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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海(Crossing Oceans)》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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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9

我和伊莎贝拉一起窝在床上,身上盖着毯子,我穿着法兰绒,她穿了一条棉睡裙。今晚的天气更像是秋天,所以我们关掉空调,打开窗户。

凉爽的房间让我想起儿时的夏令营——山间的空气冷冽,我蜷在睡袋里哪儿都不想去。

伊莎贝拉把手掌放在我的脸颊,“妈妈,谢谢你带我去查克奶酪。”

“不用谢,贝拉,你开心就好。”

她把手放到眼前,仔细端详她赢来的小玩意儿——一枚蜘蛛形状的紫色戒指。她扑闪着长睫毛,望着我。“下次我要存着游戏券,去换个更大的奖品。”

她每次都这么说,但是总忍不住诱惑。“嗯,你一定可以的。”

她紧紧抱住我,“妈妈真漂亮。”

我亲吻了她的额头,“贝拉也很漂亮,妈妈爱你。”

“胜过一切?”

“那当然,胜过一切。”

她仰头看着我,眼睛眯成一条缝。

我把她抱上来,离我更近些。“贝拉,你喜欢克雷格吗?”

“嗯嗯,也许我不应该和吉米结婚,应该嫁给克雷格。”

“他确实是个好人。”

她点点头,“他是我的爸爸吗?”

“不是,亲爱的,他不是。”

“说不定他就是的。”

“相信我,他不是。”

“那我有没有爸爸?”

“天哪!”

“我是说,有没有这个人?”

“有的。”

“他爱我吗?”

我闭上眼睛,把脸埋在她的鬈发里,“如果他见到你,一定会爱你。”

“我也会爱他的。”她的声音很轻很小心,我努力忍住眼泪。

我的良心备受煎熬,我爱她胜过一切,但却剥夺了她最想得到的——她的爸爸。至今,我仍不明白《圣经》里的一句话,《圣经》说圣父的罪过将会降临于其子孙身上。我一直认为,让孩子承担父母的罪过太不公平。如今想来,才发现这句话不是威胁,而是警告。

“要不要听我讲故事?”我努力掩盖自己的哽咽。

她伸出手,用大拇指和食指摸着我的耳垂,她从小就有这个习惯。“《月亮,晚安》 。” 

我侧身倚在床的一边,从床下抽出这本破旧的经典绘本,书脊上贴着银色胶带,松掉的装订线像破旧的裙摆。

我把毯子拉上来,把贝拉裹严实,但是她又把毯子拉到腰下,一头钻进我怀里,听着我的心跳。我打开书,开始读第一页。

当我读到“两只小猫”,她眨巴了两下眼睛,然后闭上了。我轻轻地合上书,凭记忆继续把故事讲下去,在我知道该翻页的地方,稍微停顿。

我的思绪慢慢飘到今早发生的事情,想到大卫,不用多说,他反应过度了,不过我也一样。区别是,我心里有数,我的行为是有代价的,而他,至少是被蒙在鼓里。

伊莎贝拉渐渐进入梦乡,我轻轻地爬下床,在地毯上跪下,额头贴着床沿,祈祷上帝给我指引方向。

八个小时之后,我被一个寒战惊醒,脖子和双腿都已僵硬,却没有任何答案。伊莎贝拉不在床上,她那半边床上躺着一条毛毯。我循着她的笑声朝楼下走去,刚下楼梯,便看见克雷格跪在地上,伊莎贝拉正骑在他身上,两只脚踢着克雷格,一边吆喝着:“驾!”

真不知道可怜的克雷格这样跪在地上多久了,真让他的膝盖吃苦了。

伊莎贝拉朝我挥挥手,结果失去平衡,掉在了地上。她可爱的脸生气地皱成一团。“都是你害的!”

“我害的?”

虽然贝拉经常乱生气,不过好在一根火柴的时间,她就气消了。可不是,她立马开心地嚷着。“妈妈,你看见了吗?我是个牛仔!”她边说边跑过来抱住我的腿。

看她那么激动,我笑着说:“我看见啦。”

克雷格站起来,拍了拍裤腿。

我瞥了眼他的法兰绒衬衫,塞在掉了色的李维斯牛仔裤里。“谢谢你陪伊莎贝拉玩。”

父亲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端着咖啡杯,站到我身边。他抿了一小口,皱起鼻头,显然,他和佩格婆婆一样讨厌这脱咖啡因的咖啡。

我浅浅一笑,“爸,感觉好些了吗?”

他叹了口气,看了眼伊莎贝拉。“我想让她骑我身上,就像你小时候那样,但是恐怕我的膝盖经不起这样折腾了。”

“我不记得你让我骑过。”

他把头转过来,“你开玩笑吧?从你五岁到八岁,我是你专属的牛仔玩具。现在,我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又喝了一口咖啡,“你爸已经老了,詹妮。”

伊莎贝拉走过来,拉着他的手。“没关系,阿帕,我还是一样爱你。”

他抱起伊莎贝拉,她两腿跨在父亲腰间。看着他们俩,就好像伊莎贝拉一出生就和外公生活在一起。就在这一瞬间,我知道伊莎贝拉会好好的,他们俩会相亲相爱地生活下去。

我从眼角感觉到克雷格正在盯着我。“你又这样。”我说。

他脸刷地一下红了,“对不起,像你这样的女人,总是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伊莎贝拉在父亲怀里不安分地乱动,父亲把她放下来,她一下子跑到克雷格身边。“我们可以走了吗?”

我疑惑地看着他,“去哪里?”

“游泳。”

“先让妈妈吃点早餐再走,好不好?”父亲说。

最近,我一点食欲也没有,偶尔我稍微有些食欲,一旦吃完又会觉得恶心。“没事,我们直接去游泳吧。”

父亲担忧地皱起眉头,一边打量着我。“詹妮,你实在太瘦了。”

我心一沉。我的确挺瘦的,但是也不至于那么瘦。我现在穿五码的衣服,父亲已经这么担心,那么几个月后,等我瘦到只能穿两码的时候,他又该有多么担心。“爸,我很好。”也许一会儿去过教堂,我该去超市里买些安素 ,既然每次吃东西我都会恶心地呕吐,也许这样我至少能吸收一点营养。

“你是不是得了厌食症?”

说不清是震惊还是尴尬,我哑口无言。真不敢相信他竟然当着克雷格和伊莎贝拉说这种话。没错,我一直很瘦,尤其是过去几个月的食欲不振导致我又瘦了十磅,但是我还不至于骨瘦如柴。

“我真的没事,”我冷冷地说,“走吧,贝拉,我们准备一下去教堂,下午我们去游泳,我保证。”

伊莎贝拉穿着一件圆点连体泳衣,我则是一身朴素的黑色,我们并排站在后院,眺望邓肯郡最美的风景。

上百年的松柏、橡树和梧桐树环绕着卢卡斯湖三侧,另一边延伸到我们的后院。十五英寸长的码头将湖水分流,有根标杆上拴着一艘破旧的独木舟。

阳光倾洒在微波粼粼的湖水上,让人难免想起一条金色的围巾在风中飘荡。远处,模糊能见蓝色的山影,蔓延在地平线上。

我年幼的时候,父亲和我经常争论后院的究竟是池塘还是湖。我们从来没有争论出个结果,导致我们说起它,都各执己见,称它做“后院池塘”或者卢卡斯湖。

我饱饱地深吸了一口山间的新鲜空气,伊莎贝拉蠕动着粉红色的脚趾甲,咬着下嘴唇,她满怀期待地圆睁着眼睛。“我们要去那个游泳池吗?”

“那是一个湖。”

一句话也不说,她向那边跑去。鬈发在她古铜色的肩膀上跳跃,沙滩浴巾从她的肩膀上落下,掉在地上,我捡起毛巾,朝她的方向跑去。学了两个夏天的游泳,现在伊莎贝拉见水一点都不怕,但是我却因此更加担心。

还没等我追上她,她一下跳进水里,水只及她的小腿肚。我刚想开口喊她,她突然尖叫起来,一脸害怕地跑出来。

我赶紧跑向她,心里怦怦直跳。“怎么了?”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望着我说:“游泳池里有很恶心的东西。”

“你碰到什么东西了?”

她指着下面,“底下,很恶心,感觉像是融化掉的冰淇淋。”

我松了口气,她说的肯定是碎石路冰淇淋 。“亲爱的,这里不是游泳池,是湖,湖底下都会有泥巴,还有鱼啊虾啊生活在水里。”

她又冷又湿的手臂像创可贴一样紧紧地抱住我的腿,她望着湖水的眼神,好似刚发现这里有尼斯湖水怪。

“不用怕,水里的东西都很友好,它们也是上帝创造的。”她抓得更紧了,“这和在水族馆里游泳一样。”我用手摩挲她的后背,真希望我能是她永远的依靠。

她的胸脯快速地上下起伏,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我抬起头,看见门廊上佩格婆婆和父亲正坐在摇椅上,门帘突然被打开了,克雷格走了出来,穿着一条蓝色游泳短裤。我忍不住盯着他结实的肌肉看,天哪,他真的变了好多。

“嘿,姑娘们,看好了!”

伊莎贝拉探出脑袋,克雷格以全速从后院冲过来,一把抓住挂在橡树上的绳子,像人猿泰山那样荡到湖上,然后松手。

哗的一声,他掉进水里,在空中溅起一大片水花。

伊莎贝拉张着嘴。“你看见了吗?”她边说边目不转睛地望着水面。

克雷格在水里伸出头来,湿漉漉的头发贴着头皮,就像戴着一顶金黄色的泳帽,克雷格咧嘴笑着,水顺着脸颊流淌下来。“贝拉,你也试试看,我会接着你。”

“她害怕——”可是伊莎贝拉已经跑开了,她抓住绳子,慢慢倒着走,直到无法再退,紧紧握住绳子,她小步跑起来,离开地面,朝着克雷格的方向荡去。

“贝拉,当心!”我喊着,不过太迟了,她已经在半空中。

“接住我!”她大叫一声,毫无畏惧,反而一副乐坏了的样子。

她的腿在半空中踩着,像是在骑一辆看不见的自行车,克雷格伸出双手,我屏住呼吸,不知道是惊是喜。

我回头看见佩格婆婆和父亲,他们也望着这里,脸上闪烁着喜悦。他们的笑容突然消失了,父亲突然站起来,我一阵战栗,知道一定是出事了。我四顾一圈,克雷格和伊莎贝拉都不在。我哀求着说:“爸爸?”

我被吓得僵在那里,父亲从我身边飞奔而过,我还没缓过神来,他已经一头钻进水里。我看见克雷格钻出水面,流着鼻血,伊莎贝拉仍然不见踪影,恐惧让我浑身注满了力量,我飞速跑到码头边。我很惊慌,但是没有丧失理智,我想站在陆地上,这个角度更容易发现伊莎贝拉。

为什么刚才我不阻止她?我在想什么?水面越来越平静,我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

克雷格和父亲同时从水里出来,还是没有伊莎贝拉。

我心跳几乎停止了,只能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声。“贝拉!”我扫视着水面,但是只能看见克雷格和父亲身边的水波。

“上帝啊,上帝啊,求求你。”佩格婆婆疯狂地哀号着,我没有回头看祖母。我怕我一转身,就会失去伊莎贝拉,我怕我会再也见不到她了。

片刻前,这湖水是多么宁静,现在变得如此险恶——又深又黑暗。每一秒都像是永远,我听见我的灵魂在尖叫。身边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慢镜头,除了时间的流逝。每过去一秒,伊莎贝拉就少一丝生机。

我睁大眼睛,仔细地来回寻找她的影子,或者是一些气泡……任何迹象。如果她靠近水面,我应该能看到她彩色的游泳衣,但是我什么都没有看到。我安然无恙地站在陆上,而我的女儿却在水里,肺里积满了水。

我看见一个褐色的东西滑过水面,我以为我看见了她的头发,但定睛一看只是一根树枝。我站在那里,指甲深深地陷在手掌里。克雷格喊了一句,我听不清楚。我本能地跪在地上,呼喊她的名字。我究竟怎么搞的,竟然让她……

无论如何,我必须得做点什么。我爬到码头那,跳进水里。用尽全身的力气,我游到湖水中央,湖水的冰冷让我更加惊慌。尽管睁着眼,却只能看见模糊的褐色,慌乱中,我用手指在水里胡乱拨着,当我碰到一个胳膊大小的东西时,我拼尽全力抓住它。

我一头钻出水面,急迫地吸了一口气,当发现我紧紧抓住的只不过是节树干时,我差点晕了过去。我正准备再潜下去,我看见父亲从水里冒出来,手里捧着一团东西,我赶紧用手拭去眼睛上的水。

是一个小小的身体。

我屏住呼吸,在她苍白的脸上寻找生命迹象,她的眼睛一直闭着,我吓坏了……直到她的一声哭声。

这是我生命中第二次,听到这最美妙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