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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夺路:回忆录四部曲之三》第二部 11 秦皇岛上的文学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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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写不出文章来的时候,你就该阅读或旅行。”那几年我南船北马,心中渴求安定,旅行二字,味同嚼蜡。那时我读文艺小说义愤填膺(主流文艺作家爱写现实人世的愁苦不平,鼓励抗争),读爱情小说愁肠百结,几乎没力气揭开书本,没奈何,我找上武侠。

那年代,文学界极力贬低武侠小说,认为写武侠的不是小说家,读武侠的不是文学人口,我在学校读书的时候,武侠是“禁书”。我以“反抗期”的心情走进小说出租的商店,挑选了王度庐的《宝剑金钗》,这是我第一次仔细阅读武侠小说,没想到,他写得很好嘛!休要再说武侠小说有叙事而无抒情,《宝剑金钗》的爱情笔到情到,笔不到的地方情也到,而且常在情何以堪时调门突然拔高,我至今没有忘记他说,人际关系像瓷器,一旦出现裂缝,无论怎样修补也不能完整如初。他写的是武侠,总有一股柔情灌注其间,感动我,又不使我像雪人一样溶掉,我对武侠的看法立即改变。

王度庐真正把我引进武侠的大门,接着我读了他的《鹤惊昆仑》、《卧虎藏龙》,这样的小说为何有人口诛笔伐?我左看右看找不出理由。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导演李安在好莱坞把《卧虎藏龙》拍成电影,夺得奥斯卡金像奖,王度庐再度受人注意。听说还珠楼主是承先启后的大师,我喜欢他的《青城十九侠》,他创作丰富,虽然多半结构有缺点,他笔下的脸谱、身段、场景、奇功异能,给后来的武侠小说建立了许多原型。我也看了向恺然的《江湖奇侠传》,郑证因的《鹰爪王》,白羽的《十二金钱镖》,他们文笔简练遒劲,句句到位,我觉得顺心可口。

文章写到这里停笔寻思,世上确有一些恶行,道德不能防止,法律不能制裁,人们盼望武侠手段能够救济。“侠”是“人间天理”,信侠和信神有相通之处,“武侠和神话”,可有人拿这个题目做论文?初期的侠士好像没有私生活,他们是理想化的人物,可称“神格武侠”,后来武侠也有自己的社会,那个社会里也有种种不公平,侠士彼此之间也有斗争,侠士也可能受欺凌陷害,有些武侠中人也做坏事,他们是“人格武侠”。神格武侠只须关心弱者的痛苦,而人格武侠,读者也得关心他们的痛苦。人格武侠比较好看,是武侠小说的进步,似乎同时也是对武侠人物的解构。

我想,武侠小说算是一种“情节小说”,情节挂帅,情节密集,以情节之优劣定作品之优劣。严格而论,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只有一个情节:老渔夫出海,好不容易捕到一条大鱼,回航途中,大鱼的肉被鲨鱼吃光了,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若是武侠,中文三万字总得写出十几个情节来,情节密集,把自然风景、人物心理、哲理思考、美感经验挤出去,全力诉诸好奇心的满足,所以武侠小说能使人废寝忘餐,堪称“杀时间”的利器。后来我到台北,听说台湾大学一位名教授不幸丧女,教授和夫人整天看武侠小说度过最悲痛的日子,他们把当时能找到的武侠小说统统读完了。

那时代的武侠小说也许禁不起严格的文学检验,但是左翼阵营彻底否定武侠,我仍然觉得很难理解。武侠浪迹江湖,“江湖”向来与“庙堂”相悖,武侠除暴安良,济弱扶倾,又和“社会主义良心”可以挂钩,毛泽东能从《红楼梦》中看出阶级斗争,为何忽视了武侠小说中的“阶级意识”?左翼文坛欣赏《血溅鸳鸯楼》,推荐《打渔杀家》,怎能比武侠刀山血海、快意恩仇?中共宣传革命,利用一切“民族形式”,唯独放过武侠小说,真想知道他们当年是怎么考量的。武侠小说是没有受“红粉沾染”的文学门类。

由武侠切入,我找到侦探,它也是一种“情节小说”。福尔摩斯是这一门类的魁首,必然要瞻仰,我一本一本看完他的“大全集”。我看了英国女作家克里斯蒂的《东方快车谋杀案》,后来知道她是西方侦探小说黄金时代的开创者之一。我看过《侠盗亚森罗宾》,法国作家的作品,他的全名里也有一个“莫里哀”。

我认为还是福尔摩斯最迷人。原来一只脚印,一个烟斗,一张看来随手乱画的便条,都可以是险谷入口,高峡栈道。原来人生的重峦叠嶂经不起这样单刀直入。原来我们的行为都会留下证据,而证据就在受人忽视的日常琐事之中。读福尔摩斯探案和读《圣经启示录》差不多,都能产生因果恐惧,只是福尔摩斯比耶稣曲折有趣。

《施公案》、《彭公案》、《海公案》是本国古典,当然要拜读。这些奇案虽然知名度很高,一拿来跟福尔摩斯比就索然乏味了!包公、彭公那样武断草率,任意推理,信任神话和巧合,过程简单粗糙,也是一种可怕。包公、彭公的确破了许多冤案,但是用他的方法一定破不了那些冤案,也许还会制造冤案!写小说的人为才情功力所限,只能预设破案的结局,支持包公、彭公的行为,为了目的正义、牺牲程序正义。我后来知道,它正好反映了、助长了中国人论断是非的态度:经验主义优于证据主义。军中流行一句话,凡是干过三年军需的人一律可以枪毙,保证没有一个是冤枉的。福尔摩斯若是听到这句话,一定嗤之以鼻。

我也读到程小青的《霍桑探案》,他模仿福尔摩斯,还有孙了红的《鲁平奇案》,他模仿亚森罗宾(鲁平、罗宾,连名字都近似)。我后来知道,就文学创作而言,模仿低于原创,但是这两位民国作家毕竟使用了较为严谨的推理,反映了比较复杂的社会结构,胜过《包公案》、《彭公案》、《海公案》多多,但“三公”是朝廷命官,民间向往公正廉能、不畏权势的好官,所以爱听三公断案。后来《包公案》改编成电视连续剧,故事重新设计,原有的缺点完全改正过来,收视率自始至终居高不下。

我觉得武侠小说和侦探小说有共同点,两者都是“侠”,一个武侠一个文侠(我到台湾后一度鼓吹文侠)。也可以说,武侠是体制外的侦探,侦探是体制内的武侠,两者都情节密集,都必须设计情节与情节间的钩连纠结,需要紧密的结构。我后来知道了结构和逻辑的关系,逻辑观念发达的社会才产生福尔摩斯。

胡适博士说《红楼梦》不好看,因为没有 plot,《基度山恩仇记》才好看。武侠和侦探都很注重 plot,侦探小说发展为推理小说,我也逐渐定型为理性的读者。我也读二流的、速朽的武侠和侦探。那时有人说,武侠诉诸人们的报复心,侦探诉诸人们的好奇心,报复和好奇都不是人类高尚的情操,所以……又过了好多年,我知道武侠也罢,侦探也罢,都是作品的题材,作家的艺术是把题材处理成某种高级象征,道在天地、道也在蝼蚁,作品不以他的叙写分大小,而以它的隐藏分大小。那时候武侠侦探没人做到,我怀疑他们也没人知道,直到金庸出现……

基于模仿冲动,我也编过几个情节挂帅的故事。

我们奉命闯入建在深山里的一座迷宫,任务是把躲藏在里头的人全部杀死,不许留一个活口。那夜是中秋节,月光照得见每个人的眉毛,但迷宫是黑暗的。我们冒险点亮所有的火把,没想到里面的人业已逃走,没留下半丝半缕线索,连桌椅床铺茶杯草纸都消失得干干净净,我们希望地上有脚印,门把上有指纹,也都落了空。看样子他们知道首领要下毒手。

首领非常愤怒,他下达严厉的指令,必须追杀所有的逃犯。这几乎是一桩不能完成的任务,我们根本不知道住在里面的人是谁,首领没有任何具体指示。我们重回迷宫搜查,只见一片虚空死寂,唯一的动态是迷宫里面有一道流泉溢出宫外,形成一条小溪,躲在里面的人无须出来取水,行踪就更为隐秘,我们的调查工作就更为困难。

我们住在迷宫里研究案情,早晨到溪旁捧起水来洗脸,水明如镜,照见每个人的影子,我们听一位巫师说过,每一个拿流水当镜子的人,他的面相永远留在水里,如同照相机的底片感光,高明的巫术能使隐没的人影显现。

千方百计找到那巫师,带他到溪旁察看,他说水中人影都戴着面具,只有一人例外。我们教他把那人的相貌画出来,真令人惊骇莫名,那人就是我们的首领。我们立刻杀死了巫师,有人发抖,他知道首领必定杀死我们,我们决定分头逃亡,终身戴着面具,即使和情妇上床也不取下来。我们永远不用溪流洗脸,我们都立志使自己永远消失,使自己消失比使别人消失更难,你得杀死一个自己,再长成一个自己。

我们约定,三十年后的中秋节,再到别墅后面的小溪旁聚晤,取下面具洗脸,那时首领应该已经死了。小溪依然清澈,可是没想到首领突然出现,不消说他一直侦察搜寻我们的行踪,虽然他已老态龙钟,我们还是魂飞魄散。可是……大家重逢以后,情节怎么发展呢?我没有能力把故事完成。

我还设计过一个故事,作家在摊开的稿纸前面坐了很久,他想写一个故事,心中空空,不能落笔。忽然发生了奇怪的事情,纸上自动显出字来,速度很快,立刻连成一行,马上占满一页两页。那并不是他要写的文章,但是那是一篇很好的文章,预料有许多人爱读,一个作家很难抵抗这样的诱惑,他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呢?然后应该发生惊人的事件,对吧?我也不能把它完成。

算是开卷有益吧,侦探小说给我许多逻辑训练。那时社会普遍缺乏逻辑思考,用意识形态论事。他们口中笔下的事实不是事实本身,而是对事实的诠释。事实的发展永远是合乎逻辑的,事实的“诠释”却往往违反逻辑,这里那里都是意识形态正确、逻辑错误的顽童或玩童。

举例来说,那时流行的口号是“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可是共军一面说,一面攻打国军,国军也还击反攻或主动攻击。这一方说,国军是美帝走狗,不是中国人,另一方说,共军是苏联的爪牙,不是中国人。事实上都是中国人,一经诠释都成了外国人。当初提出“中国人不打中国人”,真正的意思是:我可以打你,你不能打我。那时我的同侪都不能发现其中的谬误。

三民主义有句话:“民生主义就是共产主义。”于是有人宣传,三民主义就是共产主义。我的同侪竟不能发觉,民生主义只是三民主义的一部分,部分是共产主义,并不等于全部是共产主义,原典的意思是,三民主义可以包含共产主义,并非共产主义可以包含三民主义。何况下面紧接着说,“共产主义是民生主义的理想,民生主义是共产主义的实行”,国民党要实行的仍是民生主义。我的同侪几乎都不能这样条分缕析。国民党败退台湾,痛定思痛了二十年后,党国元老梁寒操还在党员代表大会上发出惊人之论,他说国民党反中共,反俄共,并不反对共产主义,因为总理说过民生主义就是共产主义。他老人家还是三民主义理论家呢!全场愕然,后台“把场”的蒋经国气得面无人色。

那时有人批评知难行易,认为人的行为并不根据他的知识,而是根据他取得利益的方法。他也举出许多例证,其中一个是针对当时的通货膨胀而发,人人知道“囤积”使市面上物资短缺,使通货的流通量增加,使货币贬价的速度更快,但是人人都急忙把手中的钱抛出去,买更多的柴米油盐回来。报纸以半版的地位刊出这人写的论文,可见他并非等闲之辈。但是我不服气,古往今来,分明有多少人为了抽象目标自动抛弃了现实利益!照他的说法,这些人为名,而名也是利,这就混淆了“名”和“利”两个名词的界限,他说道德满足也是利,他又混淆了理想和现实的界限。他对“利益”一词没有严格的定义,他的大前提也就模糊不清。

我闷在心里有口难开。我想尽办法找《中央日报》看,希望有人反驳澄清,似乎没有。我不自量力,自己写文章寄去,当然也没登出来。我到台湾以后认真读了几本讲述逻辑的书,我本来沉默寡言,我的逻辑癖把我变成一个喜欢辩论的人。

另一方面,武侠使人果断,侦探使人冷酷,对我的写作大概有负面影响。至少写小说不能快刀斩乱麻,马上把结论提出来。小说,尤其长篇小说,常常要纠缠不清,浑沌不明,叙述的过程即是风景,过程比目的更重要,“感觉”比理解更重要,这些并不能从那时我读的武侠或侦探中学到。那个租书店的东墙摆武侠侦探,西墙摆着秦瘦鹃的《秋海棠》,张恨水的《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刘云若的《红杏出墙记》。那时徐和张爱玲受委屈,他们的小说也被打入通俗作品,和以上诸人同列。我常想,如果我那时不看东墙看西墙,把那半墙社会言情、鸳鸯蝴蝶一气读完,我又会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