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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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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初三,左良玉前脚刚走,刘宗敏后脚就进了襄阳。进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命张鼐从火器营中选一批有经验的士兵,由知情百姓带路,去清除左军埋下的地雷,以便迎接主力部队的到来。从当天傍晚到初四上午,各营人马陆续抵达。李自成于初四下午召集会议,决定大军稍作休整,就继续向南进军,同时占领谷城、光化、宜城、枣阳等襄阳周边县城。十天后,义军攻克荆门;又过两天,抵达荆州。明惠王朱常润、偏沅巡抚陈睿谟及文武官员早于多日前已相率潜逃。荆州士民焚香竖旗,迎接义军入城。接着,义军开始向承天进军。尽管承天驻有相当的兵力,并有巡抚、巡按坐镇,但在义军猛烈的攻势和百姓的配合下,很快就失守。二十八日,义军先破显陵,焚毁了享殿;除夕进抵承天城下,正月初一破城而入,在凯歌声中迎来了新的一年。湖广巡抚宋一鹤在家中自缢。巡按李振声、钦天监博士杨永裕、总兵钱中选投降。李自成随即下令将承天府改名为扬武州。

大军在扬武州热闹了几天。闯营、罗营和革左五营的将领们相互拜年、宴请。直到大年初四,李自成才开会部署下一步作战计划。春节期间,李自成与牛、宋等又曾一度密议,认为在汝宁时策划的将回革等与联军主力紧紧拴在一起的办法并不好,不但徒然引起对方的疑虑和不满,还使他们与曹操越走越近,增加了将来解决问题的难度;不如满足他们在外独当一面的要求,既可将他们与曹营隔开,也可借此看看他们对李自成是否忠诚。

会议开始后,李自成先说道:“自攻克襄阳以来,整整一个月过去了。这一个月,大家都很辛苦,也很快活。义军所向,就像俗话说的:摧枯拉朽。我们还没有到荆州,朱常润和陈睿谟就先跑了,听说已经滚到湘潭。我们来承天,宋一鹤想顽抗,可是老百姓打开了西关城门,他只好上吊死了。明朝的王气已经死灭。这里已经不是什么承天府,而是我们义军耀武扬威的扬武州了!”

会场上出现了笑声和私语声。看着众人兴奋的表情,李自成继续说道:“我们在这里迎来了吉祥的羊年。今后我们将不再说什么崇祯十六年。我们只知道今年是癸未年,是吉祥的羊年、三阳开泰的羊年。今年义军一定会有更多的胜利、更多的喜事、更多的吉祥!”

废弃崇祯年号、改用干支纪年是一件大事。本来此事应当在建号称王时一并宣布,但李自成觉得既然并没有提出自己的新年号,不妨在此时若不经意地先把干支纪年的事提出来,就此看看大家特别是罗汝才的反应。

众人的情绪果然格外高涨,而罗汝才则于刹那间显得惶惑。他一直关注着李自成称王的事,而废弃崇祯年号无疑是称王的先兆。令他不满的是,这样的大事竟未事先与他商量!他竭力装得若无其事,只是与吉珪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忽听李自成向自己说道:

“大将军,你也说几句!”

罗汝才是脑子动得极快的人,他哈哈一笑说:“大元帅刚刚说得非常好,把我老罗心里想说的话都说了。我没有读过书,斗大的字识不了半箩筐;也不懂什么‘鬼味’、‘人味’,但羊年是知道的。今年出生的娃娃都属羊。我们陕西人爱吃的泡馍也属羊。还有我们行军时走的弯弯小道也属羊……”

“还有那卖狗肉的挂一颗头,也属羊。”马守应插了一句,大家都哄笑起来。

李自成见罗汝才把一个严肃的话题扯成笑话,心里很不高兴,对马守应的插话也很反感,但他没有流露出来。等大家笑过之后,他接着自己的话题说道:

“羊年吉祥,但再吉祥的事儿不会自己送上门来。世上没有白吃的果子,要吃果子得动手去摘,有时要跳起来才能摘到,有时还要爬梯子。这几天我们已经休息够了,马上又要打仗了。我们要往东去攻占德安府,往东南去追打左良玉,往南去占领大江南岸的诸多县城。在汝宁时,有几位将军提出自领一军的要求。现在襄阳、荆州、承天都已拿下,下一步我看是可以让各位自领一军、分头进击了。”

李自成的这番话令罗汝才和回革等大感意外,不由得齐齐注视着李自成,等待他说下去。

“我想兵分三路。第一路由大将军统率,贺一龙将军率部配合,直取德安府。攻下德安后,大将军返回襄阳,东边的小县城由贺将军继续攻取。二位意下如何?”

这是一个让罗汝才和贺一龙都感满意的决定,甚至可说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一种安排。他们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决策的最终结果是将曹革二营分开。罗汝才先表态说:

“好!大元帅把攻打德安府的重担交给曹营和革营。我罗汝才虽然没有本事,面子还是要的。十天之内,倘若拿不下德安,我‘罗’字倒着写!”

贺一龙接着说:“大元帅瞧得起我革里眼,我也绝对不辱使命。有曹帅指挥,十天拿不下德安,我提头来见!”

罗革二人铿锵有力的几句话使会场气氛振奋起来,许多将领都想主动请战。宋献策望了李自成一眼,笑道:

“大将军和贺将军的话豪气干云,山人深为敬佩。十天之后,大元帅应该正在讨伐左良玉的途中。我们等着二位的好消息!”

这时大家才猛然悟到进攻左良玉的大仗将由李自成亲自挂帅,不会随便交给别人去指挥,于是都静静地等着李自成继续部署任务。马守应眼看革里眼接了新差遣,从此杂草窝里包黄鳝——出溜啦,可自己还被拴在这里,难道还要跟着一起去打左良玉?他正想要求随曹操一路去攻德安,李自成又开口了:

“第二路由马守应将军率部南下。我这里另拨一万人马,由任继荣将军率领,协同马将军作战。你们可由荆州渡江,先夺取松滋、枝江、石首、监利等县,再南下湘北,打到澧州、常德去!怎么样,马将军,能挑起这副重担么?”

马守应没想到李自成会主动把渡江南下的重任交到自己手上。他非常惊喜。对于任继荣率一万人马联合作战的事,他也没有意见。一则自己只有一万多人马,攻城时如遇对方坚守,多一支劲旅情况会大不一样;二则自己与任继荣是老相识,知道此人易相处,尤其是对自己不可能有什么约束力;三则万一出征不利,责任也不会落在自己一人身上。片刻间这些想法都在他脑中打了个回旋。他没有立刻回答李自成,却望着在座的将领们嘻嘻笑道:

“老哥老弟们,今天我可不是癞蛤蟆爬到称盘里,自称自重。今天是大元帅凭一双慧眼看中了俺老回回,要把这副千斤重担交给我,”他对任继荣眨了一下眼睛,继续说道,“和任老弟。我就算再没能耐,为了报答大元帅的知人之明,也要瘸子踩高跷,硬充一回能。刚才曹哥和革老弟都说了十天攻破德安的话。我要攻打的地方多,不能以十天为期。这么说吧,大元帅,一个月后,”他停下来估算了一下,“不,一个半月后。大家不要笑,我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所以不能乱说一气。一个半月后,我要是不能把这些县城都拿下来,我发誓来世不再做男人,做小脚女人去!”

众人听了这句奇怪的誓言,都禁不住大笑起来。

“老马要做了女人,不是母夜叉,也是母大虫!”

“回哥,就你这副长相,做了女人,可没人敢娶呀!”

李自成也笑了,对马守应说:“行,一个半月后,我等你的捷报!”

马守应自己不笑,又说:“还有一句话,我得先说在前面。这么多县城,我可以一路横扫过去。可是攻下的县城,我可抽不出人去守卫,我手下也没有能当县太爷的人才。”

马守应随便说出的一句老实话,听在李、罗几个关键人物耳里,都同时心中一动。牛金星随即说道:

“马将军不必为此操心。大元帅上膺天命,要取明朝天下而代之;所占府县,自然都要设官理民,抚辑流亡,奖励农耕,将来还要开科取士。凡此建国大计,大元帅都时在心中,也嘱咐我辈预为筹划。先前因为缺少文士,故而官职多所空缺。自上月进入湖广以来,许多官员和举人、秀才弃暗投明,集于大元帅麾下。今后义军所占州县,设官分守决无问题。”

一直没有吱声的吉珪忽然接口道:“启东先生所言极是。大将军与大元帅联营后,也十分重视设官理民。一年多来,时时注意物色、网罗有用人才。马将军只管放心冲杀,攻城掠地后,不愁没有县太爷来守土行政!”

罗汝才见一向说话谨慎的军师在重要时刻能毫不迟疑地挺身出来维护曹营利益,不由大为满意。他给了吉珪一个赞赏的眼神。

李自成听了吉珪的话,心里说:“狗头军师果然跳出来了!”但现在还不到摊牌的时候,所以他决定避过这一话题,直接进入下一个议题。他收起笑容,严肃地扫视众人一眼,说道:

“攻城也好,守城也好,都不要忘了老百姓。我们这次进入湖广,一路势如破竹,靠的都是父老乡亲的帮助。他们为什么那么穷,还要杀猪宰羊、箪酒壶浆地来欢迎义军?为什么不顾生命危险,也要帮我们搭浮桥、掘地雷?因为他们受够了苦,特别是受够了官兵的苦;而只有义军能赶走官兵,将他们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所以他们就要帮义军。现在我们兵分三路。除了征东、征南两路之外,其余人马都随我去打左良玉。不管哪路人马,都要严守纪律,不许扰害老百姓。现在各地流传一句话,说是义军经过像梳子,官军经过像篦子。我们要替百姓折断这把敲骨吸髓的篦子,我们自己也不要做梳子。这样我们才能永远受到百姓拥戴,而有百姓拥戴,我们就能无往而不胜!”

李自成停歇片刻,见大家都聚精会神地望着自己,他又接着说:

“最近,我让林泉写了一篇剿兵安民的檄文,准备以后攻城时张贴出来,让老百姓都知道我们是真正的仁义之师,盼义军就如大旱之盼云霓。林泉,你把檄文给大家念念吧!”

李岩站起来,从袖中取出一张宣纸,说:“这是我遵照大元帅的意思草拟的檄文。因为要让老百姓看懂,所以写得尽量浅显。初稿出来后,启东先生和军师都曾帮同斟酌,又经大元帅亲自过目修改。现在我给大家念一念。”说着,他把宣纸展开,一句一顿地读了一遍——

为剿兵安民事:明朝昏主不仁,宠宦官,重科第,贪税敛,重刑罚,不能救民水火;日罄师旅,掳掠民财,奸人妻女,吸髓剥肤。本营十世务农良善,急兴仁义之师,拯民涂炭。今定襄阳、荆州、承天,已临(某地)。遣牌知会:士民勿得惊惶,各安生理。各营有擅杀良民者全队皆斩。尔民有抱胜长鸣迎我王师,立加重用。其余毋得戎服,玉石难分。

此檄。

“檄文中‘某地’二字是可以变动的,譬如到汉川,就说‘已临汉川’;到黄州,就说‘已临黄州’。”读完后,李岩又说明一句,方始坐下。

李自成说:“大家听明白了吗?中间有一句‘各营有擅杀良民者全队皆斩’,是我亲笔加上的。诸位回营后,务必向各队将领说清楚。军中无戏言。这是我李自成的檄文,我一定说到做到。凡有滥杀无辜者,全队皆斩,绝不轻饶!”

革左等第一次听到李自成用如此严厉的口气强调军纪,心中都不觉一震;但看到闯曹二营的大将都处之泰然,他们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会议结束后,李自成将任继荣单独留下,亲切地问道:

“继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派你去同老回回一起作战?”

任继荣摇摇头,表示不太明白。

“你们这一路,要下的县城虽多,但明军在这一带力量单薄,实际上恶战不多。我派你去,是要你替我看住马守应!”

于是李自成把革左五营前来会师的原因、五个人的不同态度及回革等与曹操的关系都对任继荣作了介绍和分析,接着说道:

“我所以派你去,一来你和他是高闯王时期的熟人,容易相处;二来你这人比较细心,在商洛山那段艰难日子里当过老营总管,近两年协助一功管粮草、辎重,忙一大摊子事,各方关系也都处得很好。再说,真打起仗来,你也不含糊。所以,我想来想去,只有派你去,我才放心!”

任继荣说:“闯王,你的意思我已经明白。我想我要做的大概是这样几件事:一是尽量与老回回处好关系;二是军纪方面要时时提醒他约束部下;三是把握他的动向,防止他像袁时中那样叛逃;四是随时留意他与曹操之间有什么往来。可是,万一他真变了心,我该怎么办?”

“你要随时派人向我报告。我会根据那时发生的情况作出决断!”

正月初四的会议之后,各营都忙于出征前的各种准备工作。罗汝才和贺一龙因为立下了十天攻克德安府的誓言,所以初五就出发了。任继荣在与李自成谈话后,就来到马守应营中商量联合作战的方案。两人谈得十分投合,初六清早也各率所部出发了。李自成将征东、征南的两支队伍送走后,于初七方率大军离开承天。在初五、初六两天中,他分批接见了新降的以巡按李振声、钦天监博士杨永裕为首的明朝官吏、一些举人、秀才和乡绅父老的代表。当他获知李振声系米脂县人且与自己同宗时,亲切地说:“以后我要呼你大哥了。”在举人、秀才中,引起他注意的是一位名叫顾君恩的秀才。此人不但口齿便捷,而且颇有见解,于是他当即决定将他留在帐下,随军出征。

大军一路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经过的县城官吏不是投降就是逃跑。十五日,李自成顺利进入汉川。正值元宵,作为行辕的县衙门内多挂了几盏灯笼。由于牛金星已带着一批新降的官吏和举人、秀才先返襄阳,李自成便将宋献策、李岩和几员大将邀到行辕来一起吃汤圆,同时商量下一步进击左良玉的方案。大家刚刚坐下,忽报曹营信差驰马来到。李自成说:

“传他进来吧!”

来人进屋向李自成磕头后,从怀中取出罗汝才的信件双手递上。李自成一面拆信,一面问道:

“你从哪里来?”

“德安府。”

“大将军哪天破的德安?”

“前天。”

在座的将领们不由得都算了一下:从初四开会到十三破城,刚好十天!李自成心里也算了一下,随后打开信来阅读。信写得文绉绉,一望而知出于吉珪之手,内容都是关于攻克德安的经过,还特别提到两营的军纪严明,因而深受百姓欢迎。李自成读罢,心里并不愉快,但是他装出很高兴的表情,对来人说:

“好!好!曹贺两营的将士们辛苦了!等我回襄阳后,要对这次破德安的有功将士论功行赏。今天你也辛苦了,快随李强去外面厢房吃汤圆、领赏金。明天我会让你带一封信回去交给大将军。”

来人随李强退出后,郝摇旗一拍大腿说:“神了!曹操说十天拿下德安,果然一天不多,一天不少,恰好就是十天进了德安城!”

袁宗第笑道:“这下老革的头也保住了。”

别的将领们听了也是或称奇或附和,但宋献策、刘宗敏、李过三人只是微笑,没有插话。他们都知道李自成要在襄阳建国称王前解决曹操问题,因此并不乐见曹营又立新功;如果曹贺未能按期攻克德安,李自成或许反而会比较高兴。正在众将领纷纷议论之际,李自成岔开了话题:

“二虎呢?来,坐近一点,谈谈左良玉的情况吧!”

一句话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家的目标上来。众人都把目光转向刘体纯。刘体纯端着汤圆碗从后面的桌子挪到前面来。他派出的探子赶在左良玉之前就进了武昌城,对于二十多天来武昌发生的大大小小事情都已探知个八九不离十。未说之前,他先感叹一声:

“咳,我看左军活脱就是疯了,难怪老百姓一谈左军就恨得咬牙切齿。这回可好,左良玉的部下把王扬基的千金小姐也掳走了,他本人把贺逢圣也得罪了!”

“什么?左军抢了王扬基的女儿?”宋献策说,“王扬基是道台。左良玉要进武昌,须得与他打交道才行。”

“正是这话。”刘体纯说,“左军于上月二十日抵达汉口后,居民都逃光了。左良玉就派人给王扬基送去一封信,表示愿意驻兵武昌,扼守险要,要求当地供给军饷。武昌士民都很疑惧。但王扬基还是带着劳军的钱物亲去汉口见左良玉,答应左军驻屯金沙洲,并说好会派人过江迎接、引导。谁知王扬基告辞不久,左军就开始自行渡江,一过江就四处劫掠。恰好王扬基的老婆带着儿女去汉口东边的老家阳逻,路上碰到左军,随身带的东西都遭抢劫,连女儿也被掳走。王扬基又气又急,赶紧去找左良玉。左良玉下令在全军搜索,好不容易才找回来。”

大家听了都忍不住笑。袁宗第说:“只怕掳去的时候是黄花闺女,找回来时已经不是……”

“那还用说,肯定被轮奸了!”李过说。

李自成听着他们议论,自己没有说话。他想起了左良玉的女儿,那是前年首攻南阳前,被他设计弄到闯营来的。他心里说:我可没有亏待左小姐;等返回襄阳后,就让王四同她成亲吧!这时只听宋献策又问:

“刚才你说左良玉得罪了贺逢圣,是怎么回事儿?”

刘体纯正要回答,刘宗敏先插话问道:“贺逢圣这名字有点儿熟,他是个什么官?”

宋献策说:“他是江夏人,万历进士。当年湖广建魏忠贤生祠,魏阉听说上梁文出自贺逢圣之手,高兴地亲自登门致谢。贺逢圣却说这是别人借他名义写的,乃是一种‘陋习’。魏阉一怒之下,第二天就将他革了职。”

“这么看来,此人还有点骨气。”

听着宋献策和刘宗敏的对话,坐在宋献策下首的李岩心里似乎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虽然参加起义已经两年,过去的一切如他自己所说,“譬如昨日死”;但骤然听人提到“魏阉”,他还是会联想到当年曾拍魏忠贤马屁的父亲李精白,脸上不由一阵热辣辣的。幸好烛光下大家的脸色都偏红,所以他的表情并未引起别人注意。

宋献策接着说:“崇祯即位后他才复官,后来升得很快,做过礼部尚书、内阁辅臣,又是太子太保、文渊阁大学士,人称‘贺相国’。据说他为官比较清廉,去年才告老还乡,回到武昌。”

刘宗敏说:“原来是个大官,怪道我听着十分耳熟。”

李自成自从决定在襄阳称王建国,就一直希望能招降几个有清望而无劣迹的明朝大官,使未来的政府构成既有效能又比较体面,所以听了宋献策对贺逢圣的介绍,心里不由一动。他对刘体纯说:

“二虎,接着说,左良玉怎么得罪贺逢圣了?”

“左良玉到武昌后,先去见楚王,说:‘请殿下发给我十万人的兵饷,我誓死为王守住武昌城,保殿下高枕无忧!’……”

“吹牛!”郝摇旗骂道。

“既是吹牛,更是骗钱!”袁宗第说。

“别打岔,听二虎说下去!”刘宗敏说。

“谁知楚王同洛阳的福王一样,是个一毛不拔的主。他听了左良玉要他出钱的话后,一言不发,后来竟闭起眼睛睡着了。左良玉出了王府,就不再约束部下。于是士兵们到处抢劫、强奸,武昌城人心惶乱,一片恐怖。这时贺逢圣就去见左良玉,当面问他:‘你这次是奉圣旨来的吗?’左良玉说:‘不是。’贺逢圣说:‘陵寝重要,你应该先守承天,省会放在其次。’左良玉说:‘承天不让我进城。’贺逢圣又说:‘敌兵从北边来,你不守江北,跑到江南来做什么?’左良玉说:‘汉口百姓都跑光了,军队不能饿肚皮,只好过江来就食。’贺逢圣问:‘你打算在这里驻多久?’左良玉说:‘我要在这里养精蓄锐,准备打仗。’这是十二月下旬的事。正月初一,贺逢圣又去见左良玉,竟遭到守门卫兵的阻拦。贺老头一怒之下,推开卫兵,直闯进去。左良玉不得已,来到大堂请他上座。他不坐,指着左良玉说:‘如果你还是大明天子的臣下,请管住你那群兵丁,好自为之!’说罢头也不回就走了出来。”

李自成听到这里,说道:“你的探子在江南把人家两个人怎么说话都探得一清二楚。左良玉也有很多探子在江北,我们的动静必定也会很快报到他那里。左良玉准备怎样防守武昌,你打探清楚了么?”

刘体纯说:“现在还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部署。不过武昌城濒临大江,只须在江边安置大炮、弓弩、火铳,我们要从汉阳过江就很难。除非绕到上游,另找地方渡江,而后从陆上进攻,才能攻克武昌。”

李自成因晚上一直未见李岩说话,便转向李岩问道:“林泉,你看我们应该怎样进攻武昌?”

李岩还在想着当年各地替魏忠贤建生祠的事,想到父亲的污点,心里隐隐作痛。忽然听到李自成的问话,他才回过神来,欠一欠身说道:

“武昌位于汉水的入江口。江面浩瀚,波高浪急。武昌城倚蛇山而建,居高临下,控扼大江,形势十分险要,所谓‘天堑’,莫此为最。倘由汉阳强渡,则诚如德洁所言,殊为不易。然而奇怪的是,目前我军距汉阳仅两天路程,而左军竟无特别的防卫措施,此事不合常理,颇为蹊跷。难道左良玉并不打算固守武昌?所以我想,现在务须继续打探左军动向;同时应当准备大量船只;还要雇一批船工来划船。倘若左军决计凭险固守,则我们的将士还要抓紧训练。盖义军来自北方,多数人都不识水性,更无水战经验。”

李自成听了这番话,一面点头,一面向宋献策望去。宋献策却向刘体纯问道:

“左军离开襄阳时,夺了许多民船。这些船用来在汉口武昌之间分批摆渡人马则可,倘若左军要弃守武昌,沿江东下,则势必还要抢夺更多的船只。你看江边可有什么异常情况?”

刘体纯说:“我也想到这一层,不过目前左军还没有大动作。上个月当左军在岸上大肆抢劫时,有不少殷实人家携带钱粮跑到自家船上躲避;许多没有船的小民也携家带口托人情躲到一些运粮的大船上。这些船都在离左军远远的地方停泊。船上也有我们的探子,一有动静就会报到我这里来。”

大家又商量了一会儿,决定明日大军休息一天,后天继续向汉阳进发。

从李自成行辕出来,李岩带着几个亲兵和仆人回到临时住处。这是汉川一个劣绅的私家花园,不大,却颇幽静。这次他的部队由李侔率领留在襄阳协助田见秀守城,红娘子也带着小儿留在襄阳。他除了亲兵和仆人外,几乎是只身随军出征,在李自成身边干着类似赞画的差事;所以一路上别的武将都随自己的队伍住在军营大帐中,而他则同宋献策一样,常被安排在民宅中歇息。

今夜不知为什么,他辗转难以入眠,于是干脆披上一件皮袍,信步来到花园中。但见鹅卵石的小径上月华如水。微风过处,飘来一阵腊梅花香。汉川虽在江北,却似乎已经透出早春的气息。李岩不觉想念起可爱的妻子和未满周岁的小儿,不知今夜他们如何消遣?他又想到两年来生活的巨变,明白自己虽然起义了,而且对闯王的事业忠心耿耿,但旧有的生活环境、生活习惯、生活情调仍深深地刻在记忆中,自己的性格、观念也绝非一朝一夕就能改变。尽管他经常提醒自己要和光同尘,而终究还是落落寡合。即使与牛金星这位同科举人相处,对方的热衷与自己的淡泊也有形无形地带来一种隔阂。又如今天听人提到魏忠贤,心中竟还会有刺痛之感,也说明往事留下的阴影依然挥之不去。他又想到李自成。他并不相信宋献策的《谶记》,但从李自成的种种言行作为,他确信他是目前唯一可以解民倒悬、与民更始的一代新君。就拿这次进军湖广来说,李自成让他起草檄文,又特别强调军纪,强调不许扰民,都令他由衷赞佩。只是在夺取天下的宏谋远虑上,他觉得李自成还有所欠缺。在对待曹操和回革等他路义军方面,也缺少宽阔的胸襟。特别是通过几次会议,他敏感地察觉李曹两人表面热火下的虚情假意,联想到红娘子描述的杆子中黑吃黑的情形,更对可能发生的火并感到忧虑。

他在花园中徘徊许久,思绪纷繁,竟无端地忆起王粲南依刘表时作的《登楼赋》,边走边在心中默诵。念到末句“夜参半而不寐兮,怅盘桓以反侧”时,他忽然有一种作诗的冲动,于是回到房中。自从来到闯营,戎马倥偬,他几乎不再写诗,所以一些雅致的花笺都没有带在身边。这时只好随便取张毛边纸,一面吟哦一面用小楷行书写出一首七律。落款时想起李自成说的今后不再用崇祯年号的话,便写下“昭阳协洽元夕李岩未是草”一行字。按照《尔雅》的解释,“昭阳协洽”即指癸未。写完后,他拿起纸来,就着烛光又长吟一遍——

二载随军底事忙?

更无灯市供徜徉。

清辉伴影萌诗境,

暖意将春上画堂。

空穴来风终落落,

异乡看月转茫茫。

梦回不尽登楼感,

犹幸依刘莫自伤。

昭阳协洽元夕李岩未是草

他本想回襄阳后即可将此诗交李侔一阅,可是长吟之下突然察觉尾联用典十分不妥。把自身的投奔李自成比为王粲依附刘表,非但不伦不类,甚且触犯大忌。“我真糊涂!”他自责了一句,又下意识地望望窗外,随即拿起墨迹未干的诗稿就着蜡烛烧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