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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目少年:回忆录四部曲之二》第二部 11 这样那样,渐渐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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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立二十二中第二分校的主任张秀峰是胶东人,他延揽推荐的三大主任都是胶东人,重要的教职员也多半是胶东人。外人说,二分校是“胶东帮”。

各分校和校本部的人事有地域特色,鲁西鲁北鲁南都有。外人说,李仙洲办这个学校,心里想的是整个山东,鲁东鲁西鲁南鲁北的人都用,他的声望和亲和力也就及于山东省的每一角落,这也是出主山东的预备工作。

教务主任夏岷山老师兼教英文。他平时说话,胶东口音很重,夷本银(日本人)、夷本狗子(日本狗子)、乖家(国家),乍听实在难懂,可是英文发音纯正,教学时特别注意发音。那时没有录音机,学发音教发音都是很辛苦的事情。

那时一般教材枯燥,英文课是沙漠绿洲,潘多拉提着箱子下嫁人间,小气的老太婆变成啄木鸟,太阳和狂风抢着脱一个人的大衣,都好比夏天的瓜果,秋季的枣梨。

那时没人想出国,但是念英文自成风气,天没明,起床号没响,校外田野里,一片人影书声。大家相信念英文必须高声朗诵,用听觉帮助记忆,也训练口舌肌肉,这就得到野外散开。

念英文的表情声调该是二分校一景。握拳挥舞的,喊着 Win or die,仰脸向天的,喊着 God Knows,东指西指怒目而视的,喊着 You dont say so,以足顿地的,喊着 Thats enough。一遍又一遍,重复也是学习的秘诀。那腔调可就复杂了,有鲁东英文、鲁西英文、鲁南鲁北的英文。

《怒目少年》出版两年后,中国大陆出现“疯狂英语教学法”,念英语要大声呼喊,用肢体动作配合。倡道者说,这样学进步快,那时,中国各地学英语的热情高涨,疯狂教学法能宣泄、满足这种热情,立即风行。我想,这位良师的创意,莫非和《怒目少年》有些因缘?

再过两年,我从电视中看见疯狂教学的画面,教师站在高台上示范,台下广场千百人同气同声、追随响应,仿佛“文革”盛期群众手挥小红书喊万岁的情景。看来“法不孤起”,群众运动变质不变量,也许才是疯狂教学的父亲,《怒目少年》只是母亲。但愿人人有志竟成,果然学通了英语。

我们念着念着,有时走了神,忘记自己在干什么。李孔思翻来覆去地说:“自由,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以行!”我拍他一掌:“这不是英文。”他愕然,“罗兰夫人是法国人,当然不说英文。”

眼睛从来不看脚下,难免踩坏庄稼。等到庄稼长高,就会把我们逼到河堤和乱葬岗子上去,踢着白骨,草鞋底夹缠着死人头发。

英文使我们有新的想象,而想象是我们的娱乐。有人说英语的语言是从中国传去的,Book 就是中国的“簿”,这个说法非常好玩。赵景琛把“银河”译成“牛奶路”很受讥笑,可是我们认为“牛奶路”新鲜有趣。再没有别的功课能这般讨好我们,即使国文也不行。

就算是英文课,也并非永远柔和,我们读到“斯巴达的训练”。

斯巴达是古希腊的一个城邦,全民皆兵,政府绝对控制人民的生活,人人克禁欲望,勇敢尚武,为达成国家的目标以生以死。小孩子如果怕黑,父母就把他关在黑屋子里,直到他不怕为止。孩子长大了,随军出征,父母的临别致辞乃是:若不能胜利凯旋,那就战死沙场!

这个样子的斯巴达,烈火一样烘得我们热血沸腾。那时日本人写的一篇小说传到中国,题目是《支那妇人》。这篇小说写一支日军奉命出征,车站上送行的场面热火朝天,这些官兵的家属个个兴奋激昂,唯有一个老妇拉着幼子的手哭泣,群众对这老妇的表现非常不满,指责她是“支那妇人”。(只有中国女人才这样自私软弱!)老妇对公众说,我一共有三个儿子,前面两个都在圣战中捐躯,我引以为荣,从来没有流过眼泪。现在轮到我的幼子,我勉励他拿两个哥哥做榜样。可惜我只有这一个儿子了,我不是为他哭,我哭我没有第四个儿子可以献给国家!群众前倨后恭,高呼大和之母万岁。

我们渐渐长大,这篇小说使我们又羞又怒,在斯巴达精神之前,我们又只好承认比日本落后。中国人必须比日本人更“斯巴达”,才可能救亡图存。那时候我们只知道文化发达、政治民主的雅典抵挡不住蛮族征服,“像一只精美的水晶瓶撞在岩石上”。至于斯巴达,当然是不会灭亡的,我读“斯巴达训练”的时候,一直以为这个国家还在希腊半岛上称雄。那时候,并没人告诉我们斯巴达不久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倒是雅典文化遗泽百世。

那时有位同学叫宋捷军,也是胶东人,练过功夫,打过游击,书包里有一本希特勒的《我的奋斗》,作风“大马流星”,也就是粗线条,不拘小节。他有一些特别的资讯,他告诉我,在战场上,英美的红十字会人员来救德国的伤兵,那伤兵开枪把医生护士打死了!他不要敌人怜悯。他说美军的伤兵满地乱摸,摸到了电话线就掏出小刀来割断,这时,通信兵必定立刻出动查线,那伤兵就躺在电线旁边等人来发现他。这怎么行!电话不通,岂不要贻误戎机!

那时我一直点头称是。

就在这时发生了常德会战,算时间是一九四三年十一月。

抗战战史,我读到王平《抗战八年》,何应钦《八年抗战之经过》,吴相湘《第二次中日战争史》,黎东方《细说抗战》。“国防部”史政局《抗战史话》,蒋纬国主编《国民革命战史》。这些书对某一战役的记述互有详略,可以互相补充。

常德在湖南西部,号称“荆湖唇齿,黔滇要隘”。和去年的宜昌会战一样,日军希望能继续西进,压迫重庆。会战从十一月二日揭开,十二月十三日结束,国军以四十二个师投入战场,山东籍的将领王耀武、李玉堂都参加了战斗。

起初,战事在常德外围进行,我们没十分注意。那时我们能看到的报纸,只有阜阳出版的《淮上日报》,四开一张,电讯很少。后来日军直接攻打常德,大炮、催泪弹、轰炸机一齐上阵,守城的师长余程万率部死战,吴培申老师天天讲述战况,我们才知道常德发生了震惊中外的大事。

余程万将军在常德打了二十一天,其中八天是巷战,一度撤出城外,由第十军和第五十八军协力收复。守军弹药用尽,以木柄铁矛守城拒敌,把阵亡官兵的衣服脱下来穿在稻草人上,迷惑敌人的空中侦察。十二月十三日,国军把日军完全击败,城内只剩下余程万和三百残兵,满脸血痕。余部的三个师长都阵亡了。

吴培申先生真是个政训天才,他温良恭俭让,说话没有埋伏擒拿,却是让你服服帖帖,刻骨铭心。他是二十二中的完人,没有一个学生对他有半句遗憾之词。我至今不能分析他怎么办得到。

会战中,余程万一度撤出常德,丢弃了满地的伤兵。蒋主席对这件事情大为不满,在军事会议上点名申斥余程万“不配做长官”。余军长为此心情十分紧张,在座的将领都深受影响。下一步,方先觉守衡阳,守了四十七天,直到日军杀进他的指挥部,他始终不敢离开。

这一件事始终没人告诉我们。那时的教育总是这样,告诉你一半,留下一半。

常德会战之前,青年远征军来二分校招兵,走了一批同学,人数不多。会战后,空军学校和海军学校都来招生,学生的反应就热烈了。那时中国的空中武力依靠美国志愿军、陈纳德的十四航空队,自己的一些运输机像地面居民一样,听到空袭警报得赶快逃开。那时的海岸线、港口全在敌人手里,中国已没有战舰,海军总司令部设在群山之中。“这种地方需要我”,许多人挺身报了名。

那一阵子我们忙着给从军的同学题字留念,最流行的句子是“永怀斡地排天志,各要千锤百炼身”(作者佚名),还有“会师中原同一醉,待从头收拾旧山河”(罗家伦)。我写过“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勇者乐迅雷风烈”,只能算是集句,在我们那个小圈子里倒也传诵一时。

那一阵子我们有些豪气,吃“抗战八宝饭”的时候没工夫想“吃得快了得盲肠炎,吃得慢了得胃溃疡”。往时,菜盆里偶然有几片肉,其薄如纸,面积如纽扣,浮沉如游鱼,惹你的眼睛睁得比肉片还大。那一阵子还真没人在乎那几片肥肉。

我们是长大了。

这里牵涉一本书,《生活的艺术》,林语堂著。

那时,《生活的艺术》分成上下两册,我们弄到一本下册,辗转传阅。印刷用的土纸经不起磨损,书像一块冰一样开始融化。

没人见过上册,也说不出这下册是哪里来的。书是稀有之物,连教科书都不齐全。没人教我们利用图书馆,我们也还没学会逛书店。后来发觉只有左派热心“课外阅读指导”,我们的老师不来这一套,因为课外书大半跟中共有丝丝缕缕的关系。

这样保护了我们,也局限了我们。那时中共在淮北的工作大有成就,杂志不知办了多少。一九五零年我在台北卖文惹祸,被保安司令部叫去“了解”,跟我谈话的人对当年淮北情况熟悉,把左派刊物的名字一本一本举出来,我实在闻所未闻,连中共当年全力传布的《论持久战》(毛泽东著),我连封面也没见过。

因为耳目闭塞,《生活的艺术》上册没看过,不知道到哪里去找,我们非常喜欢林氏的文笔,可是谈到生活,他那致命的精致实在教吃“抗战八宝饭”的人受不了。例如他推许明代文人屠隆的生活;焚香时“慢火隔纱、使不见烟”,香薰透衾枕,“和以肌香,甜艳非常”。那种生活似乎很“可怕”。常听会战发生,我们一个个变成斯巴达人,有人跑了七千里路弄到“上册”,问我要不要看,我竟摆一摆手,算了。

我这个轻率的决定大错特错。多年后读到“上册”,才知道和下册不同,下册谈的是技术细节,上册谈的是人生哲学,在斯巴达之外,人对生活对社会还可以有另一种态度,实在是我老早应该知道的。斯巴达式的人生观可以用于战时,不能用于平时,可用于工作,不能用于闲暇,可用于青壮,不能用于终生,而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后来环境改变,这苦头可就吃足了!

回想起来,我们那些人都是“只读一本书长大的”,而这“一本书”,又只读到一半。我们那时,并不知道人该融会各种不同的学说,欣赏不同流派的艺术,承认不同地域的风俗,容纳各种不同的个性,读各种政治立场的报纸。这些,没有人教给我们。

而这半本《生活的艺术》,我自己要负责任,却是怨不得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