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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李白·少年游》五四 了万法于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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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雾忽来乍散,雾中黑幢幢出现了一条身影,且一迳发出悲不自胜、幽咽难禁的啜泣之声。李白闪开路央,要让那伤心人过了,几至于错身之际,才发现来人是慈元。他上前拽了拽襟袖,见那一袭出门时看来犹是簇新的僧袍,竟然处处都是绽了破口。

和尚若有意、似无意地眄了他一眼,仍就是哭,哭得眸光涣散,了无魂魄。问缘故、问来处、问车骡下落,皆不答。李白牵衣回头向逆旅行去,慈元也就跟随着,悲声不减,仿佛那哭,就是呼吸的意思了。

慈元不言不语、不说不道、不茶不饭,哭哑了嗓子便出纳气息,泪水倒真是源源不绝,将破僧袍沁透了一大片。经这么一骛乱,李白直便忘了赵蕤交代的书简。他也想不出别的主意,唯有反其道而察之,央请陈过打听:左近寺庙是不是有人见过慈元。

陈过是个本分人,放下生意,亲自奔走,隔了一整日,才由各方片段风闻中约莫拼凑出一个轮廓。

本地大通寺有一和尚,法名道海,是该寺的纲领职事,也就是维那僧,职司所在,就是“纲维众僧,曲尽调摄”。凡寺中往来仪仗设施布置,都由维那做主。外来游僧与本寺堂僧出入许可,发给凭牒,也都由他操持。一般说来,寺僧诸法皆空,例无争执;若有所争,多在法义,这是要敦请方丈辨析调停的;然而偶有法度、秩序或是资用、分工或是尊卑次第方面的庶务,便由维那僧裁夺。事由,或可能即是出在这裁夺上。

原来大通寺新死一老僧,法号依筏。故例:僧众的遗产原本可以自行支配,但须先立遗书;若无遗书,则依僧团律定处分。依筏原是立有遗书的,可是遗书上却只字不及他与大明寺之间还有一份债务。慈元手持债契而来,债契上也明明白白写了:大明寺转让了一宗为数六十斤、价值不止万钱的逐春纸,供大通寺写经供佛之用,居间周转此事的,便是慈元和依筏本人。

道海身为大通寺三座主之一,当然要竭力维护当院常住的信誉,为了表示处分平正得宜,还让寺僧将依筏的遗书誊录了一份:

开元八年二月一日大通寺僧依筏忽罹疾病,日日渐加,恐身相无常,遂立此告,非是昏沉之语,并为醒熟之言。依筏于庄上有牛一头,折钱回入常住。道场有幡一盖一,帧像二,一切舍入当院普贤阁下道场,永为供奉。金十一两二钱,银四十六两,并舍入峨眉山清凉寺修功德。家具、什物、用器,舍与当院。锦城溪新置稻地、菜园,与斋街刘员外共有,僧领其半,亦舍入当院普贤阁下道场。溪滨柴庄,书契俱在,并舍入常住。另,僧于本家父母离世后领有家生奴子务本,向在当院洗钵服事,并留与常住发落。

从这一份遗书看来,依筏的私产虽然不多,可是品类繁复,好在无论是折钱还是原物,既然全都捐舍,无论是回入大通寺常住,还是附近州县的上寺,除了一块稻田和一处菜畦是与人共有之外,别无纷争。从文字上看,这僧念兹在兹的,也还就是事佛。

倒是道海,据云他初见慈元便显得相当冷淡,闻知来意,只说:本寺向未趸买逐春纸写经。随即扣留了那一份委买逐春纸的文书,说是要核对依筏生前笔墨,随即将慈元请出。慈元不依,两造吵了起来,大通寺僧手段也忒刚烈,上来几个精壮的,直呼慈元野和尚,竟这么揈出了山门,骡车却还在寺里。

陈过老于世故,闻言略一思忖,道:“大通寺是知名兰若,不会劫人辎重。维那僧如此处置,明明是不怕见官的。”

“若付官司了结,何不迳去?”李白疑道,“却将人这么赶了出来,想他恐怕也是走闯了一夜山路,榛莽难行,狼狈如此—这,也不该是出家人的慈悲。”

“不不,这还是维那僧一念之仁,深思熟虑。”陈过摇着手,看一眼呆若木鸡的慈元,道:“贵友在寺哄闹,不能自休,一旦大通寺当下报官,无论文书真伪如何,他这一身袈裟,就保不住了。维那僧或在将信将疑之间,才把人赶出山门的。”

“这我就不明白了。”

“设若贵友诈作书契,招摇于途,则赶出寺来,也不为过。”陈过抽丝剥茧道,“设若他言行在理,义所当为,非诉之于官不可,那么,以常人常情推之,他也不会在公堂之上自责其哄闹道场—如此,也就不至于节外生枝了,只消当堂核对笔墨,公论昭昭,自然曲直分明。”

“陈公此言,是出于君子之心,那道海果是君子僧乎?”

“维那僧若非君子,岂肯多费手脚,为我辈抄录一份依筏的遗书呢?”

李白恍然大悟,摇晃着手中那份遗书的抄本,道:“然则,某这便去县厅诉官?”

陈过笑了,道:“见官评说曲直,但求一个信字。信诺相成,何须他求?汝若信得过维那僧,也就不必诉于官了。”

“噫!陈公真是明达人,我便去大通寺走一趟。”

“只今天色已晚,山路也确实不便夜行,明日早去不妨。”陈过道,“某,却另有罣怀之事,不得不先交代。”

说时,陈过当下招手示意家奴上前,那奴早就在一旁伺候着,立时捧上来一只黄花梨木的提盒,掀开盒盖,分上下两层,上层平铺一纸,正是先前李白携来的契券;下层一屉,略一抽看,是白澄澄的满屉雪花银。

接着,也不理会李白究竟是不是在意,陈过便逐字逐句解说起契券来。

那是当年李客转卖楚地大宗粮米的载记。契券上密密麻麻地言明:谷粮交割之后,取卖方“便易之期”清偿,也就是趁李客行脚来往的方便收取,并以清偿当时谷价论计。过期滚利三分—较诸寻常市肆,这已经算是相当微薄的取息了。

不过,几年来谷价升沉不定,斗米有时二十钱,有时十钱,差额近倍。尤其是开元五年以来,比岁天下丰收,谷价益贱,笼统勾稽,这些年来滋生的利息,都被日益滑落的粮价冲销了。然而斗米十钱,一硕百钱,累积籴入的近千硕酒米,约当十万文,折银一百多两,粗略合算,差不多是升斗小民养活五口之家近十年的收入。

“李郎行走道途,携钱数万,也颇是累赘。是以换成银两,沿路需使钱时,再与殷实商家兑换。”说罢,陈过将原契取了,搁在一旁,又从袖中取出另一咫尺见方的硬黄纸,上头工工整整录列了某县某街某商坊的人名地址,不消说,正是那些可以兑钱之地。他正要将梨花木盒扣上,一只手却让李白给按住了。

“陈公方才说:信诺相成,何须他求?”李白拉开木盒下方的屉子,摸取了其中两锭白银,道,“此物沉重,携负拖沓。我便取此数完契足矣。”

陈过还来不及应对,李白回身将两锭银子放置在一旁盘膝痴坐的慈元手中,就他耳边说道:“以此银商补那逐春纸钱,敷敷有余了,明日一早,汝且随某取行李去。”

陈过却显得有些意外而慌张了,连忙道:“如此不合宜,某得便宜过甚了!不合宜的……”

“夜来妙闻卢少府一席教言,胜某观书百卷;又得知天下美酒曲酿之法,胜某千里之行—这都是主人成全。”李白笑道,“今日扰累陈公奔走、启发,更无可报,已觉惭愧了。至于一纸陈年契券,换来好酒一席,高谊满座,还填补了这僧的纸钱,更有什么不合宜的?倒是陈公若不嫌弃,明日同赴山寺游赏若何?”

对于走访大通寺,李白则憧憬不置,他直觉那道海一定不是个寻常的僧侣。不过,一旦入寺,所见所闻却简直难以置信,与他寄身洗钵数月的大明寺,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锦官城自是通都大邑,物流繁昌,仕女云集,大通寺也便与俗世略无隔阂。寺中唱导师经常出入民居,少不了募化交际,也经常以贩卖经忏而招引游人。至于沙门贵族,时时不免要与地方官长周旋接纳。一般僧侣,有如亡僧依筏那样,和地方上的仕绅通交合资做生意的,也不计其数;有的经营庄园,收积稻谷;有的从事碾硙,榨油取利。更多的则是直接输布银钱放贷,这也增加了寺院热闹。由于和俗家往来亲近,岁月渐久,连寺院的庭园也讲究起来,不时开辟花树园圃,营造亭台楼榭之观,引得游人如织,终年都有人潮。

这一日,偏逢着极不寻常之事,为之“俵唱”—也算是依筏的后事之一。

由于此时百丈怀海禅师尚未托生,寺院里诸般仪式、法制并无一定矩范,凡事多取决于因明果断之僧,这一类的僧人便常居维那之职;除了辨理清晰、言事条畅之外,维那僧还有一个讲究,就是嗓门开阔,纶音洪亮。因为其职分之所在,经常是维持秩序,所以言谈号令,都必须嘹亮清楚,作“狮子吼”。

“俵唱”之“俵”,有公开分发之义。一般发付给游僧赴斋的凭据,便称“俵子”。而俵唱,则是将亡僧遗物订价为底标,在寺院道场中公开估唱,由愿意出钱购买的僧众当场喊价,出价最高的,可以当场交钱取物。与后世所谓“拍卖”者极似。

此日俵唱,正是在普贤阁下道场,但见殿中高处供奉一佛,须髯朱紫,双目枣圆。佛前一坛,似是临时以坚土或泥水版筑夯实而成,坛坫高可近丈,中立一僧,手擎一黄盖,上有红绿线绣八宝四象,并金箔玉珠悬饰,既庄重、又玲珑。那僧擎着黄盖绕坛漫走了一圈,但听得半空之中传来一串宏钟之声:“轩盖一顶,乃亡僧依筏遗物,与故侣结物缘,不可贱唱。”

这时在场围观、不下数百有余的僧人们窸窸窣窣地议论起来。他们一开始尚有所畏忌,不敢高声朗语,不过片刻,便蜂鸣无歇,蝉噪如沸,却始终没有出价的。这时,半空中又传来了霹雳之声:“直须出价,休得妄语!”

有人出了五十钱,惹来一阵哄笑。接着有人出了八十钱,不免还是招笑。李白听了觉着有趣,几乎忘了身在寺院;而身边这些僧人也的确与市集上讨价还价的商贩买家并无二致。

便在这一瞬间,西北角上忽有一僧冒出来一声:“三百文!”这一喊,先引来了群僧惊叹,继而人丛中不知是谁低低咕哝了一句,又勾得众人噱笑不已。这出价的见无人竞喊,随即又得意地喊了声:三百文!”

岂料这一下逗来了好事的,登时东北角上也有人喊:“四百文!”西北角上那僧迟疑了,东北角上的这个正待要喊第二回,西南角上却又喊出了第三家:“六百文!”这更骚动得僧众一片哗然,人人探头摆脑,东张西顾,显然人人都想知道:是谁这么阔绰?偏在这时,空中又悠悠传来几句:“出价不改,更须仔细,后悔难追!”

许是这俵唱之物,并不常见,坛上的僧人也显得十分起劲,不时绕走,甚至还勉力摇曳着轩盖,颇有几分兜售的排场。这厢出价的三方也像是受到了鼓舞,随即唱价添逐,取次渐高,很快地便添成了一贯多钱。空中狮子吼随即为之一发:

“买取亡僧之物,是为息贪而化情,了法于真空,勿啰噪呀!”

最后这一吼,居然声震栋宇,绕柱回梁。接着,殿中高处那尊大佛猛可站了起来。当下群僧只是静默无语,李白却着实吓了一跳—原来那朱紫须髯者,并不是什么佛像,他就是大通寺的维那僧,道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