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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趋光运动》第八章 独处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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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

残雪

那条小溪很宽,旁边长满了乌泡刺和野竹子。我将那些最肥最宽的竹叶摘下来,做成一只只小船。在一只小船里面,我放了一个瓢虫,嘀咕道:“这是我。”我将小船放下水,船儿立刻往前冲去,一会儿就不见踪影了。那种速度令我有点头晕。我想,船应该是不会翻的,因为“我”在里头嘛。即使暂时被石头挡住去路,也会慢慢顺水溜过去的。然后呢,就会到达那个深潭。那里风平浪静,“我”睡在船里头逍遥自在。我又放下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小船,船里面载着虫子、砂粒或一根草茎,它们代表我的姐姐和弟弟们。在我的计划里,我们将在那个深潭里会合。我熟悉这条小溪,所以对会合的事很有信心。我还放下了更多的小船。

我顺溪水往前走了,用目光仔细地搜寻,每一个角落都看过了。没有小船,没有搁浅,“我”大概还在路上呢。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了深水潭,又将目光扫向视线能达到的极限,还是什么都没发现。竟有这种事!竹叶小船也许是沉下去了,“我”也许在下沉的一刹那间飞走了。但岸边的我没有想到这上面去。“我”是不可能失踪的,“我”一定在某个地方躲藏着!岸边的我又沿着小溪往回找,更加仔细,目光更加警惕,然而仍然一无所获。啊,啊,世上竟有这种事!

我坐在那条小溪边上想一些事。消失?完全没有了?那究竟是什么样的情景呢?风刮来,有点冷,我站起来往家里走,我害怕。一路上我都在设想世上没有“我”的情景。走着走着,就隐隐地听到了外婆呼唤我的声音,那几棵桃树在眼前了。当然,我是不可能没有的,我是一名小学生,我住在集贤村21号,那是一栋红砖宿舍楼!

我们在通往很高的屋顶的脚手架上玩耍。那些柔软的竹蔑织成的斜桥,一道又一道,小伙伴们脚不停步地冲上去,又跑下来。他们毫不畏惧。但是我害怕,到了第三层楼那里我就腿发抖了,我只好跪下来,在斜桥上爬,我爬到二楼以下才敢站起来。多么恐怖的经历啊。我终于站在硬地上了。我仰着头,羡慕地看着那些男孩和女孩。我用视线追随他们的冒险。

有一个小女孩是新来的,特别胆大,那些弯弯角角的险处她眼都不眨就跨过去了。我将她设想成“我”。哈,“我”到了四楼!“我”又到了最顶上,手执一根棍子在那里挥舞!可是怎么下来呢?下来更危险,那里的斜桥只有板凳那么宽,而且陡,男孩子们都不敢涉足那个险处。“我”想都没想就展开双臂,摇摇晃晃地往下走了。下面的我吓得闭上了眼睛。哈,“我”已经到了三楼那里,“我”是如何下来的呢?扎着羊角辫的“我”竟然在三楼那里坐在了斜桥的边缘,“我”双腿悬空地晃荡着,那双小脚结实而灵巧,仿佛专为这类杂技动作而生。“我”的眼睛黑而亮,我爱上了这个“我”。

混沌的岁月里经常会出现“我”的形象,而且那个形象往往出现在一桩冒险的事业里。是因为渴望,还是为了战胜恐惧呢。人是看不见自己的,所幸大自然提供了无数面镜子,内敛的心灵在经过多次的扮演之后,便会在一瞥之际发现属于自己的那些镜子。在那令人怦然心动的永恒的瞬间,精神的通道便形成了。

“你是谁?”

“我是你一直在盯着的那个人。”

2.挨

残雪

那时总有这样的时候——挨时间。因为内向,不爱交际,就有很多很多的闲空。学校的作业远没有现在这么多,如果有人玩的话,日子应该是过得非常欢乐的。但我不行,我总是那么落寞,同大部分小孩玩不到一块。要是有书看当然就好了。有的时候连一本书都没有,时间就变成了纯粹的“挨”。

我坐在走廊尽头的水泥阶梯上,我想等我的好友出现。但是她病了,她妈妈带她上医务所打针去了。我知道她不会马上回来,但还是抱着希望坐在那里,用一块石膏在水泥地上画图,写字。我怕错过了她。走廊外面,孩子们在玩牌,还有一对在跳皮筋。我呢,我在“挨”,我无聊至极。如果他们当中的一个叫我过去的话,我一定会去,即使玩得不那么畅快淋漓,也比现在要好。可是他们没有叫我,我也并不巴望他们叫我,我只盼我的好友快回来。我挨了半个多小时,我希望发生的事没有任何迹象。于是失望地回家,找出图画本,用透明纸蒙那些画。因为手性差,我做这件事的时候总是全神贯注的。我蒙了一张“波西米亚女人”,不知不觉又挨到了下午洗澡的时间了。于是去灶屋烧了水,用桶提着,到后院去洗澡。洗完澡,换上干爽的衣,将脏衣服洗了,便发现两个好友都回来了。打牌吗?好,打牌,打牌!我又买了副新扑克呢!于是苦闷无聊烟消云散,趁着晚饭前去玩一通!

我的闲暇就由这两样组成,“挨”和玩。玩是兴奋的,其乐无穷,但触动的东西是表面的。而在“挨”之中,人就触摸到了时间和存在。我印象中的“挨”总是发生在白晃晃的夏天的下午,窗外是阳光,树阴,室内很阴凉,地板上蹲着一只猫儿。望出去,便看见谷皮树上的红果隔一会掉两只下来,那也许是鸟儿弄的。地被晒枯了,发出“喳、喳”的声音。记忆中的我瘦瘦的,穿着绸衫,有点像幽灵,在那窗前晃过来晃过去的。凌乱的桌上有一个半导体收音机,一只小闹钟。我不看钟,我心里另外有一面钟。有时呆的时间长了,我就去擦下地板。拖把上的水在地板上很快就蒸干了,地板显出木纹,升腾起好闻的气味。一会儿,邻居们在走廊上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大约是下班了,这意味着父母要回家了。于是我的“挨”告一段落,我汇入到日常生活的嘈杂中去——做我愿做和不愿做的事。

我早年生命中这种“无欲”的时间段到底是天堂还是地狱?它是不是导致我写作的最早的原因?我常想这个问题。

写作是什么呢?写作不就是脑海空空,摒除了表层的欲望,让深层的本质崭露吗?童年或青少年时那种一段一段的“挨”,可能正是一种写作前的准备,预习吧。如果一个人没有经历过这种“挨”,他就很难写出我这种实验小说。一个终日忙忙碌碌,暴露在众人眼中的人,一个脑子里塞满了事务的人,他的本质是很难崭露的。当然,如果那人年轻,才华横溢,也许可以做到,比如30岁的卡夫卡。但那对他的健康是具有杀伤力的,所以他才一直盼望退职回家写作,并由于写作导致了早死。而目前我所过的半封闭的家庭生活,正是我追求了一生的理想的写作生活。我并非不同外界接触,只是我需要越来越多的时间来“挨”,只有这样,我的潜意识才会变得超常的活跃。也许我每天只写五百字,但我每天花四五个小时来“挨”、来锻炼身体。这样,我写出的五百字就都是真东西,它们确确实实是从最深的地方冒出来的,而不是硬写出来的,有经验的读者一看就会知道。

我想,即使不是艺术家,如果他想过一种高品质的生活,他就应当在一天里头有段时间处于“挨”的状态。这样的人,必定会慢慢变得不俗。

3.我和我的小黑房间

残雪

文革期间,我住过好几处小黑屋。那时除了我,家里的人都被赶下农村去了,只有父亲住在牛棚里。我家原来是有两间宿舍房的,房子虽旧,质量还可以,窗口就对着一棵美丽的谷皮树。可是我母亲一被抓,造反派就认为我不应该呆在这么好的房子里了,他们用两部板车将我家那些破破烂烂拖了出去。当时下着雨,我一边跟在后面跑一边捡板车上掉下的那些书本和用具。然后他们就将我安顿在两间近似工棚的黑屋子里了,所有的破烂全扔在泥地上。

然而我并不沮丧,我觉得那两间小黑屋也不错,所以振奋起来,很快就将屋子里的床和用具收拾好了。我为什么会觉得那种地方好住呢?想来大概是因为独立感和新奇感吧。我没有人依靠,必须一个人面对这个社会了。我要买米,买菜,买煤,还要照顾河西的父亲,我长大了!而且这个新搬的住处里头,一切都由我自己来布置,我决心在现有条件下将它尽量弄得舒适。窗户很小很小,又高,房里特阴暗,但我并不害怕。我在夜里闩好了门,睡在那张床上想着生活中的变化,甚至感到兴奋。我终于在某种程度上独立了,这多么惬意!第二天,我又采了些野花插在水瓶里了。我喜欢变迁的生活,我在小屋里遐想联翩。

后来,为了照顾父亲又要搬到河西去住了。先是住在单身汉宿舍,搬了两次。父亲进了“牛棚”后,我就被赶到了一栋楼的工具房里,那里原先是放清扫工具的,所以没窗户,里面也很狭窄,一关上门就得开灯,否则里面黑得什么都看不见。我第一次住进这么古怪的地方,同上一次一样感到很兴奋。一个这么黑,这么逼仄的家,我觉得像童话里鼹鼠的住处一样。我一进门就得上床,那房里只能放一张床。将里头收拾得干干净净后,我就坐在床上看书和遐想。我听到楼里面的人在盥洗室喧闹着,高声谈笑。但我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这么小的房间,在里面除了遐想和读书还能干什么呢?于是我就遐想和读书了——这两件事正好是我最爱的。我记得我在那里面住了好几个月,就着不太亮的灯光读完了好几本文学名著。我甚至有点爱上了我的小黑房间——这里多么安静,并且因为谁也不会来打这种房间的主意,他们也就不来赶我了。孩子的适应能力是极强的,只要一关上门,坐到床上,我就感到很大的满足。终于有了自己孤独的小天地啊,比起住在大家庭里头的十多年来,我更喜欢这种独处的乐趣。一天三次,我到下面的食堂吃饭;周末我去探望父亲;我常爬到宿舍后面的小山上去欣赏那条清澈的泉水沟。其它时间,我就坐在小床上读书和发呆。那是多么宁静惬意的独处啊。我,我一个人,我前方的道路上会不会出现奇迹呢?也许只有在这种时光里,人才会去想象同奇迹有关的那些事吧。

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总是因祸得福。可能就是因为我一点都不把那种变故看作祸,因为我总是兴致勃勃地迎向新事物,用独特的方式去体验它,深入它,外在的祸才转化成了我内在的福吧。或许都不是,只是因为我从事了研究灵魂的工作,我的历史才变成了紧扣本质的历史――即我在创作中追求的纯粹的时间。

啊,美丽的小黑房间,心灵的最早的摇篮。

4.雨中阅读

残雪

我是一个行动者,所以我喜欢太阳天。在太阳的刺激下,欲望高涨,奇思异想层出不穷。于是,我总在晴天里策划和忙碌。

然而,江南绵绵的阴雨天属于冥想,属于少女的阅读。通常是,雨打在窗台上,瓦壶里的水在炉子上轻轻地响,那种微微忧郁的下午。阅读使我自己成了世界的中心。

少女的身体那么轻盈,雨催生了思维的翅膀。阅读是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那个与生俱来的梦想——飞翔。下午,房间里有很多阴影,大柜子啦,床啦,桌子啦,窗前的谷皮树啦,都在地板上投下那种阴影。它们有时交叠,有时分开,我都看在眼里。雨的嘀嗒声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我停留在空中不动,我在朝四面八方延伸。那是多么惬意的、醉人的忧郁啊。我同书籍还有雨共同制造了这个忧郁的世界,我要在这个世界里超脱,升腾。

院子里有人滑倒了,伞被摔在泥水里,他在咒骂;走廊里有小孩跑过,他母亲在高喊他的名字。我凌驾于这一切之上,我轻轻地翻过一页书,看到了赤松林上方的火焰,还有爱情中的明眸。有时,我的目光如直升机,急速地掠过那一行行文字;有时它们又停在某一处,仿佛要无限止地重复。雨,总是不停。境界或“场”是持续的。我要追寻雨中的小红帽,小鹿则在山坡上奔跑,它的蹄子踏在吸饱了雨水的草皮上。在远方,古老非洲的草原上,手执弓箭的精瘦的黑人正在射杀狮子。

只有在大人们快下班之际,我的阅读才被粗暴地中断。这件事刚发生的那一瞬间,我总是魂不守舍,仿佛梦想破灭,又仿佛被击倒在地,心里满是屈辱与不甘。那些文字,那些文字,从它们底下总是透出那同一个境界。只要停留在那里头,少女的眼睛的颜色就会变深。那本厚厚的旧书就放在枕头旁边,当我吃饭和做作业之际,它像磁石一样吸引着我的视线。这就是渴望,伴随这渴望的,是忍耐,是自觉的延宕。这期间,雨声便会不断提醒你那种境界的存在,还有那种销魂的享受,追随的快感。

“起风了。”谁在说。是啊,外面起风了,雨线飘摇。我的阅读进入深层。赤松林上方的火焰,映红了半边天;爱人的明眸,已化为两个深潭。我的功力还不够我继续深入,我惊愕,冥思,我在燃烧。江南的淫雨啊,你要将少女的思绪引向何方?我急速地翻过好几页,又一次来到那个熟悉的场景。那里有绞架,还有高贵的头颅,晨曦中广阔的大地充满了暗示。我不懂那种暗示,但也许,我懂了,自己却不知道。不知什么时候,风停了,雨也停了,我精疲力竭地入梦了。

雨中的阅读是另外一种行动。策划是于冥冥之中完成的。年轻的时候我们没有感到的那些东西,到了老年却渐渐看见了它们的成果。从前,我在阅读中听见了雨声,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开端。如果淡蓝的空气欢畅地流动起来,交合就要开始了,大脑出现通道,肢体绷紧了。在雨声唤起的惶惑中,我反复默念那些句子,企盼它们将我带向我从未去过的远方——那里终年垂着浓雾,看不明白。我相信,很久以前我到过那里。我到过了,又忘记了。那种交合,没人能说得清是如何样进行的。而我们,只需要聆听雨声。

5.模糊地带

残雪

我曾无数次地感到模糊地带的存在。

那一天,我又在南食店的柜台前停留了。我在打量玻璃坛子里头的炸蚕豆。蚕豆是新放进去的,一粒一粒全炸开了花,上面沾满好闻的淀粉香料。昨天还没有,所以一定是刚放进去的。炸蚕豆边上是腌洋桃,腌梅子,下面一格是回饼,杏子饼,还有蜜枣。外面结冰了,行人都冷得哆嗦着。柜台后面的三个营业员在幽暗中围着一炉小小的煤火。他们离柜台很远。忽然,我听到他们当中的一个说了这样一句话:

“高原上蘑菇啊,木耳啊,多得捡不完!我要他别错过……”

我竭力想象高原,可什么也想不出。他们三个人还在说,声音低了下去,什么都听不清了。这时有一只猫在屋梁上叫了一声,我里面的寒冷忽然被唤醒了,我非常害怕,急忙走出南食店。

外面是白茫茫的世界,寒风刮着,我的口鼻都冻木了。

还有一回是夏天,我将竹床放到树阴下面午睡。真舒服啊,南风吹在身上,我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热烘烘的氛围令我老是梦见在太阳里长跑。我出汗了,我身上的汗怎么出不完,我要换衣服。瞧,那扇门可以打开,让我去那边吹吹风。啊,门又关上了,我真热。有人在我耳边反复说:“妈妈,你把糖罐盖好了吗?小心那些蚂蚁……”我记得我听见这句话的时候是醒着的,我还用昏沉沉的目光打量过树干上流下的树浆。我还记得小孩们在院子的另一头挖蚯蚓,他们离我远远的。我翻了两回身,听见那人还在说:“妈妈,你把糖罐……”那是谁呢?我多么困啊。周围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

我醒来后,用困惑的眼睛仔细打量周围。我睡觉的地方远离人们,不要说我呆的这个角落,就是整个院子都没有人。大人上班去了,小孩上学去了,几只鸭子在冬青树下睡觉。能听得到的声音只有风。可是我的确听到那个人在说糖罐的事,他站在房间的窗口向外说,老是重复同一句话,就像是提起话头似的。当然,“妈妈”并没有出现。

我是伴随着生活中的这些模糊地带成长的。起先是害怕,后来渐渐转化成好奇心。但我并未想到对此的解謎会成为我的职业。我去找我的朋友玩,朋友的妈妈在房里骂人,我听出来那母亲在骂我,是的,每一句都在骂我,虽然没提名字。我立刻站在外面不敢动了。她看见了我,还在继续指责我,说我唆使她家小孩干坏事。我还站在那里不敢离开。突然那母亲叫我的小名了,我全身发抖。

“你怎么这么久不上我家来了啊?”她笑盈盈地说。

我心中的石块落了地,但我一点都转不过弯来。那天我在那一家看图书,我老是偷偷打量那位母亲。她是多么的深不可测啊!

揭示这些模糊地带的真相就是解开我自己的生活之谜。这项工程是如此的浩大。工作令我无比的振奋,也给我带来无限的快感。并且对于我来说,最好的事情是,越揭示得多,模糊王国的疆域越扩展,挑战性也越大。

风雪天里街口南食店里陈列的炸蚕豆,永远在那里诱惑着我前往。

6.“另一个”

残雪

我那么不好看,我的皮肤苍白得像尸布,我的身体瘦得像干鱼,胳膊和腿则像柴棒。我的头发,干枯得不像话,有时要擦油才能梳得通,我一开口就露出黄黄的牙,那是青霉素的杰作,我几乎从不照镜子打量自己。在我的心底,隐隐约约地,我是不服气的。我无端地相信自己会变化,变成一个好看的小姑娘。但是现在,我不知道要如何样改变自己。所以,当我想象自己时,我不是我,是“另一个”。后来,我又开始朝那“另一个”的方向奋进努力了,我去跑步,我去做些体力活,希望自己很快变得壮实。时光流逝,我还是我,不是“另一个”。但我仍不服气,因为我还是一个小孩呢,来日方长。

我又说人坏话了,我和朋友坐在那里说呀说的,不知不觉就说了两个多小时。我们说了好几个人的坏话,又尖刻又恶毒。我们说的时候很愉快,报了仇一般。朋友一走我就后悔了,恨不得将自己的舌头咬下来啊。那时我正在读普希金。难道达吉亚娜,那个穿白裙的少女也会说别人的坏话?当然不会,当然不会。我完蛋了,我堕落得如此不可救药!我想,我要改,我要变成“另一个”。刚才坐在这里说话的不是我,我不是那样的,我只是犯了错误,要允许人犯错误,对吧?我再也不会那样了,那不是我。我正在痛下决心时,外面有人叫我去玩。我跑出去,在疯玩中忘掉了一切。夜里我静静地想象自己作为“另一个”的形象——聪明,文雅,多思,敏感,善解人意。

然而没过多久,我又开始说人坏话了。说完后我又后悔了。

我最喜欢行走,在无人的阴凉的小巷里,在河堤上,在野外的树林中。我在行走时便想象那些高雅的事,也想象自己作为“另一个”的风采。我看了电影《红岩》,我想象着江姐的脱俗的形象,而“另一个”呢,也应该是江姐那种人。多么好,但愿可以一直走下去。可是到家了,世俗而乏味的家,我又要受到家人的责骂,因为没做好某件小事。我懊恼得要命,只想从家里逃出去,参加革命,变成江姐。多么无聊的生活啊,我将来可不要过这种生活!

在学校里,我被庸俗包围了,我常喘不过气来。女孩子们叽叽喳喳,分成几派,相互攻击。几乎大部分的女孩都想拍老师的马屁,而背着老师又说她的坏话。而那位老师呢,捉摸不透,似乎有点阴沉。我不快乐,我有时有行尸走肉的感觉。我就是从那时起发展出冥想的习惯来的。我坐在课堂上,想着我亲爱的“另一个”,我的魂寄托在她身上,她在这个有点单调沉闷的小城里游走。“另一个”永远渴望着冒险和艳遇,渴望着建立功勋;“另一个”像江姐一样穿着红衣服,匆匆地在人群中穿梭,她心中烧着一把火,要为某种说不清的模糊的崇高事业牺牲自己;“另一个”也是阿霞,一名纤细多思的、像云一样超脱的贵族少女……

终于有一天我明白了,我是没有希望变成“另一个”的。我永远只能是我,平凡的,庸俗的,行为举止并不高雅的,爱说人坏话的那个我。我唯一能做到的只是,让自己既是这一个,又是“另一个”。我幸运地找到了让我的“另一个”生存、发展的空间,这样,我就每一天都可以同她在一起了。同她在一起是多么的幸福——我俩穿着白色运动服,在初春的阳光里奔跑。我们在放风筝。那是南方的草地,草地的尽头有垂柳,天空高而温柔。

7.重新开始

残雪

我每隔一段时间又会产生那种妄想:让世界重新开始。我使劲闭上眼睛,然后再睁开。当然,每一次我都失败了。有时,我熬到夜里,在心中祈祷:睡一觉就重新开始了。这种方法曾经奏过效,不是因为世界果真重新开始,只是因为障碍不存在,不过是虚惊一场。也有的时候,是时间导致了转机。

因为和大人顶嘴,我又挨打了。我不停地哭,愤怒,恐惧,羞愧——因为明天早上,所有的人都将看见我哭肿了双眼,因为我仍然要同打人者共居一室。啊,但愿地塌下去,将我埋没;但愿我不是我,只是一个婴儿!何等的羞辱,我将怎么办。天黑下来了,我一筹莫展,前途是那么阴暗。哭啊哭啊,每想起一件委屈的事又哭一阵,又恶毒地诅咒一句。夜深了,我还是先睡吧。睡眠将一切都覆盖了,那么黑,那么沉。也许,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世界真的重新开始了?我睁开眼之际,激情已经被平息下去了。我默默地进行日常活动,用冷淡的目光打量周围的事物。我心里还有一点点隐痛,但是已经好多了,我凭本能知道,我不会因羞辱而完蛋的。时间将平覆一切创伤。

老师又来逼我了,我必须在下个星期为集体做两件好事。否则我就会上黑名单,我就会使班级的荣誉受损。我坐在座位上想了又想,我怎样完成那两件事呢?在众目睽睽之下打扫教室吗?抢着去出黑板报吗?太可怕了,我做不了这样的事,我害怕出丑。我,一个最最腼腆的女孩,怎么敢这样出头露面。我的唯一的行动便是趁人不注意拎了那只垃圾篓跑出去倒空了。可惜谁也没注意到。啊,我的老师逼得太紧了,我祈祷了又祈祷:但愿星期一他忘了这件事,但愿他永远忘记!他举起了弓箭,我是他射程内的兔子。黑色的星期一啊,我将怎么熬过那种瞬间!

障碍不断出现又不断隐匿,那些伤痛无法忘却,但也并没有置我于死地。每一次,我都成功地重新开始了。后来我又知道了,有一种更厉害的伤是内伤。内伤都是自己制造的,伤口根本没有愈合的可能,而且每一处都是致命的。我倒下过,即使在倒下之际,大脑也是繁忙的。有了内伤之后,我不再妄想重新开始了。我留在原地,调整呼吸,感受体内的钝痛。原来在钝痛中也可以挨下去的,原来在致命伤发生之后也是可以继续呼吸和思想的。也许通过X光可以看到我体内的阴影,那是创伤或肿瘤,它们在那里。可是我还在生长,那可是真真切切的生长。

现在是我自己的重新开始了。我用制造内伤的方式不断生长。痛感使我保持敏锐,病毒提高着我的抗击力和耐受力。我想,我是死不了的,既然死不了,就有可能生长。我产生了新的妄想——让每一天成为我的重新开始,以我的重新开始来扼制内伤或肿瘤的恶化。这是相持不下的,永无止境的较量。

我以这种奇特的方式生长着,在生理衰退、大脑日渐迟钝的限制之下继续生长。别人看不见我里面的机制,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有点得意。我在钝痛中更新着自己,我的思维还在不断开拓出崭新的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