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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李白·少年游》五五 秋浦猿夜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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俵唱事毕,时过正午,道海早就在高处望见李白一行三人,自然明白他们的来意。但见这僧打从坛后高座上一跃而下,宽袍大袖,施施然上前宣了声佛号,迳直招了个服事的净奴上前,一同带路,从道场西侧的月门踅出,迤逦而行,曲曲折折穿过了两处厅堂,来到一静室,引他三人登榻分席坐定,低声吩咐了净奴几句,那奴顿首离去,道海方才开口,独向慈元道:“法子,今日清凉了?”

慈元满脸羞红,把头垂得更低了。他心里不是没有疑惑,可昨日一场喧闹,毕竟由于自己失检无度,此时也只能诺诺相应几声。还是陈过老于世故,居间圆场,据先前与李白两日交接所知,相当简练而稳熟地将来客重新介绍了一番—李白,是“绵州昌明出游士子”,而慈元则是大明寺差遣赴峨眉山问道的游僧;夜来嗔诟扞格,实出无心云云。尽这一番客套言语,便迂绕了半晌。

道海倒是个敞亮人,一句冗词赘话也无,随即转向李白、陈过,道:“书契已然核实,确乎是依筏手笔,敝寺理应承当了。”

这一来,的确大出李白和陈过意料之外。他们原本只盼能取回骡车行李,至于亡僧依筏究竟在生前营治了什么勾当,大约谁也不愿细究了。然而道海却不这么想,他捋了捋颔下那一部须髯,仍旧中气十足地道:

“既然事出有据,例依本寺常住议决而行。昨日也已就所商讨,请示了上座,上座开示:唯以书契所载是从。目下尚有一端不能明白,须向法子请教—六十斤逐春纸一向未入本寺山门,敝寺亦无人识得此物,若需原物璧还,着实力有未逮。倘若折钱回入贵寺常住,又不知时价若干,唯恐访查纸价,徒然延宕抬举之期,究竟该如何处分,尚请法子示意?”

债务裁处得明快,话也说得坦荡,只这慈元担不了事,像是深恐再给人打出山门去似的,浑身哆嗦着直摇头,简直六神无主;显见他也当真不知纸价。

而那道海既不催促,也别无闲话,从容等待之余,先是随手拨弄着席前一琴,十指略一轻触,登时便好似打从千山万壑之间,流泄出淙淙的溪涧之水;然而也便是那么惊鸿一瞥,道海只随手一抚,任听者宫山商水,聆之而动摇魂魄,他却了不在心,全没有弹奏那琴的意趣;一阵流泉跳珠,乍与松风相合,不过转瞬,即付诸杳然—道海顺手将琴推开,自顾闭目养神,看似无所事事,淡淡说了句:“此事犹关乎依筏声誉,容徐图之。”

过了片刻,先前告退的净奴回来了,手上捧着一方茶案,身后跟随着另一奴,那奴的手里,则牵着一骡一车,伫立于小院之中。直到这一刻,慈元脸上才稍微浮露出平静的神色。李白看着慈元的那张脸,忽而若有所悟了—他想起早几日在金堆驿路边滤水生火,当他提起临行前赵蕤交代了见羊读信之事,当时慈元不住地叹服赵蕤能前知,有如神。而就在前一日,如此漫天大雾之中,居然让他不费吹灰之力地撞上了迷路的慈元,也还是因为骑羊人的缘故。可是那封书简,毕竟还在行箧之中。

转念及此,他也不及招呼主宾人等,猛可纵身而起,一个箭步跃入院中,扯下车旁笼仗,取了书简,拆开一看,里面的确是张折叠得严严实实的方笺,一展、两展、三展……展了个八开大敞,不过就是平日里任他写作诗稿的纸,也是赵蕤抄他那部长短书的纸;说什么“书简在囊中,到时取出一读”,一张两尺长、一尺宽的大幅纸面,一片空无,仅仅在边角上小草书写四字,每字方圆不及半寸:“声闻而已。”

李白从来没有听赵蕤提起过这四个字的来历,而这刻意写得极其微小的文句,又看似与骑羊化仙的故事了无瓜葛。他持纸兀立,一心茫然。却是慈元远远望来,眸光一亮,若有所见,不觉移身下榻,一步步走向院中。当他靠近李白之时,也跟着低头细看,忽然发出一声惊叫:“是了!”叫罢,浑身又不自主地打着哆嗦,扭头冲道海喊了声:“是—是、是逐春纸。”

李白前后一寻思,有如摸黑行路,迢遥望见些许灯明,笑了:“神仙不负神仙名!难怪把字写得这么小—消息尽在纸上。”说时捧着纸,回身入室就席,将之平铺在几上,继续说下去:“我那师傅,或恐即是差遣我来,还依筏僧一个清白的。那一宗纸,应须是在业师手中,的确未曾奉入贵寺。”

慈元终于缓过了神气,点着头接道:“不数年前,义净三藏法师圆寂,天下寺院争抄其书,据依筏说,他也发愿要在有生之年,抄写一部《毗奈耶破僧事》,书契的确是依筏立与贫道的,那纸,未料那纸……”慈元说到这里,不得不想起和他长年唇齿相依的“钵底”—李客—当下似有顾忌,看了一眼李白。

李白倒是坦率自在,丝毫没有为尊亲者讳的意思,道:“家父行商,出入银货,周旋已惯,应须是顺手人情,将纸送给了敝业师,以为某束脩之资,个中原由,大凡如此。只可惜这抄经的功德,却耽误了。”

“檀越一念在这功德之上,便不枉。”

“不然,”李白道,“想那依筏僧迁化之前,志愿未完,不免怅惘。前后因果缠绵,数来还是我所亏负。这样罢—请容某借取维那僧方才的话:‘此事犹关乎李白声誉,容徐图之。’但不知,依筏僧为什么偏要抄那一部《毗奈耶破僧事》?”

“凡我僧侣,必有各自彻底之惑。”道海道,“这《毗奈耶破僧事》二十卷,多言世尊在时,屡为提婆达多所困之事—或恐,依筏于提婆达多一生的行事为人、胸期意绪,也别有怀抱,而必欲觅一个究竟罢?”

接着,道海说了一个俱载于《毗奈耶破僧事》上的本生故事,姑且名之为“猕猴捉月”。

在远古不知何年何月之时,有一闲静林野,猕猴常成群出没,遍处游衍。忽一夕,诸猴来到一井前,俯观井底,看见了月影,群猴遂连忙奔告猴王,道:“大王,月堕井中,我等今应速往拔出,依旧天上安置。”

这时,猕猴也都赞同此议,可是要救拔入井之月,必须入井,入井之后,就算救得了月,猴又怎么脱身呢?其中有那机灵的便道:我等连肱为索,一一攀串,次第衔接即可。”

于是令一猴在井边树上抱枝而住,其余援手相接。猕猴既然为数不少,树枝弯折而低垂,势应可为。群猴却没有料到:那攀垂在最下方的猕猴一旦伸手捞月,月影即碎,而井水则当下变得混浊,不能再见圆月。稍过片时,水面恢复清平,一轮明月看是又堕在井中,于是群猴纷纷鼓噪,再欲捞取,情同先前。

一连数过之后,树枝终于折断,群猴纷纷沓沓,堕落井中,莫说是月,连猴也一个不得救出了。其间,竟然没有一只猕猴抬头望月。

经上乃有这样的记载:“时有诸天而说颂曰:此诸痴猕猴,为彼愚导师。悉堕于井中,救月而溺死。”而在这一诵过后,佛陀开示:“往昔猕猴王者,即提婆达多是。昔时由自愚痴故,以愚痴而为眷属,今时亦为愚痴眷属。”这个添加于原出故事的告诫,不徒为指陈“愚痴相邻相结而增益其愚痴”,更将“相邻相结”落实在提婆达多之为异端朋党。

然而,异端真的那么愚痴么?

“伤心,伤心。”李白喃喃道,“毕竟群猴不能抬头望月,恰是不忍见月溺于水的悲心所致,岂能再责之以愚、斥之以痴呢?”

本生故事源出民间,万千情节常只是异闻谈助,了无教训之意。一旦为佛说渗入,不免附会穿凿,尤其是将“率领五百眷属”的种种愚妄,安置成提婆达多及其追随者抗佛自雄,而终于招致覆灭恶果的教训。可是李白却不这么想,反而对那借着故事讽刺提婆达多的释迦牟尼起了反念。

“檀越这么说,乃是别具慈怀,倒让贫道想到另一起往事—”道海的一双圆眼凝视着李白,复道:“《毗奈耶破僧事》言事无数,然其中四十四则,皆讽提婆达多。贫道昔年曾赴绵竹山拾普寺,取本生故事说法,未料却为人一语攻破,从此自誓不作俗讲,算算,至今也有十二三年了。”

那是另一个猕猴故事。

说是往昔之时、异方之地,有二猕猴王,各有五百眷属。其中一猕猴王率其眷属游行人间,来到一处聚落,见一金波伽树,果实茂盛。当时群猴见了树头好果,即禀告猴王:“此树果子累累垂垂,枝将欲折,可见果瓤丰美。我等远来疲乏,就取此解饥止渴罢?”

尔时猴王,上下端详了这树一番,登时说唱一颂:“此树近聚落,童子不食果。汝等应可知,此果不堪食。”说完此颂,便率领诸猕猴远远遁去。

之后未几,其第二猕猴王也与五百眷属,渐至此村。一样看见了果树,群猴争告:“我等跋涉疲劳,想吃这果子安稳一阵,再向前行。”猕猴王答应了,于是群猴攀登抢食,枝头金波伽果一时俱尽,但是过不多时,吃了果子的猕猴都死了。

接着,释迦牟尼佛的教训指向诸“绊刍”—也就是受过具足戒的比丘僧众—“汝等勿作异念。其不食果猕猴王者,我身是;其第二猕猴王者,提婆达多是。随顺我意者,平安得达远离苦难。随提婆达多意者,悉遭苦难。”其主旨,就是告诫所有僧众:不听信佛说而追随提婆达多者,必然会因失智而遭恶谴。

“《世说》亦有此事。”李白说的是《世说新语·雅量》所载:王戎七岁,尝与诸小儿游。看道边李树多子折枝,诸儿竞走取之,唯戎不动。人问之,答曰:‘树在道边而多子,此必苦李。’取之,信然。”

王戎小儿,默观世事,能够推见出隐藏在表象之下的真相,所以在《名士传》里,就说“戎由是幼有‘神理’之称”,这个只有几句话的故事非但显现了王戎从孩提时代就具备的聪慧,也直指雅量”的本质,必须有超脱饥渴的从容。

李白宁可相信这是在启示:非凡之人不为一时物欲所蔽而失去神智。然而佛经所述,却在近似的情境之下毒杀了五百猕猴;甚至还以之为不信佛者的惩罚。李白摇着头,又不忍地说道:“更是伤心,更是伤心。”

可是十多年前在绵竹山拾普寺作俗讲的那一天,才说完这个故事,正当众人尚不及反应、间不容发的一瞬,忽然传来朗朗一声,道:“如此鄙道,何足究辨?”

仅仅丈许之外、相邻一棚,棚中端坐了一位丽人,正是拾普寺旁名曰“环天观”的女道士,说时手中铜槌迳往一磬击了,鸣音脆亮,回环绵长;那丽人款洽一笑,道:“一猴号曰觉,一猴号曰迷;觉不救迷,而竟嗤笑之,此谓佛耶?”

听者知道这是两个道场之间较劲,丽人显系成心挑衅,不免大噱,拊掌欢笑,人群遂有如江潮,居然汹涌而去,都转向邻棚听那丽人论道去了。

“檀越的谈理思路,与那丽人倒是不谋而合。”道海说着,移躯向前,俯首审视几上那张逐春纸,小指尖在“声闻而已”四字旁轻轻划了两痕,道:“这话说得好!偏就是此理。”

“某于此大惑不解,还请高僧指点。”

道海双目一瞑,又养起神来,并低声问道:“令师发付此信之时,有何言语?”

“只说:日后若见人骑羊,不免要追随而去之际,还须取出一读。”

“‘骑羊’想来必是一喻,只不知所喻者为何,”道海想了半晌,圆睛忽启,不由得“噫”的一声惊呼:“令师是—”

《妙法莲华经·譬喻品第三》上曾经用一词形容不得正信、未入佛道者的处境,名曰“火宅”,一栋着了火的房子。如何脱离这火宅,就有种种因人而异的法门。最浅白而常见的说法是“三车”之喻:“长者告诸子言:羊车、鹿车、牛车,今在门外,可以游戏。汝等于此火宅,宜速出来。”

最简明直接的,是以佛为师,遵其言传身教,持戒修行,证沙门果。若再仔细论究,则是指那具备智性者,一旦跟随佛祖,“闻法信受,殷勤精进,欲速出三界,自求涅槃”。这样的修行,便归入于“声闻乘”的一种;“乘”,依旧是古语之“车”字。而《妙法莲华经》复进一步将“声闻乘”比喻为驾取“羊车”,出于火宅—之所以用“羊”来做譬喻,乃是因为羊神智闭塞,不顾后群的缘故。

众生之中,也有的追随佛祖,闻法信受,其目的并非解脱轮回,而是进一步求得智慧,自了疑惑;也就是说,能够悟识诸法因缘,这就入了中乘,也有旧名为辟支佛乘,也叫“缘觉乘”;缘觉,俗语觉缘亦可解,即是彻底了悟诸般因缘的意思。进一步的比喻就是驾取“鹿车”,出于火宅—之所以用“鹿”来做譬喻,乃是因为鹿性不依人,从他闻之法少,而自推义多的缘故。

不过,在众生之中,还有一种人,虽然一样殷勤精进,却还能够“求一切智、佛智、自然智、无师智、如来知见、力无所畏,愍念(按:即慈悲怜悯之心)安乐无量众生,利益天人,度脱一切,是名大乘,菩萨求此乘故,名为摩诃萨”。

这样的人除了让自己身心安定,因缘融通,知见具足,更能承担他人广众之业,如此便入了大乘,也叫“菩萨乘”。进一步的比喻就是驾取“牛车”,出于火宅—之所以用“牛”来做譬喻,乃是因为菩萨慈悲化物,就像牛性安忍运载。

无论是为了救月而堕井的猕猴,或是追随猴王食果而中毒的猕猴,看来都是因执迷而殒身。俗讲借着这样的本生故事,唤起恐惧,发动教训,而令人追求正信,就仿佛是让人借由羊车而脱离火宅。如此说法,所面对者,端的是“声闻乘”众生。

“啊!”道海一连叹了三声,击掌而起,笑道:“以贫道生平阅历,当世知机之深,言事之切,而能为此偈者,非潼江赵处士东岩而何?”

“东岩子正是业师。”李白也亢奋起来,道,“高僧果然知人。”

“不!贫道仅在下乘,倒是汝状貌邱墟,风神磊落—看来,赵处士于汝颇有玉山乔松之期,才会出以‘声闻而已’四字之目。”

“正要请教。”

听李白这样请教,道海的神情凝重起来,俯首低眉想了许久,才道:“取譬不烦话远,贫道便以先前所敷衍的俗讲故事来说罢,”道海道:“这‘声闻而已’当有三层用意。其一,欲汝万勿效法那救月之猴,轻随所见而妄发慈悲。其二,欲汝万勿效法那食果之猴,轻随所欲而妄断因果。这其三么—”

道海说着,仍忍不住摇头喟叹,似是对赵蕤的前知之术,有着难以抑遏的赞赏,他绕室踱了两圈,回席落座,将先前推放到一旁的琴捧了起来,双手举前,呈向李白,道:“此琴名‘绿绮’,汝且携去峨眉山清凉寺,见一僧,呼他‘濬和尚’,他若应汝:‘来洗钵。’汝便从之,不必作他语。其后若何,贫道亦不能知。”

李白小心翼翼将琴捧纳在怀,左看右看,但见那桐木琴身漆光蕴蔼,古意斑斓,忙不迭接口问道:“莫非即是当年司马相如那一把‘绿绮’?”

“可不?”道海转向陈过,意有所谑地大笑,道,“自司马长卿来此卖酒之后八百年,家家有琴皆号‘绿绮’。”

“‘濬和尚’乃是僧法号?”

“彼僧在家名‘濬’,初出家时,法号‘缘觉’,日后别号百数十余,贫道亦不能都记。不过,”道海指着那张逐春纸上的小字,道,“令师别有所嘱,尽在此中。”

“‘声闻而已’,则‘声闻’以后,乃是‘缘觉’!”李白点点头。

“贫道偶从善居士处得此琴,能应弹者之心。某年,这濬和尚云游来敝寺挂单,听贫道抚《风入松》一曲,渠意以为格调不惬,曾说:‘和尚弹来便是松入了风,而非风入了松。’贫道便将琴付他弹来,听来但觉他风自风、松自松,根本两不相干。”

说到这里,众人皆开怀大噱,连堂下的净奴都跟着笑了。道海看见,招手向那奴道:“务本!汝且来。”接着,他转向李白:“此奴即是依筏僧生前交代,归入本寺常住者。只今发付他持贫道书信,携琴随汝而去,一路之上,听凭差遣。”

李白闻言大是意外,直觉身随一人,还须旁加照应,颇添累赘,正待婉辞,转念又一想:或恐道海是舍不得将琴托付了并不熟识的人远路持护,那么,这奴的来去,也就不容他置喙了。

“堪笑濬和尚终是不能服论,痴心忽起,一连弹了十九遍,”道海又接续着先前的话,说了下去,“越弹越明白贫道那‘风自风、松自松’之说,绝非谵妄;当即罢手而去。或恐是他日后自以为心境改常,情怀别样,想起了此琴此曲,写过几封信来,央我抱琴过峨眉一晤。可惜,贫道寺中琐事杂沓,岂能分身以事游观?看来,檀越却是濬和尚与此琴的缘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