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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懿吃三国3》第十章 魏代汉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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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的临终遗言

一晃又过了五年,转眼就到了建安二十四年的冬天。已经晋封为魏王的曹操在征伐江东孙权未果而返京之后,猝然身患急症,一病不起,宫中太医也束手无策。

以曹操六十六岁的高龄,即便有什么紧急情况发生,也算不了什么意外。为了防备万一有什么不测,他早于数年前就在西边放了曹真、张郃两名大将全力镇守汉中,又在东边放了张辽、臧霸、徐晃三名大将联手驻兵江淮,刘备、孙权就算有蠢蠢欲动之举,也自然被防御于国门之外,掀不起什么大风浪。然而,他对身后之事的筹备却不得不被迫加快了进度。在卧床养病期间,曹操先后下了八道手令,免去了最后一批汉室遗忠的职位,全部换成了自己的亲信大臣。同时,曹操还迅速调来了曹彰的三万精兵,驻扎于许都城外,严密监视着城中的异常动态。

在安排好了这一切之后,曹操在寝宫里秘密召见了世子曹丕。曹丕一进宫,曹操便挥了挥手,让寝宫中的宫女、宦官们全都退了下去。然后,他又瞧了瞧站在病榻边服侍的王夫人,道:“你也下去吧!”王夫人顾不得擦拭脸上的泪水,掩面哭泣着起身退了下去。

偌大的寝宫,就只留下了曹操和曹丕父子二人。曹丕跪在地上,静静地看着父亲,父亲半坐半躺在榻上,面色枯黄,再无从前那股利剑出鞘般的咄咄锐气了。父亲是真的衰老了!而身为世子的他,终于熬到了这一天,熬到了他即将登上魏室大位的这一天!以前为此而受的种种煎熬与折磨,他在这一天到来之时都将得到回报了。他终于可以手握这至高上的权力,扬眉吐气、君临天下、傲视群雄,令所有的人都在他面前俯首称臣。那将是何等的痛快!何等的惬意!

然而,现在曹丕的脸上却无丝毫惬意,心中也无痛快之意。他极其紧张地埋头跪伏在地,大气也不敢多出,战战兢兢地等着曹操发话。他来寝宫之前,已经预感到父王将对他说出这一生最重要的话——他的临终遗嘱。而这些话将对他和他的魏国的未来,产生极其深远而重大的影响。隔了半晌,曹操终于打破了这宫中死一般的沉寂,缓缓说道:“丕儿,为父现在要向你交代几件很重要的事情,不管你愿不愿听,都得先记在自己心里。”

他说到这里,语气顿了一顿,目光抬上去望着宫中高高的穹顶,仿佛忆起了很多很多的往事。沉默了许久,他才又说道:“三十年了……整整三十年了。这三十年来,为父东征西战,破袁绍于官渡,灭袁术于淮南,败刘备于荆州,屈孙权而称臣,摧敌无数,八面威风,可谓是波澜壮阔,自信这一番功业不在当年光武帝刘秀之下!

“然而世事难料、天命难测,万万想不到后来孙权占得江东之地,刘备窃取巴蜀天险,各峙一方,三国鼎立之势竟成!为父本想一统天下之后再将这万里江山完完整整地托付于你……如今看来,是做不到了……”

讲到这里,曹操突然一阵咳嗽,猛地从床榻之上撑起身来,目光灼灼地注视着曹丕,道:“你现在身为世子,一定要好好给为父争气,把这大好河山都给为父守护好,把这四海八荒都揽为我曹魏所有!”

一瞬间,曹丕只觉父王这段话字字千钧,如同一副重担,重重地压在了自己的肩上。他叩着头,哽声应道:“儿臣谨记了!”

曹操在床上喘了几口粗气,休息了片刻,又道:“为父自知此病不轻,来日无多,今天主要给你讲三个问题,你一定要切记!切记!

“一是你将来一定要对朝野之中的世家大族严加提防。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也知道,如果不是贾诩、桓阶、钟繇、崔琰、毛玠、王朗等世家大族联手推举,你是难以登上这世子之位的。这让为父既高兴,又担忧:高兴的是,这些世家大族能够大力支持你,你将来的雄图大业就有了坚实的后盾;担忧的是,这些世家大族盘根错节,关系复杂,互通声气,潜在势力极大,反而会制约和影响你的一切!这些制约和影响,有时连为父也无力摆脱——你将来能行吗?你能像汉武帝那样以英武明决、天纵雄才与之相抗吗?为父实在是替你担。丕儿,只有自立自强自足自胜,才不会受制于人,才无须求助于人呐!今天帮你最多的人,说不定就是将来害你最深的人。这一点你要牢记!”

“儿臣明白,谨遵父王教诲。”曹丕叩头答道。

“你真的明白了?为父倒希望你真的能明白。”曹操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那么,第二个问题就是你将来在司马懿与丁仪二人之间如何稳妥地进行取舍抑扬……”

“司马懿?父王为何突然提起了司马懿?”曹丕心头一震,喃喃道:“他只不过是一介能吏,勤于治事,父王为何对他如此关注?还有丁仪……”

“丕儿,你不要瞒我了。丁仪后来把司马懿所做的一切都告诉为父了,虽然他也告诉我司马懿所做的事查无实据,但我相信丁仪所说的是真的。”曹操悠悠说道,“丁仪以眇目残疾之身,又负出类拔萃之才,屈居下僚,郁郁不得志,是为父将他从万人之下而举拔到万人之上,尊宠有加,如同当年齐威王选拔孙膑为军师一样,对他可说是苦心栽培。在为父看来,丁仪对我和我们曹家的确是真心感恩戴德。所以你一定要本着‘用贤不避仇’的准则,好好重用他!当年管仲曾亲自挽弓箭射齐桓公,而齐桓公不计旧仇,仍用他为相,对他言听计从,终成一代霸业。丕儿呀!你身为我大魏世子,就应当有齐桓公重用管仲这样的胸襟和度量才行啊!”

曹丕脸色微微一滞,重重叩头道:“儿臣知道了。”

曹操又道:“至于司马懿,此人城府太深、野心太大、心机太多、手段太毒,为父几欲除之而后快!然而,遍观我魏室诸臣,可与孙权、刘备这等劲敌相对抗者,也唯他一人而已!唉!战乱之世,人才难得!所以,为父也不得不留下他继续为我魏室效力。希望日后他能念及你一直以来对他的倚重信任之情,在你有生之年,不至于肆其野心以图谋不轨!”

曹丕听着父王对司马懿如此深刻的评论,不禁呆若木鸡。正在他惊愕之间,曹操忽又说道:“但依为父看来,满朝文武,将来唯一能与司马懿相抗衡的就只有丁仪了。为父给你留下了司马懿,就如同给你留下了一个‘王莽’。但为父也给你留下了丁仪,就如同给你留下了一个‘范增’。你要学会用司马懿之才而去其害,纳丁仪之忠而防司马懿之奸,两得其用,不可偏废呀!”

曹丕面沉如水,全无表情,不露喜恶,只是叩头应允。

曹操想了想,又道:“为了防止你将来遗忘这一点,为父先前还特意召来了华歆,让他专门负责监控司马懿,并随时向你提醒注意司马懿的一切异常动态。你一定要认真听取他的劝告!”

“是。”曹丕重重地答了一声。

“最后一件事,就是你们兄弟诸人,要精诚团结,同心同德,对付外敌!”曹操说到此事之时,脸色极为凝重,“我曹家文有植儿,武有彰儿,一文一武,犹如日月在天,可以慑服群臣,丕儿居中坚守基业,则何功不可成?何敌不可灭?而且,植儿为人一向谦恭守节,现在你世子名分已定,他必会恪遵孝悌,对你有所襄助的。丕儿,你一定要好好善待他们啊!”

曹丕神色木然地叩头应道:“儿臣知道了。”然而曹操不曾看到,当曹丕的脸抬起来时是满面的恭顺,俯下去时却是一脸的不以为然。

曹操在与世子曹丕寝宫密谈之后,过了三日,便溘然病逝,享年六十六岁。曹丕随即继承了父亲的魏王之位。

三个月后,汉献帝禅位于曹丕,历时四百年的大汉王朝就此寿终正寝。曹丕登基称帝,改国号为“魏”,封贾诩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尉,司马懿为总揽朝纲、统领百官的尚书仆射,司马孚为掌管人事大权的吏部尚书。

一年之后,曹丕暗以浸鸩之枣毒死了三弟曹彰,又将曹植贬到偏远贫瘠的鄄城小县当一个小小的侯爵,并差人对他严加看管。在私怨难平之下,他又亲笔下诏诛杀了丁仪、丁廙兄弟,完全与父亲曹操的临终遗嘱反其道而行之,从而给自己魏室一朝的统治基石埋下了深深隐患。

蝗灾,人祸

篱笆环绕的一处农家院坝当中,那棵粗达三人合抱、参天而立的大槐树可显得有些怪了:虽在万木欣荣的七月,它浑身上下的枝杈却光秃秃的像七旬老叟那枯瘦的手指,上边竟没挂有一片绿叶。

院坝当中的一张烂草席子上,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汉,身上披着一件不知打了多少补丁的葛衫,黑黝黝的干瘦脸上满是核桃皮一样的皱纹,正歪着脖子望着高高的苍穹,眉角里堆着的全是焦灼和忧郁。

“司马先生请看:这棵老槐树上的叶子也都是被那该死的恶蝗给吃光的。”一阵话声从院坝的篱笆栏外飘了过来。老汉转过了头看去:只见那边的官道上远远地走来了四五个塾师打扮的中年人。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高高胖胖的黑脸大汉,两道粗黑的扫帚眉,满面的威肃之气——他正微欠着腰向身后一位中年儒士絮叨:“哎呀!您没瞧见那些恶蝗漫天飞来的场景——一群群黑压压地卷来,像半空中一块块的乌云,又像漠北那里一团团的沙雾,简直是遮日盖月、天昏地暗!好家伙!它们一扫下来更不得了。你这双耳朵里里外外听到的就都是‘沙沙沙’一片咂叶啮桑之声,像暴风骤雨一样密集。半个时辰不到,那田地里成垧成顷的稻谷、麦苗就被它们啃得干干净净,连一根谷茎都没剩下……”

“那你‘贾大炮’就干瞪着眼看着它们乱吃粮食?”那位中年儒士左手边的一个满身书卷气的白袍文士将手中折扇“哗”地一合,紧紧捏在了掌心里,焦急之色溢于言表,“应该赶快派人去扑打啊!”

“扑打了!贾某当然派人去扑打了!王君,你不晓得,贾某把河东郡的三千驻兵兄弟全部调上去扑杀那些恶蝗了。用大火烧、用沸水泼、用扫帚打、用铁网罩,什么办法都使出来了!嘿!甚至还向它们乱箭齐射。”那黑脸大汉双眉一竖,亢声便答,“可是这些恶蝗太多太多了……简直是杀之不尽!”

“唉!这些蝗虫真是可恶!”那白袍文士恨恨地骂了一句。

“且住!”那中年儒士听到这里,脸上肌肉隐隐一阵抽动,拿眼向四周打望了一下,右手微微一抬,止住了黑脸大汉和白袍文士二人的对话。他埋着头向前“噔噔噔”紧走了几步,深深皱起了眉头,一幕幕景象如同电光石火一般闪现在他的脑际,让他揪心不己:一团团仿佛低空游走的沙雾一样的蝗虫席卷过大地,漫山遍野,简直比遭了兵燹(xiǎn)一般还可怕——所有的树林谷禾,槐柳桑杨,桃李杏橘,统统都被扫成片叶不剩的光树桠,在灰暗的半空中呻吟嚎哭;所有的田野几乎都被吃得成了白地,到处都是亮晶晶黏糊糊的蝗虫口液和黑泥一样的粪便,江河湖泊都被染得一片污浊!这无数的蝗虫从兖州那边铺天盖地地飞来,一路西卷而进,吃得山无寸绿、野无稼禾,吃得黑天暗地、日月无光,吃得庄户人家擂胸抢地、哀鸿遍野。吃、吃、吃……吃得黄初二年魏国的河南之境一片凄惨!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中年儒士胸中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猛一抬头,便看见了前边大槐树下的那片农家院坝和那个老汉,心念一动,于是挥了挥手,对黑脸大汉、白袍文士等说道:“这样罢——咱们到那里去歇一歇。”

“老人家,您贵姓啊?”中年儒士隔在篱笆栏外向院坝中正呆坐着的那位葛衫老汉喊道,“咱们是从这里路过的游学书生,能不能在您这坝里歇一歇脚啊?”

那老汉一直有些呆呆地望着他们越走越近,这时又听到他们喊话,突然反应过来,从烂草席上支起了上半身,脸上挤出了几分干涩的笑容:“各……各位先生客气了。老汉免贵姓于,村里的人都喊我老于头——你们走累了来歇脚咋不行呢?行的!行的!老汉再去搬几张草席来……”

中年儒士当下开口谢过了,和那几位同伴轻轻推开篱笆门走了进去。原来,这中年儒士正是魏国尚书仆射司马懿,白袍文士乃是黄门侍郎王肃,黑脸大汉乃是豫州刺史贾逵,而那走在末尾的中年人则是河东郡太守何曾。他们今天是专门到这牧阳县里微服察访来的。来之前,贾逵、何曾都曾提出派遣亲兵侍卫易容改装一路贴身保护,却被司马懿一口拒绝了,他的理由很简单:这些亲兵侍卫与其被调拨出来贴身保护他们,还不如也派到邻边县邑去同步调查。司马懿做事就是这样:一向喜欢精打细算,从来不肯浪费一丝一毫的人力物力。

这时,老于头已从堂屋里搬了四五张烂草席出来,请司马懿等人在院坝当中坐下。然后,他又端了一瓢凉水上来,呵呵笑着:“各位先生走路渴了吧?唉,老汉这里眼下只有凉水喝了。七八天前你们若来,老汉还可以给你们送一两碗稀粥喝。可是现在被这蝗灾一闹,连老汉自己今后再想喝几碗稀粥也怕是难得很了……”

“是啊!今年的蝗灾来得这么厉害,实在是我等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啊!”司马懿瞧了那光秃秃的大槐树一眼,沉沉地叹了口气,吟了一句:“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又看到了老于头正面带惊色地望来,便向他问道:“老人家,怎么好像就您一个人在家守屋呢?您的妻子儿女到哪里去啦?”

“唉!老汉家里本来只有四个人,老伴大前年就病去了啦!老汉的大儿子现在正在荆州曹仁大将军手下当兵呐!”老于头两眼盯着院坝的黄泥地面,喃喃地说道,“二儿子年岁还小,六月间刚满十二岁,一早跟着隔壁的许大伯到后山坡地里去挖红薯啦!呵呵呵……那红薯埋在地底下,蝗虫自然是啃不到了……”说到这里,他那苍老憔悴的脸庞上竟然绽出了一片难得的天真笑意,“唉!挖完了红薯,再挖地瓜,就这么将就着先吃几天吧,挨得一天算一天了……老汉我去年得了咳喘,做不得什么重活,也帮不上他们什么忙,只有一个人待呆在家里守屋了……”

司马懿听了,鼻子里一酸,一缕悲悯之色立刻淌了出来。他正自调控着情绪,此刻王肃却噙着眼泪开口讲话了:“老人家,不管怎么说,如今正是大魏应天禅代、玉宇澄清的升平之世——您家的余粮应该还是够吃吧?比起前些年流离四散、飘摇无居的日子,恐怕还是好了许多罢?”

“咳、咳、咳!这位先生,您有所不知啊——老汉家中哪里还有什么余粮?老汉是这于家庄土生土长的本地自耕农户,自己家中也是有田有地的。自前朝建安六年以来,每年田地里的粮食收成都有五六分缴给官府做了租税……那剩下的四五分余粮只够一家几口人勉强填饱肚子罢了!今年又遭这蝗灾一闹,唉!只怕又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了……”

“官府的租税要缴纳这么多?五六分的粮食收成?这是民屯客户才会遭到的境遇啊……”王肃吃了一惊,“您还是本地自耕农户呢!”

“民屯客户?哎呀!老汉幸好不是民屯客户——这后山那边的那些人氏才是!他们向官府上缴的租税比咱们更多!每年的粮食收成有七八分就要交给官府!”

“这个……何君,王某听闻朝廷颁下的收税条令是:自耕农户的缴粮比例为二三成,屯田客户的缴粮比例为四五成……怎么到了你们牧阳县里竟然收缴得这么多?而且简直是多得出奇啊!”王肃也不怕得罪谁,朝着那河东太守何曾就直通通地问去。

何曾脸上飞快地掠过了一丝尴尬,露出干巴巴的笑容来,眨了眨眼睛,向贾逵瞟了一下,垂头低声地说道:“这个……王先生,您可就要问一问这位贾老师了。其实,贾老师还算是非常优恤咱们牧阳县了,您瞧一瞧和咱们牧阳县相邻的屯野县、平顶县,他们缴纳租税的比例至少比咱们这里要多出一成呢。”

贾逵却是转脸看向司马懿苦苦一笑:“司……司马先生,您瞧这……”

那边,老于头像听什么哑谜一样听着他们的对话,简直是一头雾水、不知所云。

司马懿使了一个眼色给他们,他们立时便乖乖地闭住了口。他暗暗叹了口气:他身处朝廷枢要之地——尚书台,难道不知道为何这下边的农田租税会收得这么高吗?在前朝建安年间,哪一年朝廷没有对外用兵征伐?只要一用兵征伐,农民就得随时准备被额外征缴军粮!本来,倘若不对外用兵征伐,自耕农户和屯田客户各自缴粮三四成,倒还有些盈余可以积储防饥。但是,一旦用兵征伐,朝廷也就顾不得这许多了——毕竟,“饿死平民事小,饿坏军卒事大”啊!

前些年,还是先帝曹操在世之时,在司马懿的建议之下,朝廷颁下了“兴建军屯以养兵安国”之令,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使得一些地方的军仓渐有积蓄。但是,除了并州、幽州、冀州、青州、兖州这五个用兵较少的地方真正开始推行“军屯养兵”之令外,雍州、凉州、荆州、徐州、扬州等大多数本是富庶之地的州郡,都没怎么对这事儿上心。坐镇雍、凉二州的镇西将军曹真和坐镇荆州的大将军曹仁,两个人都是宗室上将,仗着自己身为皇亲国戚的特殊关系,硬是没把尚书台“军屯养兵”之令放在眼里,一天到晚只想着举全军之力东征西伐以图建功立业!而徐州牧臧霸、扬州牧张辽,又是先帝时的心腹宿将,一向恃功而骄,对施行“军屯养兵”之令也是半推半拖、不肯尽力。

身为执掌军政庶务之尚书仆射的司马懿,让典农中郎将王昶、度支尚书陈矫等连番去函督办了几次,曹仁、曹真、张辽、臧霸等仍是爱理不理。司马懿一时也拿他们没辙。看来,只有待到合适机会再以皇命圣谕的手段逼他们认真开展“军屯养兵”事务了。

定下心神之后,司马懿拿起那木瓢喝了一口凉水,向老于头淡淡笑道:“老人家莫愁——你们今年虽然遭了蝗灾,日子也可能会过得紧巴一些,但如今正是大魏应天受禅、日月重光、玉宇澄清的升平之世,当今陛下又是尧舜一流的英主仁君,哪里就会看着你们白白挨饿?咱们从洛阳那边求学归来途中,就曾经听到传闻说朝廷里大概不久后就会颁下御旨——据说要给你们拨粮赈灾呢……”

“那敢情好!那敢情好!”老于头笑得满脸皱纹都似乎挤成了一朵花,“哎呀!——这位先生,老汉我全家可是就托您的吉言等着朝廷赐粮享福了。来、来、来,老汉我也没什么东西可送的,您就拿几个红薯去路上吃着解饿罢!”

说着,他从里屋里抱了一大包红薯出来,使劲儿地便要送给司马懿他们。

“这……这怎么行?你们都是靠着这些红薯充饥……”司马懿慌得连连摆手,“不行!不行!咱们不能收……”

可是那老于头一个劲坚持着要送,司马懿没办法,只得叫何曾脱下了自己的衣衫兜起了带走,然后留下了一串铢钱,才在老于头的千恩万谢中辞别而去。

提拔清吏

在驿道上走出三四十步开外,司马懿方才容色渐敛,变得凝重之极,从胸腔中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来,徐徐问道:“依诸君之见,眼下豫州河东郡一带这一场蝗灾应当如何化解呢?”

“启禀司马仆射:贾某这多日来也早就想得烂熟于胸了——为今之计,当务之急是全力捕蝗、驱蝗、除蝗!河东一带虽已遭历过了这场蝗灾,但现在还保不定这群恶蝗会扑腾到哪里去。关西那边的雍州、凉州等地都得防着点儿!”贾逵听得司马懿此问,略一思忖,便朗声而道,“贾某在这里向您保证:无论使用多少兵力、多少人力,这豫州全境的恶蝗,贾某一定会将它们捕杀一净!”说到这里,他又抬眼看了一下司马懿和王肃,声音蓦地变得刚硬了起来:“有些人讲,这蝗虫乃是天降灾厄以示警的奇物,谁也捕杀不得——狗屁!老天爷降灾示警就降灾示警呗,自有当朝的‘食肉者’之徒去反思自省。可是咱们身为州郡的父母官,却怎能眼睁睁看着这些恶蝗去折腾这些升斗小民?司马仆射,说句冒犯人的话,我贾逵一向认为‘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这些恶蝗与民夺粮,那它们就堪称我大魏朝社稷之大敌!我贾逵一定要将它们除之而后快!”

听了贾逵这一番有棱有角的“硬话”,跟在他身后的何曾直眨巴着眼睛,一会儿瞅一瞅司马懿,一会儿又瞥一瞥王肃,心底的思绪如同风轮儿般转了个不停:关于贾逵所讲的“蝗虫乃上天示警之物,不可妄行捕杀”的这些怪话,他也听到过,而且他还打探到这些说法就是从朝廷的御史台里流传出来的。那些御史们读了满脑子的死书,居然要大家对蝗虫的肆虐放任不管,弄得人心惶惶——贾刺史先前早已是气得连肺都炸了,所以今天才会当着司马懿和王肃的面讲出了这一席锋芒毕露的“硬话”。现在,就瞧这两位天子特使、朝廷要员如何正面表态了。

王肃拿起一把扇子用力地朝自己扇了几扇,颈上的青筋都“突突突”蹦了起来——贾逵所讲的那些“蝗虫乃上天示警之物,不可妄行捕杀”的奇谈怪论,就是朝中御史大夫华歆散播出来的。王肃和父亲王朗司空已多次为这事儿与华歆在典章义理之上争辩过了几次,可华歆就是抱着一根死脑筋不愿改变他那腐朽不堪的谬论。于是,他扬声便向贾逵答道:“这些恶蝗糟蹋粮食、残害百姓,根本就是损民害民的妖物。谁说捕杀不得?刚才王某还生怕贾刺史捕蝗捕慢了!不要听信那些妖言谬论,它们都是一群腐儒自己捣鼓出来的……”

司马懿也是沉吟有顷,仍然面色凝重,缓缓开口道:“唔……贾刺史刚才这番话说得好!那些怪谈谬论,你就当作是过眼浮云,休要理它。捕蝗、除蝗之事,你还是快快通知周邻郡县放手去做。回到尚书台后,本座便会立即行文函告各大州郡,也要效仿你们豫州的做法:防恶蝗如防大敌,一齐行动起来,全力捕蝗、杀蝗,莫使蝗灾愈加泛滥!”

“好!司马仆射做事一向都是明敏果捷、雷厉风行,我‘贾大炮’最是钦佩您这一点了!”贾逵高兴得大声赞道,“有您司马仆射在尚书台里为贾某撑腰,贾某对什么妖言、什么谬论都不怕了!”

司马懿一摆手止住了他的赞不绝口,眉头依然微微皱着,沉吟一阵又道:“捕蝗、除蝗也只是化解蝗灾的良方之一,王侍郎、何太守,您俩还有什么良策吗?”

何曾这时才发现这位司马仆射的官秩虽是高得惊人,但为人处事却极为圆融练达、平易笃实,而且全是真情流露之举,决无矫饰虚掩之态,便也渐渐消除了心里的交往障碍,鼓起了勇气,拱手禀道:“启禀仆射大人:下官斗胆陈请,这一路来您已亲眼目睹了豫州庶民身遭蝗灾的惨景——依下官愚见,朝廷今年不仅须得赶紧拨粮赈灾,最好还应当免掉今明两年这些受灾庶民的纳粮缴赋,或许方可培得几分元气回来……”

“这个……拨粮赈灾、免除受灾庶民今年的租赋,自然是不成问题的。但是要免掉他们明年的租赋,本座须是回到尚书台后与陈令君商议一下才能答复你。不过,何曾你放心,本座一定会为这些受灾庶民尽力争取的。”司马懿点了点头,目光熠熠然盯着他继续问道,“你还有什么济灾良方可以让本座带走的吗?”

“下官谢仆射大人折节倾听下官的斗胆陈请。下官没什么言语再可进献的……”何曾感动得热泪盈眶,向司马懿深深躬身一礼,“下官唯有在河东郡尽心竭诚、抚民恤困以为重报!”

“很好。何曾你能拥有这样一份尽心竭诚抚民恤困之念,已是河东举郡百姓的莫大之福了!倘若四方郡县之吏个个都能像你这般施为,我煌煌大魏盛世可期矣!”司马懿转头深深看向贾逵,款声而道,“贾刺史,您身为方州牧守,就是该为朝廷多多栽培出如同何君这样一流的清官循吏才行啊!”

贾逵看到自己手下的官吏获得司马仆射的如此夸赞,心里也像喝了蜂蜜似的甜滋滋:“这个……那是自然!贾某一向是最喜欢拔擢栽培人才了。何太守,你还不快向司马仆射当面谢过点化之恩。”

何曾闻言,急忙趋步过来,“呼”的一下就要向司马懿倒身下拜。司马懿慌得一步上前扶住了他,含笑道:“何君你这是谢本座什么‘点化之恩’呢?若真要言谢,还是多多感谢你自己那一份尽心竭诚的抚民恤困之念罢。州郡之地大有可为啊,你且将亲民庶务好好做去,日后封卿拜公定然是缺不了你的。”

何曾听到司马懿讲得如此深切,更是感动得泪流满面:“仆射大人,说什么‘封卿拜公’,下官是丝毫也不敢奢望的。下官还是那一句话:唯有在河东郡尽心竭诚抚民恤困而以为重报!”

司马懿和贾逵连忙将他劝住,又起身往前行去。途中,贾逵深有感慨地说道:“司马仆射,贾某也知道你们尚书台不容易啊!老于头他们的租税是被征纳得太高了些,可朝廷的军粮就是从这些租赋中得来的啊!军粮的征收,实乃朝廷的头等大事,哪个敢在这上面马虎?只是苦了这些百姓了……

“不过,司马仆射也莫见怪,请恕贾某今天在这里直话直说了。其实先帝之时颁下的‘军屯养兵’之令是极好的,倘若此令广行天下,则军不与民争粮、民不为军耗劳,此为军民两家各得其宜之妙法——实在是利莫大焉。否则,我豫州灾民又何至直面临恶蝗来袭而竟家无余粮?”

他此言一出,王肃似是颇有同感,亦在一旁叹道:“不错。《孔子家语?颜回》有言:‘鸟穷则啄,兽穷则攫,人穷则诈,马穷则佚。自古及今,未有穷其下而能无危者也。’——军与民争粮、朝与野争利,确如贾刺史所言,堪称社稷之忧啊!肃回到内廷之后,一定会向陛下尽心谏争!”

司马懿听了,心中暗暗一动,瞥了王肃一眼:这个王肃,虽说算是儒林名门出身,看似温文尔雅,但骨子里也还不乏几分清朗硬挺之气。自己平日里将他看作一介寻章雕句的文士,倒是有些小觑他了。看来,日后自己须得与他多多结纳才是。一念及此,他便笑吟吟地说道:“哎呀!贾刺史说得没错啊——当今天下四境之内,河北各州刺史,在尚书台的约束之下,都还能切实执行‘军屯养兵’之令。不然,朝廷哪里还有余粮来给你们河东郡赈灾济民哟。只是东边的徐州、扬州,西边的雍州、凉州,以及南边的荆州,对‘军屯养兵’之令执行得有些差强人意。这一点,本座就盼着王侍郎您能在内廷之中为咱们尚书台积极地呼吁了,一定要说服陛下颁下严词诏旨痛加督责方可。”

王肃闻言,急忙向司马懿拱了拱手,肃然而答:“肃定会在陛下面前极力谏争,力求不负司马仆射之信任。”

司马懿连连称谢,他忽又像忆起了什么似的,向王肃正色言道:“王侍郎,令尊司空大人在本座前来此地巡察蝗灾之前,曾经发来一函相告,他表示要将自己今年所有的俸米都捐将出来赠民济灾。司空大人的爱民如子之心,本座真是感同身受,对此钦敬不已己!但司空大人全府上下共有家人、侍仆数百口,得个温饱也不容易,王侍郎还是回去劝一劝他收回此函吧……”

“司马仆射!肃怎会回去劝谏父亲大人收回此函?不瞒您说,肃也准备要将自己今年的全年俸米捐出来赈灾济民……”王肃两眼一瞪,直盯着司马懿不肯移视分毫。

司马懿见他的书生脾气又上来了,便哈哈一笑,柔声而道:“王侍郎,你的心情,懿很理解。饿坏了这里的受灾庶民,我等固然于心不忍;可是万一饿坏了司空大人和王侍郎这样的高士大贤,我等又于心何安?况且司空大人以三公之尊这么起身一倡,天下百官自会风从云兴而随声呼应。可是有些清贫孤廉之官吏,本就只能仰赖自己的俸米养家糊口,他们捐出来了之后,全家上下还不得跟老于头一样上山挖红薯、采野菜去?光禄勋和洽大人有一句话讲得好:‘夫立教易俗,贵处中庸之道,务在通情达理,方为可久可大也。’本座在此恳请司空大人与王侍郎深思。”

“这个……如此听来,肃倒真是有些想得简单了。”王肃听罢,不禁深深沉吟了起来,“好的。肃回府去后再和父亲大人好好详思一番。”

这时贾逵抓了这个空隙,急忙插话进来说道:“对了,司马仆射,贾某听到了这样一件事,不知道您清不清楚……”

司马懿目光如游电般一闪:“什么事儿?”

贾逵有些吞吞吐吐地讲道:“贾某听到一些传闻,说陛下嫌咱们豫州河南一带人丁稀少、屋栋寥寥,缺乏天朝京畿的泱泱气象,准备从冀州、幽州那边迁徙过来十余万军户和士家在此落户扎根……是也不是?”

“哦……陛下是提起过这么一件事儿,但似乎已经被户部尚书卫臻大人给挡住了。”

“那就好!那就好!”贾逵急忙伸袖揩了揩额角直冒的热汗,这才露出一脸的喜色来。

“但是,贾刺史你也不可就此掉以轻心啊!陛下的圣意犹如雷霆风云实是难测,你可要多加关注才是。”

“是啊,是啊!司马仆射,您这段时间也都看到了,豫州境内今年遭了这么大的一场蝗灾,州衙、郡署里哪有什么余力和工夫腾出手来安置那十多万的军户和士家哟!此事万一有所变故,贾某定是撂了这头顶的‘进贤冠’不要,也要泣血陈情于午门之外,为陛下进言辨清利弊!”

“唔……贾刺史何必出面与陛下硬碰硬呢?那十余万冀幽军户被迫背井离乡强迁而来,他们只怕也不会那么心甘情愿。”司马懿的眼睛里闪出亮亮的精芒,“依本座之见,贾刺史,你倒不如去找一下冀州出身的名门郡望,比如说像辛毗大人这样的先帝旧臣、持正之士,由他们出面前去劝谏陛下,应该比你直接顶撞更为妥当些吧?”

“哎呀!贾某怎么忘了辛大人他们呢?真是多谢司马仆射的指点了……”贾逵一听,兴奋得用手狠狠一拍膝盖,差一点儿就要当场跳了起来。

他们正说之间,前面大道上远远一骑飞驰而来,踏起了长长的一串尘烟——马背上那人一见他们,便“噌”地跳下马来。司马懿目光一掠,觑到来人正是他的贴身侍卫梁机。他举手扬声就喊:“司马仆射、王侍郎:陛下让中书监刘放大人带来了口谕,急召你们速速返回洛阳皇宫长乐殿参加朝会大典!”

魏国朝贡大典

魏国中都洛阳的未央宫长乐殿内,文帝曹丕在描彩涂金的御座龙床之上端然拢袖而坐,显得非常雍容堂皇。

他透过头顶玄冕之上垂悬下来的串串旒珠缝隙间凝望出去,看着丹墀之下前排站着的那三个弯腰俯首的西夷使臣,脸上溢出了得意洋洋的笑容。

这三个西夷使臣,分别是从大魏的西域藩属鄯善、龟兹、于阗前来朝贡的。鄯善、龟兹、于阗三个藩国自四十年前后汉末年“黄巾之乱”兴起之后,几乎就与中原朝廷失去了朝贡联系。如今曹丕代汉立魏,据有雍、凉二州,重新接通了汉武帝时开辟的“丝绸之路”,自然也就又与西域藩国恢复了先前的华夷朝贡体系。对此,曹丕认为这一切俱是自己“威行塞外、德洽西域”所致,更是有些沾沾自喜起来。

他悦形于色,将脸转向坐在丹墀右侧席位之上的太尉贾诩、司徒钟繇、司空王朗、御史大夫华歆等公卿元老,欣欣然道:“朕去年应天受命、登基垂统之际,不少将臣建议朕须当继承先帝的遗轨,以威武之师君临天下、慑服群贼。但朕立志欲行汉文帝之圣迹,务求以德怀远、以仁化民,不欲以兵革之利耀示于人。不到两年的时间,西域丝绸之路复通、域外藩国纷纷望风归附,朕的心中实是欣喜无限啊!”

他话音刚落,御史大夫华歆便阿附着奏道:“陛下此言甚是。昔日有苗氏不宾,舜帝舞干戚而服之;尉佗称帝,汉文帝抚以恩德而羁縻之;吴王刘濞不朝,汉文帝复又锡之几杖而销其逆志。汉文帝之宽仁玄默、以德服远,今日又重现我大魏一朝也!老臣深为陛下之风而折服。万岁!万岁!万万岁!——”说着,他便领着贾诩、钟繇、王朗等公卿元老山呼万岁起来!

曹丕很是喜欢享受这些臣僚的吹捧逢迎,他半眯着双眼听了他们足足有一刻之久的山呼歌颂之后,才将大袖一拂,止住了他们。

然后,他将自己的目光凛凛然扫向了躬立于丹墀之下的那三个西夷使臣。只见他们一个垂眉低目,显得甚是拘谨,其中那个龟兹国使臣紧张得连自己的鬓角都被汗水打湿了,脸庞也红得像蒸熟的胡萝卜一样。

“将他们的贡物呈上殿来,朕要与诸位爱卿共座欣赏!”曹丕右袖一展,拂了开去,向专掌朝会典仪的大鸿胪辛毗示了示意。

辛毗会意,先向于阗国使臣做了一个手势。于阗国使臣急忙退出殿去,在外面“叽叽咕咕”地招呼着两个西夷仆人抬着一张宽大的朱漆木盘走了进来。

司马懿坐在丹墀之下左侧的长席前端席位之上,举目看去,不禁吃了一惊:但见那朱漆大盘上面,竟站着一位身材窈窕曼妙的西夷美女,体高四尺,兀自搔首扭腰、秀发飘扬、舞姿翩翩!他心头一动,暗想道:这于阗国真是怪了,送什么贡物不好,却送了这样一个“矮美人”来。不过,这西夷“矮美人”虽是身材略短,但她的体态姿色,比起大魏后宫成百上千的佳丽娇娥,倒是别有一番风情韵味……

他正自沉吟之际,忽然听得身边坐着的度支尚书陈矫低低地惊呼了一声:“啊呀!这……这个西夷女子竟是用美玉雕成的……”

司马懿一听,急忙向她凝神细看,这才察觉出了几分异样:那果然是一尊几可乱真的白玉美人!她赫然便是用一整块人间极品的于阗羊脂美玉雕刻而成,神采栩栩,意态如生。尤为可惊的是,这玉美人的一双妙目,莹然生光,却是由两颗精丽珍异的黑珍珠嵌成,闪烁如星。

不知怎的,看着这美不胜收的玉人,司马懿的心神居然微微有些恍惚,几乎溺没在她那顾盼生辉的珍珠双眸之中。而那玉美人的娇躯之上,披着一层蝉翼似的蒙眬白纱,在微风中轻轻摆动,更是显出了她那浮凸玲珑的曲线,令人心生绮念。司马懿看着看着,心神荡漾得厉害:这玉美人竟似活了一般,肌肤下的血脉仿佛在微微跳动,双眸中的流光亦是极具热度,一切都像真人一样……

他猛地一咬下唇,让心境一下澄定下来!他目光一转,暗暗扫向了殿上的其他人士:只见包括陛下曹丕在内,长乐殿上几乎所有的人都拿眼直盯着那玉美人,仿佛有些痴了、呆了!他正微微一叹,却瞥到对面席上太尉贾诩两道清冷的目光也向自己掠视过来——他俩四目交对了一下,彼此唇边都浮起了会心的一笑,然后又各自分了开去!贾诩不愧是贾诩啊,他内心的修为果然造诣非凡: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美女炫于旁而目不顾。真乃一代人杰也!

这时场中诸人霍地又发出一片轻潮似的低低惊呼。原来,刚才恰有一阵微风掠过,那玉美人身上披着的白纱随即被吹得飘然荡开。刹那间,那里面一具美轮美奂的绝色胴体竟在众人炽热的目光中毕露无余:丰满的玉峰高高翘起,玉峰上的两点殷红犹如樱桃一般分外诱人,修长的玉腿也显得洁皙光润而富有弹性……

司马懿此刻不用再瞧,也猜得到在座的诸君中已有不少人恐怕看得连口水都流下来了。他心念一凝,右掌重重一击地板,大声喝道:“兀那于阗使臣!我大魏朝以礼治国、好德重于好色、重仁胜于重宝,尔等域外荒蛮之夫,却欲以此淫秽之物污我大魏君臣之耳目——该当何罪?”

他这一喝之下,场中诸人如梦方醒,齐齐回过神来。那华歆更是将牙笏一举,当场就奏道:“老臣启奏陛下:请您乾纲独断,将此淫秽之物碎之以儆效尤!”

那于阗使臣一听,顿时吓得魂不附体,慌忙伏在地板上,直磕响头:“微臣只是谨奉国君之命献上这‘白玉美人’之像,以求示诚于天朝上国。微臣等焉敢以此污染天朝大人们的耳目呢?请陛下恕罪啊!”

曹丕却全然没有司马懿和华歆这样的激动,他呵呵一笑,摆了摆自己的大袖,拂退了丹墀下的人声鼎沸,悠悠地说道:“于阗小国,蛮夷偏邦而已,愚昧无知,他们懂什么天朝礼法?能有这样的方物进献,也不足为奇。诸位爱卿须得理解,他们都是尚未开化的蛮夷之徒。这玉像呢,人家辛辛苦苦万里迢迢地从域外贡献进来,已经是很不容易了!岂可轻易拒之、碎之?辛爱卿,你且让他们送进后宫内苑里去吧……”

辛毗本欲劝谏,但是看到曹丕心意已定,只得传令让于阗使臣和他的仆人带着那尊“白玉美人”先行退下长乐殿往后宫内苑去了。

曹丕的眼神凝视在他们一行人下殿离去的方向,显得有些痴迷。过了许久,他才敛回了心神,喃喃而道:“那于阗羊脂美玉的质地看起来真是清润凝亮啊,仿佛要从里边淌出细细的露珠粉光来……实在是妙不可言!朕记得当年崔尚书曾经收藏了一柄灵芝玉如意,也是于阗羊脂美玉雕琢而成的……抚摸起来的那种温润舒适的手感,朕永远也忘不了。”说到这里,他心底暗想:那尊白玉美人的肌肤刚才看似非同寻常的白润细腻,简直是吹弹得破,自己若是用手抚摸起来定然极妙极爽吧?呵呵呵……单从这玉像上看,那于阗美女真是艳丽惊人啊。朕待会儿散朝之后,定要找来那于阗使臣,让他回去转告于阗国王,一定要照着那“白玉美人”的模样,好好挑选几个西夷美女给朕送进宫来。

他一边这么乱七八糟地想着,一边拿眼瞟了一下端坐在“三公”专席上的太尉贾诩,随口便道:“哦……对了!朕还记得贾太尉那里也有一块上古至宝‘紫龙玦’,那种明润清莹的玉质,还有那一脉天然生成的龙形紫纹……更是令人见了拍手称绝!依朕看来,那于阗国的羊脂美玉玉质非同凡品,但我中原神州亦自有旷世奇玉以胜之啊!”

贾诩听了,一直静若古潭的面色不禁随即微微泛起了一阵轻波,他的唇角缓缓露出一丝深深的笑意,略一抬眼,迎视着曹丕那投射过来的含意复杂的目光,若有所思地慢慢点了点头。

这边,辛毗等到曹丕静了下来之后,方才高声宣道:“有请鄯善、龟兹二国继续进献贡物!”

鄯善、龟兹二国使臣闻言,急忙各自将手中的朱漆木盘高举过顶,匍匐着膝行上前,恭恭敬敬呈了上来。

曹丕睁圆了眼睛,细细地看着:龟兹国使臣进呈上来的托盘之上,放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玛瑙碗,碗身浮现着姿态各异的奇妙纹理,有山有水、有树有岩、有禽有兽,恍若一幅生动之极的西域山水风情画,淡淡的光影恰似亮丽的朝霞一般萦绕其间,看起来曼妙绝伦。而鄯善国使臣奉献上来的托盘上面,却是一只用五彩长翎编制而成的团扇,似乎并无特别的奇妙之处。

曹丕伸出手来,在那只龟兹国玛瑙碗的碗身上轻轻抚摸着,只觉一片清凉滑润的感觉犹如冰渊寒泉一般沁沁然浸入指间而来。他款款而道:“朕一看到这只玛瑙碗,就不禁诗兴大发,特此赋诗一首以赞之:

有奇章之珍物,寄中山之崇冈。禀金德之灵施,含白虎之华章。扇朔方之玄气,喜南离之炎阳。歙中区之黄采,曜东夏之纯苍。苞五色之明丽,配皎日之流光。命夫良工,是剖是镌。追形逐好,从宜索便。乃加砥砺,刻方为圆。沈光内炤,浮景外鲜。繁文缛藻,交彩接连。骈居列峙,焕若罗星!

“诸位爱卿以为此诗如何?”

华歆、陈群等立刻恭声赞道:“陛下之文采风流,震古烁今,臣等钦服之至。”

曹丕微微而笑,将那玛瑙碗放回朱漆托盘之中,又徐徐吟道:“刚才于阗国进奉的那尊羊脂玉像也煞是漂亮,朕亦该当赋诗一首以寄其意——‘有昆山之妙璞,产于阗之峻崖。漱丹水之炎波,荫瑶树之玄枝。包黄中之纯气,雕倾国之妍色。应窈窕之淑德,呈婀娜之多姿。帝君见之而心慕,众卿观之而生情。’众位爱卿听了,意下如何?”

司马懿听出曹丕这诗中靡丽之色太重,毫无圣主明君抚世之作的典雅气象,不禁暗暗皱了皱眉,却也只得随着其他同僚们朝他敷敷衍衍地称颂赞扬了几句。

曹丕最后才拿起了那柄鄯善国进献来的翎羽团扇,握在手中随意扇了几扇,嘻嘻笑道:“怎么?这鄯善国欺我中原神州无物么?像这样的羽扇,在我煌煌大魏国域之内可算不得什么稀奇……”

他话音未落,却已看到丹墀下各位公卿瞧着那柄羽扇的眼色都倏地变了:竟然全是一种说不出的惊讶欣赏之意!

曹丕转头一看,这才愕然发现手中羽扇的颜色从刚才的五彩斑斓变成了一片纯白!他急忙又用力一扇,那柄翎羽团扇“刷”地一下变成了一片灿烂金色,他再一扇,扇面又随即变得红艳如火!原来这是一柄可以变出五光十色的绝妙羽扇啊,那可真是天下罕见的奇彩异宝了!

他哈哈一笑,大袖一扬,开口宣道:“好!好!好!这三个西域藩国当真是恭守臣节、贡奉至诚!朕特下恩诏:赏赐他们各个六百匹绫罗绸缎、四百两黄金和八十箱经史典籍!”

“臣等叩谢天恩!”在辛毗的示意带领之下,那于阗、龟兹、鄯善三国使臣齐齐倒身下拜,山呼万岁。

来自孟达的“嘉禾”

西域各个藩国使臣贡礼毕之后,曹丕仍是在御座龙床之上端坐不动。他施施然向诸位公卿将臣讲道:“诸位爱卿,朕今日的这场朝会大典还来了两位特别的宾客——辛爱卿,你且宣孟达将军上殿!”

辛毗应了一声,转身便朝着殿门处振声呼道:“陛下有旨——宣孟达将军上殿觐见!”

他的声音一字一句拖得很长很长,从稍显空阔的长乐殿中飞扬出去,余音绕梁,久久方绝。

过了片刻,“噔噔噔”的足靴踏地之声自远而近,建武将军、新城郡太守孟达铜盔铠甲,一身精光粲然的戎服,威风八面地迈步走上殿堂。他的脸膛看似宽阔如团扇,只是一对小眼珠却像蚕豆一般滴溜溜地转来转去,不时闪动着贼亮的光芒。

孟达本是西蜀之主刘备麾下的一员名将,因后汉建安二十四年冬季驰援关羽不力,且又与刘备义子刘封不和,为刘备、诸葛亮所猜疑,这才举兵归降了曹丕。当时曹丕正准备着代汉建魏,一听到孟达前来投降的消息,禁不住大喜过望,以为是自己“怀柔服远”之大略初现成效,于是对他宠信有加、大施封赏:先是合并上庸、房陵、西城三郡为新城郡,任命他为该郡太守,假节而负自专之权;后又不惜赐予他关内侯之爵,食邑竟达八百户。

但司马懿却对孟达此人一直保留着深深的警惕与提防之念。他听到自己设在荆州、益州里的暗线报来消息:这孟达当初在前朝建安十六年之际,就曾经伙同法正、张松等,把旧主刘璋的益州三十三郡出卖给了刘备;后来,建安二十四年时他见关羽在襄阳败殁,自己攻守两难之下,又把房陵、上庸、西城三郡一股脑儿地出卖给了曹丕。从对这些情报的分析中,司马懿得出了结论:这个孟达,朝秦暮楚,临危变节,动摇不定,决非可信可重之士,必须予以严防密备。但碍于他的举兵来降一时满足了曹丕的虚荣之心,司马懿不好对他明加谏抑,只是早在暗底下将他纳入了魏国校事密谍的全面监视范围之中。

这时,曹丕已是迎着孟达哈哈笑道:“孟爱卿,你别来无恙啊?真是辛苦你在新城郡那里为朕牢牢把守西南门户了!”

“微臣尽心竭诚为陛下效忠,可谓万死不辞,而今何敢言苦?”孟达跪在地板之上,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

“朕刚一即位,孟爱卿便携着部曲、亲族数千家望风投诚,归顺了煌煌大魏!对你这一份赤胆忠心,朕始终是铭记于胸的。”曹丕有些情动于衷地说道。

“微臣有闻:昔日有苗氏不臣,而舜帝舞以干戚怀之;尉佗伪自称尊,而汉文帝抚以恩慈而服之。陛下自登基以来,德被四海、泽及大漠,远近归心,实乃不世圣君!微臣犹如夜萤之逐明炬,焉敢不趋之若流乎?实不相瞒,微臣能在陛下治下的寰宇之内沐浴圣恩,已是三生之大幸、万世之洪福了!当年那区区之薄劳,何劳陛下铭记于胸也?”孟达讲到后来,竟是声情并茂,眼角已然泪滴如珠。

看到孟达这副矫情做作的“表演”,司马懿在心底深处不禁掠过了一丝鄙恶,嘴角暗暗为之撇了一撇,却仍是默不作声。

那边,孟达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正因陛下身系英主圣君,微臣所在的新城郡境内受到您的恩泽感应,上个月竟有‘三穗嘉禾’产于民田之间,微臣此番进京述职,便将它带了过来——陛下可否垂意一览?”

嘉禾?殿上诸位公卿大臣一听,都不禁面面相觑:这可是天降祥瑞啊!古书上讲:“有禾生于盛世,一茎数穗,谷粒丰满,珍异多状,谓之‘嘉禾’。”孟达治下的民田当中,竟有嘉禾出现,岂非国泰民安、五谷丰登之吉兆?而且,也顺便还能将先前豫州一带遭到天降蝗灾一事的晦气就此冲淡几分,自然更是可喜……于是,诸位大臣以华歆为首,齐齐举起笏来,向曹丕同声而贺。

曹丕自己更是高兴得手舞足蹈的,连声喊道:“好!好!好!孟爱卿,将那嘉禾给朕快快呈献上来!”

孟达笑眯眯地捧起一方乌漆木盘呈了上来。漆盘上面覆盖着一张绣有鸾鹤花纹的银亮锦帕。

辛毗上前将那张锦帕轻轻揭开,只见里面是一株黄澄澄的粗大稻禾,它的根部与腰部分别长出了三股茂密的金色稻穗,穗上的谷粒一颗颗都是圆滚滚的,饱满如蚌珠。

曹丕一见,乐得喜不自胜,右袖一挥,便让辛毗托着那盘上嘉禾给在座的公卿将臣们一一传览去了。他踌躇满志地举目四顾,瞧到于阗、龟兹、鄯善三国使臣亦在丹墀下一侧恭然而贺,他心中忽地一动,开口就道:“尚书台诸卿记下了:朕近来到洛阳城郊外巡游狩猎、与民同乐,却发现这京都千里寰内人丁稀少、街市萧条。哪里比得过许都和邺城?朕决定:从冀州、幽州迁徙十三万军户和士家到这京畿之内安居乐业,把这里的人气弄得旺盛起来。这才显得出我煌煌大魏‘盛世太平,君临万国’的恢宏气象嘛!”

他这话一出,尚书令陈群和司马懿都不禁吓了一跳:这个曹丕也真是的——脑袋一拍、兴头一来,就冒冒失失地撂了一堆“难事”过来,丝毫也不考虑一下现实的可行性。这样的搞法,如何得了?说到底,还是孟达这厮为了一味逢迎讨好陛下,把陛下的虚荣之心给极力煽动起来的。司马懿恨恨地一咬牙:自己刚才正欲乘隙向曹丕禀报豫州百姓因遭受蝗灾而缺粮少谷之情形,你这个孟达却横插一杠子,献上嘉禾来粉饰太平。直是巧言令色、祸国殃民!

他正暗暗思虑之际,却听得曹丕向孟达开口嘉奖道:“孟爱卿治下的新城郡域内居然呈现了这等祥瑞,朕很是满意。中书省,稍后传诏于下:加封孟爱卿为散骑常侍之职!”

孟达一听,急忙跪倒在地连连叩头:“微臣恭谢陛下隆恩!”

待他谢过之后,司马懿双眉一动,拱袖而出,脸上放出一派喜色来:“孟大人,懿在此恭贺您了。启奏陛下:孟大人既已升任为散骑常侍,便不如召他即日入宫赴任罢,懿也好与他常在一起讨教军国大计,请陛下恩准!”

曹丕听了,微一颔首,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孟达。

孟达心底却暗想道:孟某在新城郡那里坐拥八百里疆域,也算是一个逍遥自在的“土皇帝”了——干吗还要钻到你这洛阳皇宫里当散骑常侍这样的“高级侍从”啊!于是,他眼珠一转,微微含笑答道:“陛下……微臣真是谬受散骑常侍之赏了!微臣多年戎马生涯,耐不得‘散骑常侍’这样的清贵之职啊!微臣恳求陛下还是恩准微臣在新城郡为您继续把守西南门户吧。”

曹丕微微沉吟起来,没有立刻答话。

司马懿却仍是绵里藏针,步步进逼:“哦……对了,孟大人今日既有有嘉禾来献,想必您治下的新城郡一带定是五谷丰登、粮食满仓了?哎呀,豫州境内河东、野林、曲阳等郡,今年的谷粮似是有些歉收。《道德经》里讲:‘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孟大人您可否拨出一些谷米来解一解豫州诸郡士庶的倒悬之急呢?”

“这个……这个……”孟达脑门的汗珠顿时直冒而出,慌得他用袖角不断地拭了又拭。今年他的新城郡也是遭了旱灾,哪里有多少余粮拨得出来?

“罢了!司马爱卿,不要再逗他了。”曹丕觉得司马懿跳出来这么直戳孟达的“根底”有些过火了,再搞下去,这一场“万国献瑞,嘉禾呈祥”的好戏就只怕要被弄砸了!他袍袖一扬,截断了司马懿与孟达二人的对话:“孟爱卿还是返回新城郡,安安心心地当好朕的西南门户守护者,他那里的谷粮税赋嘛,一斗也不用上缴,留着给他自己在新城郡安抚士庶罢。”

他一瞥眼见到司马懿眉头乍立,又似有话要讲,就向辛毗扬声呼道:“辛爱卿——宣江东使者赵咨上殿朝贡!”

江东使者赵咨?原来孙权那里也派人前来朝贡了?他们的来意究竟是什么?司马懿的思绪一下便被曹丕的那话拽了回来,不再纠缠与孟达的“唇枪舌战”,立刻将沉沉的目光笔直射向了长乐殿的门口之处……

孙权大献殷勤

江东霸主孙权,居然也派出使臣进入洛阳,向自己当年的头号劲敌曹操的儿子——曹丕称臣朝贡来了。

这一点,让司马懿在暗中深为佩服:孙权此人,非但身负雄才、胸怀大略,而且能屈能伸、能刚能柔,善于因时制宜、随机应变,不愧为一代枭雄!匹夫之勇,纵然一时来得痛快淋漓,终究不过是以身殉狂而已;帝王之度,有时虽然显得含羞包耻、屈辱之极,却实乃勾践定业之本。看来,孔夫子所言“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确系至理名言,自己还得细细地向这位孙权“择其善者而习之”啊。只有不断地从这些英雄豪杰身上吸取长处,自己才会变得愈来愈强大。

就是这孙权为何竟向曹氏俯首朝贡一事的来龙去脉,司马懿其实也是洞若观火,把那一切瞧得清清楚楚:原来,在前朝建安二十四年之时,西蜀名将关羽硬“借”荆州不还,全力践行诸葛亮在南阳草庐定下的“隆中对”方略,率领八万劲旅自江陵城出发,一路破当阳、陷襄阳、渡汉水、淹七军、擒于禁、斩庞德,径直奔到魏国樊城之下。其时,他的锋芒锐不可当,甚至逼得许都朝廷亦为之震动不已,迁都之议随之甚嚣尘上。然而,曹操最终在危急之际,还是听取了时任相府军司马之职的司马懿所献的“晓之以利,喻之以害,联孙制关,借力打力,腹背夹击”之计,派人与孙权暗中联系共除关羽。而孙权本就对刘备、关羽强借荆州不还耿耿于怀,又见到关羽风头太健,连中原腹地也似有可能会被他攫入掌中,这显然已经打破了“三足鼎立”的均衡之势,心底亦大是不甘。于是,他马上向曹操复函,“卑辞称臣,乞以狙击关羽而自效劳。”在曹孙联盟心照不宣地结成了的前提下,孙权立即火速派出吕蒙、陆逊以“白衣渡江”之策一举端了关羽的后方根据地——江陵城,逼得关羽仓皇遁走麦城,并最终死于吴将潘璋之手!

关羽死后,孙权也知道从此与西蜀刘备结下了大仇,便牢牢据守江陵,敛兵不敢北上侵扰襄阳、樊城,顺势就向曹魏卑躬屈膝,北面臣事,后来还上书劝说曹操自立为帝。

曹操正准备率军南下着手彻底降服孙权时,却猝患急症暴亡于许都。他身殁之后,孙权又立刻蛰伏沉默起来,与曹氏断绝了关系。直到经历了长达一年多的“休止期”后,今天他才又突然派人前来洛阳称臣朝贡了,真不知道孙权这时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司马懿在头脑里就这么纷纷纭纭地想着,直到孙权的那个使者上得殿来,他才凝敛了思绪,慢慢向那边看了过去。

却见那个江东使者赵咨,生得五短身材,远远望去就像一个矮冬瓜滚了进来,连衣角袖摆都拖在了殿中地板之上。一见之下,魏国诸臣都不禁莞尔动容,掩口失笑。

那赵咨竟是若无其事,坦坦然上前叩首一礼,拜过了曹丕。曹丕让他平身而起,含笑说道:“赵爱卿——你今日上朝,似与晏子使楚之行相仿,却不知你可身有晏子之贤否?”

赵咨转眼瞧了一下四周魏国大臣的嘲笑之情,不卑不亢地答道:“启奏陛下:微臣自是身无晏子之贤,却遭当年晏子使楚之遇——此正乃微臣不及晏子之处也。天朝上国,衮衮诸公,以貌取人,不以微臣之顺天贡奉而敛容礼待;江东藩属,人才济济,以贤取人,不以微臣之身矮貌丑而不予使命。孰优孰劣,自在人心。”

他此语一出,魏国满朝大臣尽皆吃了一惊:这赵咨好一副伶牙俐齿,话风一扫之下,竟将大家都给骂了!

曹丕却不想让手下与他斗嘴而浪费了时间,开口径直问道:“尔等既来朝贡,有何方物呈献?”

赵咨一听,便识出曹丕此人乃是重物轻德、华而不实之徒,心下暗暗一叹,自袍袖中取出一方紫檀木匣,恭恭敬敬地托在手上,道:“讨虏将军孙权千辛万苦派遣臣等深入南海之滨,搜索到一具千年难逢的‘虎皮纹金螺杯’。区区拙物不成敬意,请陛下欣赏。”

说着,他正欲开启匣盖,却被曹丕一摆手止住了:“虎皮纹金螺杯?罢了,辛爱卿,代朕且将它收下了吧。呵呵呵!它还能比得上朕的犀角杯、玛瑙碗?赵爱卿啊!似尔等这样的奇珍异宝,朕的皇宫大内已是汗牛充栋了。你们江东乃是蛮荒之域,哪里比得上我中原神州之物华天宝?”

赵咨心中暗想:你这曹丕,一边既私心贪图我江东的“虎皮纹金螺杯”,一边又故作自大地贬低我江东物产。真是十足的无道小人!但他当然不敢将此感情暴露于外,只得俯首而答:“陛下圣明——中原神州人杰地灵、物华天宝、鼎盛繁荣,我江东偏藩饱受战劫、荒远凋残、民不聊生,焉敢与之相比?”

曹丕脸皮微微一红,急忙岔开了话题:“呃……赵爱卿,你们除了携这些奇珍异宝前来朝贡之外,还有什么别样的贡品吗?你江东能献上堪比我中原神州当年‘建安七子’那样的诗词歌赋来让朕赏心悦目吗?”

“这个……不瞒陛下,这样的贡品,我们江东倒真是没有。”赵咨拱袖躬身恭然而答,待得见到魏国君臣个个脸现倨傲之色时,又不失时机地补上了一句,“只因我江东诸士人人心系苍生、志存经略、戮力拯济,无暇效仿庸儒俗士之寻章摘句、舞文弄墨!”

曹丕与魏国诸臣听了,不禁面面相觑。司马懿在一旁亦是暗暗颔首:江东来使应对之际如此绵里藏针、巧妙蕴劲,实有鼎然而立的大国气象。看来,孙权君臣皆是终非甘居他人之下者也!

赵咨又款款奏道:“启禀陛下:当年逆贼关羽大肆淫威,水淹七军,生擒了于禁将军。后来,孙讨虏兴兵而为大魏驱除,一举诛杀了关羽,解救了于禁将军。微臣奉孙讨虏之意,已是陪同于禁将军一道返回洛阳京都。眼下,于禁将军正负荆捧钺,在午门外待罪等候召见。”

曹丕听罢,脸色顿时涨得通红:“败军之将,有何面目来见朕?辛毗,传朕的旨意:令他径去先帝陵园守墓,终身不得踏进洛阳京都半步!”

他此语一出,朝堂之上立刻泛起了一阵无声的骚动。司马懿觉得曹丕此举实在是褊狭刻薄,他刚准备谏言,一抬眼间看到曹丕那恶狼一般狠辣的目光正向众臣扫来——他心中暗暗一动,便闭上了口,不再多言。同时,他的眼神一掠,正与太尉贾诩的双目一对:从贾诩那深若止渊的瞳眸里,他隐隐看出了深深潜藏着的一丝莫名的震颤与忧虑。

赵咨却像一个彻底的局外人似的对这一切都漠然不动心,身形一俯,继续拱手奏道:“启奏陛下:孙讨虏为示臣服之意、为表忧国之情,此番特意以二十五艘大船载送了五十万石谷粮,专程进贡陛下,以显南北一体、休戚与共!”

五十万石谷粮?!孙权真是大手笔啊!在这鼎峙交争之世,他居然大袖一挥就给洛阳的曹丕送来了五十万石粮食!这一下,豫州河东、野林、曲阳等郡县遭受蝗灾的庶民们又可多得一份赈济了。孙权此举,可谓为大魏之民生大业立下了奇功一桩。顿时之间,长乐殿上,自魏帝曹丕而下,几乎无人不为孙权这一慷慨赠粮之举而嗟叹动容。

然而,司马懿却暗暗蹙紧了眉头,谚语有云:“无事而献殷勤,非为奸即为盗。”这孙权不惜血本,一掷万金,究竟是何居心?难道他真的准备降服于大魏了吗?真的要做大魏的藩臣了吗?

“很好,很好。鉴于孙讨虏望风影附而称藩臣服、忠挚内发而款诚外昭、信著金石而义盖山河,朕甚嘉焉。”曹丕双目炯炯放光,激动得连语调都微微颤抖了,“朕现在就晋封孙讨虏为吴国公,赐以紫绶策书、金印虎符!”

他话音刚落,司马懿便亢声喝道:“启奏陛下:微臣以为孙权将军虽有忠顺效劳之举、南北一体之意,但此刻便授他以吴国公之爵,似也有些太过恩隆。古书有言:君子不受虚赏。陛下可悬吴国公之爵于青天白日之下,待得孙权将军与天朝王师合力荡平西蜀之后,再行设坛实授——如此则孙权将军方为‘名实兼得,无愧于赏’,天下士民方会心悦诚服、衷心景仰。赵君,你说是也不是?”

赵咨没料到半途会杀出个司马懿来搅局,但他细细思忖之下,这司马懿的话冠冕堂皇、刚正难驳,一时也无话可说,只得瞧着曹丕,默然不应。

曹丕一听司马懿所言,立刻意识到自己一时被激荡之情冲昏了头脑,居然轻躁失言了!他想要依司马懿之谏收回自己的话来,但自己的面子又不好放下;他欲待赵咨自己婉辞谦退,没想到那个赵咨这时却装痴卖傻,只在一边不吭不哈,分明是逼着自己要兑现承诺。一时之间,他只觉头大如斗,脸色倏红倏白,迟迟沉吟着不敢发话。

正在这时,殿门口外猝然传来了值日功曹兼羽林军校尉韩健的传唤声,一下打破了殿中弥漫着的沉闷:“启奏陛下:大将军曹仁自荆州有紧急军情讯报呈进!”

曹仁身为宗室老将,坐镇荆州襄阳,西邻蜀汉,东接吴越,正是位于东西交争的要冲之地。他眼下猝然送来一份紧急军情讯报,必是荆州前线又有什么战事发生了!

曹丕听得韩健的传报,心底“咯噔”一跳,不禁侧眼瞪了赵咨一下,暗暗想道:莫非又是这孙权在玩“阳予阴取,先礼后兵”之诡招?前面刚刚遣来使臣示弱归降,后边就立刻暗下杀着?

赵咨此时额角之上黄豆般大的汗珠不由得涔涔而下:对自家主君孙权翻云覆雨、变幻莫测的策谋手法,他自然也是相当熟悉的——谁料到他在这个节骨眼上会如何剑走偏锋呢?

曹丕沉着脸,向辛毗一摆手,道:“且将那军情讯报给朕呈上来!”

辛毗也慌了神,匆匆跑下丹墀,连忙从殿门口处接过韩健递来的帛书讯报,向曹丕趋步呈上。曹丕用左手撩开眼前玄冕垂下的珠旒,右手拿起那份帛书讯报急急一看,倏地将两眼瞪得圆溜溜的——原来曹仁在帛书讯报上是这样写的:伪蜀之主刘备亲率大军二十万,以报关羽被杀之仇为名,自益州巫峡翻山越岭,长驱而出,直取江东孙氏方面的西线藩屏夷陵而来!

“真没想到——原来是刘备老贼对孙权将军猝施偷袭了……”曹丕眼底里寒光一晃,盯向了赵咨,“赵爱卿,孙权将军派你入洛阳送粮朝贡之前,只怕已猜到这事儿了吧?”

赵咨一听,心头一块大石顿时暗暗放下,躬身奏道:“启奏陛下:这是伪蜀刘备觑到我江东六郡上下一心归顺大魏,又加上诛杀了他的左膀右臂关羽、张飞二人以自效劳,所以他才怀恨报复,意欲前来侵我江东。一切还望陛下垂意降恩,为我江东父老做主啊!”

“这个……”曹丕不禁失声沉吟起来:怪不得孙权今日又是送来奇珍异宝,又是归还于禁将军,还贡奉了五十万石谷粮。说到底,就是为了稳住自己这一方,他才好抽身前去对付刘备啊!一念之下,他心头暗生一计:自己为何不乘机让这孙权与刘备双方“鹬蚌相争”呢?于是,他正了正面色,一脸郑重地说道:“是啊!孙将军效忠我大魏之心,可鉴天地日月啊。朕焉能坐视不顾?这样罢,为了让你们安心抵抗伪蜀刘贼,朕马上传诏给曹仁大将军,让他把驻扎当阳县的将士撤回到襄阳城一带——给你们留出回旋腾挪的空间来,让你们江东众卿在荆州江南一域与伪蜀刘贼放手一搏!”

他此语一出,太尉贾诩、尚书仆射司马懿、中领军夏侯尚、护军将军曹休等俱是大吃一惊:如今孙权在荆州江北之境已经占据了江陵城,而当阳县城正是襄阳重镇与江陵要塞之间的缓冲藩障,这怎可轻易送得?况且,曹仁大将军将精锐兵力布置到当阳一带,眼下正是扼守了“进可以攻、退可以守、双向监控”的战略要地位置——绝对不可在此关头回兵北撤啊!于是,他们纷纷出班奏道:“臣等启奏陛下:关于腾出当阳、回兵北撤之举,还请陛下三思!”

曹丕这话一出口,已觉不妥,不禁万分懊恼!他正自犹豫之际,赵咨却是“咚”的一响叩头拜下:“微臣代孙权将军感谢陛下的无上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曹丕被他噎得直瞪眼,喘了一口粗气,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

谁让曹丕没面子,曹丕就让他一辈子不安生。

退回到御书房后,曹丕一斜身就倚坐在了龙床之上,背靠着五爪金龙床垫,脸色阴阴沉沉的,一股隐隐的戾气散布开来,让人在暑热未退的金秋七月骤然从心底生起一股寒意。

贾诩、陈群、司马懿、夏侯尚、曹休等一批曹丕亲信中的亲信,在龙床一丈开外的一排黄杨木坐枰上分官阶高低自右而左坐下,个个面色凝重已极。

曹丕双袖一拂,冷冷地开口了:“今日朕这里有言在先了:朕日后在庙堂朝会之上,纵然确有言行失当之处,诸位爱卿尽可下来之后暗规密谏,不许再公然肆言于外!谁若让朕在天下臣民面前一时下不了台,朕就让他一辈子也休想安生!”

贾诩、司马懿等听了曹丕这番气势汹汹的凌厉话语,只得各在心底长叹一声,双眉都垂得低低的,不敢吱声。

曹丕气呼呼地发泄完了胸中积怒之后,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似又觉得自己刚才的态度太过生硬,便缓和了口吻慢慢地说道:“诸位爱卿也须理解于朕:大魏基业草创,朕又初登天位,八荒六合万众瞩目,朕岂敢任由众臣公然指摘而引来孙权、刘备的笑话?朕的形象,就是煌煌大魏的形象,不得稍有瑕疵!这一点,还请诸位爱卿切记、切记!”

司马懿一听,心中暗道:这个曹丕,终是德量太浅,一直改不了“重于外而忽于内、重于虚而忽于实、重于末而忽于本”的弊病。你要保持自己的“光辉形象”,是靠封住别人的喉舌就能做到的吗?古语有云:“唯大英雄能本色”,豪杰之相、贤君之姿,岂是你装模作样、色厉内荏便可树立得起的?想当年,袁绍繁礼多仪、文过饰非、彬彬可观,最终难成大业,而先帝曹操体任自然、闻过则喜、不畏讥笑,终于底定中原。看来,曹丕意欲继往开来、成就伟业,不亦难哉。

曹丕看到诸位心腹重臣一个个仍是噤若寒蝉,便温言而道:“这样吧……今日朕在朝会大典之上究竟有何失当之处,诸位爱卿此时尽可倾心相告,朕在此洗耳恭听!”

场中依然一片寂静,静得只听到房内一角那只三足麒麟青铜酒樽里煮着的西夷葡萄酒正在“啵啵啵”沸滚而响。

曹丕的目光从面前几位心腹重臣的脸上一一掠过,恨不得一下就把话语从他们喉头间直钩而出。

过了许久,中领军夏侯尚开口嗫嚅着进言道:“启奏陛下:尚以为司马仆射在朝会上说得没错——您应该乘着今日朝会大典之机,将孟达扣在洛阳担任散骑常侍,不该允许他重新返回新城郡割据一方。”

曹丕蓦地扫了夏侯尚一眼,目光里满是狐疑:这个夏侯尚,素日里与孟达的交情似乎一直都是蛮好的嘛,今天却怎么站到司马懿这一边来对付孟达啦?

仿佛是觑破了曹丕心底的疑惑,夏侯尚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陛下,尚与孟达平时本有不浅的私交。但朝廷公义在上、社稷安危在上,尚岂敢因私情而废公义乎?新城郡实乃我大魏西南之门户,陛下断断不可轻托他人!

“尚与孟达相交日深,正是如此,才知道孟达并非顺逆如一、表里如一之纯臣。陛下若将他召进皇宫大内参赞军国庶务,则实为‘君臣各得其宜’之上策;陛下若再将他外放出新城郡,只怕万一日后时势生变,则难保孟达不起异心……”

护军将军曹休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暗自却想:你这夏侯尚好生刁猾!你口口声声称自己是忧公舍私,谁知道你心里有没有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大概你也是企图挤走孟达而去接掌他的新城太守之权吧?而且,你抢先抛出对孟达的“虚职夺权”之策,亦是给自己将来留一条后路——孟达若是真的反了,你因有“先见之明”而自可撇清关系;孟达若是不反,你则又是“忧公舍私”、无可厚非。真是翻云覆雨、左右逢源!

坐在夏侯尚左手边的司马懿听了他这番话,不禁有些感激地向他微微颔首示谢:看来,这曹氏宗室之中,夏侯尚还勉强算是一个比较有见地的人物啊,倒是值得一交。

当今魏国,京室支柱就是沛郡曹氏与夏侯氏两家。有一个始终扑灭不了的传言是这么讲的:当今陛下曹丕的爷爷曹嵩,就是从沛郡夏侯氏子孙中过继给后汉宦官、大长秋曹腾当了养子的。所以,夏侯氏也是被魏室视为宗亲一脉的。自去年曹丕登基掌权之后,他念念不忘当年立嗣之争给他带来的创痛,把自己所有的嫡庶兄弟全都撵出了京城,驱赶到偏远贫瘠的郡县里去安置下来,又派出监国谒者驻地视察、监控,甚至勒令诸位兄弟互不来往、互不相聚,“游猎出行不得逾越三十里之限”,否则严惩不贷。在贬抑自家骨肉兄弟之时,他却对夏侯尚、曹真、曹休等旁系宗室渐渐开始倚重起来。而像司马懿、陈群等当年助他立嗣成功的“东宫四友”,反而被他若有心似无意地疏远开来。这一点,司马懿早有感触,只是他城府极深,一直装作若无其事罢了。现在,夏侯尚出言支持他关于孟达的谏言,他也只能是向夏侯尚微微示意以谢,并不敢再接腔唱和——他知道,以曹丕的猜忌多疑,说不定又要暗暗怀疑自己和夏侯尚在私底下有什么“不见天日”的交情。不然,夏侯尚若是没得他司马懿什么好处,又凭什么站出来替他“鼓吹”?

果然,曹丕眼中波光流转如电,一会儿瞧瞧夏侯尚的表情,一会儿又瞅瞅司马懿的神色,沉吟良久,才闷闷地说道:“司马爱卿、夏侯爱卿,你俩所奏之理,朕也不是不懂其中的利害。只是万一将他强扣在京都,他的那些部曲、亲党在新城郡那里闹出什么乱子来,又当如何?”

夏侯尚剑眉一扬,凛然便道:“新城郡若有事变,尚愿赴襄阳,从曹大将军处调得三万人马,不需旬月而必可伐定之!”

曹休听到这里,心头暗想:哈哈哈!夏侯尚你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果然是冲着抢夺孟达的新城太守之权去的!于是,他咳了一声,插话讲道:“夏侯兄,那孟达手下拥有部曲、亲党八千家,而且个个骁勇善战,岂是你旬月之间便可荡定的?还有,如今伪蜀和江东交战在即,我大魏不思伺隙进取,反倒在封疆之内自生其乱。身为将帅者,须当胸怀全局,不可偏注一隅啊!”

夏侯尚听出曹休这话中隐隐带刺,不禁脸色一红,正欲反唇相讥——曹丕这时却大袖一摆,止住了他俩,冷冷而道:“罢了!罢了!朕待他孟达,亦不过如俗谚所云之‘以蒿箭而反射于蒿中’也!不抚而他自来之,不怀而他自去之,于朕如浮云过眼焉——如此而已!”

夏侯尚与司马懿听到他这么横扯开去,不禁讶然对视了一眼,各自暗暗交换了一下啼笑皆非的眼神,只好在这个话题上闭口不言。

袭吴还是击蜀?

“还有,朕今日在长乐殿上提出的‘腾出当阳,撤守襄阳’之策,真的有误?”曹丕眼神一凛,微微沉吟着向他们又看了过来。

曹休这一次不再保持静观沉默了,接口便答:“陛下!当阳县城与孙氏所据的江陵城相距不及三百里,倘若时势有变,天朝王师足可朝发而夕至,策应于一瞬!而您受到那孙权的蛊惑,竟答允将当阳之驻兵撤去,退回到襄阳城中——这样一来,天朝王师便被甩出在江陵城六七百里开外,若逢可乘之机,须得马不停蹄地疾驰三日两夜方能赶到,只怕届时已失之于缓,难得其机了……”

曹丕一听,细细思量之下,双眉顿时皱成了一团,不由得又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贾诩。

贾诩在他的注视之下,也唯有轻轻抚着自己颔下的花白胡须,微微摇头,沉沉一叹。

“哦?看来朕今日这话真是讲错了?”曹丕暗一咬牙,冷声说道,“干脆朕也来个‘王顾左右而言他’,在话头言语上稳住他孙权,暗地里却让曹仁不必‘腾出当阳、回兵北撤’!”

“启奏陛下:依微臣之见,您既已当众允诺‘腾出当阳、回兵北撤’在先,此刻倒不妨将计就计,另辟蹊径而乘隙图之。”这时,司马懿终于开口奏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大魏此番‘腾出当阳、撤回襄阳’之举,已经获得了孙权的信任和放心,孙权必不再以我大魏为敌——当此之际,请陛下立刻发下一道密诏,令前将军张辽、镇东将军臧霸疾率锐师自合肥、皖城伺隙狙击江东!”

“这个……陛下既已下恩诏向孙权示之以和,而又发兵偷袭江东于后,只怕会损了泱泱天朝的气度,会有碍于四荒八合的臣民观瞻啊!”陈群因与司马懿关系较熟,也知道他不会计较自己什么,就在一旁直言提出。

“是啊!江东孙权既已归降,而且他又给我大魏庶民送来了五十万石粮食,倘若朕要急着对他暗施狙击,岂不会在天下士民面前落得个‘不仁不义’之恶名?”曹丕也皱着双眉愕然道。

只见司马懿慨然道:“陛下!正是这孙权向我大魏不惜进贡五十万石粮食以沽名钓誉、收买人心,这才显出了此贼的阴狡刁猾之处!而且,他献出这五十万石粮食赠我大魏庶民,骨子里其实是在暗暗向外示威:表明他江东自有余粮、余力以敌刘备!此人诡计多端、捭阖多变,实为大魏之劲敌,不得不防、不得不除!

“陛下届时便可让张辽、臧霸等将军外托兴兵渡江帮助孙氏共抗刘备为名而临之:他若不拒,则我天朝王师正好可以趁机渡江深入其境而控之;他若拒之,则便以不从王命之理由而伐之!”

曹丕听了司马懿这番话,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而贾诩在一旁听罢,有些浑浊的双眸深处却是倏地燃起了两点灼然的焰光,笔直盯向了司马懿,若有所悟,望着他颔首微笑。

司马懿见曹丕还在犹豫之间,进一步言道:“陛下,您千万不要被孙权的花言巧语给蒙蔽了!依微臣看来,此番孙权无故遣使前来示好,实因其大有内急也!孙权自前年奉先皇之命袭杀关羽、夺取荆州江陵,已经激怒了伪蜀刘备,惹得他此番兴师问罪来伐。而今孙权外有强寇逼近,举境上下不安,又恐我大魏伺其隙而讨之,所以才卑躬屈膝、谦词进贡,一则以此搪塞大魏东征之雄师,二则假托大魏为自身之外援,以炫示其下而威慑其敌。孙权这一‘铁树开花’‘借尸还魂’之计果然厉害!陛下既是洞烛其奸,则万万不可令他得逞!”

“启奏陛下:仲达之言深合兵机,请陛下慎思之。”贾诩这时也开口为司马懿的进言叫好了。

“孙权的这番用意,朕自然也是清楚的。”曹丕仍是满腹狐疑,“不过,江东孙氏盘踞吴越数十年,先皇多次南征而未果,真能如此轻易地就被我大魏在这次机遇中拿下?司马爱卿,你未免太过贪功冒进了罢……”

司马懿只得又向他细细分析道:“陛下,识时务者方为俊杰,该大胆进取之时,就务必大胆进取!依微臣之见,如今天下三分,大魏已是十有其八。伪蜀、江东各保一隅,阻山依水,本应联手自保、有急相救,这才是他们的最佳之策。眼下刘备、孙权二贼却不知轻重、不辨本末,互相交攻,实乃天亡之隙也!陛下须当紧紧抓住这一良机,在刘备进攻夷陵之际,调遣张辽、臧霸等将军,渡江而袭其心腹之地。届时,伪蜀在西则攻取江东之咽喉,而我大魏在东则夺占江东之心腹,而江东之亡必不出旬月之期也!江东一亡,则伪蜀势单力薄矣!我大魏而从汉中、襄阳、柴桑三路发兵狙击伪蜀——伪蜀进退失据,首尾难以兼顾,则必亡无疑!”

他此话一出,连曹休都目露赞赏之色,也拱手向曹丕劝道:“陛下,司马仆射所言甚是,请您嘉纳!”

曹丕却依然犹豫着不肯采纳,沉吟而道:“江东孙氏岂是这么轻易就能被朕收拾得了的?朕只怕会弄巧成拙啊!况且,远人称臣来降而朕又违义伐之,必会沮伤天下四方怀柔诸士的归顺之心,定将坏了朕成为汉文帝一流‘无为而成、不疾而速、不行而至’的英武圣明之誉!朕不如且先受江东之降而伺机自襄阳发兵尾袭蜀贼之后乎?”

“陛下,伪蜀远而江东近,所以我大军攻伪蜀较难而取江东较易!只因刘备若是闻得大魏兴兵欲伐,必会时时刻刻护住其归师之路——我军一动,则彼已缩回巫山三峡栈道之中,岂能尾袭其后耶?而今刘备已发怒兴师,若是晓得大魏将讨江东,揣知江东必亡,一定会见利而喜,乐颠颠地与我大魏争割江东之地,远赴鄂城而东下。到了那个时候,您再派曹仁大将军从襄阳发兵顺汉水尾袭其后,方可致其死命!”

曹丕久久地沉吟着,终于抛出了他心底最隐秘的一个想法:“朕最担心的是:张辽、臧霸二人率领青徐狂卒一旦渡江成功,说不定会成为第二个‘孙权’之辈的逆徒啊!”

“这……”司马懿脸上表情不禁一滞。原来前年曹操去世之时,那些他从“黄巾军”中收编过来的青徐旧卒以为“梁柱已摧、大厦将倾”,竟然人心涣散,从许都外营鼓噪擅去,纷纷投回了徐州刺史张辽、青州刺史臧霸等宿将麾下待命。而身为储君的曹丕在这些青徐旧卒中间居然威信不立、号令不行,这给了他极大的刺激。后来,张辽、臧霸慌忙收拾好了乱卒,一齐单身赴京请罪,方才稍稍减缓了曹丕的疑忌之心。但从那时起,曹丕就对张辽、臧霸等强臣宿将不再真正信任,只是苦于没有机会剥夺他们的兵权罢了。

“陛下,您不应该猜疑张辽、臧霸等将军啊!想当初建安五年深冬之季,先皇与袁绍相峙于官渡,臧霸将军在东面阻截袁氏援军不遗余力,其功甚大;而张辽将军在行阵之间,为魏室基业披坚执锐、出生入死,身负累累伤痕,白狼山一役威服华夷,更是劳苦功高!这一切,都是微臣和陛下亲眼所见的呀!”司马懿苦口婆心地谏道,“微臣敢以顶上峨冠为张辽、臧霸两位将军的忠于大魏而担保。陛下若有疑虑,不妨任命微臣为东征持节监军大臣,由微臣亲去监控他们的东征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