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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海(Crossing Oceans)》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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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8

克雷格在研究查克奶酪的菜单,我站在他一旁。

我捧起伊莎贝拉的脸,让她看着我,问道:“你要普通味的,还是意大利辣味香肠?”

    “辣味香肠!”她开心地跳来跳去,要不是我刚带她去上过厕所,我以为她是想嘘嘘。柜台后面的年轻人无聊地等着我们点餐,正在挑T恤上的线头。

我走上前去,点了份家庭超值套餐。转过头去问克雷格,“除了比萨饼你还要什么?

他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然后说什么都不要。服务员在我们面前放上了四个纸杯,一个号码牌写着23号,还有一杯金币。伊莎贝拉一把拿了过去,使劲晃着。我和克雷格看到一个空座位大步走过去,伊莎贝拉跟在后面玩着金币。我往伊莎贝拉的口袋里装了一叠游戏券,克雷格在座位上坐下。

伊莎贝拉左眼下面有块污渍,像个小印第安人。我舔了下大拇指,还没来得及等她反应,就把那块擦掉了。“你要我陪你过去玩吗?”

答案还用说吗,她比谁都要熟悉这里。她嘟囔了一句,我还没来得及弄懂,她已经跑走了。

克雷格举起手,给我看进门时客人被盖上的印章。“隐形墨水——太酷了。”

我看见滑梯一头伸出一对脏兮兮的白袜子,是个小男孩,当他看见我在看他,我晃了晃手指,他胆小地看看周围,把手举到半空,然后跑开了。“贝拉觉得这里的一切都非常酷。”

钟声,口哨声,孩子们都在开心地嚷嚷。克雷格环顾四周,摇了摇头,“这地方,就像是儿童版拉斯维加斯赌城。”

我把送餐号码牌放在桌子中央,抓起几个纸杯说,“快点儿,我们去弄点饮料吧。”

克雷格跟着我走到饮料机,他好奇地张望身边的孩子们。一群孩子在骑水上摩托车,一个小男孩疯狂地踏着脚踏车,一个亚洲小女孩朝克雷格撞过来,差点撞到他,克雷格扶住了小女孩,她嘟囔了句“对不起”,就跟着一个差不多年纪的金发小女孩跑走了。

他看了眼四周,问道:“贝拉在哪儿?”

我往杯子里灌夏威夷水果饮料,一边看着冰块上下蹿动,一边说:“她就在附近,在这里我很放心,餐厅有规定,走出去前要查手背上盖的章,全家一致才能走。她不会有事的,当妈妈的眼睛都像老鹰一样尖利。”

我给自己倒了杯雪碧,克雷格自己倒了杯可乐,我给每杯盖上盖子,克雷格跟在我后面,把吸管戳进饮料里。

我们刚把饮料放上桌子,伊莎贝拉便突然像玩偶匣子似的钻出来,喝了口水果饮料,摔下赢来的几叠游戏券,接着又跑开了。

克雷格眯着眼睛看着我,露出深深的酒窝。

“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你干吗盯着我笑?我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吗?”我用手指去摸嘴角。

“只有一只鼻子。”

“别这么看我了,你弄得我很紧张。”

他低下头看着手,用大拇指揉着关节。“我真不知道你看上普雷斯顿什么,他当时就是个呆子。”

我第一个念头是想说,克雷格当时比大卫还要更傻气——身材超重、满脸青春痘、很害羞——不过我不想让他没面子。“我想,当时谁对我好我便喜欢上了谁,我那时很需要人关心,他是第一个注意我的男生。”

“你?没有男生围着转?我不相信,你是学校里最漂亮的一个女生。”

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比我想象的要漂亮些。佩格婆婆曾经告诉我,如果你在一个男人眼睛里看到自己,那么那个男人是爱你的。不过这些都是胡扯,我知道的。即使如此,仍然让我有种心动的感觉。赶紧把目光移开,我拿吸管喝了口雪碧,一丝冰凉滑进空空的胃里。“那么,你怎么会住在我爸的房子里?”

“你知道的,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离开了。”

我并不知道,但是依然点点头。

“所以只有我和父亲生活,他成天工作、喝酒,偶尔带金发美女回家开派对。我基本上自己养活了自己。当我从大学退学之后,他开始向我收房租,所以我离开了。”

身后有个小孩哭了起来,我回过头扫了一眼,看到那个孩子被妈妈抱着,爸爸在喂饭,我转过头,说:“你付房租给你父亲,和付房租给我们家有什么区别?”

“我爸想要收我比贷款还要高的房租。”

“真不错。”心里想,这真是太糟糕了。

“我猜,他是想逼我回去继续念大学,他怕我会变得像他一样。然后有一天,我想起你了,想知道你过得怎么样,于是我开车去你们家,希望你可能和普雷斯顿分手了……”说到这里,他的脸红了。“也许是天意,我到你家门口,看见了一个租房广告。”

“虽然那天没有见到你,但是我总算找到个不错的地方住下,房租只有我父亲开价的三分之一。最开始也是你父亲鼓励我去做景观设计,对了,我也是因此才瘦了下来。每天又是铲土又是砍树的,哪里用得着健身房呢。我很喜欢你父亲,还有佩格婆婆,他们逐渐成为了我一直向往的家人。我知道,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里,但是我真的没有勇气想象离开他们俩。”

我清了清嗓子,心里觉得有点不平。“嗯,要是不知道来龙去脉,那说不定也有人像你喜欢我家人那样喜欢你父亲。”

他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布满老茧,但我却发现,我喜欢他的抚摸。“别生气,我不是在说你,詹妮,我知道,你和你父亲之间发生的很多事情我都不了解。”

服务生走过来,拿起桌上的号码牌,放下意大利辣味香肠比萨饼,还有一叠纸盘。

等服务生走开了,克雷格拿起一片热腾腾的比萨饼放到我盘子里,再给自己拿了一块。

环顾四周,我看见伊莎贝拉正在玩电子游戏,机器里吐出来一叠游戏券,她开心地直拍手。

“那,到底你和大卫怎么了?”

我努力压抑情绪,向后靠在椅背上。“嗯,基本上,他说他不爱我。”

克雷格摇了摇头,“天哪。”

“是在知道你怀孕之前还是之后?”

“你猜猜看。”

他咬了一口比萨饼,“你以前真的很爱他,对吧?”

“是的。”

“大卫有没有照顾你们母女俩?”

我摇摇头,心里觉得好苦。

“天哪,真是个混蛋,要是我有你们俩,我怎么也不可能……”

“他不知情。”我小声地说。

克雷格的眉毛惊讶地扬了起来。

我撕了条餐巾纸,卷在手指上。“不过我想他现在知道了,我爸昨晚告诉了他爸。”

“你之前不想让他知道?”

“我想亲自告诉他。”我咬了一口比萨饼。

伊莎贝拉跑回来,脸颊红扑扑的,一坐下就喝了一大口饮料,我帮她拿了块比萨饼放在她面前。

“妈咪,我刚才新交了个男朋友。”

“真的吗?”我又咬了一口。

她满嘴比萨屑和奶酪地说:“对呀,他叫吉米,我们打算结婚。”

克雷格一脸认真地看着伊莎贝拉,看得我差点笑出来。我尽量专心看着伊莎贝拉,至少让她觉得我没把这个不当回事儿。“嗯,亲爱的,恭喜你。”

伊莎贝拉正忙着吃的时候,克雷格给我使了一个眼神,似乎在等我做点回应,我什么都没有说,他双手叉在胸前,说:“你现在就喜欢男孩子,是不是有点太早呀?”

伊莎贝拉伸手过去拿克雷格盘子里的香肠。

我被她这么没礼貌的行为吓了一跳,“贝拉!”

“没事,吃香肠会长胖。”克雷格拍拍自己的肚子,“你全部拿走吧。”

一秒也没耽搁,伊莎贝拉把克雷格剩下来的两圈香肠都拿走了。“妈妈,你会嫁给克雷格吗?”

女儿最近很着迷结婚这个话题,所以我已经习以为常。“不会,亲爱的,克雷格和我只是朋友。”

“你永远都结不了婚。”

克雷格盯着她,吸了口可乐,问道:“为什么你觉得你妈妈永远都结不了婚呢?”

“因为她没有男朋友。”伊莎贝拉说罢就把两手一叉腰,眼睛一转,“你必须有男朋友才能结婚。”她用一种的眼神看着克雷格。

我吃了一点奶酪,“别这么没礼貌,贝拉,不是每个人都需要结婚的,不结婚也可以一样开心。”

“可是你不开心。”

我假装咳嗽了一声,“傻孩子,我很开心。”

“不,才不是,你总是在哭。”

我不敢抬头看克雷格。“嘿,”我勉强用轻松的口吻说,“我们还有二十分钟就要走了,你要不要去把游戏币用完?”她一听,立马把剩下的比萨饼塞进嘴里,把手伸出来,我把游戏券放进她手心。“把这些和其他的放在一起,听到没有?”

伊莎贝拉急匆匆地跑开了,克雷格则用怜惜的眼神看着我,让我有点受不了。“我没有像她说的那样整天哭。”

“你想不想谈一谈?”

“你总是问我这个。”

他的小拇指碰到我的小拇指,“你不喜欢我问这个?”

“我快要死了。”我低声地说。

他几乎没有反应的表情告诉我,他早已经知道了。奇怪的是,我反而觉得一份释然。“她告诉你的。”

“她刚知道消息的时候很伤心,她需要找个人谈一谈。”

直到此刻,我从没想过这个秘密带给祖母多么巨大的压力。“她当时什么反应?”

“她整个人都差点垮掉。”

我闭上眼睛。

“詹妮,没事,人都难免一死。”

“你和她说的一样。”

“谢谢,那么,下次能赏脸和我去一家好点的餐厅吗?”

他的问题让我哑口无言。

“怎么样?”

“你疯了吗?克雷格,我时日不多了。最多只剩下一年,估计根本活不到那么久。”

“你有没有多看几家医生?”

“看了两家、三家……五家,癌细胞已经扩散到我的肝脏、骨头和淋巴系统。一切都太迟了,他们可以帮我延长几个月,但是我得用几个月时间做化疗,也就意味着几个月的呕吐和掉发。”

他看了眼我搭在肩上的辫子,“这和你母亲的病一样吗?”

我嘴角挂着一丝苦笑,“不是,我母亲得的是脑癌,我一开始是皮肤癌。我去医院检查一颗痣,结果又是切片检查又是验血、骨扫描,最后得知我活不到下一个生日。我的病和我母亲一点关系也没有,就是两个亲人在世界两头,同时被闪电击中了,真是幸运。”

他靠我很近,我以为他会吻我,我的嘴唇能感受到他呼吸的温度。“你喜欢寿司吗?”

我的心跳加速,“克雷格,你听我说,我很感谢你同情我,对我很好,但是说真的,我唯一关心的就是贝拉的将来,我需要确保在我走了以后她能有人照顾。我也不想涉足复杂的感情,我们俩继续约会又能怎样?我们相爱,然后我去世,你的心被伤透?你想这样吗?”

“我们相爱?嗯,我觉得还不赖。”

“我从来不和受虐狂约会。”

他靠在椅背上,“嘿,我没有想把事情弄复杂,我只是喜欢和你在一起,一直都是。我们谁都不知道还剩下多少时间,詹妮,如果你偶尔想出去走走,我人还不错,可以陪你。”

我注意到他又在用大拇指揉着指关节,他的情绪比儿童绘本还要简单明了,我不想伤害他,如果我没有得癌症,我会和他约会,但是——

还没等我想完,他突然站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咬了他一口。他跑去找伊莎贝拉,她正在玩打鼹鼠,她会迟半拍,总是打不着鼹鼠的脑袋。

克雷格握住她的手,朝她使了个眼色,带着她打着了每一个冒出来的鼹鼠脑袋。伊莎贝拉看见机器吐出来那么多游戏券,开心地直嚷嚷。我坐在那里看着他们,嘴角竟然扬起了笑容,纵容自己想象着,如果生活就是这样,只有我们三个,该会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