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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威加海内归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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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崇祯年间,各地发生大疫并不算什么新鲜事。崇祯九年,延安就发生过大疫;十二年,也就是李自成潜伏商洛那一年,陕西遭遇蝗灾,饿死者僵尸遍野,疠气弥散,又曾引发大疫;十四年,京师、河南均发生大疫,死者无数。然而,今年京师的大疫却特别严重,不但持续时间长,蔓延范围广,死者极多,而且发生了许多离奇古怪的事。这些事在京城四处被加油添醋地迅速传播,更给全城増添了恐怖的气氛。

大疫是在春天开始发作的。传说一天晚上,京营夜巡者在棋盘街西头突遇一位老人。老人叮嘱他们:“夜半时分,有个一身缟素、哭哭啼啼的妇人会从这里向东走去。你们千万要拦住。如果让她过去,会有灾祸临头。只要等到鸡鸣,事情就过去了。我是这里的土地神,故来相告。”到了半夜,果然自西向东走来这么一个妇人。夜巡者当即予以拦阻。五更过后,巡逻士兵偶尔入睡,妇人乘机向东边走去,旋即返回。她用脚将一个士兵踢醒,说:“我是丧门神啊,上帝命我来惩罚此地,你怎么能听老头的话来拦我?灾难就从你开始!”说罢人就消失了。士兵害怕,奔回家中告诉家人,话还没有说完就倒地身亡,而大疫就从那天开始了。

疫情持续数月,到八九月变得格外严重,死者累计已达二十余万。因为许多患者身上长出疙瘩,所以疫病又被称为疙瘩病。这时各种传言更多了,有些事是有名有姓的,如一个叫曹良直的小京官,正在家中向客人敬茶,突然歪下去死了。一个刚被授为温州通判的宜兴人吴彦升,家中一个仆人死了,另一仆人去买棺材,竟死于棺材店。名姓不详的传闻则更多,如说两个偷儿,一个入室行窃,一个爬在屋檐上接赃,下面的人刚刚把窃得的衣包托上去,上面的人刚刚接住,两人突然同时死去,而衣包还悬在空中。又说有新婚夫妇于合卺之夜同死于床上。更怪异的是说有鬼物白天出行,用的银子都是纸变成的。这个谣传一出,许多商铺都赶紧在店内放置水盆,收到银钱后就丢进盆里,由钱的沉浮区别人鬼,判明真假。

大疫使崇祯非常忧惧,特别是人们都惯于从征应、休咎的角度来解释天灾,严重的疫情便很自然地被视为不吉的征兆。虽然没有人敢在崇祯面前提及亡国二字,但崇祯自己已经不止一次有过最坏的联想。他不断地去奉先殿祈求列祖列宗保佑;当紫禁城中也有人感染疫情后,他又把张天师接进宫来书符、喷咒、奉经请解,但直到十月初尚无缓解的迹象。

令他稍感宽慰的是,尽管征兆是如此不吉,但实际上无论关内关外,都没有特别严重的祸事发生。相反,从八月中旬开始,他得到了几个令他安心、令他欣慰、令他鼓舞的好消息。

自从杀了陈新甲,对东虏议抚的事就完全停顿了。去年十一月,虏骑再度入关,烽火遍及冀、鲁各地。周延儒自请出都视师,却只能徘徊于京畿附近,根本不敢与敌交锋。直到今年四月,虏骑方才席卷大量金银财帛、人口牲畜而去。而下次何时再来,也完全操之在彼。没有想到的是,八月中旬,宁远总兵吴三桂忽派飞骑送来密件,报告说,虏酋皇太极已于八月初九暴病身亡,虏廷正为继位之事内斗甚剧。下旬,又递呈密报说,虏廷在睿亲王多尔衮的掌控下,已由皇太极的幼子、年方六岁的福临即位,而由多尔衮和郑亲王济尔哈朗担任辅政。密报又说,虽然多尔衮藉此掌握了实权,但人心并不服,包括礼亲王代善的子孙以及皇太极的长子豪格等人在内,心中都颇不平,估计还会有纷争……

崇祯看了密报后,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他认为,不管虏廷最后斗出个什么结果,至少在今年,甚至一二年内都会无暇他顾,而只要虏骑暂不进入长城以内,他就可以专力剿灭“流贼”了。

就在接到吴三桂第一次密报的同时,他接到了孙传庭决定出关的奏疏。之后他又几次接到孙传庭报告战果的奏疏。随着孙的口气愈来愈乐观、愈来愈自信,崇祯的心情也愈来愈振奋。他暂时忘记了尚在肆虐的大疫,在心中说:“天佑大明!天佑大明!”

九月中旬,他接到了孙传庭从汝州来的报捷疏。当读到官军在汝州城外大捷、杀死“贼将”谢君友、缴获李自成本人的坐纛等文字时,他情不自禁地连拍御案说:“好!好!”接着又读到“臣誓扫清楚、豫,荡尽鲸鲵,必不敢遗一贼以贻国家之患,以廑君父之忧”一段话,他兴奋之极,连读数遍,流下了激动的眼泪。

“去!”他对侍立一旁的太监说,“传谕阁臣和兵部、吏部、户部、工部的堂上官,立刻去平台等候召见!”

说罢,他先去坤宁宫,将前方大捷的消息告诉周后,又与周后一起乘辇去奉先殿,感谢祖宗显灵,使“剿贼”军事如此顺利,并祈祷列祖列宗继续庇佑,俾孙传庭再接再厉,廓清宇内,从此海晏河清,国祚永续……

当他来到平台时,阁臣和三个部的尚书、侍郎都已到齐。众臣对于突然奉诏进宫的原因并不完全清楚。他们猜到可能与前方战事相关,但不懂为什么要把吏部、工部官员也召来。

崇祯在龙椅上落座。应召的官员们依次向他行了常朝礼,分两边立定。崇祯怀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向大家介绍了孙传庭出关后一路大捷的情形,特别提到汝州一战的重大斩获。说着,他从御案上拿起孙传庭的报捷疏让众人传阅。一个太监赶紧弯腰上前,接过奏疏,先递给站在最前面的首辅陈演。很快,从内阁辅臣到各部尚书、侍郎都读了一遍。当众臣传阅之时,崇祯注意地看着各人的反应,希望看到与自己同样振奋的表情。太监躬身把报捷疏重新放回御案后,崇祯又对臣下环视一遍,说道:

“孙传庭不负朕望,出潼关一个月来,连战皆捷。所到之处,流贼望风披靡,看来贼之灭亡,只在旦夕之间。卿等以为如何?”

陈演是在今年五月周延儒因贪污事发被“赐死”后才继任首辅的。他对孙传庭奏报的战情并不像崇祯那么深信,但他立刻露出高兴的神情向崇祯表示祝贺,又附和着崇祯的语气对战事作了乐观的预测,还提到户部应督饬河北、山西各府为大军输送粮草,不得迟误,以便“功收万全”。别的大臣也顺着崇祯和陈演的口气说了大同小异的话。

崇祯听了,点头微笑,又说道:“今天将吏部、工部的堂官也召来,是因为督师在豫中,屡报战捷,原先被流贼盘踞的州县已次第恢复,土寨多已招安,所以除各镇、抚宜整旅渡河外,各州县官亦宜星速赴任,吏部要严予督催,凡规避不前者须参劾重治。一些地方须修复城池,安插民众,则工部责无旁贷。”接着他又谈到对这次战役中有功将士的奖励升迁,表示对立大功者,要不吝重奖,“通侯之赏,断不少靳”。

崇祯正踌躇满志地说着,忽然注意到兵部尚书冯元飙和侍郎张凤翔从读报捷疏以来就一言不发,脸上是无限忧虑的神情。他想,这次在出关问题上,兵部从一开始就不赞成,一个劲儿地说“持重,持重”,现在孙传庭连续奏捷,他们还是一脸愁容,真是岂有此理!他生气地看看冯元飙,又看看张凤翔,说道:

“卿二人不以为然乎?”

冯元飙说:“兵部得到的探报,皆云流贼人马数倍于我,今与孙传庭军相遇,却几乎一触即溃,此不合常理,实乃以弱兵诱敌,而督师竟未觉察,贸然轻进,臣不能不深以为忧。”

张凤翔接着说:“流贼素狡,诈败示弱,万不可信。恳陛下火速传旨,戒孙传庭稳扎稳打,万勿浪战。盖其所统皆良将劲旅,须为皇上留此家当!”

崇祯正在兴头上,听了他两个的话,犹如一瓢冷水当头泼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脸色非常难看。陈演见状,赶紧站出来说:

“二位大人所言,固自有理;然孙督师久历沙场,与流贼周旋,已非一日,对于双方态势,亦必了然于胸,岂能随便就中敌人诡计?”

另有几位大臣也说了附和陈演的话,崇祯的情绪才慢慢缓释过来,说道:“卿等下去吧。”

接下来的日子,他就天天盼着孙传庭的新捷报。果然三天后,他获悉官军经过血战,攻克了“流贼”拼死固守的宝州,杀死了“伪州牧”陈可新。但奇怪的是,自此以后许多天,他都没有接到前方消息,不知孙传庭到了哪里。

九月下旬的一天,曹化淳前来禀报近日京城疫情。曹说,大疫虽然仍在肆虐,但据一些经历过多次大疫的老人估计,现在已是深秋,随着冬季来临,霜雪渐紧,疫情必会消退。恰好前两天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太监也对崇祯作过类似的预测,这使崇祯感到安慰,心想,但愿疫情赶快结束,“流贼”早日消灭,则国家转危为安,大事又有可为了。

曹化淳告退后,崇祯步出乾清宫。时近黄昏,一抹斜阳照在丹墀东边尚未开败的盆菊上,花色因受照不同而变幻出忽浓忽淡的迷离光彩。崇祯不觉赞叹:“真是浓拖斜照,淡映残红!”他举头遥望天边,两行征雁正汇成一个“人”字向南飞去。此时整个宫院非常静谧,聒噪了一个夏天的蝉声已经停歇。崇祯心中忽有诗意萌动,不觉低声吟道:“秋风归塞雁,老树噤寒蜩。”站了一会儿,他的思绪重新回到现实。他自信地想着,疫情一定会过去的!孙传庭一定会获胜的!国事一定会有转机的!

正当他沉浸在美好的遐想中时,太监送来了孙传庭新的奏疏。他迫不及待地边拆奏疏边往回走,回到暖阁坐下,就着新点上的蜡烛一看奏疏,不觉脑中“嗡”的一声,仿佛挨了一闷棍,眼前直冒金星。孙传庭叙述了官军因粮道被截致遭大败的过程,并引罪自劾。冯元飙、张凤翔所担心的事,不幸而言中了!崇祯陷入深深的痛苦中,不断地在心中骂着:“孙传庭真蠢!真不中用!剿寇多年,竟连流贼的弱兵诱敌之计都识不破!”愤怒之下,他想把孙传庭立刻逮捕来京,下入诏狱。但稍稍平静下来后,他意识到了目前局势的严峻,记起了张凤翔说的“须为皇上留此家当”的话。他想,暂时不能抓孙传庭,一抓陕西就完了;一旦陕西落入贼手,北京就岌岌可危了。他当晚毫无食欲,满桌菜肴端上来后,他只喝了一小碗燕窝鱼翅羹,其他什么都没有碰。直到三更时分,他还没有入睡,在窗外断续的络纬声中,亲笔写下一道圣旨——

孙传庭轻进寡谋,督兵属溃,殊负任使。本当重究,姑削督师尚书职衔,仍以秦督充为事官,戴罪收拾余兵,扼守关隘,相机援剿,图功自赎。如仍前使偾[1],致纵一贼入秦,前罪并论!钦此。

搁下笔后,崇祯又想到在这次战役中纷纷溃逃的总兵、副将,特别是想到使苦心经营半载的火车营毁于一夕的白广恩,觉得又气愤又伤心。他很想下一道圣旨将白广恩就地正法,但立刻省悟到对拥兵自重的武将万不能轻易严惩,因为今后“剿贼”还得指靠他们。他思谋半夜,又亲自拟旨,不但没有惩罚白广恩,还将白升任为“援剿总兵官”,挂“荡寇将军”印,并拨给兵员三万。他希望白能因此感激皇恩浩荡,与孙传庭一起固守潼关,保住陕西。

当他拟完旨,在宫女的服侍下脱衣就寝时,远方已经传来第一声鸡鸣。

十月初,李过率领的义军前锋逼近潼关。他在关城东南十多里外的陶家庄驻下后,当晚将先期派出的探子叫来听取探报。据报官军的残兵败卒仍有四万之数。孙传庭命白广恩扎营于关城外的通洛川,命高杰扎营于南门外的西山头,自己则率标营人马并组织城中青壮男子守卫关城。孙的意图很明白,就是要形成犄角之势,让白、高两支人马牵制进攻潼关的义军。李过听了探报,只是微微一笑,没有多说什么,就让大家都去歇息。

次日清晨,李过吃过早饭,就带着部分将士亲自去察看前方地形和官军布防情形,随即回来召集众将开会。

这次随同李过先行踏入陕境的,除罗虎等闯营将领外,还有一位新归降的官军将领,就是陈永福。李过对他很客气,每次开会,自己落座后,总是第一个请他就座。别的将领都知道陈是一员不怕死的猛将,对他也很尊敬。

李过向大家介绍了有关探报和自己实地察看的结果。仗着兵多势众,士气旺盛,他准备不等刘宗敏率领的中军、李自成本人所在的后队抵达,就发动进攻。他说了自己的想法,也就是先打垮城外的两支人马,再进攻潼关。对于城外的两支人马,则先向西山头高杰的营寨发动进攻。他料定城中有限的兵力绝对不敢出城支援,而白广恩自顾不暇,多半也不敢出兵夹击。万一白广恩率军来援,他也预先作了布置,要给以迎头痛击。

众将摩拳擦掌,心情振奋,继续听李过说下去。

“我顾虑的仍然是最后的攻城之战。因为城内兵力虽然单薄,但潼关城墙高厚,地势险峻,孙传庭必会死守。如果我们强攻,损失可能会比较大。”说到这里,李过转向陈永福,“陈将军,你是智勇双全的大将,你看这一仗应该怎么打?”

陈永福听了李过的战情分析和作战部署,十分佩服和赞同,联想到当初守卫开封时的激战,也觉得攻城不易。他谦虚地答道:

“败军之将,何敢言智言勇。适才将军所见极是,如果强攻,损失必大;倘能智取,当然最好。但如何智取,还须仔细谋划。”

李过其实早有“智取”潼关的想法,只是不成熟,现在听陈永福一下子点了题,便把自己的初步盘算也说出来:

“陈将军,你的部下现在都还穿着官军号衣。我们这里还有不少官军奔逃时遗弃的旗帜、符验、腰牌,包括孙传庭的坐纛也在我们手中。你看能否让你的人马在前,别的人马在后,凭借号衣、旗帜等等赚开城门?”

陈永福迟疑地说:“孙传庭很精明,不容易上当,但可以试试。”

十月六日,义军由陶家庄进抵官坡,因为知道高杰率领的是原来贺人龙的部队,比较能战,高杰本人又与李自成有私仇,不可能投降,所以出发前李过对罗虎等部将再三嘱咐,要他们作好打一场血战的准备。义军还预先让铁匠打造了许多钩钉,以备攀越山险。完全没有想到的是,当罗虎率领的骑兵首先冲到西山头时,见到的竟是一座空寨。原来高杰自知兵力不敌,在义军抵达前半个时辰,已拔营向西北方向逃遁。

按照原定计划,义军随即向白广恩部发动进攻,而出人意料的事又发生了。两军刚一接触,官军就开始溃逃。由于许多士卒的家小居住在城内,他们不是向西奔逃,而是急于入城。一些士兵用刀劈开南水关栅栏,争先恐后地涌进城去,希望带上妻孥再穿城从北水关逃出。正在前沿密切关注战事的李过看到这一难逢的机遇,迅即下令陈永福的人马尾随着白广恩的溃兵一起混进城去。陈永福的人马后面,是罗虎率领的精锐的骑兵。

当白广恩的士卒破城而入时,孙传庭正穿着盔甲在城上指挥守城。看着蜂拥而来的溃兵,他毫无办法阻止。随后他察觉穿官军号衣进城的并不都是白广恩的士卒,而后又发现在这批人马后面是大队的义军骑兵。他知道大势已去,回头冷静地对身旁的幕僚和亲兵亲将说:

“趁着现在城内很乱,你们赶快各自逃生去吧!”

“大人,你……”

“不要管我。疆臣死社稷。今天我死在潼关,正是死得其所!”

说罢,他昂首向城下走去。走了十几步,后面忽有人赶来,嘴里喊着:“大人请稍停,下官与大人同行!”

孙传庭回头一看,原来是监军副使乔元柱。孙传庭说:

“你是监军,又不会武功,不必与我同死。”

乔元柱说:“下官身为监军,城破身殉,理所应当,断无苟活之理!”

孙传庭不再阻止,走到城下,跨上战马。这时义军大队正在入城,开始发出震耳的呐喊声,并开始追杀先入关的官军和守城将士。孙传庭看了一会儿,脑中忽然闪出两个多月前做的怪梦,想起了那首以乩仙名义作的怪诗:“一代英雄付逝波,壮怀空握鲁阳戈……”他觉得有无限悲壮之情在胸间涌动。他大吼一声,挥舞着大刀向着城门口义军人马最密集的地方冲去……

进入潼关的当天傍晚,义军的中军与后队先后来到。晚饭后顾不得休息,李自成就把重要文武召到临时行辕来议事。听说义军几乎没有经过血战就拿下了潼关,他非常高兴;又询问孙传庭的下落。大家都说不清楚。据罗虎禀报,当时大队骑兵正进城追杀四处逃窜的官兵,也遇到一些零星抵抗,曾经有一个花白胡须的大汉挥刀向城门口冲来,砍死砍伤了十几个义军士兵,但因为他是单枪匹马,所以很快就被别的士兵刺落马下,旋即许多奔腾的马蹄从他身上踩过。据有些将士说,这个大汉就是孙传庭;但战后清扫街面,许多尸体血肉模糊,已经无法辨认。

“如果找到孙传庭的尸体,要找一副棺木替他下葬。”李自成说。

在义军中,从来对视死如归的勇士怀有尊敬,而瞧不起贪生怕死的懦夫,所以武将们听了李自成这句话都觉得很自然。大家正要谈别的事,顾君恩忽然以赞叹的口气说道:

“听说张献忠最近打到湘西武陵,把杨嗣昌夫妇及其五世祖坟墓都打开,开棺戮尸,还杀了杨嗣昌的叔婶等许多姓杨的人。而今殿下不唯不对孙传庭鞭尸,还允予棺葬。相形之下,孰暴孰仁,真不啻有天渊之别。”

喻上猷附和说:“是的,足见张献忠欲与我新顺分庭抗礼,纯属痴心妄想。就从这件小事,也可看出他本性难移,断乎成不了气候!”

李岩也赞成李自成的态度,但他不习惯对李自成的每句话都加以颂扬,而且他听说杨嗣昌家族在家乡横行霸道,侵占土地,欺压百姓,民愤很大,而孙传庭是山西代州人,在陕西并无劣迹,所以两者不可相提并论。这么一想,他就更不愿说话了。这时只听刘宗敏说道:

“张敬轩两年前就已奉咱们殿下为主,他现在别竖一帜,便是犯上作乱,我们迟早要加以收拾。至于谈到仁政和暴政,我们这次来的路上已经说过,打下西安后,要马上开仓放赈,要实行‘三年免征’,使贫民百姓获得‘来苏’[2]之乐。林泉,‘来苏’二字,我没说错吧?”

看见李岩笑着点头,刘宗敏接着说:

“这就是仁政!另外,对于没有干过多少坏事的官绅,只要投降,我们也可以放过,还可量才录用。这也是仁政。但是,对罪大恶极的官僚乡绅,像渭南那个当过鸡巴尚书的老不死的南企仲,咱们绝不轻饶!老子不去开棺戮尸,老子要鞭打活人!先逼他交出赃银,再送他上西天!还有他的儿子南居业、从侄南居益,都他妈是骑在老百姓头上的恶棍,我当铁匠那会儿就想宰了他们。如今咱们杀回陕西,就是要严惩这些恶霸乡宦,为老百姓报仇雪恨!”

顾、喻二人都听出刘宗敏说的虽是另一回事,却含有驳斥他们的意思。他们都有点怕刘宗敏,所以不再接口。

接着商议进攻西安的事。据刘体纯得到的探报,自从孙传庭败回关中,原先在商洛到武关一带布防的陕抚冯师孔已撤回西安,但守城将士只有几千人,已经毫无斗志。由于天气很冷,曾有官员劝秦王朱存枢拿点银钱出来给士兵们添置寒衣,借以鼓舞士气,但遭到拒绝。为此将士们非常不满,副将王根子已决定献城投降,目前正同刘体纯派进城中的细作交谈细节。

李自成笑道:“西安是守不住的。不过王根子愿意投降,可使古城免遭炮火破坏,也可减少城内居民的死伤,所以他投顺过来后,孤要给他升官。下一步我们要追击白广恩、高汝砺等率领的官军,攻占整个陕西、三边地区。追击中凡是愿意归降的明朝将领,孤也一律录用,有功的给他们升官;功劳大的,还要给予封爵。”

当晚散会之后,李自成继续思考着种种问题。想到几天后就会进入西安,他不能不感到兴奋。他又想起刚才会上顾君恩和喻上猷的讲话。他当然能听出来他们话中含有恭维吹拍的成分,但他感到舒服。他似乎觉得,自己信口说出的一句关于要收孙传庭尸骨安葬的指示,的确显示了作为一代“新主”的宽仁与英明。

他又想起刘宗敏的讲话。刘宗敏说的都是义军进入河南后几年来实行的政策,今后当然还要继续推行下去。对南氏家族自然要追赃打击!对所有的贪官污吏、富豪劣绅都要追赃打击!对秦王府的巨额家财更要加以没收!多年来义军就是靠夺取官仓、夺取官绅富豪的家财来维持自己的财源,靠劫富济贫来赢得民心。现在打回老家了,这个手段可不能丢;就是将来打到北京,也要对所有的皇亲国戚、对六品以上的官员拷掠追赃!这事就交给刘宗敏去办!

随后他的思想又转过来,想到陕西是他和众多义军将领的桑梓之邦,而西安是未来大顺朝的国都,他应当在此竖立一个宽仁英主、一个为人称道的尧舜之君的形象。他记起来牛金星曾说,等到他正式登极的那一天,按照惯例,还要向天下发一通大赦诏书呢!既然如此,他大可不必杀人太多。包括秦王,也可以饶其不死,只须藉没其巨大家财即可,这样必将更加瓦解明朝的人心。对于一般劣迹不著的官绅,更可从轻发落,能够不杀的都不杀。于是他又想到,应该赶紧把田见秀召来西安会合。刘宗敏与田见秀是他手下地位最崇高的两位大将。在严惩贪官劣绅、镇压反叛势力方面,田不如刘;而在宽仁待人、与民同乐方面,刘不如田。大顺朝马上就要建立了,他需要有一位田见秀这样菩萨心肠的武将来帮他赢得人心、维系人心。至于襄阳及其远近州县,以后就派袁宗第前往驻防和治理吧。

他思前想后,踌躇满志。虽然很晚才躺下,但他睡得很香很甜。

十月初七,义军轻易破了华州。初九兵抵渭南。知县杨暄试图守城,不料该县一个叫王命诰的举人开门迎降,义军不费吹灰之力就进了城。初十义军破了临潼,十一日进抵西安。离西安东门还有半里,就看见城门洞开,以王根子为首的一群投降将士已恭敬地迎候在那里。


[1]仍前使偾——仍像前次一样使事情败坏。偾,败坏。

[2]来苏——从疾苦之中获得重生。典出《尚书·仲虺之诰》:“徯予后,后来其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