得愉快而得意。说实话,我并不十分喜欢这时候的她。她抓住了我的胳膊,但是没有看我。她就像一个沉迷于镇静剂的女人,或是第一次因为拥抱而脸红的女人,而我站在她身边就像个傻瓜,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嫉妒着她的情人——台下的观众。

在那之后,我每天晚上都在她的更衣室里独自度过这二十分钟,透过天花板和墙聆听她唱歌的节奏,我更乐意在这里远远地听着观众喝彩。我会为她泡茶——她喜欢喝和炼乳一起在锅里煮的茶,颜色像胡桃一样深,又像糖浆一样浓稠。我根据她演出的节奏把茶壶放在炉子上,这样等她回来以后就能喝了。煮茶的时候,我会帮她把小桌子擦干净,把烟灰倒掉,擦掉镜子上的灰尘;我会把她用来装油彩的破旧褪色的雪茄盒擦干净。这些都是爱的举动,这些谦卑的小动作充满了快乐,或许是一种隐秘的快乐,因为我做这些的时候觉得浑身发热,几乎有些羞耻。当她接受观众的欢呼时,我会在她的更衣室来回走动,凝视着她的东西,或者抚摸它们,几乎是抚摸吧——我的手指和它们保持着一英寸的距离,仿佛它们有一圈光晕,就像可以抚摸的表面。我爱她留下的一切——她的衬裙、她的香水、她戴在耳垂上的珍珠,还有她留在梳子上的头发,她粘在睫毛膏上的眼影,甚至她的手指和嘴唇在烟蒂上留下的痕迹。这个世界在有了姬蒂·巴特勒以后似乎变得不同了。世界在她到来之前平凡无奇,现在却充满了奇怪的带电空间,响彻音乐,流光溢彩。

等她回到更衣室时,我已把一切都整理好了。她的茶已经煮好,正如我之前提到的。有时我也会为她把烟点好。她放下了那种热烈的、心不在焉的表情,变得单纯、快乐而友好。“这群人啊,”她会说,“简直不让我走!”或者,“今天晚上的观众很迟钝,南,我把《干杯!男孩们,干一杯》唱了一半,他们才意识到我是个女的!”

她会解开领带,把短外套和帽子挂起来,抿一口茶,吸一口烟——演出让她变得喋喋不休。她会和我聊天,我会认真倾听。于是我了解了一些她的过去。

她说她出生于罗切斯特[10],一家人都是演员。她的母亲(她没有提到父亲)在她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去世了,她是被祖母带大的。她没有兄弟姐妹,也不记得有什么表亲。她第一次登台是在十二岁,艺名叫作“凯特·斯特劳,小小歌唱家”,在廉价的娱乐场所、小酒馆、小音乐厅和小剧场积攒了些名气。不过这种生活是痛苦的,她说:“我很快就不再是个孩子了。这种地方的后台门前总有一堆女孩,都和我差不多,有的更漂亮,更狂热——或者更饥渴,也就是说更愿意亲吻主持人,求他答应让自己演一季,一周,甚至一晚。”她的祖母死后,她加入了一个舞蹈团,在肯特郡海边的城镇和南海岸线上巡演,一个晚上演三次。她说起这些往事时皱着眉头,声音中透着苦涩,或是疲倦。她以手托腮,闭上了眼睛。

“哦,真是艰辛啊,”她说,“太艰辛了,而且你从来都没法交朋友,因为你在哪儿都待不了多久。所有的明星都不屑于和你讲话,或者怕你学他们的表演方式。观众如此残酷,能让你哭出来……”一想起姬蒂哭泣的样子,我都要哭了。她看到我如此感同身受,会笑着眨眨眼,伸个懒腰,用最迷人的声音说,“不过那些日子都过去了,你知道吗,我就要成名了,发财了。自从我改了名字,女扮男装以后,全世界都爱我,特里基·里夫斯最爱我,因为他付我酬劳像王子一样慷慨!”我们都笑了,因为我们都知道,如果她真的是个大明星,那么特里基给她的工资还不够买香槟的。但是我笑得有些勉强,因为我知道她的合约到八月底就到期了,然后她就得搬到另一个剧院,她说,去马盖特,或者布罗德斯泰斯,如果他们想要她去。我简直无法想象她走了以后我该怎么办。

至于我的家人对我去后台拜访,以及成了巴特勒小姐的新伙伴和非正式服装师抱有怎样的想法,我并不清楚。正如我前面说的,他们对此表示惊讶,但也深感困惑。我宽慰他们这是真正的友谊,我这么频繁地去游艺宫,花掉所有的积蓄买火车票,并不是小女孩的胡闹。而且,我听到他们问自己,一个聪明漂亮的音乐厅艺人和一个崇拜她的观众女孩之间会存在什么友谊?当我说起姬蒂还没有男朋友时(因为我在此之前已经从她断断续续的回忆中发现了),戴维说我应该把她带回家,介绍给我帅气的哥哥——尽管他只是趁罗达在身边时说着逗她玩的。当我说起帮她煮茶和整理桌子时,母亲瞥了我一眼,“听起来她没了你也一样好好的。你倒不如在家帮我们煮茶擦桌子呢……”

确实,我因为去游艺宫而忽略了家庭职责。好多事情都是姐姐代劳了,尽管她很少抱怨。我相信父母认为她慷慨无私,为了我的自由牺牲了自己。然而事实是,我想,她讨厌提起姬蒂——仅凭这点,我就知道她比家里任何人对此都介怀。我再也没有对她说起我的这股热情。我没有把我新近的这种奇怪而热烈的渴望告诉任何人。但是她看到了,当然,是当我躺在床上的时候。那些暗暗陷入情网的人都知道,人们是会在床上做梦的——在床上,在黑暗中,你看不到自己发红的脸颊,而白天你用理智罩住了激情,到了晚上才允许它闪烁微光。

如果姬蒂知道她在我的梦中扮演了多么激情的角色,不知会脸红成什么样——如果她知道我如何厚颜无耻地利用了对她的记忆,编织了我不体面的幻想!每天晚上她在游艺宫和我吻别,在梦中,她的唇停留在我的脸颊——那么滚烫,那么柔软——又转移到我的眉毛,我的耳朵,我的脖子,我的嘴……我经常站在她身边,帮她解开领口的暗扣或者整理她的翻领;此刻,在我的幻想中,我做了自己向往的事情——我靠近她,亲吻她的发梢,我的手滑进她的外套,伸进了她僵硬的男式衬衫,抚摸着她温暖的乳房。

而这一切——这让我充满迷惑与快感的一切——都发生在我姐姐身旁!这一切都是当艾丽斯在我身边呼吸时发生的,有时她温热的胳膊挨着我,有时她的双目冷漠而呆滞,瞳孔中映着星光,还有她的怀疑。

但是她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我。对于家里其他人,我和姬蒂持续的友谊不再令人惊讶,而变成了令人骄傲的事情。“你去过坎特伯雷游艺宫吗?”我听到父亲在收盘子的时候对顾客说,“我们的小女儿和在那里演出的明星姬蒂·巴特勒很熟呢……”到了八月底,当吃牡蛎的季节又来临时,我们整日整日地在店里工作,他们便开始催促我把姬蒂带回家,这样他们就可以亲眼见到她了。

“你总说她是你的朋友,”某天吃早餐的时候父亲说,“另外——她来到离惠特斯特布尔这么近的地方,却没有享用过正宗的牡蛎茶,这简直是罪过啊。她走之前,你请她来家里做客。”把姬蒂请来和我家人一起吃晚饭似乎是个可怕的想法,而且因为父亲满不在乎地说了她即将离开这里去别的音乐厅,我便话中带刺地回答了他。过了一会儿,母亲把我叫到旁边,问我:爸爸的房子对巴特勒小姐来说不够好,所以我不能请她来家里?是不是对父母,还有他们的行当感到羞愧?她的话让我心情低落。那天晚上我在姬蒂旁边,安静而忧伤。演出结束后她问我原因,我咬了咬嘴唇。

“我父母想请你去做客,”我说,“明天,去喝茶。你不必去的,我会说你很忙或者病了。但是我答应他们会邀请你,好了,”我痛苦地说,“我说完了。”

她抓住了我的手。“可是南,”她高兴地说,“我想去!你不知道我在坎特伯雷有多无聊,除了皮尤太太和桑迪,都找不到可以聊天的人!”皮尤太太是姬蒂的房东,桑迪是与她合租的男孩,在游艺宫的乐队演奏,但是他酗酒,有时又傻又无趣。“哦,”她说,“能和一个体面的家庭一起坐在一个体面的客厅里该多好啊!不是一个只有一张床和一块破地毯,只有几张报纸当桌布的房间!我真想看看你生活和工作的地方,坐上你乘坐的火车,去见那些爱你的,每天和你在一起的人……”

听到姬蒂这么自然而然地说了她有多喜欢我,我坐立不安,无言以对;然而,我甚至没来得及脸红——她说话的时候有个人在敲门——一阵响亮、振奋而充满权威的敲门声让她眨了眨眼,僵立在那里,惊讶地抬起头。

我也吓了一跳。在那些我和她一起度过的夜晚,除了跑堂的男孩过来告诉她该上场了以外,并没有别的访客,托尼有时会露个脸,来向我们道晚安。就像我说的,她没有恋人,没有其他的歌迷,似乎也没有除我之外的朋友。我一直对此十分满意。此刻我看到她走到门前,便咬起嘴唇。也许该说我感觉到了一种不祥之兆,但是我没有。我只是生气——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本就短暂,现在更短暂了。

来的是一位绅士,很显然,姬蒂并不认识他。她迎接他时虽然礼貌,却很谨慎。他戴着一顶丝质礼帽,看到她,还有躲在她身后的我,他脱下了帽子,放在胸前:“我想您就是巴特勒小姐,”她点了点头,于是他鞠了一躬,“沃尔特·布利斯,女士,乐意为您效劳。”他的声音低沉、动听而清晰,就像特里基的声音一样。他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卡片递过来。就那么大约一秒钟的光景,姬蒂看了一眼,惊讶地轻声说:“哦!”我仔细端详着他。他脱帽后依然高挑,穿着时尚——方格裤子、华丽的背心。他腹部挂着一条金色表链,大约有老鼠的尾巴那么粗。我看到他手指上也戴着好多戒指,金光闪闪。他的头很大,头发是暗淡的姜黄色,或许可以称之为姜灰色?某种意义上,他是一个叫人看一眼便印象深刻的人,同时又很滑稽。他的络腮胡从上唇一直蔓延到耳朵,几乎和眉毛、鼻毛连成一片。他的皮肤像小男孩一样干净而光滑,他的眼睛是蓝色的。

当姬蒂把卡片还给他的时候,他问能否与她交谈片刻,她立刻转过身子让他进来。有他在,这个小房间更显得又挤又热。我不情愿地站起身,戴上手套和帽子,说我得走了。然后姬蒂介绍了我:“我的朋友,阿斯特利小姐。”她的话让我高兴了些。布利斯先生和我握了握手。

“告诉你母亲,”姬蒂给我开门的时候说,“我明天会去的,她方便的时候都可以。”

“四点钟来吧。”我说。

“那就四点!”她很快再次握住了我的手,亲了亲我的脸颊。

越过她的肩膀,我看到这个衣着光鲜的绅士用手指摸了摸胡子,礼貌地把目光从我们身上移开。

我几乎无法描述周日下午姬蒂来惠特斯特布尔拜访我们家时,我心中复杂的感受。她对我而言比整个世界还重要,她能来我家里,和我的家人一起吃晚饭,实在让人高兴得难以承受,但又是一个可怕的负担。我爱她,很想让她来;我爱她,但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份爱,哪怕是她本人。这简直就是折磨,我不得不坐在父亲的餐桌旁,把这份爱藏在心里,这感受,就像一只虫子在默默地啃食自己。当母亲问我姬蒂为什么没有男朋友,我不得不假装微笑,当戴维握着罗达的手,或者托尼在桌子下面蹭着我姐姐的膝盖——在这一切面前,我爱的人就坐在我身边,我却不能轻举妄动。

还有,我们家又阴暗又狭窄,那挥之不去的鱼腥味也会让人直皱眉头。姬蒂会觉得我们家破旧简陋吗?她会不会看见起球的毛毯、脏兮兮的墙壁、凹陷的座椅、褪色的地毯,还有母亲铺在壁炉上的披肩,被烟囱的煤灰吹得又脏又破,边缘都绽线了。我和这些东西一起长大,十八年间我都没怎么注意过它们,但是现在,我仿佛是透过姬蒂的眼睛看到了它们究竟是什么样子。

我也开始重新审视我的家人。我看到我父亲——他是个温和的男人,但有些无趣。姬蒂会觉得他无聊吗?还有戴维,他可能看起来傲慢无礼;还有罗达,可怕的罗达,无疑太直率了。姬蒂会怎么看待他们呢?她会怎么看艾丽斯?一个月前,艾丽斯还是我最好的朋友。姬蒂会不会觉得她冷漠,会不会因此感到困惑?她会不会——这个想法就更可怕了——会不会觉得艾丽斯很漂亮,因而喜欢她多过我?她会不会希望坐在包厢里接过那朵玫瑰的是艾丽斯,然后请她到后台,叫她美人鱼……?

那天下午等姬蒂的时候,我从焦虑变得愉快,然后又郁郁寡欢起来。我一会儿抱怨茶几上的摆设,一会儿挑戴维和罗达的毛病,直到所有人都皱着眉头抗议,原本应该高高兴兴的一天,我却搞得大家都不高兴了。我洗了头,吹干后发型变得奇怪。我在最漂亮的衣服上加了一圈褶边,但是缝歪了,边缘翘起,没法抻平。我坐在凳子上,用扣针焦躁地摆弄着,急得都快哭了,因为姬蒂的火车就要到了,我得去接她。托尼从我们的小厨房里出来,拿着一瓶准备放在茶几上的巴斯啤酒。他站在那儿看着我手忙脚乱。我说“走开”,但他看起来得意扬扬。

“看来你是不想听我的新闻了啊。”

“什么新闻?”裙边终于抻平了。我伸手去拿挂在墙上的帽子。托尼笑了笑,什么都没说。我踮起脚,“托尼,是什么事啊?我都要迟到了,你别让我更迟。”

“嗯,没啥。我敢说巴特勒小姐会亲口告诉你……”

“告诉我是什么?”我一手拿着帽子,一手拿着帽针,“是什么事啊,托尼?”

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低声说:“好了,你别说出去,因为这事儿还没最后定下来。不过你的朋友,姬蒂,不是原本一两周后就要离开游艺宫了吗?”我点了点头,“嗯,她不会走了,至少有阵子不会走了。叔叔给了她一份崭新的合约,一直签到明年——他说不想放她去布罗德斯泰斯。”

到明年!还有好几个月呢,好多个月,好多个星期;我看到好多日子在我面前铺开,那些在姬蒂更衣室里的日子,那些晚安的亲吻以及美梦。

我想我叫出声了。托尼满意地喝了一大口巴斯啤酒。然后艾丽斯来了,质问托尼有什么事情非得在楼梯上窃窃私语。我没等托尼回答就迈着重重的步子跑到门口,跑到大街上,像个顽皮的小女孩一样跑去车站。我的帽子在耳边翻飞,因为我忘了用别针固定。

我并没打算看到姬蒂穿着西装,戴着礼帽和淡紫色的手套昂首阔步地来到惠特斯特布尔,但是当她走下火车时,我看到她穿着女孩的衣服,像个女孩似的走路,发辫束在脑后,撑着阳伞,又觉得有些失望。然而这种感觉很快就转变成渴望,像以往一样,然后变成骄傲,因为她在脏兮兮的惠特斯特布尔车站显得那么聪明漂亮。我向她走去,她吻了我的脸颊,挽着我的胳膊,让我穿过海岸,从车站把她领回家。她说:“哦,你就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

“嗯,对!看那里,那个教堂旁边的建筑就是我们过去上学的地方。那里——看到那个门口有自行车的房子了吗?我表兄弟就住在那里。这儿,你看,这个台阶,我有一次在这里摔倒了,磕破了下巴,我姐姐一路用手绢裹着我的伤口送我回家……”我一边说一边指给她看,姬蒂点了点头,咬着嘴唇。最后她说:“你真幸运啊!”说着似乎叹了口气。

我还担心那个下午会沮丧难熬,实际上却很愉快。姬蒂和每个人握手,并和他们一一交谈,比如,“你一定是在渔船上工作的戴维”,或者“你一定是艾丽斯,南希总是跟我提起你,可骄傲了。我现在知道是为什么了”。艾丽斯听后脸红了,局促地看着地板。

她对我父亲也很友善。“喔,喔,巴特勒小姐,”父亲和她握手的时候对她的短裙点了点头说,“跟你平常穿的不一样,真是感觉有点怪呢,不是吗?”她笑着说是的。当他眨了眨眼睛说“更好看了——如果你不介意一位男士这么说的话”时,她笑了,因为男人们通常都这么觉得,她早就习惯了,一点也不介意。

总之她是如此随和,聪明又讨喜地回答了大家关于她的所有问题,没有一个人不喜欢她,甚至是艾丽斯和不怀好意的罗达。而我,看着她凝视着窗外的惠特斯特布尔海湾,或者歪着头听我父亲讲故事,或者赞美我母亲的装饰和画(她喜欢壁炉上的方巾!),又一次爱上她了。我对她的爱愈发热烈,当然,也因为我已私下知道特里基又和她续签了四个月。

她和我们一起喝茶,看到我们所有人围坐在一张桌子旁,觉得新鲜。这是一顿正宗的牡蛎晚餐,我们铺上了亚麻桌布,点上了一盏酒精灯,上面放了一块等待融化的黄油。桌子的另一边放着几盘面包和柠檬瓣,还有醋瓶和胡椒瓶——每种都有两三份。每个盘子的旁边摆着一副刀叉、一把勺子、一块餐巾,还有最重要的牡蛎刀;桌子中间放着牡蛎桶,最上面的一圈铁环上绑着一层白布,只留出一指宽的缝隙——“这样就够了。”父亲说这是为了“让牡蛎透个气”,但是又不足以张开壳而坏掉。我们挤坐在一起,因为一共有八个人,还不得不从餐厅里另外搬来了几把椅子。姬蒂和我挨着,我们的胳膊肘几乎碰在一起,我们的鞋子也在桌下挨着。母亲说:“挪开一点,南希,给巴特勒小姐留点地方!”姬蒂说:“我坐得挺舒服的,真的,阿斯特利太太。”我往右挪了一寸,但我的脚仍然挨着她,感觉到她的腿紧贴着我,很烫。

父亲拿出了牡蛎,母亲给大家倒啤酒和柠檬水。姬蒂一只手拿起牡蛎壳,另一只手拿着牡蛎刀,但是不太会用。父亲看见了,大声说道:

“嚯,看,巴特勒小姐,我们是这么吃的!戴维,你拿着牡蛎刀,给这位小姐看看是怎么用的——不然她可能会弄伤手。”

“我来。”我立刻说道,夺过她手中的牡蛎和牡蛎刀,不让我哥哥有机会碰。

“这样,”我对她说,“你必须用手掌抓住牡蛎,让壳子朝上——像这样。”我拿着牡蛎壳给她看,她认真地注视着,“然后你拿起刀,放在——不是放在中间,而是边上,这样。然后你得抓住它,撬开——”我用刀轻轻一剜,牡蛎壳就轻而易举地打开了,“你得拿稳了,”我继续说,“因为牡蛎壳里面都是汁,一滴都不能洒出来,这才是最好吃的部分。”小小的牡蛎肉在我的手掌上,沐浴在汁水里,光滑白嫩,“这个,”我用刀指着它说,“叫作胡须,你必须剃掉它。”我用刀轻轻一弹,胡须就掉了,“然后你把牡蛎肉剜出来……现在可以吃了。”我小心翼翼地把牡蛎递给她,在她接过的时候,我感觉到她的手指温暖而柔软。她把牡蛎举到唇边,停顿片刻,眼都不眨地看着我。

我没有察觉到的是,因为我说话声音很轻,其他人都静下来听我说话。此刻桌上非常安静。当我的目光从姬蒂身上移开,我发现一排人都在朝我这边看,于是脸红了。

终于有人开口了。是父亲。“不要像饕餮一样一口吞下,巴特勒小姐,”他善意地说,很大声,“我们不这么吃。你得好好嚼一嚼。”巴特勒小姐笑了。她看了看手中的壳,说道:“还真是活的啊。”

“活的,活的,哦,”戴维说,“如果你仔细听,会听到它被你吞下时还在尖叫呢。”

罗达和艾丽斯抗议起来。“你会让人家觉得恶心的,”母亲说,“你别理他,巴特勒小姐。好好享用你的牡蛎吧。”

于是姬蒂不再看我,把牡蛎肉送入口中,认真而迅速地嚼了嚼,然后咽了下去。然后她用餐巾擦了擦嘴,对父亲笑了笑。

“好了,”他自信地说,“告诉我,你以前这么吃过牡蛎吗?”

姬蒂说她没有,戴维欢呼一声,有那么一阵,桌上只有吃牡蛎的声音,精巧而细微:撬开牡蛎壳的声音,扔掉须毛的声音,吞咽牡蛎汁、黄油和啤酒的声音。

我不再给姬蒂开壳了,因为她已经学会了怎么吃。“看这个!”她吃了大约半打时说道,“还在动呢!”然后她仔细察看,“这是个公的吗?应该都是公的吧,因为都有胡须?”

父亲一边咀嚼一边摇头,“完全不是,巴特勒小姐,不是这样的。不要被胡须误导。你看,牡蛎,可以说是一种奇怪的鱼。不是公的,也不是母的,很有意思吧。它们就是雌雄同体,真的!”

“真的啊?”

托尼敲了敲盘子,“你就有些像牡蛎,姬蒂。”他得意地笑着说。

她看起来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不过笑了。“为什么呢,哦,我想是的,”她说,“有意思!我以前还从来没有被比作过鱼呢。”

“嗯,别误会,巴特勒小姐,”母亲说,“在我们家里这么说,是用来夸人的。”

托尼笑了,父亲说:“哦,对,对!”

姬蒂一直笑着,然后她起身去拿胡椒瓶。当她又坐下来时,她的脚从凳子下面抽出来,我感觉到她的大腿变凉了。

牡蛎桶几乎空了,柠檬水和啤酒都喝完了,姬蒂说她这辈子从来没有吃过这么棒的晚餐。我们把凳子从桌前移开,男人们抽起雪茄,艾丽斯和罗达把茶杯摆好。他们问了更多关于姬蒂的问题。她是否见过内莉·鲍尔,是否认识贝茜·贝尔伍德、珍妮·希尔或者乔利·约翰·纳什。[11]然后又换了个问题:她真的没有男朋友吗?她说她没时间想这个。又问她在肯特郡有家吗,什么时候回去看家人?她说自从祖母死后她就没有家人了。母亲叹了口气,说真是遗憾啊。戴维说如果她愿意,可以随意挑我们家亲戚,因为我们家亲戚太多了,都用不过来了。

“哦,真的吗?”姬蒂说。

“对,”戴维说,“你一定听过这首歌——”

这是她叔叔,这是她哥哥,这是她姐姐,这是她妈妈,这是她姨妈,还有那个,她妈妈的表哥……

他还没唱完,就听见我们家的大门开了,有人在楼梯上大喊一声,然后出现了乔叔叔、罗西娜婶婶,后面跟着我们的三个表兄妹——全都穿着周日穿的最漂亮的衣服,不期而至,说是来“看一眼”巴特勒小姐,如果她不反对的话。

于是又加了好几个凳子、好几个杯子,又来了一轮自我介绍,小小的房间里充满了汗味、烟味和笑声。有人说我们家没有钢琴真是遗憾,不能让巴特勒小姐来唱首歌,然后乔治——我最小的表弟说:“口琴行不?”于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姬蒂脸红了,说她唱不了,但每个人都起哄:“哦,唱吧,巴特勒小姐,唱啊!”

“你说呢,南?”她问我,“我应该丢人现眼吗?”

“怎么可能是丢人现眼呢。”我很高兴她最后转向我了,还在大家面前那么亲昵地叫我。

“那么,好吧。”她说。然后大家为她腾出了一小块地方,罗达跑回家,把她的姐妹们也带来了。

她唱了《我爱的男孩在顶层楼座》和《咖啡店里的女孩》,等罗达的姐妹们来了以后,又唱了一遍《我爱的男孩》。然后她低声对我和乔治耳语,我给她拿来了父亲的帽子和拐杖,她给我们唱了几首男装丽人的歌,然后以一首她在游艺宫唱的情歌结束,那首关于情人和玫瑰的。

我们为她欢呼,和她握手,她鞠了十多次躬。最后她的脸看起来又红又烫,似乎非常疲惫。戴维说:“要不你来一首怎么样,南?”我瞪了他一眼。

“不唱。”我说。无论如何,有姬蒂在这里,我才不要给他们唱歌。

姬蒂好奇地看着我,“你也唱歌啊?”她说。

“南希的声音最好听了,巴特勒小姐,”我的一个表弟说道,“肯定是你听过的最好听的。”

“对,唱啊,南希!唱给我们听听!”另一个表弟说。

“不,不,不!”我又叫起来,声音大得让母亲皱起眉头,其他人哈哈大笑。

乔叔叔说:“啊,那真是太可惜了。你应该听她在厨房唱的歌,巴特勒小姐。她真是会唱歌,比百灵鸟唱得还好听。你听她唱歌,心都要融化了。”整个屋子里的人都低声表示赞同,我看到姬蒂在向我眨眼睛。然后乔治大声说,我一定是留着嗓子要给弗雷迪唱小夜曲。屋子又里爆发出一阵笑声,让我脸红不已,只能盯着自己的膝盖。姬蒂看起来很迷惑。

她问:“弗雷迪是谁?”

“弗雷迪是南希的小情人,”戴维说,“一个很帅的小伙子。她一定跟你吹嘘过吧?”

“没,”姬蒂说,“她没说过。”她的声音很轻,但当我抬起眼睛,却看到她眼神古怪,几乎有些忧伤。我确实从来没有跟她提过弗雷德。事实上,这些日子以来我都不再把他当作恋人了,因为自从姬蒂来到坎特伯雷,我没一个晚上有空和他在一起。他最近给我写了一封信,问我是否还在乎他。我把信放进了抽屉,连回信都忘了。

大家拿弗雷德打趣了一会儿,幸好罗达的妹妹引起了骚动,她把口琴从乔治手里抢过来,吹了几个极其难听的音符,男孩子们都朝她大呼小叫,抓她的头发叫她停下来。

趁他们吵闹时,姬蒂朝我靠过来,轻声说:“南,你能带我到你的房间吗,或者安静点儿的地方——只有你和我?”她神情严肃,我突然怕她可能会昏倒。我站起来,在拥挤的房间里给她腾出一条通道,告诉母亲我要把她带到楼上,母亲正看着罗达的妹妹,不知道该笑还是该责备她,只是朝我们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于是我们便逃离了现场。

卧室比客厅更凉快,也更暗,尽管我们还能听到楼下的吵闹声和口琴声,但这里安静多了。窗户开着,姬蒂靠过去,胳膊倚在窗台上。她在海湾吹来的微风中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几口气。

“你不舒服吗?”我说。她朝我转过来摇了摇头,笑了。但她的笑似乎是悲伤的。

“只是累了。”

我的水壶和盆放在旁边,倒出一点水递给她,让她洗了洗手和脸。有几滴水洒在她的裙子上,把她的刘海也打湿了。

她腰上别着一个钱包,她把手伸进去,掏出了一根烟和一盒火柴。她说:“我敢肯定你妈不会同意,不过我得抽一根。”她点燃了烟,狠狠吸了一口。

我们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彼此。然后,因为我们都累了,屋里也没有地方坐,就并肩坐在床上,靠得很近。和她一起在这个房间里真是奇妙——在这个地方!——我曾经那么长时间地,放肆地梦到她。我说:“很奇怪——”恰好她也开口说话了。我们都笑了。“你先说。”她说着,又吸了一口烟。

“我只是想说,你像这样在我的房间里,真是挺有意思的。”

“我也是,”她说,“正想说在这里真是有趣!这里真的是你的房间,你和艾丽斯的房间吗?这是你的床?”我点了点头。她做梦般地看了看床,仿佛我把她带到了陌生人的卧室里,谎称那是我的卧室。

她又沉默了,然后我也沉默了。我感觉到她还有话想说,只是在酝酿措辞。我略带激动地想,我知道她要说什么。但她开口说的却不是合约的事,而是关于我的家人——说他们有多善良,有多爱我,我拥有他们是多么幸运。我想起她在某种意义上是个孤儿,便没反驳她,让她说下去。但我的沉默似乎只是让她的情绪更低落了。

姬蒂抽完烟,扔掉烟蒂后,长出了一口气,说出了我盼望已久的话。“南,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答应我,要为我高兴。”

我情难自禁。整个下午我想起这件事便欢喜,此刻便大笑着说:“哦,姬蒂,我已经知道你的好消息了!”她似乎很困惑,于是我飞快地接着说道,“你千万别生托尼的气,他已经告诉我了,就在今天。”

“告诉你什么了?”

“说特里基想让你留在游艺宫,说你至少会一直演到圣诞节!”

她神情古怪地看着我,然后略显尴尬地笑了笑,“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她说,“除了我还没人知道。特里基确实想让我留下,但是我拒绝了他。”

“拒绝了他?”我盯着她,但她没有直视我的眼睛,而是看着自己的脚,双手交叉放在腰间。

“你记得昨晚来找我的那个绅士吗?”她说,“布利斯先生。”我点了点头。她今天没有提到他,而我忙着准备迎接她的到来,在那之后也没有问起他。这时她继续说,“布利斯先生是个经理,不是特里基那样的剧院经理,而是艺人的经理——他是个经纪人。他看了我的演出,并且——哦,南!”她无法掩饰激动的心情,“他看了我的演出,非常喜欢,请我跟他签约,是伦敦的音乐厅!”

“伦敦!”我不敢相信,只能重复她的话。这句话比什么都可怕。如果她是去马盖特或者布罗德斯泰斯,我还可以偶尔去看她。如果她去伦敦,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就像她去了非洲,或者去了月球一样。

她继续说,布利斯先生在伦敦的音乐厅有朋友,承诺让她在这些音乐厅各演一季;他说她在这种乡下舞台是大材小用,她应该在城里出人投地,大人物们都在城里,财富也都在城里……我几乎没听进去,只是变得越来越难过。最后我用一只手捂住了眼睛,她便沉默了。

“你并没有为我高兴。”她安静地说。

“我为你高兴。”我说道,声音沉重,“但是我为自己悲哀。”

又是一阵沉默,只听见楼下传来的笑声和拉动椅子的声音,以及窗外海鸥的尖叫。房间里似乎比我们进来的时候更暗了,我突然觉得今天很冷,比往日都冷。

我听到她走了一步,紧接着就坐在了我身旁,把我的手从额前拿下握住。“听我说,”她说,“我有件事想请求你。”我看着她,她脸色苍白,除了几点深色的雀斑。她的眼睛看起来很大,“你觉得我今天看起来漂亮吗?”她说,“你觉得我表现得友好吗?让人舒服吗?你觉得你父母喜欢我吗?”她语气急切。我没有说话,而是一边思索一边点头,“我今天来,”她说,“就是想给他们留个好印象。我穿了最漂亮的女装,让他们觉得我比实际上的我更好。我原想,他们可能会是整个肯特郡最差劲最糟糕的家庭,所以我得努力表现好,让他们像信任自己的女儿一样信任我。

“但是,哦,南,他们并不差劲,我完全不用装模作样!他们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家人,他们把你当宝。我没法让你舍弃他们……”

我的心跳似乎都要停了,然后又像活塞一样跳动起来。

“你的意思是?”我说。她移开了目光。

“我想请你跟我一起走。去伦敦。”

我眨了眨眼。“和你一起走?怎么去?”

“作为我的服装师。”她说,“如果你愿意。作为我的——什么都可以。我也不知道。我和布利斯先生说了,他说一开始可能不会给你太多薪水——不过如果你和我住在一起,那些钱足够了。”

“为什么?”我问。她抬起眼来看我。

“因为我——喜欢你。因为你待我很好,给我带来了好运。也因为,伦敦对我而言是陌生的地方,布利斯先生也不一定有看上去那么好,我到了那里就孤身一人了……”

“你真的觉得,”我慢慢地说,“我会说不吗?”

“对,今天下午我是这么想的。昨天晚上,还有今天早晨,我还以为——哦,这里和在更衣室的时候太不一样了,那儿只有我们两个!那时我不知道你在家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你还有个——男朋友。”

她的话让我鼓起勇气。我抽出手,站了起来。我走到床前,那里有个带抽屉的小柜子。我把它打开,拿出一样东西给她看。“你认得这个吧?”我说。她笑了。

“是我给你的花。”她从我手中接过花,握在手里。花已经干瘪了,花瓣的边缘变成了棕色,即将脱落,而且,在很多个夜里我把它放在枕头下面睡觉,它已经被压得扁平。

“当你把它抛给我的时候,”我对她说,“我的人生改变了。我想我一定是——在那之前都是沉睡着的,或者是死的——直到那一刻,自从我遇见了你,我才苏醒,才复活!你觉得我现在会那么容易就放弃吗?”

我的话吓到她了。这也正常,毕竟我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对她或其他人说过这样的话。她移开目光,环顾屋内,然后舔了舔嘴唇:“那么楼下的所有人呢?”她对着门点了点头,“你的父母,你的哥哥,艾丽斯,弗雷迪?”她说着,楼下传来一阵喊叫,然后是一通友好的争论。

他们对我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我想说,如果与你相比……但是我耸了耸肩,笑了笑。

于是她也笑了。“你真的会来吗?我们周日就得走,也就是说,距离今天还有一周。没有留给你太多时间。”

足够了,我说。她把褪色的玫瑰放回床上,抓住我的手,紧紧握着。

“哦,南!我亲爱的南!我们会有很多时间在一起,我保证!”她说着,把我的手放开,紧紧拥抱着我,高兴地大笑起来,我感觉到她的身体在我怀里颤抖。

然后,她飞快地移开了身子,我怀里只剩下空气。

楼下更喧闹了,然后传来了开门声,接着是砰砰的脚步声,有人叫喊,“南希!”是艾丽斯。她停在卧室门口,但因礼貌——或出于害怕——没有转动把手,“大家要走了,”她说,“母亲问能不能请巴特勒小姐先下来一下,让大家跟她道个别。”

我看着姬蒂。“你先去吧,”我说,“我等一会儿再下去。还有,不要,”我低声说,“不要告诉他们,我们的计划。这件事我之后再跟他们说。”

她点了点头,又握了握我的手。然后她打开门,随艾丽斯而去,我听见她俩走在一起的脚步声。

我站在她们交叠的影子后,用颤抖的手捂住了脸。自从认识姬蒂·巴特勒以后,我总是仔细地洗手。如果手指缝里有没洗干净的东西,那对我就像珍珠粉上的石墨或醋一样明显。尽管如此,我手上依然留有牡蛎的味道,依然残留着一丝细线——不是龙虾的须,就是小虾的须——在我的某个指甲盖里。我想,我要怎么放弃我的家人,我的家,还有牡蛎女孩的一切?

而生活在姬蒂身边,沉浸于这份强烈而隐秘的、令我颤抖的爱里,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