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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夺路:回忆录四部曲之三》第二部 12 由学运英雄于子三看学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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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皇岛环境安定,工作简单,适合写作,但是我写不出文章来。我常常面对稿纸踌躇,同事好奇,有人跑过来问我看什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屡次在梦中画钞票,一面画、一面惴惴不安,唯恐人家发现是伪钞。从生活经验到文学创作,应该有“转化”的过程,这才是“将真事隐去”、“满纸荒唐言”。在理论上一切经验都对作家有用,难言之隐,“无可如何之遇”,都能升华为极好的作品,那时候,我完全没有机缘听到或者读到这般指点。

山重水复疑无路,忽然想到,报纸文章常常跟着新闻走,我何不一试?生活经验有限,新闻生灭无穷,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草原如海,何愁没有食物?回想起来,我后来为日报工作,配合新闻,写了三十年的小专栏,正是这一念种下的因。

那时各地不断发生学潮,学生游行,军警弹压,发生流血冲突,是新闻也不是新闻。有一天,我在浙江学潮的新闻中看见“于子三”的名字,心中大动:于子三是国立第二十二中学的同学,我在初中部,他在高中部,为人个性外向,口才敏捷,有领导能力,是一颗明星。那时国民党约束学生的课外活动,他嫌二十二中封闭保守,远走重庆,高中并未读完,以“特殊方法”进入浙江大学农学院,那时浙江大学设在贵州。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浙大年底复员,迁回杭州。他领导学潮,被警察逮捕,死于保安司令部看守所中,今考其时,已是一九四七年十月二十九日。

我对学潮有感伤,感伤自己失学,于子三给我强烈的写作动机,我借学潮酒杯,浇自己块垒。我以母亲的口吻写了一篇对爱子的呼唤,我说求学的机会难得,何不及时努力?我引用当时教育部发表的统计资料,民国元年至三十二年,全国专科以上学校毕业生十二万人,仅占全国青年的三千分之一。那时华北各省有水灾,有旱灾,有战祸,饿死病死了多少人,多少难民卖儿卖女,社会上有千千万万失学的青年,你们领公费,读大学,为什么要罢课?罢课就是自己制造失学啊!你是在爬梯子,多少人暗中嫉妒你,等着看你们的笑话,只有母亲揪着一颗心,怕你们掉下来。

我没能把那篇文章写好,如果十年以后写,我会加上“孩子的体重增加一磅,母亲的寿命减少一年”,我会加上“儿行千里,母担万里忧”。我的母亲对我说过:“这是乱世,我不指望你伟大,只盼望你安全。”当年为劝阻学潮,浙大教务长张绍忠发表公开信:“纵诸同学不惜以身牺牲,如何对父母师长?”什么时候天下子女才知道体贴他们的母亲?

于子三,浙江大学为他出了特刊,杭州文史资料为他出了专辑。据钟伯熙《于子三运动回忆片断》,曲言训《青山不老,英名长存》,他是山东牟平人,一九二五年出生,大概和我同年,死时二十三岁,正读四年级毕业班。他有兄弟姊妹十一人,父亲做小学教员,家境十分艰苦。他的父母好不容易盼到儿子就要毕业,大概总希望儿子找一份工作,给这个家庭添几担柴、几升米吧,他跟我背景何其相似,选择又何其不同!但是于子三因缘际会成为英雄,英雄只要伟大,不要安全,他虽然不能给父母面包,却能给父母光荣。他葬在西子湖畔,与岳飞、秋瑾同列,墓园一派烈士气象,入选浙江大学创校以来的“百年人物”,俨然不朽。然而卷入学潮的青年无数,几人能感天动地?单说因于子三之死而引发的一连串学潮,全国二十九座学校、十五万多学生游行支援,持续四个多月,挨打被捕流血丧命的人轻如鸿毛,于子三只能有一个,这就是运动。

那时候我的文章内容单薄,如果现在写,我会提到一九四五年的战地服务团,于子三入团为前方官兵服务,他在团内常受特务“骚扰”,心中愤愤不平,没人告诉他捐血之前先要验血。他的手掌温软,凡是和他握过手的人都久久不能忘记,国民党埋没他的才华,左派满足他的自尊心,他因此投入学潮。于子三是龙,左派是水,学潮是惊涛骇浪,龙的舞台。一九四七年五月,左派学生拥立他做浙大学生自治会长,那是他自信心最强的时候,也是对学校的权力最藐视的时候,没人告诉他,人生如戏,演员入戏,张翼德真以为自己喝断了当阳桥。

如果文章现在写,我会说,“大时代”的青年是资本,是工具。我们振翅时,空中多少罗网;我们奔驰时,路标上多少错字;我们睡眠时,棉絮里多少蒺藜;我们受表扬时,玫瑰里多少假花。渴了,自有人向你喉中灌酒,死时,早有人为你准备好墓志铭。天晓得,因为热血,多么狭隘的视界,多么简单的思考,多么僵硬的性情,多么残酷的判断,多么大的反挫,多么苦的果报。

如果是现在,我会说,学潮由中共授精,国民党授乳,中共与学潮之间曲曲折折的线,明明暗暗的人,闪闪烁烁的话,国民政府的情治人员只会逼上梁山。我会说,这是下一代反抗上一代,这是未来反抗现在,你的儿女反抗你、而你的看家护院打死他,你有再好的理由也难心平。情治机关很难捕到真正组织策动学潮的共产党员,以浙江大学而论,现在知道,真正指挥学潮的地下党负责人姓吕,事发之后,“安全转移”,他是牧人,于子三是引路的“头羊”,他们背后还有“东家”。中共开国以后,各路英雄写史料,夸功绩,直言不讳。那时各界都说学潮是学生自发的爱国行动,都说爱国学生被构陷栽赃,中共对学潮发出那么多文告指示,后来辑成那么厚一本书,当年“各界”有谁读过一行一字。中共对学潮用心之专,用力之勤,当年“各界”有谁知道。学生争民主,要和平,他们怎知道学潮是“解放战争的第二阵线”,于子三的九牛二虎之力,无非“策应苏北解放军的战斗”。

于子三在保安司令部拘留所“以玻璃片割喉管自尽”,浙大校长竺可桢带校医同往探看,竺校长在日记中说,校医认为是“他杀”。这位医生说,割喉自杀应该鲜血喷射而出,玻璃片上应该染满血迹,于子三手中握持的玻璃片只有尖端染血,而血迹又和伤口的大小相符,不合医学常识。于是各校学生的激烈抗议燎原而起,连远在陕西的国立第二十二中学,都想派代表到杭州参加追悼。

我想写文章,材料不够,我用三个办法无话找话。第一个办法是“乱问”:浙江省保安司令部怎会杀死于子三?于子三死了,保安司令部能得到什么好处?保安司令部好不容易钓到这条大鱼,一定要慢慢审问,慢慢引诱,直到掏空所有的情报,于子三突然死了,那是保安司令部极大的损失。

于子三是自杀而死吗?他为什么要自杀呢?他崇拜英雄,英雄贵在成功,不在成仁。“以玻璃片割喉管自尽”,技术上并不容易,他关进去才五天,情势并未山穷水尽。

我的第二个办法是“乱想”,由校医想到法医,校医仅是到场察看,法医验尸才是权威。报上没有验尸报告的内容,没有法医的谈话,民间如沸水,官方如止水,“立正”的功夫很好。由验尸想到指纹,于子三握在手中的玻璃片应该经过化验,上面也许有别人的指纹?那时法医拒绝回答记者提出的问题,我由法医沉默联想到省主席沉默,负实际责任的保安副司令也沉默,一任群情汹涌。我认为高层治安单位应该立即展开专案调查,让社会有个期待,有期待才有安静。

于子三怎么死的,我的第三个办法是“乱猜”。那时流行电刑逼供,很可能,他们朝于子三身上“通电”的时候,由于某种原因,于子三停止呼吸,他们要向社会交代,“畏罪自杀”是唯一可用的理由。浙大校长竺可桢的日记业已出版,书中逐天记载于子三案件的发展,客观详尽。看守所告诉竺校长,于子三已死了三天,可是校医察看尸体之后,认为于子三已经死了六天。这三天“差额”,大概是急救、请示、开会商讨和布置现场的时间,于子三的死完全是个“意外”。

于子三死于学潮,触动我失学的伤感,这才文思泉涌,今天回想,还觉得满腔有话。且说当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继于子三事件之后,北平又发生“七五事件”,我的老同学李蕴玉置身其中。李蕴玉是个男生,我们一同随二十二中迁到陕西,一同从军开到沈阳。东北保安司令长官杜聿明为“恭祝蒋校长六十寿辰”,策划成立中正大学,蕴玉得贵人之助,由初中毕业生一跃而为大学新鲜人。他曾写信告诉我:“社会正在改变,能吃苦爱工作的年轻人会受到重视。”我一看这般语气,知道他“进步”了。

内战打到一九四七年底,东北败局无可挽回,南京教育部决定把沈阳的大学生迁到华北。左派学生发起运动,反对迁移,国民政府的“忠贞学生”不眠不休,艰苦战斗,总算把对方的气焰压下去。这些学校迁到北平,政府并没有给他们适当的照顾,许多学生没有上课的地方,教育部虎头蛇尾,难以自圆其说。蕴玉写信诉苦,他说天气寒冷,他需要棉被,我急忙买了一床棉被寄给他。这么多“流亡学生”,难免三五成群,游荡街头,北平参议会有位参议员看不顺眼,提案要求“处置东北学生”,认为这些学生都应该从军。那时已是一九四八年,“从军”可不是什么好字好词,流言飞语,“从军”提案乃是出于南京中央授意,东北学生引为奇耻大辱,力主迁校的“忠贞学生”哑口无言,觉得自己被人出卖,“七五事件”因此而生。

一九四八年七月五日,东北流亡学生集体走上北平街头,军警布成人墙拦截,学生不退,军警开枪,学生九人死亡,七十多人受伤。蕴玉来信历述惊险,他说幸亏受过军事训练。那时我们比别人多些常识,恐慌的人群是死亡的旋涡,人潮席卷,容易因碰撞而受伤,如果撞倒在地,多半遭践踏丧命。商家住户看见学生游行请愿,连忙关紧大门,门板和墙壁相比,毕竟凹下去几寸,这几寸空间也能避难,身体紧紧贴在门板上,比随波逐流要安全。如果位置离门太远,挤不过去,那就抱住电线杆。我在文章里公布了蕴玉的救命秘笈。

明知蕴玉身不由己,我仍然写信劝他“人多的地方不要去”。这句话出于母亲的耳提面命,我用这句话做题目写了一篇文章,母亲说过,“人多胆子大,能做不能当”,她的话有道理。我还记得日本兵打到家乡,大家逃难,当前敌情不明,如果越走同行的越少,大家就害怕,即使那条路很安全,如果同行的人越来越多,大家就放心,即使再走下去很危险。这叫“群胆”,好像大家互相担保,一同负责。“人多的地方不要去”,我到了台湾还一再引述。

我没能把那篇文章写好,如果十年以后写,我会加上“人一多你就犯糊涂”,我已读过许多研究群众心理的文章,但我宁愿引用母亲这句家常话。我已知道个人一旦融入群众,往往陷于催眠状态,思考力、判断力很弱,据说智商只有十四岁,盲从妄动,跟大伙儿一齐叫、一齐冲。日本人常说“红灯大家一齐闯就安全”,其实“他所做的他自己不晓得”。这时候群众会像磁石一样,把旁观的人吸过去、卷进来。当年军警镇暴,也往往把看热闹的人打一顿,或者把中途经过现场的青年铐起来。

“七五事件”也越闹越大,起爆点在军警的枪击,当时军警能够控制现场秩序,为何还要杀人?军警方面说,群众有人先开枪,这话本来不通,你并没有看见开枪的人,居然举枪就射,你把所有的人看成一个人,又认定这个人就是开枪的人,天下岂有此理?可是那时许多人接受这个理由。余波荡漾,有人说,共产党员混在学生的队伍里开枪,引诱军警、制造血案,以便扩大事态,耸动中外。有人说,便衣军警混在学生的队伍里开枪,制造镇压的借口。也有人说,学生队伍里根本没人开枪,军警编造谎言,掩饰错误,推卸责任。真相难明,而死者不可复生!后来我知道,在伊朗,在日本,在南美洲,都有“群众先向军警开枪”,军警胡乱镇压一番,这等事居然也有样板。

我对学潮能理解,不能支持。读大陆校友所编的《国立第二十二中学校史初稿》,不谈敦品励学,不谈变化气质,大幅渲染一场受到《新华日报》称赞的学潮,我不能终卷。那时政界和教育界的要人发表许多文告,劝学生专心读书,似乎毫无作用,《蒋主席告全国青年书》,要求青年不要对现实期望过高,老生常谈对初生之犊,学生当做笑话。官员文告的说服力赶不上北洋政府时代的蔡元培,而学生的斗争技术超过五四,起初,学生是胆怯的,零乱的,当局略施小技可以对付过去,但是根本问题犹在。学生回去想一想,心里不服,还要再来,这一次他们比上一次能干一些,一次又一次,你那点子老练,那点子机变,那点子尔虞我诈,学生不久就摸清了,你也许有几个高招,但每一招式只能用一次,下一次,学生就知道怎样破解。你纵有可敬的品德,可爱的风范,可羡慕的学问,拿来掩护现实的缺憾,抵挡潮流的冲刷,也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以有限对无限,终究要赤手空拳。

文章写来容易,发表却很困难。秦皇岛当地没有报纸,天津北平的报纸档次太高。倒也奇怪,我针对学潮写的几篇短文,寄给沈阳的《中央日报》、天津的《民国日报》,他们居然采用了!我收到稿费,没看到报纸,秦皇岛看报不方便,那时文章发表后,报馆不兴把当天的报纸寄给作者。回想那年代谁敢批评学潮!胡适名高、技巧也高,抬出左派最喜欢的易卜生,引用他的名言,劝告学生“要救社会,你自己得先成器”。一言既出,四处回声,都说胡适脱离青年、不配做青年领袖了。我算老几?怎会有我的发言权?思来想去,一定是和声太多,“另类”太少,编辑台上降格以求吧?

我经常“紧追新闻记者的马车,呼吸它扬起的灰尘”,为报纸“在豆腐干上刻字”,豆腐干卖不掉,丢进垃圾桶,不在话下,我跟同侪一同度过那个时代,记忆力比他们好得多,因为我读过、想过、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