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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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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夜里,高夫人已经睡了,李自成还在大帐中走来走去。近来,关于曹操的问题常横在心中,但他极其谨慎,连对几个最亲信的人也不肯流露半句口风。一次,宋献策趁无人时提到日后要除掉曹操的事,他心中一动,没有作声。后来因为曹营诸将得到曹操默许,破商丘后暗中加紧增兵买马,还自派人马往砀山一带打粮,刘宗敏和高一功便要闯王同曹操谈谈。自成想了片刻,责备说:

“如今开封还没有攻下,你们的心胸何必这样窄!”

刘宗敏说:“曹操来投,本来是同床异梦,没料到他……”

自成微微一笑:“你们不要上眼皮只望见下眼皮,不要在枝节小事上计较太多。俗话说:水过清不好养鱼。在小事上可以睁只眼,合只眼,不必丁是丁,卯是卯的。”

高一功兼掌全军总管,对曹营的擅自作为深感不妥,说道:

“小事虽不必过多计较,可是一则会集小成大,二则要防患未然。”

自成说:“一功,你也糊涂啦。目前,只要曹操肯跟着我的大旗走,对我们就有莫大好处,其余的都是末节!”

此刻他又想了一阵,深感到攻破开封后他同曹操或分或合,怕不好再拖延不决了。他忽然想到攻破襄城后找不到张永祺的事,近来风闻张永祺系被曹营暗藏两日,私下放走。他没有将此事告诉刘宗敏等知道,只命吴汝义秘密查明真情,再作适当处置……

一直到鸡叫头遍时,他才躺下睡觉,可是刚刚蒙眬入睡,就被帐外的脚步声惊醒。他未睁开眼睛,似乎听见有人向守卫的亲兵们低声询问他是否醒来。此时高夫人已经起来,正在梳头,忙向帐外问道:

“子宜,有什么紧要事儿?大元帅刚才睡下。他昨晚又熬了一个通宵。”

吴汝义听了这话,有点儿犹豫起来,喃喃说:“我待一忽儿再来。”他正要退走,李自成已经睁开眼睛,抬起头来说道:

“我已经醒了。子宜,快进来。有紧急事赶快说吧。”边说边披衣跳下床来。

吴汝义走到闯王面前,悄悄地说:“放走张永祺的事,我查清楚了。”

闯王一听,登时眼睛瞪大起来。高夫人也立刻停止梳头,向吴汝义注目凝视。他悄声问道:

“他是怎么逃走的?可是有人私放?”

“有人私放。”

“谁?”闯王的声音里充满了怒意。

“传闻不假,是曹营的人把他暗中放走。”

“曹营?谁干的事?曹操知道么?”

“大元帅可记得,曹营有一个叫黄龙的头目?他是曹帅的邻村人,还沾点亲戚,就是他把张永祺放走了。”

闯王咬着牙,沉默片刻,又问道:“这话可真?”

“我查了好久,起初有曹营的人偷偷告诉我,我也不信,后来黄龙自己手下的人也对我说了,我才不得不信。”

“黄龙为什么要放走张永祺?”

“哎,曹帅本来与我们同床异梦,他手下人也不是真心拥戴大元帅坐江山,心里没有忘下那个投降朝廷的念头。这黄龙看见张永祺是个有身份的绅士,捉到后就把他暗中窝藏起来,等我们大军离开襄城时,又把他偷偷放了,还向他泄露了我们的作战机密。”

“什么作战机密?”

“据黄龙手下人告诉我说……”

闯王截断他:“他手下人说的话可信么?”

“他手下这个人过去是他的亲信,可是有一次喝醉了酒,骂了他几句,他要杀这个人,后经众弟兄讲情,没有杀,痛打了一顿。所以这人现在与他已经离心。”

“你说吧,哪些机密被他泄露了。”

“原是大元帅跟曹帅商定了的,下一次攻开封时,围而不攻,断绝开封的粮草,使他久困自降。黄龙就把这计划告诉了张永祺,还让张永祺赶紧报告给省城里的大官们,使开封早作准备。”

闯王骂道:“真是可恶之极!”

“听说黄龙还对张永祺说:‘我们曹营怕什么?不怕。咱们的事情老府管不着,老府算个!’这样,连我们老府也骂了。”

“这些事情曹帅都知道么?”

“开始大概不知道,后来他也知道了。叫人生气的是,曹帅不但不严办,还要遮掩。他对那些知情人说:‘这事可不能走漏消息。谁若走漏消息,我立刻砍掉谁的脑袋!’”

闯王听罢,半晌没有说话。他越想越气,忽然站起来,把桌子猛一捶,说:“备马,我找曹操去!”

高夫人和吴汝义都一惊。高夫人马上说:

“你还是再想想吧,现在不是算账的时候。”

闯王又开始在大帐内走来走去,心上有一个很大的难题:怎么办?对此事必须处置,但又要处置得当。刹那间许多许多跟曹操之间的不如意事情都翻上了心头,使他怒火中烧。走了一回,他终于使自己平静下来,长叹一声,说:

“是的,现在还不是算账的时候!”

自从进入豫东以来,义军每攻下一个城池,停留一二日或数日便放弃,临走时将城墙拆毁。如今即将离开商丘,闯王已下令今日一早开始扒城,由大将谷英总负指挥之责。但商丘城较一般州、县城大得多,城墙也较高厚,没有数万人一齐动手,不可能在三天以内扒完,因此决定征发城内和近郊居民三万人,不管男女老幼,都去扒城。义军抽调一万人参加,兼负监督百姓、维持秩序之责。

早饭以后,李自成等骑马巡视了扒城情形。有很多大户和小康之家的妇女,自幼将脚缠得很小,平时走路像弱柳摇风,从不下地劳动,十指纤细,蓄着长指甲。如今被强迫前来扒城,不得不忍着心痛,剪去长指甲,在众人前抛头露面,挖土抬砖。她们踉踉跄跄,脚疼难忍,动不动跌倒地上,发出“哎哟”之声。李自成看了一阵,命谷英将一部分脚小体弱的妇女放回家去,另从各营调来一万将士扒城。这样下令之后,李自成便带着刘宗敏和牛、宋等返回老营。半路上,李自成望望李岩的神情,含笑问道:

“林泉,你今天有什么心事?身上不舒服么?”

李岩赶快在马上欠身回答:“末将贱体甚佳,并无不适,也没心事。”

闯王又笑着说:“我看你心有所思,分明是在想别的事儿。我们之间,推心置腹,无话不谈。目前即将围攻开封,关系重大,你倘有高见妙策,何不赶快说出,大家一起商量?”

牛金星也说:“是呀,何不说出来大家商量,供大元帅斟酌裁定?”

李岩本不想说,但又怕闯王和牛金星会向别处猜测,反而不好,随即说道:

“我是想商丘扒城之事,怕自己所见不深,说出来未必有当,所以未敢大胆出口……”

刘宗敏打断李岩的话头:“啊,你用不着这样说话谨慎!你有话只管说,不要藏在心里才好!”

闯王笑着说:“你不赞成扒城,是么?”

李岩说:“是的。实不敢隐瞒。以末将愚见,像商丘这样地方,弃城不守,不如留兵据守。如今我们兵力日益强大,与往日形势不同。然而仍如往日一样,每得一城,弃而不守,既不能广土众民,建立稳固根基,也不能抚辑流亡,恢复农桑,使百姓有复苏之乐。得城而不守,岂不大失百姓乱久思治之望?目前中原官军空虚,纵然勉强凑成一支救开封的人马,实不足畏。官军倘若救汴,则无力进攻商丘;如攻商丘,则无力同时救汴。况商丘距开封不过三百余里,一马平川,正是我骑兵用武之地。倘敌兵来攻商丘,我数万骑兵疾如飙风,不过两日可至。敌兵屯于商丘坚城之下,被我军内外夹攻,必败无疑。我军一旦攻破开封,即可分兵一路,由商丘进兵江淮,略地徐、砀,则漕运截断,北京坐困,南京震动……”

“林泉,你停一停,咱们索性下马,坐下去扯一扯。”李自成心中一动,随即他自己先跳下战马,在一个柏树根上坐下,“咱们就坐在这柏树阴下,听林泉谈完他的高见。我已经有好多天日夜忙碌,不曾听林泉如此谈话了。”

李岩见闯王很重视他的建议,就从地上拾起一根小干树枝,一边谈他的意见,一边在地上画着地图,重要城市的地方摆个小瓦片或小砖块。他怀着无限忠心,巴望李闯王能采纳他的建议。他用小树枝指着一个稍大的瓦片说:

“这是洛阳。另一路人马西上陕州、洛阳,封函谷关,断秦军东援之路。再有一支人马南下许昌、叶县,重占南阳、邓州。到这时,中原形胜,尽入手中。自尉氏、扶沟往南,汝宁、陈州一带,颍河、汝河南岸,数百里尽皆膏腴之地,不甚残破,容易恢复农桑,为足食养兵之地。在此四海糜烂之秋,有此中原一片土,足可以虎视八方,经营天下。”说到这里,李岩停一停,望望闯王和牛、宋等人,见闯王笑而不言,牛金星也无表情,他将小树枝扔到地上不再往下说了。

宋献策深知闯营将士的乡土之情极重,有意提醒李岩,笑着问道:“下一步如何?如何进兵关中?”

“当然要进兵关中,囊括秦、晋,再捣幽燕。”李岩重新捡起来小树枝,画着地说,“俟河南大局粗定,即分兵两路,西入关中:一路由灵宝入潼关,一路由邓州取道商州入关中。汉高祖也就是由商州进取咸阳。末将智虑短浅,窃自反复默思,大胆陈言,请大元帅留兵据守商丘,分略附近州县以为羽翼,占领砀山以为屏蔽,然后大军西攻开封,方为上策。何必拆毁城墙,弃而不守?”

李自成没有作声,觉着李岩的这番话也有道理,但又认为分兵防守则力弱,不如合兵一处则力强,能够时时制敌而不受制于敌。两年多来依此方略用兵,步步获胜。目前去攻开封,朝廷必然倾全力来救,不可大意。俟数月内攻克开封之后,中原形势完全改观,官军更无反攻余力,到那时曹营这疙瘩也将动手割治,然后建号改元,分兵略地,选派府、州、县地方官,一切得心应手,不能算迟。何必过于心急?……但是他此刻没有将自己早已决定的主意说出口来,只是面带微笑,转望牛金星和宋献策,用眼色向他们征询意见。

牛金星和宋献策自破洛阳以后,每天常在李自成左右,密议大事。他们明白闯、曹勾心斗角,势难久合,认为闯王想集中力量赶快打几个大胜仗的决策也很有道理,所以就不再热心支持李岩的主张了。尤其是牛金星,他比宋献策多了一点私心,不愿使李岩在功业上有过大的建树,这一点私心也影响他不肯在闯王面前多为李岩的主张帮腔。现在见闯王用眼色催他说话,他望着李岩说:

“林泉,你的话自然出自一片忠心,也是从大局着眼,在平日不失为上策。只是大元帅纵览时局,不欲受制于敌,自有深虑宏谋,年兄为何忘了?”

李岩明白金星所说的“深虑宏谋”是指先占开封,战败朝廷援军,然后剪除异己,建立名号,再以开封为根基,分兵略地,选任府、州、县官。听牛金星这么一说,他不敢再陈述自己意见,只好连连点头。

牛金星又笑着说:“何况大元帅已经下令扒城,岂可半途终止?那样朝令夕改,岂不自损威信?”

李岩赶快说:“是,是。岩思虑粗疏,见不及此,请大元帅不要见罪。”

李自成哈哈一笑,拍一拍李岩的肩膀,说:“林泉,你的用意很好,我有什么可怪罪你啊!你要小心,我将来会怪罪你的,不是为你说错了什么话,是怪罪你不肯大胆说话,说话太少。我很羡慕唐太宗身边有一个魏征。可是,林泉,我身边就缺少像魏征那样人物。你常劝我效法唐太宗,我实在望尘莫及。你以后效法魏征好么?”

李岩十分感动,说道:“大元帅如此以国士待我,我倘有所见,岂敢缄默不言。”

路过豫东将士驻扎的村庄,李岩向闯王和宗敏等告辞回营。李自成回到老营驻地,让宗敏和牛、宋等各人自便;他向高夫人的住处走去,心中想着刚才的一段谈话,深深赞赏牛金星虑事周详。

曹操今日设盛大午宴,请闯王和各营主要文武吃酒看戏。有一班昆曲和一班梆子轮番演出。另外还有一群歌妓在主要席前侍候,执壶劝酒。酒宴闹腾了一个多时辰,大家十分快活,尤其对梆子戏《拷红》不断叫好。

大帐内外,许多桌子上猜枚划拳,十分热闹,只有闯王席上比较文静。当上过一道海参烧鱼肚和一道银耳汤之后,李自成一则有事,二则怕许多将领同他在一起感到拘束,便告辞先走。曹操明白他的意思,并不强留,又敬他一杯酒,说:

“李哥,你很忙,我不敢留你。说句良心话,你只会图谋大事,就是不会享福!这下一出戏就是周士朴家的苏州班子扮演《琵琶记·吃糠》,你竟然不看,多可惜!”

李自成笑着说:“还是我早走的好。我一走,将领们都自由了。可是,你不要放纵他们赌博,也不许有人灌醉!”

罗汝才将李自成送出辕门。自成不急于上马,小声说:“汝才,你多送我几步。我有几句体己话要跟你说一说。这里人太多,到村边说吧。”

汝才听了,心中发疑:“有什么重大的机密话啊?”他风闻近日小袁营的将士们有些怨言,后悔不该投闯,想着自成可能是要同他谈一谈小袁营的事。他们走到村外停下,李自成对汝才小声说道:

“汝才,你可知道,我们破襄城时要捉拿的那个张永祺是怎么逃走的?”

罗汝才心中大吃一惊,但故意装得毫不知情,说:“不知道啊,我也是一直命手下人用心访查。”

李自成拉着他的手说:“这事情你当然不知道。我也是才知道不久。我说出来,你不要动怒,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但不说的话,你不知道,以后恐怕还会有这样的事情生出来。”

“你说吧,李哥,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很想知道知道。”

“原是你这儿的人放走的,他们把你瞒得死死的。”

“啊?怎有这种事情?这太岂有此理!是谁放走的,李哥你可知道?”

自成点点头说:“我已经知道了,我本来前几天就要告诉你,又怕你听了以后生气,所以一直拖着。汝才,这事情你千万别让别人知道,我们心中有数就算了。”

汝才恨恨地说:“那不行,倘若是我手下将领把他放走,那非按大元帅当日的将令严加惩处不可,绝不轻易饶过!”

自成故意说:“你说这话,我就不必提了。”

“李哥,你一定得说。”

“那你得答应不处分他。”

汝才装作勉强点头,说:“好吧,你说出来,我看情况处理。”

“是黄龙放走的。他捉到了张永祺,可是不向你禀报,私自把张永祺藏了起来。等到我们离开襄城时,他偷偷把张永祺放走,还告诉张永祺:我们在麦熟以前要围开封,围而不攻,等开封困得没有粮食时,自己投降。他还嘱咐张永祺,去开封把这些话禀报给周王和封疆大吏,让他们预先作好准备。”

罗汝才听着,心中确实十分吃惊,表面却装着十分愤怒的样子:“啊?竟有这事?可恶!可恶!我非问清楚,宰了这小子不行!”

“也不必多问,你只要自己心里有数,知道这个人不可靠,以后不要重用他就是了。好,我得走了。”

李自成招手叫亲兵们前来,接住丝缰,纵身上马,正要扬鞭欲行,忽又不放心地俯下头去,对汝才悄悄地嘱咐一句:

“此事千万不可声张,不可让别人知道。你知我知,也就够了。”

袁时中从曹营回到自己营中不久,就有一个弟兄喝得醉醺醺地骂进帐来,说:“什么闯王人马,硬是欺负人。打开了商丘,金银财宝堆积如山,他们都弄到老府里去,对咱们是按人数发放军粮。咱们小袁营啥时候受过这种气?为啥要受这种气?他们说啥就是啥,你能够受这股气,弟兄们受不了这股气。还不如趁他们现在没有防备,我们杀进老府,宰了李闯王这些家伙!”

袁时中听了,吓得赶快摆手。他既不敢回答他,也不敢处分他,因为这是他手下的一个老人。他挥手让他退出去,说:

“你喝醉了,少说闲话,不要惹祸。”

可是这个老弟兄仗着酒势,一面骂,一面退出帐外;到了帐外,还继续骂,似乎故意要让别人听见,煽起别人对他的主张的同情。

正在这时,郝摇旗和袁宗第从曹营出来,骑马路过这里,听了几句,十分震怒。郝摇旗吩咐亲兵说:

“去!把他的头头袁时中叫出来!”

立刻就有人进帐向袁时中禀报了。袁时中一听,是袁宗第和郝摇旗叫他,赶快出来,赔着笑脸说:

“袁将爷,郝将爷,不晓得你们二位驾临,没有远迎,请多恕罪。”

袁宗第还想给袁时中一点面子,可是郝摇旗哪能容人,气冲冲地说:

“时中,这是你手下的人,骂闯王,还要杀进老府。这不是要造反么?你难道就不知道?你耳朵里塞了驴毛?哼哼,什么话!”

袁时中赶快拱手说:“我完全不知道。竟然如此,我一定严办。”

郝摇旗又说:“你自己瞧瞧看,闯王对你不薄,把养女也嫁给你。你现在既是闯王的部将,又是闯王的女婿,你纵容手下人这样辱骂闯王,煽动军心。你自己瞧着办!”

“我一定严办,一定严办。”

郝摇旗仍然满脸怒容,没有再说二话,策马而去。

袁宗第对袁时中嘱咐道:“时中,下边的人竟敢这么放肆,你要好好管一管,不然闹出大的事情可不好啊,也辜负了闯王对你的倚重。”

“我一定严办,绝不允许下边如此放肆。”袁时中说着,头上已经冒出汗来。

袁宗第冷淡地一拱手,策马离去。

这时,闯王在行辕已将一些公事处理完毕,因为很疲倦,便来到高夫人的帐中休息。高夫人没有在帐中,据亲兵们说,她去看左小姐的病去了。过了一会儿,高夫人就回来了。闯王问道:

“左小姐有什么病痛?”

“偶感风寒,已经服了药。刚才我去,已经退烧了。”

“她虽是左良玉的养女,但左良玉对她很亲,像亲女儿一般,所以我们现在要好生照料她,不可使她受了委屈。”

“这我还不明白?用不着你多嘱咐。”

“可是也有许多人不明白这个道理。这次我们破了商丘,立刻派人去保护侯公馆,不许闲杂人员进内,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侯恂是左良玉的恩人。我们的棋盘上有左小姐这个闲棋子,将来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很有用处。”

正说着,忽然一个亲兵进来禀报:“曹营将黄龙捆绑送来,请大元帅发落。”

闯王笑一笑,心里说:“到底是曹操转世!”他明白罗汝才不忍心杀黄龙,有意送到他这里来,给他出个难题。于是他马上回到自己帐中坐下。弟兄们将黄龙押了进来。黄龙跪在他面前,低头不语。闯王问道:

“黄龙,张永祺可是你放走的?”

黄龙心中并不服气,但不得不装出畏罪的样子,答道:“是我放的。我有罪。我该死。”

“你为什么要放走他?用了他多少银子?”

“我一两银子也没有用他的。我看他是个读书人,是个有用之材,所以不肯杀他。”

“狗屁!他对什么人有用?他处处反对我们义军,把汪乔年勾引到襄城来,妄图让汪乔年和左良玉两面夹攻我们。这种人难道对我们有用?”

闯王虽然非常愤怒,但是冷静地控制着自己的感情。他将应该杀张永祺的道理讲给黄龙听,实际上也是讲给押送黄龙的一群曹营将士听。大家都觉得张永祺确实该杀,而黄龙私自放走确实犯了大罪。黄龙到这时才感到害怕,脸色蜡黄,等待斩首。周围的人们,不管是老府的或曹营的,都以为闯王会立刻下令,将黄龙推出辕门斩首。但是闯王忽然微微冷笑,又说道:

“黄龙,在我们闯营里边,从来没有任何人敢背着我放走一个敌人。你今天放走的并不是一般的敌人,是我悬赏捉拿的要犯。在破襄城之前,我已经下了严令,必须将张永祺捉拿归案,有敢擅自释放者杀无赦。你这个混账黄龙,按你犯下的罪,不要说该杀,简直就该将你五马分尸。你自己说,该不该五马分尸?”

黄龙浑身瘫软,勉强答道:“我确实有罪。任闯王随意发落,我绝不抱怨。”

闯王又注视了他一会儿,说道:“我本该将你五马分尸,可是,常言道:‘打狗还要看主人的面子’。你是曹帅手下的人,我同曹帅是生死之交,结拜兄弟。我处死你容易,可是我不能让我的兄弟曹帅面子下不来。我今天看在曹帅的面子上放了你,下不为例。你不用感激我,你只感激曹帅就行了。来人!把黄龙的绳子解了,放他回营。”

旁边有个将领说:“就这么便宜了黄龙这小子?”

闯王说:“你们懂得什么?黄龙是曹帅的人,我是看在曹帅的面上放了他。快解绳子!”

人们赶快把黄龙的绳子解了。黄龙这时才真正动了心,噙着眼泪,跪在地上连磕响头,说道:

“大元帅,我今天才知道,你确实不是一般的英雄。我今生今世,不会忘记你对我的大恩。”

闯王说:“这话你不要对我说。你今生今世不要忘记曹帅就有了。你对他忠心耿耿,也就算对我有了忠心。走吧。”

黄龙和曹营将士一走,吴汝义就走到闯王跟前,将刚才小袁营发生的事向他禀报,并说那个姓王的已经由袁时中亲自送到,现在辕门等候。闯王对这样事竟出在袁时中营中,十分生气,但是他暂时不露声色,沉默片刻,轻声说:

“吩咐时中带姓王的进来吧。”

袁时中进来后,一见闯王,马上跪下,说:“大元帅,我有罪,请你严厉处分。”

闯王笑着,拉他起来,说:“时中,你怎么这样说话?下边人乱说,并不是你自己说的,你又堵不住他的嘴,你有什么罪呀?”

“我管教不严,平时对这家伙太放纵了。我实是有罪,请大元帅严加处分。”

“你虽然有错,也只是管教不严之错。你自己对我的忠心,我完全知道。下边的事情是下边的事情,归不到你的身上。你不要把这事放在心上。快坐下,坐下。”

袁时中遵命落座。刚才在辕门外等候时,因知道曹营的黄龙犯了大罪,被闯王看在曹操情面上宽容不咎,便想着闯王也可能对他手下的老王放宽度量,略作责罚拉倒。现在见闯王待他如旧,语言温和,使他暗怀的希望倍增。他根本不明白在进来请罪时,李自成已经将这件事反复考虑过了。他想:虽然只是这姓王的头目一个人酒醉露了真言,但袁营中别的人为什么不阻止他,容他乱说?而且袁时中本人为什么不当场处分他?可见这事情有点复杂。现在李自成仍不动怒,向立在帐外的那个被五花大绑的头目望了一眼,继续用平静的声调对袁时中说:

“至于姓王的这个家伙,确实有罪,如果任他这样下去,会扰乱军心,引起老府将士和小袁营将士发生隔阂。时中,我把小袁营看成真正自己的人马,对这事不能不处分。你说对吧?”

袁时中欠身说:“当然要严加治罪,重重地打他一顿,穿箭游营。”

闯王向左右一望,吩咐说:“将这家伙推出辕门,立即斩首。还要告诉小袁营全体将士,如果有谁挑动众人,煽惑军心,或心存背叛之意,都要看一看他的下场。”

立即上来几个人,当着袁时中的面,把姓王的头目推出辕门斩首。袁时中心惊胆战,站起身向闯王说:

“请闯王也处分我。我是实实有罪。”

闯王又笑道:“你有什么罪?你不要多心,坐下叙话吧。”

袁时中又请求处分,责备他自己对手下人管教不严。正说话间,闯王的一个亲兵进来,禀报姓王的已经斩讫。闯王若无其事,不作理会,面带温和的微笑,对袁时中谆谆嘱咐,务要治军严明,对违法乱纪的事不可宽纵,还说他如何看重时中,期望殷切。袁时中起立恭听,唯唯称是。然后,李自成将老营总管叫来,命他派人将王某好生埋葬,并送二十两银子交小袁营的总管,抚恤王某的家人。袁时中躬身叉手,对大元帅表示感激。在驰回驻地的路上,袁时中一言不发,但心中十分害怕,决定今夜要同刘玉尺等亲信仔细密商。他不断地向自己问道:

“以后的路怎么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