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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李白·少年游》五三 传得凤凰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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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生在南朝,李白根本作不了诗。

“‘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虽无玄豹姿,终隐南山雾’—”老卢焕醉倒了,一几狼藉,淋漓呕沥,可是谈兴酒趣却不稍减,也毫不在意横陈于榻上的狼狈模样。吟罢了这几句谢朓的诗,喘着气,道:“这等诗句,非但吾辈琅琅上口,或恐也将于千载之下,与屈、宋及曹氏父子争名。李郎,汝可知其中缘故?”

“谢玄晖其人,虽然畏怯反复,不过一旦论及诗心,则大不同。就好比—”李白悄悄探过手去,将三指搭在卢焕的腕脉上,细细数量,一面应付着答道,“就好比卢少府今夕喝了不止一斗,体貌亦不见宽肥,人云‘酒在别肠’是也。诗心,也不同于常心。”

“汝未答我问,”卢焕仰着脸,一肚子酒食早已化作糊泥,不时从嘴角漫溢而出,但是,他显然还神智自明,字字朗落地抢道,“后生莫道我醉了!老夫问的是:谢玄晖诗句如何能与屈、宋及曹氏父子争名?汝若不知,便道不知。”

“某不知。”李白正不欲同卢焕争辩,但觉他的脉象洪大有力,起伏如波涛,可是来时汹涌去时衰,大起大落,看来内热不歇,有一种邪灼之感。他担心老者会就此发热不止。

而卢焕却仍一意纠缠着,他忽然坐起身,低声道:“汝须得翫

味声字,乃能知其中窾窍—‘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虽无玄豹姿,终隐南山雾’,每句二字、四字,声调皆是对反,这便是我朝以声律考较士子的枢纽。知否?后生!”

“然‘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则两句二、四字皆平,又何说?”

卢焕没有料到李白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只好悻悻然道:“偶不合例而已。汝看:‘天际识归舟’即合。”

“‘云中辨江树’便不合。”李白随口敷衍了一句。

卢焕简直有些生气了,抽开手腕,不让切脉了,道:“‘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还是合。”

“‘去矣方滞淫,怀哉罢欢宴’两句的二字、四字都无对,却又不合例了。”

“汝再读:‘徒念关山近,终知返路长’、‘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便无不合。可知我朝诗法,正是依从了这‘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之论而来。”

李白日夜随赵蕤谈辩,岂肯轻易弃甲?于是也提起了精神,道:“依某看来,也无常例可言—卢少府,试问:‘常恐鹰隼击,时菊委严霜’、‘嚣尘自兹隔,赏心于此遇’出句不合,落句合;可是,‘辟馆临秋风,敞窗望寒旭’、‘长夜缝罗衣,思君此何极’出句合,落句却不合。由此可知,句中声调,但凭天成,实在不能以一律绳之。”

卢焕越听越上火气,吐息疾剧,脸色通红,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只含糊地吟念着谢朓的诗句,谁也听不明白。他依稀听见李白嘱咐陈过:要赶紧为老人家煮一铛白粥,杂以葱白数两,速解其内热为上。

李白交代完医事,匆忙作别,直奔逆旅。这一场辩难下来,他不比卢焕好受,虽然卧处宽敞,席榻爽适,难得还有主人细心安顿的茶水灯烛,都是他料想不到的奢遇。不过,他却一夜辗转,怎么也避不开卢焕的那张醉酲中的老脸。

显然,郁结所在,非关谢朓的诗句究竟能合于“圆美”声律者多少,甚至也非关乎“圆美”声律之应该遵守与否。李白何尝不明白,尽管在口舌上,卢焕看似不能与他争锋;可是,这老人家留意谢朓的诗,居然不问情志、不究襟怀,只追步于声律的高下参差、迭宕变化。这种执念,反倒指出了一个令李白几乎不可解的困惑—

那些看来稳切工整、矩矱分明的格律,难道不是为了让诗臻于“圆美”而设,却是为了让更多像他这样“一介白身”之人能够有所依循、有所持守而设?天下寒门,触目即是,卢焕当然也是此中之一,终其一生,游荡于下僚,已经让他感到荣幸而满足;他不能不追随和掌握这诗的法度,奉之、行之以为“不刊之弘教”。因为只有如此,他—以及千千万万一代又一代的白身之人—才能够很快地捕捉到诗篇抑扬顿挫、宫商流转之美,其情犹似堕于江海之流而不能泅泳者,终于攫着了浮木,只要能依傍声调、讲求对偶,吟来不失平仄,就差可以厕身于六朝诸大家之间了。诗,从而也就凭借着格律,打开了王谢家的大门,成为一种福缘广被的布施,救拔能文之士,脱离白身。

那么,一条拔人出于泥淖的绳索,又怎能偏视之、鄙夷之为束缚之物呢?

然而这使李白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不安,犹如乱蹄踩踏在砾石地上,时近时远,不辨东西。他躺在榻上,反复拨弄着忽长忽短的烛焰,低吟起宴席上口占的那一首诗:“日照锦城头,朝光散花楼。金窗夹绣户,珠箔悬银钩。飞梯绿云中,极目散我忧。暮雨向三峡,春江绕双流。今来一登望,如上九天游。”

除了首联次句的“光”字本是楼观的名称,实在不能更动之外,以下诸句:如果将“梯”字改为“级”字,将“目”字改为“观”字,“绕双”改为“回对”,“一登”改为“登一”,声调便合乎卢焕所讲究的变化,可是,若这样的诗句放到赵蕤的眼前,不又换来一通“拘牵琐碎,此即时风所染!”的训斥,或者是“学舌鹦鹉,不知其为学舌,何以言诗?”的嘲笑了吗?

他分明记得,初从赵蕤受业之时,他还曾经豪迈地说过:“神仙!我写诗恰是随意!有时意到,有时无意;有时因意而生句,有时凭句而得意;有时无端造意,字句便来,有时字句相逐,不受节度,也任由之、顺从之,落得个乱以它意—”

也不过就是大半年前,他还毫不犹豫地吐出这么一番痛快之语,如今只身在这陌生的城市,忽一夕而眼界大开;从卢焕身上,他有如看见了百辈侪流、千万士子。这些略识之无、手把经书,日夕吟讽读写的人,同他李白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人人必欲争先得志,而汲汲营营,近体格律则让他们得心应手,操纵自如,猎取功名。那么,李白不能不自问:我还能像先前那样纵意所如地写诗吗?

偏在此际,片刻之前那一阵走过砾石地的杂沓声,竟然自虚无缥缈悬念深处走了出来—果真是一队硬蹄牲口,从逆旅的石墙外行过,间歇传来颈系的木铃橐橐,杂以驱羊之鞭,全无节拍地起落,也像是在伴奏着他愈益沉坠的心绪。接着,让这些不中节度的蹄声、鞭声完整统一起来的,却是一句一句的吟唱:

代有文豪忽一发,偏如野草争奇突。铺张咫尺掬清英,肯向风尘申讨伐。吾辈非今兼妒古,疑他王谢笑屈父。惊闻举世不观书,却对灯灰吹寂苦。宁不知樽前几度竟成欢,且乐鲸吸化羽翰。一饮三吟羞梦呓,百年九死悔儒餐。狼毫飒飒攀银壁,龙墨殷殷伏玉盘。再约明朝看笔迹,犹知波磔愧蹒跚。悄赋留仙曲,忍听录鬼簿。临老见真章,平生欣然托。

此歌不拘一体,乍听之下,有一种“律而不律、散而不散”的趣味。它的每一联和上下两联之间,看似极为松散,却总能凭借着非常纤细、薄弱的意象相勾连。起笔,先是讪笑世人狂妄不学,而学子拘牵于腐儒之业,不外谋生而已;进一步,又赞赏和欣羡那种纯粹饮酒、书字、赋诗,而无经世致用之念的写作。然而,随着时光流逝,哪怕只经历了昨夜、来到今朝,却又对先前引为得意的作品与生活不能惬意,一辈子,也就这样蹉跎着过去了。

此歌吟到末了,倏然一变,刻意用了与通篇字句不一致的四个五言短句作收,前两句还作成相当工稳的对偶,后两句则又一翻扬,从齐梁结体,抟扶摇而入于晋人风调,一听就明白:是从陶靖节诗“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化来。

除了自己,李白从来没有听过任何一个人用这样的语法、句式来吟诗。那人在墙外低唱,歌声在墙里回荡,李白听着,翻身肃立,又听了几句,决意要见一见这位歌者。

虽只一墙之隔,逆旅有管束出入的顾虑,客居之地,只得从正门出入。李白等不及再换持那一盏夜行时能避罡风的短檠灯,迳直扑门而去。就在歌声之中,摸索着一片阒黑天地,他隔着墙、也扶着墙,跌跌撞撞绕过院落中重重的回廊,到听见那一句“平生欣然托”的时候,余音已在数丈之外。他依稀看见了,蹄声所自、鞭声所着,是一群羊;也正因为羊群走得迟缓,所以歌声回荡得如此悠远漫长。

而那唱歌的人,竟然骑在羊背上。

是个仙?李白转念便想到刘向《列仙传》里所记载的葛由。

葛由,是羌族人。相传生于商末周初,在周成王时已经成立,是个靠手艺维生的木雕匠人,好刻木羊,在市集上兜售。有这么一天,人见葛由居然骑在他手雕的木羊背上,直向西南方蜀中之地扬长而去。

蜀地也有达官显贵,道途风闻此人奇迹,不免好事,一路紧紧跟随。然而,无论追赶的人脚程如何之快,总是差了几丈远。大多不能毕其功,中道而废,徒呼负负。也有一意坚持,愈行愈远的,便那么亦步亦趋地跟着葛由上了绥山。绥山在峨眉山西南,其高无极,后人并不能探其究竟如何,只传言:骑羊、逐羊而去,且一去不回的人,都成了仙。

羌人源流甚早,自夏以迄于商,一向散居于后世所称青、甘与川西、滇北之地。葛由之后,蜀中始有羌人为这样一个既没有功业、又没有嘉言、好似也没有什么德行的异人立了一座庙,居然香火鼎盛。

里谚流传:“得绥山一桃,虽不得仙,亦足以豪。”这谚语将谐音“逃”的“桃”字和仙作为一事联系,确有深意—像是宣称:吾人所景仰、企羡、而追之不及的仙,不过是率先逃离俗世生涯的人。也是经过葛由故事的传述,后世才会以“骑羊”来譬拟得道成仙之人。

李白毫不迟疑,飞步追赶,可是无论他如何竭尽浑身气力,就如同葛由故事里那些跟着上了绥山的人一样,相望不能相及。追逐着时,还分明听见羊背上的人又换了首曲子唱:

木可为羊,羊亦可灵。灵在葛由,一致无经。爰陟崇绥,舒翼扬声。知术者仙,得桃者荣。

的确是《列仙传》中所记载的那首葛由之歌。李白先前未曾措意,直到骑羊者这一唱,他才了然。羊之驯良,唯牧奴深知,不是因为羊的性情柔好,而是因为其物迟钝愚蠢;用木头雕牛刻马,乃至驴、骡,都不足以状述那牲畜的冥顽,也就是无灵之极了,却能役使之、驱赶之,使之驰走如风,而人不能及,可见道术毕竟还是在骑乘者的身上。

故事里铺陈木、羊,都是借资反衬那“一致无经”—也就是学不来的—“灵”。凡人逐仙,其枉然亦复如此,追着追着,只能消失于人世,当然不能像仙人那样。这也就是歌词最后两句至为悲凉的深意:故事所象征的世界从来也永远不会改变,得道者早就得道了,追随者只是袭取了成仙的名声而已。故云:“知术者仙,得桃者荣。”

李白在这里停下脚步,喘着气,发现晨雾如纱,已经于不知何时笼身而来;他逐渐看不见那骑羊者,也看不见羊,甚至看不见两旁原本历历在目的街道与房宅。他伸出手,不见手;转身更不见来处。这一霎,果然是无边无涯的茫然。

正因为看不见他物,李白感觉自己也在一寸一寸、一分一分地消失。他想起葛由故事里那些放弃了家园、抛掷了生计,一心一意只想赶上前去,紧紧追步于神仙的人,终于耗心竭血,筋疲力尽,迷失在绥山嶙峋的岩石之间。是世人无知自欺,才会说他们也成了仙。或者,更残忍地看:世人刻意隐瞒了这些灰心失望而不知死地的冤魂,以痴以妄,赋予成仙的虚名。

迷雾中,歌声渐远,李白知道:骑羊者不会让他追上,但是总还会来他身边周旋。倒是他没有忘记:行箧之中,还有一封赵蕤交代的书简在等着他,当初吩咐得明白:“日后你若见人骑羊,不免要追随而去之际,还须慎念吾言,到时取出一读便是。”

他停下了追随的脚步,哑然失笑,的确,不能再那么浮尘也似的飘荡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