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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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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节后的第二天傍晚,刘体纯就接到新的探报,说是左军正在大江两岸狂搜乱抢各种民船,准备逃窜。十七日,义军从汉川出发;十八日攻占汉阳。李自成随即和宋献策、刘宗敏、李岩等骑马来到江边,看见对岸满载左军的大大小小船只正纷纷起航东下。十九日,义军开始渡江。不料当天北风劲吹,江中波涛汹涌。由于较大的民船已被左军夺走,义军征集来的大都是小船,而每只船上载的兵士又过多,因此未到江心已连续出现翻沉事故。北方来的将士不习水性,一时都慌乱起来。李自成和宋献策乘坐的船只也是随浪颠簸,险象环生。这样,李自成立即下令船队返航。上岸后,他召集大将们商议。大家认为左良玉已仓惶东逃,武昌对襄阳已不可能构成威胁,既然渡江有困难,不如暂时先放一放。这样,义军第二天就转向云梦一带进发,于二月初五返抵襄阳;而罗汝才也于二月初四由德安返襄。

今天是三月初五,转眼之间,一个月过去了。返回襄阳以来,李自成最操心的就是建国称王的事。为了长期立足,义军一面取消明朝政府的横征暴敛,继续推行“三年免征”的政策;一面为贫苦农民提供种子和耕牛,恢复生产。此外李自成还接受李岩的建议,利用没收的明朝宗室和一些官僚劣绅的土地以及无主荒地实行屯田,以满足部分军需。在忙这些事务的同时,一件极机密的工作也在抓紧进行,这就是要为铲除罗汝才做种种准备。对于李自成称王之事,罗汝才的态度始终暧昧;他又总是在地方官的派遣上纠缠什么四六分成,这就使李自成愈来愈感到他是横堵在前进路上的一块石头,非搬走不可。今天他又一次把牛、宋、刘宗敏、李过和高一功召来商量此事。

李自成住在原来的襄王府中。因为他目前的称号仍是“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所以大门正中就悬了一块蓝底金字的门匾,上写“倡义府”三字。大家也很快就习惯称这里为“倡义府”。今天的会议没有在宏敞的议事厅举行,而是在后花园一个三面环水的六角亭中摆了几把椅子,几个人看去颇像是在欣赏桃红映水、柳绿摇风的春景。李自成先说道:

“我们原来商定的棋分两步的走法,第一步,也就是攻克襄阳、荆州、承天、德安,早在元宵前已经走完。现在一个多月过去了,第二步,也就是我受文武拥戴在襄阳称王这步棋,还没有走。大家知道,这是因为老罗的缘故。要除掉老罗不难,难的是要稳住曹营的二十万人马,还要稳住革左五营。为了把这件事做得干脆利落,不留后患,从上次会议以来,军师、一功便分头忙碌。今天让大家来,是就新的情况通通声气,为下一步棋做好准备。一功你先说吧。”

高一功伸开右手,从上到下把脸抹了一把,才说道:“冢头之战以后,我就按照闯王吩咐,在钱粮分配上给曹营各种照顾,顺便看看他们的态度。现在看来,曹营将士对咱们闯王是愈来愈拥戴了。我接触的都是各营来领钱粮的头目们,彼此混得很熟。先前曹营的几个人来了,要短短长长、挑精拣肥地同我争执一番,总想占便宜,不肯吃一点亏。现在每次来了,都笑嘻嘻的,还要请我出去喝酒。我问缘故。他们说:‘甭说啦,大元帅有心胸;咱们也不是愣头青。一句话:哑巴吃饺子——心中有数!’”

牛金星说:“这么看来,铲除曹操之后,曹营将士不会大闹了?”

刘宗敏、李过都是熟悉杆子生活的人,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李过说:“不见得。情况会好一点,但也不能麻痹马虎,必须以重兵严加控制,以防哗变。”

李自成点头说:“重兵防变的事,就交给你了。另外,我们杀曹操,必有一个服人的理由。这个理由就是因为他私通官府。第三次围攻开封时,我们就曾捉到城内派出的细作,搜到了高名衡给老罗的信。最近又有新的证据。军师,你来说吧!”

宋献策说:“这次追击左良玉途中,我们又截获了左良玉差人递交曹操的信,足证两人早有勾结。此外,据陈秀才说……”

“哪个陈秀才?”李过问道。

“破襄阳后,一个新降的生员,”牛金星代答道,“姓陈名慕平,字兴汉,倒是个机灵人。他说什么?”

宋献策说:“他说他看见曹营有人正在往战马身上烙字,烙的都是一个‘左’字。他担心这是曹操与左良玉约好的记号,将来两军阵上容易辨认。”

刘宗敏脸上露出讽刺的微笑。他不相信罗汝才现在会投降左良玉,至于烙“左”字为记号的说法尤其可笑。战场上生死决于呼吸之间,只能凭醒目的标志如服装的颜色式样之类区分敌我,怎么可能去细看马身上的字?再说曹操如果真要投降左良玉,一定会严加保密,绝不会用这种蠢办法来自我暴露。但是他从宋献策的表情看出军师本人对陈某人的话也未必信以为真,提出来只是为了给曹操多加条罪名而已,于是他什么话都没有说。

李自成心中也不相信陈秀才的话,但他认为马烙“左”字的事也不会出于编造,对此尚可继续派人了解。他又说道:

“铲除老罗之前,还要稳住革左五营。现在看来,贺锦、刘希尧、蔺养成三营都是真心前来投顺的,大概不会乱。老回回那里,有任继荣盯着,我看也乱不起来。唯一需要防范的是革里眼,他的人马驻在鄂东。我已传令要他单独回来共商下一步进军大计,据报今天可抵襄阳。我要把他留几天。”

“叔父的意思是几天内就要动手?”李过问。

“你们说呢?”

牛金星说:“自破荆襄、承天以来,明朝的官吏、举人、生员纷纷投顺,愿为大元帅平定天下、解民倒悬、建不世之功竭忠尽力。可是建国称王的事一直拖着,应有的政府六部未曾设立,这些人没有适当的名分职掌,无从效力,许多急务也都无法开展。凡此皆因受曹营牵制,故诛叛之事宜早不宜迟。”

刘宗敏说:“不单这些降官没有职掌,就是我们牛先生到今天也没有一个正式官衔。只有快点干掉曹操,称王建国,才能一个萝卜一个坑地填起来,像一个新朝的样子!”

李自成点了点头,说:“此事不能再拖下去。等革里眼来后,我要先同他谈一下。如果他同贺锦等人态度一样,一切都好说。如果他还是三心两意,我不会放他回去。等诛灭曹操后再看他的动静,总之不能让他带着一万多人马另立山头!”

忽然宋献策指着亭外的小路说:“双喜来了。也许革里眼到了!”

几个人都向亭外望去。

双喜快步来到亭内,向李自成叉手行礼后,说:“禀报父帅,革里眼已到襄阳。”

李自成问:“他人在哪里?到这儿来了么?”

“他直接上曹府去了。”

几个人心里好像都被什么东西抓了一下。沉默片刻后,刘宗敏先说道:“看来他们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我们得马上动手,连革里眼一锅端走!”李过接着说。

李自成这次召革里眼来襄阳,一方面是为了在关键时刻把他和他的队伍分开,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再考察一下他与曹操的关系。不过今天他回襄阳后不来倡义府,却先跑到曹操那边去,则孰亲孰疏已不言而喻。李自成下了决心,说:

“我本不想杀老革,但看来老罗通官府的事,他八成是知情的,说不定还是牵线人。他们两个一路去打德安,谁知路上都聊些什么?我只好对他不客气了。但这件事到底怎么做,今天还得仔细商量。军师可有什么妙计?”

宋献策说:“请大元帅放心。诛除曹操的事,我已筹之熟矣!现在既然革里眼一心要往曹操怀里扎,则不妨先将他试刀。”

接着,宋献策便说出了他对整个行动的设计与安排。

曹营人马大部分驻在襄阳城外,曹操本人则住在杨嗣昌当年的督师行辕中。随他一起的除一支亲兵外,还有几班女乐。因为行辕很大,所以曹操特地拨了一处偏院给吉珪暂住,说是这样议事较为方便。革里眼下午登门时,恰好杨承祖从驻地来到曹府请示几件公务,罗汝才便把他也留下来一起为革里眼接风。离晚宴还有一个多时辰,四个人便先在罗汝才的书房中品茶闲话。

“老弟,又有一个多月不见了,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听了罗汝才的问话,革里眼大感意外:“是闯王特地派人请我来的呀!说是要一起商议下一步如何进军。这是大事,我把驻地事务安排好后,就马不停蹄赶来了。怎么,闯王没跟老哥说起我要来的事?”

“没有。”罗汝才不高兴地摇摇头,心想,召集众将商议军情这样的大事,怎么事先也不同他打个招呼,自己好歹还是位居第二的大将军吧!“我连要开会的事都不知道,今天还是第一次从你嘴里听说。”

“这就奇了!商议如何进军可不是小事,我以为一定是闯王和曹哥两位龙王先合计好后,才把我们这些虾兵蟹将召来议一议。我今天一到襄阳就来拜见曹哥,一来是心中想念,二来也是要先听听曹哥对下一步进军的高见,到时会上也好呼应呼应,不至于乱放狗屁。”

最后一句话把罗汝才逗乐了,说:“老弟也别假谦虚。以前只是听说,革左五营中,老弟你还有老回回的两支人马最强。这次咱们一起打德安,我才真正领教了革营的能攻善战。好样的,老弟!”

“老回回也到襄阳来了吗?”吉珪忽然问道。

“这倒不清楚。”革里眼说,“按说既然要我来,回哥当然也应当来。他还在澧州么?他要来了,曹哥,你可得再破费一次,让咱弟兄几个再到府上来聚一聚,看几场好戏!”

罗汝才说:“那当然,你不说我也要把你们都揪来乐一乐。嗐!老回回也是好样的,说一个半月打到湘北,果然二月十七日就占了澧州,从正月初四算起,只花了一个月零十三天。妈的闯营以前总以为只有他们能打,真是狗眼看人低。今天你们两个算是为五营撑足了面子!”

吉珪说:“何不派人去打听一下,看老回回来了没有?”

“这容易。”罗汝才说罢,就吩咐手下一名亲将赶快去倡义府打听。

“碰见闯营的人,就说我已经到了,明天一早去参见大元帅。”贺一龙向正要离开的亲将补了一句。

罗汝才看见吉珪神色忧郁,心里动了一动,问道:“老吉,看你闷闷不乐的样子,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么?”

吉珪说:“这事大有蹊跷。既然说是要老革来一起开会商议下一步进军大事,我们怎么事先一点都不知情?”

“唉,”罗汝才叹口气说,“自成现在羽毛丰满了,说话口气、做事派头也都变了,什么事都是一个人做主,真把自己当成了真龙天子。”

“可不是!张敬轩就是不服他这一套!”革里眼说。

“说说看,敬轩怎么不服他这一套?”罗汝才问。

“那还是我们在安徽活动的时候。一天,我刚好去敬轩那里谈什么事,闯王派人送信来了。敬轩拆开看后,又给徐军师、潘先生看。两人看后,都说这信完全是以上临下的口气,把敬轩当成了自己的部属。敬轩识字虽然比我多,可对信的格式也不太懂;听他两个一讲,勃然大怒,当场就把信给撕了!”

“好!有骨气!后来呢?”

“信撕了不妨,可第二天得让人带封回书走呀,回书该怎么写呢?张可旺几个愣小子主张针尖对麦芒,也用对下属的口气回封信。徐军师忙说不可。因为毕竟敬帅当时人马不多,还要靠我们五营帮衬。万一闯营从西边来,官军从东边来,敬轩顾西不能顾东,顾东不能顾西,可就惨了!”

“后来呢?”罗汝才大感兴趣。

“嘻嘻!”革里眼似乎想起什么滑稽的事,先笑了几声,才接着说,“听了他两个的话,敬轩攥着他那把大胡子,半天不出声。我以为他一定咽不下这口气。不想他忽然手一松,哈哈大笑道:‘老子当年在谷城,对林铭球那狗官都行了跪拜大礼,今天在自家兄弟面前扮一回小,又算得什么?韩信不是也受过胯下之辱么?好,老徐,听你的,人在矮檐下,暂时低回头。你就替咱随便回封信吧!’”

“好!大丈夫能屈能伸!”罗汝才一拍大腿,赞道。

“正是这话。后来敬轩又望着潘先生问:‘黄巢两句写菊花的诗怎么说来着?’老潘说,说……”革里眼显然背不出那两句诗。

吉珪说:“可是说的‘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或是‘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革里眼想了一下,说:“潘先生念的同你一样,可敬轩不这么念。他听了老潘念的诗后,说:‘他年老子当皇帝,管叫闯王满地爬!’”

几个人听了都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罗汝才的亲将回来了,说是在倡义府见到李双喜,转达了贺一龙的口信,又从双喜处知道闯王并未通知马守应前来襄阳。

听说没有叫老回回来襄阳,几个人都觉得诧异。吉珪的神情更加阴郁。罗汝才心中也感到疑惑,但是他满不在乎地端起杯来,呷了一口茶,望着吉珪说:

“我的军师,有话就快说,别哭丧个脸!”

吉珪说:“事情明摆着:根本没有什么商讨进军大计的会!”

“你是说,有人可能动了黑心,要下黑手?”罗汝才问。

吉珪没有回答。一直没有说话的杨承祖忽然叫起来:

“哎呀,我想起一件事来了!”

“想起什么事?大惊小怪的!”罗汝才问。

“那还是去年腊月我同刘捷轩、李补之一起来打襄阳的时候。那天先到了樊城,约好晚上去捷轩的驻地商谈军事。我去得晚了一点,他们两个正在屋里说话。我走到门口,就听见捷轩在里面说:‘这个瘤子迟早得割掉。’我还以为说的是脸上、身上的瘤子,进去就问:‘谁身上长了瘤子?’他们好像吃了一惊的样子。停了一停,捷轩才说:‘没有谁长瘤子,我们是说,左良玉这颗瘤子得割掉啦。’我当时没有在意,现在想来,这里面可能有些名堂。”

吉珪说:“肯定有名堂。第一,捷轩已不打自招:这‘瘤子’指的是一个人。第二,你们来襄阳,就是要打左良玉,没有什么迟早的问题。”

革里眼从没想过李自成会除掉自己。从汝宁会师到现在,还不到四个月。他不但随联军一起来襄阳,破承天,又与曹营协同攻德安,还奉命独自攻占了鄂东好几个县,没有违犯任何军纪,凭什么要除掉他?可是听了杨承祖说的怪事和吉珪的分析,又觉得事情似乎真与自己相关。他望望罗汝才和吉珪,迟疑地问道:

“难道‘瘤子’指的是我?”

罗汝才也在思量。他知道李自成亟想称王建国,而自己的不表态令李自成非常不满。但这事怨不了他。既然当初商定的是联营关系,那么在李自成由大元帅称王之后,他这个大将军自然也该有一个新的称号、新的名分。不把他的称号、名分确定下来,他也实在碍难对李自成称王一事贸然表态。难道为了此事就要对他下黑手?他觉得不会。毕竟他手下有二十万大军,真要火并起来只怕谁都吃不消!至于革里眼,更没有除掉的理由。于是他拍拍革里眼的肩膀,笑道:

“放心吧,你绝不是他们说的‘瘤子’;就是‘瘤子’,也没有人敢动你。且不说你革营那一万多精兵不是吃素的;有我曹操在,也没有人敢动你一根毫毛!”

“可是吉先生刚才说……”

“唉,吉先生与我虽然情同手足,性格可不太一样。我是个快活人,今朝有酒肉,有女人,吃了玩了再说;不去想他娘的人祸天灾。我们的军师却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什么事都从坏的方面想得多,所以你看他吃再多也长不胖,都是给愁瘦的。不过今天这件事,你可不要听他的。晚上我们照样吃酒看戏,戏完了我送两个丫头陪你回去睡觉!”

第二天上午,革里眼来到倡义府。李自成热情地拉着他的手,夸赞革营在攻克德安、挺进鄂东中的表现,又说今晚要在府中设宴为他洗尘。革里眼说起昨天在罗汝才那里,听说罗对这次军事会议尚无知闻一事,李自成笑道:

“不错,不单大将军不知要开此会,就连捷轩、玉峰、李过等几位大将也都还不知道。我是想等你们几位在外驻军的将领都回襄阳后,再通知大家一起来商量,看看下一步如何进军。这是夺取明朝天下的大事,你要帮我好好想一想。”

“我是个粗人,替大元帅冲锋陷阵,不在话下。要我通盘考虑夺取天下的进军大计,我可没有这个能耐。宋军师可献过什么妙计么?”

“我还没有听他谈过。现在倒是几个文人,牛先生啦,在承天新降的博士杨永裕啦,还有一个秀才顾君恩啦,同我谈过他们的想法。他们的主张各不相同,需要到会上大家一起商议。”

“怎么老马没有来?”

“这次我们商讨的是北伐大计,未来要调遣的也是江北的人马。马将军和任继荣都在江南,一来要随时盯着左良玉,看他是不是会窜回武昌;二来大军开始北伐后,他们作为南边的屏藩,对护卫襄阳、防止敌人抄后路非常重要,所以这两支队伍暂时不会调动,我也就没有要他们前来。等我们商定大计后,自然要派人知会两位将军。”

“哦!”革里眼恍然明白。

从倡义府出来后,革里眼又来到罗府,向罗汝才说了他与李自成的见面经过。罗汝才也感到释然。吉珪仍有疑虑,说:

“‘瘤子’呢?‘瘤子’究竟指的是谁?”

“管他是谁,也可能就是指的左良玉。最重要的是,我曹营有二十万人马在这里,撒泡尿就是一条小河。谁敢黑我?有我在,谁敢黑咱们革老弟?前年张敬轩只来了几条光棍,闯营那么多人想杀他,最后还是放虎归山。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有我曹操的二十万人马在这里。”

革里眼也觉得吉珪有点多虑,特别是刚才在同李自成见面后,觉得对方十分坦诚,看不出有丝毫动黑心的迹象。他和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就告辞出来。

当晚,革里眼兴冲冲地带着十来个亲兵上倡义府赴宴去,只是出于多年养成的习惯,他于佩剑之外,又在靴中塞了一把短刀。

来到倡义府大门,李双喜已在那里迎候。革里眼一干人随着他穿过几进院落,来到一个四合院中。亲兵们被请到东西厢房去饮酒,革里眼由双喜陪着进入北房。李自成满面笑容地迎上来,寒暄几句,便请他入座。北房中放了三张桌子。李自成在中间一张桌后坐下。革里眼和双喜分宾主在另外两张桌后坐下。革里眼落座时下意识地全屋扫了一眼,发现每张桌上都点有两支蜡烛,可以把菜肴照得一清二楚;靠墙站着些兵丁,面目他就看不清楚了。

兵丁们开始上菜、斟酒。革里眼心想,还是曹帅那里舒服,不但有人歌舞助兴,就连上菜、斟酒,也全是娘儿们的事,走过来身上带着一股香气,让人未饮先醉。正胡想着,李自成已举起杯来,革里眼也赶忙举杯。正等着主人说一声“请”,却见李自成重重地把杯往桌上一放,厉声喝道:

“贺一龙!”

革里眼本能地跳起来。却早有两个彪形大汉从后面上来一边一个捉住了他的双臂;第三个兵丁迅速上来摘去了他的佩剑。李自成接着说:

“你与罗汝才串通一气,暗自勾结官府,图谋……”

李自成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只听革里眼猛喝一声,双肘向后一顶,两手再一推,右边的大汉已跌倒在地,左边的大汉也一个趔趄退到五六尺外。这时只见革里眼猛吸一口气,头一摆,一股风从口中吹出,远近六支蜡烛都被吹灭,屋里顿时一片漆黑。有几个亲兵朝着革里眼站的地方扑去,纷纷扑空,接着几个人发出痛苦的叫声,显然是在黑暗中受到了重击。

坐在革里眼对面桌后的双喜,在蜡烛被吹灭的一瞬间立刻想到李自成的安危。他迅速从腰间拔出刀来,嘴里叫了一声:“父帅!”话音刚落,胸前已被什么利器刺了一下,幸亏穿着绵甲,伤得不重。他挥刀向前方和左右方连砍几下,却没有砍到任何东西。因为担心再遭攻击,他不敢出声,蹲下来轻手轻脚地向着中间的桌子走过去。

李自成也非常吃惊,脑中猛地回想起在汝宁时老回回说的话:“革老弟眼睛虽不行,功夫可了得……尤其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别人都成了睁眼瞎,而他凭耳朵、鼻子,凭多年的历练,就准能打你个稀里哗啦!”他竭力保持镇定,离开座位,慢慢向后退去,随即听到有什么东西砸在他刚刚离开的椅子上。

这时守在外面的兵丁见屋内烛光突然熄灭,又听到惊叫声、打斗声,便想推门而入,可是门却从里面上了门闩。屋内的亲兵试图去拉开门闩,但接连两个人刚走到门前就被捅倒。

屋里的人逐渐适应了黑暗,已可隐隐约约辨出桌椅和人影,但仍然无法确定革里眼的位置,只好都紧张地把刀尖对着前方,以防遭到袭击。即使这样,仍有人莫名其妙地被击倒下。

终于,屋外的人用一根碗口粗的圆木撞开了房门。就在人们准备拥入的刹那间,革里眼连砍数人,一跃而出到了庭院中。众人立刻围上来。革里眼在暗房中已经夺回了自己的佩剑。这时他猜测随行的亲兵必定已被制伏,于是一手持剑,一手执着从靴中拔出的利刃,决心独自对付蜂拥而上的兵丁。他的武功极好,很快就刺翻了几个冲到身边来的人。别的人把他团团围住,却不敢轻易近身。革里眼不熟悉府内路径,也无法冲杀出去。双方就这样相持着,仍不时有人被革里眼刺中或踢翻在地。李自成已从屋中走出。在满天星斗和兵丁们手持的火把照耀下,他能大致看清革里眼的招式,不由心中叹道:

“这么好的武功,闯营中都不多见。可惜,可惜!”

一个身手矫捷的兵丁踩着另外一个兵丁的肩膀爬上了屋顶。他向着革里眼站立的地方走来,企图用瓦片从上掷下,攻击革里眼的头部。但他显然不习惯斜坡,走得摇摇晃晃。革里眼听见屋顶上有响动,快速地将短刀衔在嘴里,左手抓住一根树枝,只一跃就上了屋顶。那个兵丁没有想到革里眼会如此利索地腾跃而来,赶紧举刀准备招架。双方刀剑刚一相碰,革里眼就同时飞起一脚,只听“哎哟”一声,兵丁已跌下屋顶来。

屋顶上只剩了革里眼一个人。他开始大步向屋脊走去,准备翻过屋脊进入另一个院落。下面的人赶紧向他射箭。就在他快要跨过屋脊时,几支箭同时射中他的后背,还有一支射中他的颈部。他挣扎着回头望了一眼,随即失去知觉,从屋顶直滚下来。一个亲将上去在他胸前补了一刀。另有几个兵丁因为自己的伙伴被革里眼杀死杀伤,要上去割他的首级,只听双喜高声叫道:

“大元帅有令:保留贺一龙的全尸!”

李自成离开满地血腥的院落,回到前面的议事厅。宋献策、刘宗敏、李过都守候在那里。听了杀革里眼的经过,大家都感到意外。李过不放心地说:

“没有想到革里眼那么厉害。这样看来,明天杀曹操的事也不能马虎。是不是应当多带些人马去?”

刘宗敏说:“还是让我带人去动手吧!”

李自成摇摇头:“革里眼的事是个意外。如果在白天,他也没有那么大能耐。杀曹操,只有我自己去,才能顺利进入大门;别人去,可能会受到阻挠。万一在门口动起手来,曹操可能会设法逃走;万一他逃回军营中,麻烦就大了。”

宋献策也说:“杀曹操还是得大元帅自己去,进曹府的人也不宜太多;这样才能杀他个猝不及防。不过外面至少还要有五百人围住,以防里边的人从侧门或翻墙逃脱。”

李自成转向李过说:“我担心的还是驻在城外的曹营人马,所以你一定要在曹营四周布置重兵,既防止他们哗变,也防止他们逃走。”

李过说:“我都已作了布置。今晚回去,我马上再去各处巡查一遍。”

他们接着又讨论了明天如何安抚贺锦、刘希尧、蔺养成和曹营大将的事。李自成回到寝室,已经过了三更。他吩咐值夜亲兵,五更时将他叫醒。睡下后,他很快做起梦来,梦见自己又与革里眼同处一间黑房中,他竭力想看清对方,但什么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