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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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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时中心中十分沉重和愤懑,一路上浓眉不展,默无一语。快到小袁营驻扎的村子时,看见刘玉尺站在路旁迎候。军师满面堆笑,拱手说:

“恭喜将军!”

袁时中感到愕然,正要说话,却见军师向他使眼色,随即又说:

“刚才的事情我全都知道,所以要向将军贺喜。我平日所担心的是闯王仍把将军作客将看待,今日之事使我的担心全消了。大元帅对曹营的黄龙那样处分,对咱营的老王如此处分,正显出大元帅对曹营客客气气,看待咱营如同老府诸营一样。他巴不得咱营处处替他争气,恨铁不成钢啊!”

袁时中是十分乖觉的人,恍然明白了刘玉尺的深刻用心,慌忙点头说:

“你说得对,说得对。”

刘玉尺又说:“今后我们全营当更加奋勉,整饬军律,一心为大元帅尽忠效命,报答他的深恩厚爱。”

袁时中的亲兵们有的向刘玉尺投以愤愤不平的眼色,有的感到惶惑。大家又望望袁时中,却奇怪时中完全听信玉尺,微笑点头,连说:“我明白。我明白。”

袁时中看出来亲兵们的不忿神色,愈明白刘玉尺提醒他的话有多么要紧,多么及时。当他来到老营门外时,许多将士都在等候着他。他带着坦然的微笑下马,向大家扫了一眼,走进大帐。

大家看见时中面带笑容,右手悠闲地摆动着马鞭子,感到莫名其妙,也不好急着问。时中坐下以后,刘玉尺先挥手使亲兵和不关紧要的人全部退出,然后在时中旁边坐下。时中登时收起脸上笑容,望着大家,用严峻的口气小声说:

“事情的经过你们都知道啦,目前务必要小心谨慎,万不能使别人抓住把柄。不许将士们对闯王、对老府说出一句闲话!你们要传谕各人手下将士:有谁敢私下里对闯王发一句怨言,我知道后立即斩首!”

有一个将领说:“可是众心不服……”

袁时中一摇头将他的话头阻止,说道:“此时但求不再替我惹祸,讲说不着众心不服。宁可枉杀几个好弟兄,也不能让别人找到借口,突然吃掉我的小袁营。”

另一个将领说:“像这样住在别人矮檐下,终不是长久之计。还不如……”

“莫慌。我自有计较。你们稍不忍耐,咱们小袁营就一起完事。”袁时中赶快用手势将他阻止,又望着大家提高声音说,“你们要恪遵大元帅钧谕,整饬营规,加紧操练,严禁将士们饮酒赌博,打架斗殴,骚扰百姓。有敢违反的,不论何人,一律治罪。我是言出法随,你们要好生传谕将士,不要以身试法!”

众将退出以后,大帐中只剩下袁时中、刘玉尺、朱成矩和刘静逸四人。他轻轻地吁一口气,然后向三位谋士问道:

“目前咱们小袁营的情况很不好,你们各位有什么高明主意?”

刘静逸是反对投闯的,本来有满腹牢骚,但眼前一则小袁营处境甚危,他想着应该同刘玉尺和衷共济,以对付老府吞并为急务,二则也怕得罪了刘玉尺,所以他苦笑一下,说:

“如能化客为主,自是上策,但恐甚难。既不能化客为主,应以速走为妙。”

刘玉尺因没有受到刘静逸的责难,顿感轻松,向朱成矩问:

“朱兄有何妙策?”

朱成矩忧虑地说:“我也想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但恐欲走不能,反成大祸。目前闯王让我小袁营驻扎于闯、曹两营之间,两边夹持,岂不是防我逃走?我军只有三万将士,闯、曹两营数十万,骑兵又多,欲求安然逃走,岂是容易的事?”

刘玉尺态度镇静,轻捻短须,用极其平静的声音说道:

“当时我们决计投闯,求亲,今日决计离开,都有道理。盖此一时,彼一时也。从目前看来,纵然闯王无意吃掉小袁营,我们也应离开,不必久居‘闯’字旗下。何况闯王已经将小袁营化为老府一队,以部曲看待我们。未来吉凶,明若观火,不走何待?”

朱成矩问:“如何走法?”

袁时中问:“何时可走?”

刘玉尺含笑回答:“山人昨夜卜一文王神课[1],知道半月内即可全师远走高飞。但究竟如何走法,到时再定。”

袁时中又问:“往哪儿逃走?”

“东南为宜。”

“你算准了可以全营逃走?”

“此是何等大事,山人岂敢妄言。”

刘玉尺每当想出奇谋妙计,心中得意,谈起话来,常学着诸葛亮,自称“山人”。现在袁时中等听他又自称“山人”,相信他必有妙计,心情为之稍宽。袁时中笑着说:

“但愿军师有神机妙算,使小袁营得能平安走脱!”

“将军,山人先走一步。晚饭之后,请将军在大帐稍候,山人再来与将军细谈。”刘玉尺站起来,带着十分自信的神气,先向袁时中躬身一揖,又向朱、刘二人略一拱手,匆匆地走出帐去。他给袁时中等留下了一团希望和疑问。

回到自己的军帐以后,刘玉尺即刻找出一份未完成的文稿,进行补充和修改。

这是他到商丘以后,利用夜间赶写的一篇稿子。他是一个用心很深的人,不到拿出来的时候,不肯对任何人提起,甚至对袁时中也瞒得很死。

将稿子补充修改完毕,他吩咐一个职司抄写的新入伙贫苦童生,就坐在他的帐中誊抄一份。这个童生看完文稿,感到惶惑,悄声问道:

“军师,目前全营将士对闯王和老府多有怨言,抄写这份稿子给谁看呀?”

刘玉尺严厉地看他一眼,说:“你快抄吧,休得多问!”

晚饭以后,刘玉尺来到袁时中的大帐,从怀中掏出文稿,请时中过目。时中就着烛光看了一遍,心中大觉奇怪。文稿上的字儿他大体上都能认识,只是对个别句子略觉费解。他怕自己文理浅,误解了稿子的意思,说道:

“军师,请你替我念一遍,有些句子你得讲解一下。”

刘玉尺笑一笑,就替他一边小声念一边小声讲解。这是模仿《千字文》和《百家姓》的通俗四言押韵体,歌颂李自成不平凡的出身:降生时如何有红光照屋,瑞鸟翔鸣;母亲梦一穿黄缎龙袍的人扑入怀中,蓦然惊醒,遂生自成。接着写李自成幼年颖悟多力,异于常儿,常在牧羊时独坐高处,命村中牧童向他朝拜,山呼万岁。跟着写他如何起义,如何屡败官军,威震中原。下边有一段是刘玉尺的得意之笔,他不觉稍微提高声音,拉开腔调,朗朗念道:

诞膺天命,

乃武乃文。

身应星宿,

名著图谶。

吊民伐罪,

四海归心。

泽及枯骨,

万姓逢春。

德迈汤、武,

古今绝伦。

袁时中叫刘玉尺停住,问他“诞膺天命”是什么意思。刘玉尺解释说就是“承受天命”的意思,是借《尚书》[2]上的一句称颂周文王的话。时中点点头,又问:

“有人说李闯王是天上的破军星下凡,原是骂他的话。你这一句说他‘身应星宿’,怕不妥吧?”

刘玉尺笑着回答:“有人说他是破军星降世,是因见他到处破军杀将,随便猜想之词。然而像他这样人,必应天上星宿无疑。倘有人问起闯王究系何种星宿降世,你就说是紫微星降世。闯王和老府的人们听到必甚高兴。”

“说闯王是紫微星降世,有没有依据?”

“没有依据。紫微星是帝星,是人君之像,所以这么说闯王必甚高兴。”

“难道像这样大事也可以信口开河?”

“自古信口开河的荒唐事儿多着哩。汉朝人编造刘邦斩白蛇的故事,又说他在芒砀山中躲藏的地方上有五色云,谁看见了?像这类生编的故事哪一个朝代没有?请将军尽管大胆地说,其结果呀,哼哼,只有好处,决无坏处。”

袁时中仍不放心,又问:“倘若闯王和牛、宋等人问我何以知道是紫微星降世,我用什么话儿回答?”

“将军只推到我身上,说是听我说的。”

“他们会当面问你!”

“我但愿他们问我。”

“你如何回答?”

“我同宋献策一样,奇门、遁甲、风角、六壬、天文、地理,样样涉猎。我还精通望气,老宋未必胜我。我会说:多年来紫微垣帝星不明,正是因为紫微星已降人间,如今那紫微垣最北一星不过是空起来的帝座而已。”

“他们会问你,你怎么知道帝星就应在闯王身上?”

“我当然知道!到商丘以来,我每夜更深人静,遥望闯王驻地,有一道红光直射紫微垣最北一星,故知闯王身应帝星,来日必登九五[3]。”

“别人为什么都未看见?”

“将军,别人不懂望气,如何能够看见?”

“听说宋军师也精通望气。他若不信,说你胡诌,岂不糟了?”

刘玉尺狡猾地一笑,说:“将军也太老实了!李闯王自宋军师献《谶记》之后,自以为必得天下,而老府将士莫不祝愿他早登大位。我的话一旦出口,谁敢不信?谁不拍手附和?宋军师纵然心中不信,他在表面上也不敢独持异议。倘若他敢说他不曾看见有红光上通紫微,闯王和将士们定会说他不精于望气,枉为军师。我谅他非跟着我说话不可!”

袁时中想了想,仍有点担心。他沉吟片刻,说道:

“闯王平日不喜听奉承话,你也是知道的。我知你想要我将这篇稿子送呈闯王,以表我对他拥戴之诚。可是,玉尺,说不定我会反受责备。”

“将军之见差矣。我写的这些奉承话都没有超过宋献策的《谶记》。他可能对你说几句谦逊的话,但心里一定很高兴。”

袁时中到这时才放了心,笑着说:“什么闯王是紫微星下凡,你真会胡诌!”

刘玉尺说:“古人胡诌在前,我不过稍加更改耳。《后汉书》上说:刘秀做皇帝以后,把他的少年同伴严子陵接进宫中,谈了一天,晚上同榻而眠。严子陵睡熟以后,无意中将一只脚伸到刘秀的肚子上。第二天,掌管天文的太史官上奏,说昨夜客星犯御座甚急。光武帝笑着说:‘我同故人严子陵同睡在一张床上罢了。’御座也就是紫微星。兴古人胡诌,不兴今人生编么?”

“嗨,你们读书多的人,引古证今,横竖都有道理,死蛤蟆能说成活的!”袁时中哈哈大笑,停一停,他又问,“这下边几句是写咱小袁营的?”

刘玉尺赶快说:“非有下边几句不能收尾,敲了一阵家什才落到鼓点上。”随即他小声念道:

勉我将士,

务识天命。

矢勤矢勇,

尽心尽忠。

拥戴闯王,

早成大功。

子子孙孙,

共享恩荣。

倘有二心,

天地不容!

袁时中听罢,又小声问道:“军师,你以为单凭这个文稿,就能使他对我们小袁营不起疑心?肯放我走掉?”

“我已经将棋路想好,请将军依计而行,定可顺利逃走。”

“下步棋如何走?”

“将军今夜一定得到太太帐中去住,将文稿读给太太听,问她可有什么地方应该修改。”

“我断定她只有满意,不会有什么挑剔。”

“要紧的就是使太太满意,知道此事,明日上午就可以传进高夫人的耳朵。”

“下一步棋如何走法?”

“请将军明日亲自见牛、宋二人,请他们将稿子审阅修改,并说你要命刻字匠连夜刻出,印成小本儿,分发小袁营将士背熟。”

“你真要命人刻板?”

“当然,当然。”

“牛、宋二人必会将此事禀报闯王,闯王不会阻止么?”

“替他宣扬,他当然不会阻止。”

“这两步棋都走了,闯王能信任我么?”

“还得将军杀几个人。”

“杀什么人?”

“杀几个弟兄。为要使闯王真正化除猜疑,视将军如心腹,非杀几个人头不可。当然除此之外,还要责打一批人,直至打死。”

袁时中脸色忽然沉重,含着几分恼怒,默思不语,心里说:“我没发疯!”刘玉尺猜透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正要说话,一个亲兵进来,对袁时中说:

“太太差人来说,她预备了几样荤素小菜,几杯好酒,等待将爷回去。”

刘玉尺不等袁时中说话,代他吩咐:“你告诉太太帐下来人,说咱们将爷正在同军师谈话,马上就回太太帐中。”

袁时中的亲兵说一声:“是!”转身退出。

袁时中抱怨说:“玉尺,你怎么这样性急?”

“自从太太同将军成亲以来,很少对将军如此殷勤体贴,断不可拂了她的美意。我怕将军犹豫,所以赶快代将军回答。”

袁时中苦笑说:“唉,你不明白,我近来少去金姨太帐中,她已经哭了几次,所以我原想今夜宿在她的帐中。”

“我何尝不明白将军心思,可是将军几乎误了大事!目前小袁营能否存在,能否伺机逃走,决于将军能否获得闯王欢心。今晚所议之事,全是为此。在此紧迫时候,只能百方使太太在高夫人前替将军多进美言,岂可惹她生气?况太太今晚如此举动,其中必有缘故。”

“什么缘故?”

“我也猜测不透。总之必有缘故,请将军务必快去太太帐中。刚才的话,请听我简单扼要说完,不敢多耽搁时间。”

“你快说吧。”

“今日老王因酒后失言,被闯王斩了,在小袁营将士中颇多不平。从明日起,抓几个说出怨言的头目和士兵斩首,过三天再杀几个。另外还要重责一批人。借此表将军忠于闯王之心。”

袁时中犹豫地说:“这样事我不忍做。”

“情势紧迫。俗话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为着事业成功,不但要杀死敌人,有时还得狠着心杀自己人,杀自己身边的人,杀身边有功的人。老子说:‘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4]。圣人把百姓当做刍狗,他还是圣人。该杀自己人时就得狠心,不能讲妇人之仁!”

袁时中无奈地点点头,叹口气说:“你替我斟酌办吧。说实话,今日老王冤枉被斩,我现在心中还十分难过。”

刘玉尺说:“你在太太面前,倘若她提到此事,你不但要谈笑自若,还要说杀得很是。”

“这个……很难。”

“不,你至少不能在太太面前露出来你的不平。汉光武的亲哥哥被更始[5]杀了,光武赶快驰回宛城,深自引过,不自称昆阳战功,不敢替哥哥服丧,饮食言笑如平常。更始没有杀他,反而拜他为破虏大将军,封为武信侯。何况老王只是你的部下,并不是你的兄弟,何必为他的被斩难过?”他将那份文稿塞进时中手里,说道,“我的话说完了,请将军快去太太帐中。”

袁时中默默起身,往慧梅的住处走去。

今天下午,慧梅从邵时信口中听说了老王被斩的事,起初她认为闯王斩得好,暗中抱怨袁时中对手下人不加管教,纵容了邪气上升。但是过了一阵,她的想法变了。她仔细思忖:时中在她面前从没有说过对老府不满的话,更没有流露过丝毫不忠于闯王的心思。每次来她帐中,他总是恩恩爱爱,为得到她的欢心,不惜低三下四。特别是近来他几乎每夜都离不开她,压根儿不去孙氏帐中,也很少宿在金氏帐中。可见时中对老王的表现原不知情,他只是一时管教不严罢了。作出这样判断之后,她便吩咐准备几样可口的荤素菜肴,为他解闷。

慧梅平时晚上从不打扮,可是今晚,她摘下宝剑,脱去箭袖戎装,换上了一身桃红绣花短袄,下系葱绿百褶裙,还对着铜镜薄施脂粉,淡描蛾眉,希望以自己的温柔妩媚抚平丈夫心头可能产生的不快。

袁时中一路上心思十分混乱。他忽而想着如何按照刘玉尺的计策去慧梅面前演戏;忽而又想到金姨太,觉得近来很对不起她,本来答应今晚宿在她的帐中,现在又不去了。他想金氏对他处处体贴,当他有苦恼时总是百法儿逗他高兴,同床共枕时更是放浪,风骚,热得似火,凭什么要冷落她呢?

他的亲兵们像往日一样,到女兵帐篷前就被挡住。在往日,袁时中对此并不生气,有时反觉有趣。可是今晚,他几乎不能忍受这样待遇。他横扫了几个女兵一眼,就大步往帐中走去。

吕二婶听见他的脚步声,赶快从慧梅的大帐中出来迎接,笑着说:“姑娘在帐中等候多时了!”随即她一边替时中掀开帘子,一边向帐中禀报:“姑爷大驾来到!”袁时中对吕二婶不打招呼,昂然进帐。可是他突然被眼前的景象一惊,不禁心旌摇晃,片刻之前对慧梅的恼怒心情登时化为乌有,不停地打量着站起来用温柔的笑脸迎接他的妻子。妻子向他说一句什么话,他没有听清,只是痴痴地看她,忘记坐下,在心中惊叹说:

“十个金氏也抵不上一个她!”

慧梅被时中看得不好意思,向一侧转过脸孔,心里打趣说:“他好像不认识我!”吕二婶笑着问道:

“姑娘,酒菜快凉了,就端上来吧?”

慧梅说:“快端吧。”

吕二婶退出以后,袁时中又像馋猫似的望着慧梅。慧梅既觉得甜蜜,又觉得不好意思,低头回避他的眼睛。她生怕丈夫会猛然忍耐不住,跳起来将她搂住,被帐外的女兵们从门帘缝儿或小窗孔儿看见,于是她温柔地看丈夫一眼,轻声说:“我帮吕二婶端菜去。”赶快走了出去。

一会儿,慧梅同吕二婶将四个冷盘和四个热盘、两把盛着热黄酒的喇叭口锡壶、两双红漆筷、两只青花鸳鸯戏莲瓷酒盅,摆在从村中富户家找来的半旧小方桌上。吕二婶笑眯眯地退出。

慧梅替丈夫斟了满杯酒,双手递给他,然后为自己斟了半杯。时中一直看着她轻盈的动作。她的每一举手,每一个有意无意的眼波,以及嘴角静静儿绽出的甜的浅笑,云髻上简单首饰的银铃摇响,都使他心神飘荡。加上红烛高照,慧梅身穿的红袄和旁边的绣被似乎都有微香散出,更使他未饮酒先有醉意。他举起杯子,笑视慧梅,说:“请!”慧梅嫣然一笑,轻举杯,浅入唇,只算是尝了一下,却用明亮而多情的眼睛望着丈夫将满盅酒一口喝尽,赶快又替他斟满一盅。时中笑着问道:

“太太,你今晚怎么想起来陪我饮酒?这可是咱俩成亲以来的第一遭呀!”

“我听说你今日下午心中不快,所以亲自准备几样小菜,两壶黄酒,替官人解闷。”

“啊,你是为着这个!”袁时中心中说,故意问道,“我有什么心中不快?”

慧梅笑道:“你还瞒我?我听说闯王杀了你的一个乡亲老王,他是你老营中的一个头目,你也受了责备,不是么?”

袁时中又饮了一满杯,自己斟上,神情十分坦然,笑着说:“嗨,我没有想到,咱俩是恩爱夫妻,心连着心,每夜同枕共被,在枕上无话不谈,你竟然到如今还不明白我这个人!”吃了一口炒肉片,喝下去一口酒,他接着说:“我是忠心耿耿拥戴闯王,随闯王建功立业。可恨的是,我部下竟然有人跟我不是一样想法,还想过草寇生活,酒后有怨言,对闯王大大不敬。闯王斩了老王是应该的,不斩几个人不能够压住邪气。闯王今日一动怒,我的事儿就好办了。从明日起,我要通令全营:凡敢对大元帅和老府口出怨言的,轻则责打,重则砍头,绝不姑息!哼,我不信有谁的野性子我驯不熟!”

慧梅见丈夫对闯王一片忠心,感动得涌出泪花,在心里说:“唉,不枉我嫁给了他!”她用筷子夹了一段焦炸八块的鸡大腿沾了点椒麻盐,送到丈夫面前的醋水碟里,动情地说:

“你倘若肯这样,闯王一定会高兴的。”

夫妻俩边谈边吃,十分融洽。慧梅频频敬酒,暗中抱歉过去自己不该对丈夫冷冷淡淡。袁时中吃了一阵酒后,从怀中掏出来刘玉尺拟的文稿,递到她面前说:

“你在闯王老营读过书,识文断字。请你看看这篇稿子行不行。”

慧梅不知是什么稿子,接在手中,从头到尾念了一遍,不禁叫道:

“我的天,这唱词儿编得真好!是你编的?”

“是我命刘军师起的稿子,我又帮他推敲推敲。你看行么?”

慧梅心中十分赞赏,但是她没有说话,只是脸上挂着快活而激动的微笑,用光彩照人的眼睛看着他,轻轻地点了点头,首饰上的小银铃随着点头发出十分悦耳的微响。这笑容,这眼神,这热烈而含蓄的点头不语,只有一个年轻妻子独对着心爱的丈夫时才有。当她不自持地注视着丈夫的眼睛时,她想着明天上午一定要去看高夫人,将时中的这一片忠心说给她听。

袁时中将凳子移到妻子身边,凑近她的脸问道:“你看,有什么地方写得不够?那些写闯王的出身和行事的地方有没有写得不对的?”

慧梅重新细看稿子,同时用肩膀抗他一下,暗中推开从背后搂在她腰中的一只手,悄声说:“帐外有人!”当那只强壮的胳膊和大手从她的腰间缩走后,她又说:“你快吃酒吧,再不吃就冷了。”

袁时中问道:“有没有要修改的地方?”

慧梅笑望着丈夫,轻轻摇头,将稿子还给他。虽然她知道稿子中提到的有些事并不实在,但是她没有说话。例如:稿子里写闯王生下时有红光照屋,她就从未听说过。关于闯王母亲梦见穿黄衣人进屋,惊醒后生下闯王的事儿,她知道原来军中只说闯王父亲到米脂县一座也叫作华山的小山上庙中求子,生下闯王,所以闯王的乳名叫华来儿,讹成黄来儿,又附会成黄衣人进屋生闯王。关于荥阳大会的事儿,也是捕风捉影的话;所传闯王在会议中说的话全是虚的。但慧梅像老府的众多将士一样,十分爱戴闯王,所以凡是颂扬闯王的传说都不辟谣,反而热心传播,久而久之,连他们自己也相信了。她现在对袁时中拿给她看的稿子,只关心颂扬得是否到家,其他全不在意。她多情地望着丈夫,赞叹说:

“这稿子写得真好!”

“只要你说不错,我明日一早就去找牛先生和宋军师,请他们二位过目。倘若他们二位也认可,我就下令咱们小袁营中的刻字匠火速刻版板。”

“要印出来张贴么?”

“何止张贴!我要下令小袁营三万将士每日念三遍,不许忘记一个字儿。我要全体将士从今往后,心中只有一个人,就是闯王;心中只有一件事,就是保闯王打天下。”

慧梅呆呆地凝视丈夫,眼睛里又一次涌出来激动的泪花,在心里叹息说:“我的天,他是多么好啊!”她很想站起来扑进丈夫怀里,同他搂抱一起,亲他的脸,亲他的浓眉,亲他的手,也让丈夫尽情地搂她,亲她。同时她更加后悔过去那些日子对丈夫那样冷淡,不禁滚下了两珠热泪。

袁时中看出刘玉尺的妙计已经在慧梅身上成功。他发现妻子过去的矜持已被一股热情和妩媚所取代,这热情和妩媚是如此不可抗拒,使他简直不能自持。他在心里说:“我脱离闯营时,非把她活着带走不可!”

帐帘外轻咳一声,吕二婶笑眯眯地进来,问道:“酒还用么?时光不早,姑爷忙了一整天,该安歇了。”

袁时中巴不得赶快就寝,说道:“快把酒菜拿走吧,我明日一早还有事哩。”

慧梅帮吕二婶收拾完小方桌后,俯身去打开绣被,一股薰香散出。袁时中忽然不能忍耐,吹灭蜡烛,将慧梅搂到怀里。在往日,慧梅会推他一下,接着是低下头去,没有别的反应。而今晚她一反常态,紧紧地偎依着他,将半边脸颊贴在他的胸前。时中狂热地吻她几下,小声问道:

“倘若我日后离开老府,到处打仗,你肯跟随我么?”

“夫妻本应该双栖双飞,你这话何必问我?”

“我把你当成了心尖肉,害怕你有时会不肯跟随我去。”

“瞎说!为闯王打江山,你纵然走到天涯海角,出生入死,我永远同你一道!”

袁时中不由得叹息一声,又吻了一下妻子。慧梅悄声说:“让我取掉首饰。这小银铃一动就响!”她取掉首饰,放在枕边,破天荒地替丈夫解外衣纽扣。袁时中抚摸着她的肩膀,悄声说:

“我今晚才知道你真爱我!”他又搂住了她。

慧梅忽然停住,默然片刻,情绪紧张地说:“官人,你莫搂我。我有一句体己话,体己话……”

袁时中疑是老府中有人说他的坏话,情绪也紧张起来,催她快点说出。她忽然紧搂住丈夫的脖子,嘴唇凑近他的耳朵,轻微颤抖地悄声说:

“我,我,我有……有喜啦。”

袁时中猛地将她抱起来,快活地小声问道:“真的?真的?可是真的?”

“你莫嚷,近处有女兵巡逻!”

扒城之后,闯、曹大军又有五天停在商丘未动,继续向附近各州县催征粮草,以备大军长围开封之需。而在这几天之内,袁时中和小袁营突然被数十万大军所注目,变成了拥戴闯王的榜样,尤其获得李自成的欢心和倚信。当然,曹操和吉珪对袁时中的忠诚并不相信,抱着冷眼旁观的态度,等着看笑话。李岩兄弟也有怀疑,甚至刘宗敏和李过也感觉袁时中不是个正派人,但是没有人肯对闯王明言,纵然有些看法,也不好在闯王面前说出没有把柄的二话。

刘玉尺写的那篇稿子,以袁时中亲自编写的名义,请牛、宋看过,略有增饰,又由宋献策呈请闯王审阅,然后迅速地仿照民间流行式样刻成木版,印成小书。袁时中传下口谕,集中许多随军眷属,边印刷边叠成小本,用针线缝好,切了毛边,散发各哨头目,由文书教给士兵背诵。绝大多数士兵是文盲,都得死背口歌,背好的有奖励,不用心的受斥责。还没离开商丘城外,在小袁营中已经出现了背诵《将士必读》的热潮。老府将士是闯王的嫡系人马,又多系陕西人,纷纷向小袁营索讨此书,争相传诵。曹操为着敷衍一下,也当着闯王面嘱咐袁时中:“小袁啊,你印的那个小本儿编得很好,可得赶快给我曹营几千本。你给老府将士不给我曹营将士,这样偏心我可不答应!”

时中欠身笑着说:“眼下赶印不及,所以没有恭送宝帐。日内定当送上,不敢有误。”

曹操又说:“你只要记在心上就好。你夫人是大元帅的养女,就跟我的侄女儿一般。我曹营人马众多,你不送给我几千本,我不但要责备你,见了我侄女儿的时候,也少不得要数说几句。”

这后一句话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但直到后来袁时中叛变逃走,他没有再提过这件事儿。

袁时中一边下令全营将士背熟《将士必读》,一边陆续处分了十几个头目和士兵,因为他们在人前说出了对闯王不敬的话。有一个小头目,绰号叫松话篓子。一次,当有人说李闯王有帝王之分,几年后要称万岁时,他眨眨眼睛,说:“人只能活几十岁,上百岁的极少,千岁万岁都是空话。”随即有人将他的松话禀报袁时中,打了他五十皮鞭,又将他插箭游营。一时小袁营中人人小心,生怕无意中说了错话,横祸飞身。但是人们心中并不恨袁时中,倒是同情他在闯王和老府大将们的威势之下不得不然。

离开商丘之前,袁时中不但真正成了李自成的心腹爱将,也真正受到了“乘龙快婿”的看待。为着他的骑兵不多,李自成赐给他五百匹战马,另外给他几百副盔甲、二百张好弓、五十件火器。向开封进兵前夕,李自成叫他和刘玉尺参与密议,散会后又单独留下他深谈很久。看见他如此忠于闯王,如此得闯王欢心,慧梅心中感到幸福和骄傲。从商丘出发以后,每到宿营时,便有一股神秘力量促使她赶快脱去戎装,洗去征尘,重梳云鬟。往往,袁时中或去老府议事,或在本营中同众将议事,她就坐在红烛下默默等候,时中不回来她不就寝;有一晚,她一直等到三更以后。

尽管袁时中已经得到了李自成的宠信,但是丝毫没有改变他脱离闯王的决心。大军一天天向开封走近,而他要率部逃走的日子也一天天地临近。

闯、曹大军的主力由宁陵、睢州,经杞县到陈留停下;偏师略向西北,到兰阳西南停下,与到达陈留的主力汇合。经过睢州时,小袁营奉命留下三千步兵纠合百姓扒城。刘玉尺为部署扒城事在睢州停了一天。

因杞县城和通许城都要拆毁,袁时中又向闯王请求将拆毁两城的任务也交给小袁营,好使大军休息。李自成欣然同意。闯、曹大军在陈留和兰阳一带休息,收割麦子,停了四天。而杞县和通许两城,在第四天也全部拆毁了。这天中午,袁时中应召去陈留县境谒见闯王,禀报扒城和征集粮草情况。闯王听了,十分满意,特别赏了一千两银子慰劳小袁营将士,并命他将全营开赴朱仙镇西北,离开封城十五里处驻扎。袁时中当即请求:小袁营将士一则连日扒城疲劳,二则尚有上千石粮食散在乡间,不曾归拢,需要在杞县多留一天或两天。李自成点头说:“既然这样,你的小袁营就在杞县停留两天好啦,限定大后天黄昏前,开到开封城外安营扎寨,不可耽搁。”

袁时中起立躬身回答:“谨遵不误!”

他留在闯王老营吃晚饭,又见了高夫人。高夫人说:

“听说你们小夫妻十分和睦恩爱,我同闯王都很高兴。慧梅不像她慧英姐,在我身边从来不管事,除练兵和打仗外,没有多的心眼儿。我有时说她:‘梅呀,你这样一任天真,不学着操心世事,日后别人将你卖啦、吃啦,你还在鼓里坐着!’她说:‘我永远跟着你和慧英姐,学操什么心呀!’我说:‘傻丫头,你终究要嫁人的!’瞧瞧,果然如今已经出嫁了。幸好你待她好,夫妻同心保闯王打天下,我不必再为她挂心了。”高夫人边说边笑,眼睛里似有泪光。

袁时中对高夫人说了些慧梅的好话,并说他绝不会亏待慧梅,使高夫人更觉宽慰。

闯王的大军先走,老营二更开拔。袁时中送走闯王和高夫人以后,才动身驰回杞县。刘玉尺和朱成矩等都在他的老营。他先同他们见面,匆匆地说明情况。刘静逸因一直对玉尺不满,向时中问道:

“军师妙算如神,我不敢有何话说。只是,我军脱离闯王之后,有何稳着可走?”

袁时中说:“我想第一步先到豫皖交界处静观大势,再作道理。”

刘静逸尖刻地说:“当日有人要将军向闯王求亲,以为绝妙上策。今日我军背叛而去,对太太如何安置?”

袁时中说:“决计将她带走。”

刘静逸又问:“她原是闯王与高夫人养女,情逾骨肉。她若不肯背叛闯王,将军如何是好?”

“她近日对我十分体贴,夫妻一心,必会随我同走。”

“不然,不然。太太之所以爱将军,是因为将军誓保闯王。一旦将军背叛闯王,难保不夫妻反目,势如仇敌。”

“这个……”

朱成矩插言:“静逸兄不必担忧。临走时可以骗她一同上路;上路之后,就不由她不一起背叛闯王。”

“不然,不然。据我看,闯王必派大军来追,不免大杀大砍。一旦闯兵追到,发生混战,太太内应,如何是好?”

时中说:“她同我情重如山,料想她不会背叛自己丈夫。”

“我看不然……”刘静逸冷笑,他风闻慧梅原来心中另外有人,实不想嫁给时中,但是他不能说出,只好接着说,“纵然太太不肯背叛将军,她身边的四五百男女亲军都愿为闯王效死,不由太太做主,到那时如何对付?”

袁时中:“这个……”

刘玉尺冷冷地说:“到万不得已时,只有采取壮士断腕一着,有何难哉!”

刘静逸也冷冷地说:“未必有那么干脆!”

袁时中不愿他两个争吵起来,赶快摆手说:“快四更了,各自快去就寝,明日再议好啦。”

他正怀着不愉快的心情往慧梅住处走去,刘玉尺从背后追来,小声说:

“请将军在太太面前一如平日,千万不要露出一点形迹。”

时中点点头,说道:“万一她……我可是不忍心啊!”

“到时再说。从今夜到明天,将军要百般待她好,使她不会有半点儿疑心。我军不必在杞县停留两天,明晚就走,方能出闯王不意。”

“我明白。我明白。”

“还有,那个邵时信是个乖觉人,明晚临走前要设法瞒着太太将他除掉。”

“好,剪去太太的身边羽翼!”

“请将军对日后诸事放心。睢州唐老爷同丁督师有乡谊,原是世交,他愿意尽力见督师为将军说项。”

“你在睢州部署扒城时同他谈过此事?”

“谈过。”

“何不对我早说?”

“早说无益。”

“啊,你真周密!”

慧梅住的地方是杞县城内一家乡绅的宅子。二更过后,慧梅催吕二婶回厢房休息,她独自继续等候。三更过了,她听见远处有马蹄声向近处走来,她正用心谛听,那马蹄声忽然转往别处,渐渐远了,听不见了。她想哭,但没有哭,深深地叹了口气,胡乱想道:在不爱丈夫时她没有尝过等候他的苦恼滋味,如今真心爱他,反而这般地尝受苦恼,夫妻间的事儿就这么没有道理!

又一支蜡烛燃尽,她又换了一支。实在困倦,支持不住,但不肯单独上床,只好靠在椅背上闭目栽盹。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她同袁时中并马而行,人马前呼后拥,说是奉命出征。她正在马上观望风景,忽被吕二婶叫醒。她刚睁开睡眼,便听见袁时中已经走进二门,正向上房走来。吕二婶迅速退出,替他掀开门帘。慧梅喜不自胜,赶快到门口迎接。也许由于她太爱时中,竟像初恋人久别重逢,心头怦怦地跳了起来。

袁时中一进上房,忍不住就去抱她。慧梅怕被吕二婶从帘外看见,一回身躲开了丈夫的手,还报他的是含着笑意的、深情而幸福的眼波。时中狂热地向她扑去,她又躲开,走向红烛。她的脚步,她的体态,是那么矫健而轻盈。当丈夫又追上她时,她忽然吹灭红烛,低头不动,一任丈夫搂抱,百般温存。时中将她抱进里间,边走边悄声问道:

“你今晚打扮得真美,简直要我的命。你近来为什么喜欢打扮?”

“你快放下我。放下我我对你说。”时中将她放下后,她偎依在丈夫胸前,接着悄声说道,“官人,有两句古话,我记得下一句,上一句忘记了。”

“什么古话?”

“女为悦己者容。”

“啊,上一句是‘士为知己者死’。”袁时中明白慧梅的用意,接着说,“拿我来说,闯王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就应该不惜粉身碎骨为他尽忠。”

慧梅举手抚摸着丈夫的脸颊,说道:“啊,官人,你的记性真好!”

时中趁机试探:“你会不会一辈子像这样爱我?”

“你为什么这样问我?真奇怪!”

时中遮掩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着女人的心常常是靠不住的。”

慧梅生气地说:“瞎说!只有男人善变,岂是女人善变!我既嫁给你,就是你的人,死了也是你袁家的鬼。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何况你是闯王的爱将,誓死拥戴闯王!”

第二天清晨,慧梅尚在熟睡,袁时中为着部署军事,没有惊动她,悄悄地起床了。他走了几步,转回来站在床前,重新看看慧梅的脸孔和蓬松的头发,俯身向她脸上吻了一下,心里说:

“只要你跟我一心,随我逃走,我就不会狠心对你!”

这天,袁时中继续派人向移驻开封附近的老府运送征集来的粮食和草料,暗中将他的三万人马调集到杞县附近,将一切应变方略都同几个最亲信的谋士和将领周密准备。到了下午,邵时信觉察出小袁营的人马不像是准备往朱仙镇开拔,但是没料到会有叛变。黄昏时候,他觉得情况更可怀疑,小袁营似将有背叛行事,赶快去见慧梅。一进慧梅的住宅二门,看见袁时中笑嘻嘻地出来,慧梅也是满面喜气,送他到帘子外边。他趁时中没有看见他,将身子一闪,躲进女兵房中。他不去向慧梅报告他的疑心了。

晚饭以后,袁时中派他的亲信中军来告诉慧梅,从速准备,二更起程,全营离开杞县。慧梅心中兴奋,问道:

“不是原定后天方去开封城外么?”

中军恭敬地回答:“回太太,大元帅传下紧急口谕,说是有意外军情,命我们小袁营暂不前往开封,火速整装待命。”

慧梅心中狐疑,但是绝未想到小袁营将要叛逃。她一边下令火速准备,一边派人将邵时信找来。时信因军师刘玉尺派人叫他,正待前去,忽闻慧梅呼唤,便先来询问何事。慧梅说:“邵哥,忽然军情紧急,不知何事。你就留在我身边,以便随时商量。”

“可是刘军师唤我前去,不知有何吩咐。”

“啊,你去吧。”等邵时信走出二门,慧梅又将他唤回,说,“你哪儿也不要去,管他军师不军师!”

当“小闯营”男女将士一切准备停当时,袁时中匆匆进来,将慧梅叫进卧室,从怀中取出闯王的火急手谕,递给慧梅。慧梅看是闯王字迹,上写道:

大元帅手谕:顷得确报,丁启睿纠集杨文岳、左良玉共约十余万人马,奔救开封。令仰袁时中接到此手谕后,即刻率领全营三万将士,火速驰赴陈州附近堵御。如不能拦阻敌军,可退至豫皖交界,然后从侧背牵制。本大元帅将另派大军,迎头痛击,予以全歼。切切凛遵勿误!

慧梅兴奋地问道:“何时出发?”

“即刻出发。”

慧梅向窗外吩咐:“传我将令,男女将士整队,随大军迎剿官军!”

袁时中说:“倘若你觉着身子不好,可率领你的男女将士暂回老府,不必随我作战。”

慧梅一愣,说道:“什么话,遇打仗时我怎好同你分开!”

时中说:“你同我一起也好。我已派两千名精兵,步骑都有,随你‘小闯营’前后护卫,纵然发生混战,可保你万无一失。”

“哼,我在战场上不是个纸糊的女将!”

一更以后,小袁营三万大军将慧梅的“小闯营”裹在中间,匆匆地向东南出发了。

邵时信终觉不能放心,留下一个亲兵藏在杞县城内,乔装难民,在他的衣服里缝了一个字条,对他说:

“大军走后,你赶快奔往朱仙镇一带,找到老府,将衣中的字条儿呈给闯王!”


[1]文王神课——旧日流行的卜卦方法的一种。按照《易经》卜卦方法,用三个铜钱代替蓍草。

[2]《尚书》——“诞膺天命”出自《尚书·武成》。

[3]九五——指帝王之位。

[4]刍狗——用草扎的狗,祭鬼神时作牺牲。

[5]更始——东汉南阳人刘玄,在王莽末年被绿林、新市、平林诸起义军拥戴称帝,年号更始,世称更始帝,后被赤眉军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