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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目少年:回忆录四部曲之二》第二部 12 都是生物惹的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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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三年七月,我们埋头准备考试,忽然眼前发黑,起初以为是营养不良的例行现象,接着听见空中有奇异的响声,如崖下怒涛,如天外闷雷。就在这时,教室里飞进来许多蝗虫,窗外檐前,蝗虫像瀑布一样滚滚而下。

没法子估计究竟有多少蝗虫。它们由微山湖一带出发,越黄泛区,奔河南,波及淮上。它们飞行的队伍像肮脏有毒的云层,无边无际,遮没了地平,太阳只剩下惨白的影子。你出门,它们钻进你的脖子袖子,你做饭,它们拥入你的锅中灶底。它们压断树枝,压塌草棚。当然,更教人痛苦的是吃光了庄稼。

蝗虫有一张宽阔的嘴,上下两排刚锐的牙齿,落地以后齐头并进,且走且吃,从来不停,好像从来不饱。所到之处,消灭一切绿色,留一个灰溜溜的荒原,农夫的春耕夏耨,忽然成空,徒然手上磨起了一层茧,背上晒脱了一层皮。它们且吃且走,顺便产卵,为来年留下祸根。虽然它们不吃毛茸茸的叶片,农家还可以收成少许豆类,但来年无可避免有一个悲惨的春荒。

农民怎样对付蝗虫?他们用的是相沿千年的老办法。白天,在田亩的一端挖沟,另一端两侧站人扯起一条绳子,两人摇动绳子把田里的蝗虫赶进沟中,填土把它们活埋了。夜间,在地头上堆柴生火,利用“飞蛾投火”的习性烧死它们。连老妇和幼童也上阵,拿着用树枝扎成的武器拍打,咬牙切齿,满地都是蝗尸。他们昼夜战斗并没有什么用处,因为蝗虫太多了!太多了!

还有一个办法。飞蝗虽然成万成亿,却不是一盘散沙,它们有队形,有方向,行动一致。它们不掉队,不打内战,也不各行其是、另立山头。它们可以一日之间铺天盖地,一夜之内无影无踪。这太奇怪了,于是农人相信它们有领袖,有纪律。蝗的最高领袖叫“虫王”,据说比一只鸡还大,脸形像马,是一尊虫形的神。农人在阡陌间摆下香案,全家汗泪交流,叩头无数,祈求虫王慈悲。蝗虫终于离境,可是它们也把农人赖以活命的禾苗收拾得干干净净。

蝗虫过境的那天,我为农人心酸。明知必败,仍然战斗;明知无灵,还要祈求。就这样,他们在绝望中奋斗了几千年。这次飞蝗北来,想必鲁南家乡也是灾区,千郭万家,或许也要对着冥冥长跪不起,一任成堆的蝗族淹没了他的双腿。

蝗是排了卵才飞走的。卵一窝一窝产下来,每一窝几十个,来春孵化了,蝗增加了多少倍?那时将有多少人口多大面积受害?我太忧愁了,不能祷告。

那时有一门课,叫做“博物”,内容包括初级的动物学、植物学和矿物学。遍地蝗虫之时,我们听老师讲授“飞蝗”。

他说,我知道你们恨蝗虫,怕蝗虫。现在暂且把你的恨你的怕放在一旁,现在用你的冷静、你的客观来观察研究,放弃个人的感情和成见,这才是科学的态度。

他说,飞蝗的害处太大,一定会被人类消灭,先进国家早已灭蝗成功,学动物学的人只能看图画,看标本。中国一定也会有这一天,你们是最后一代看见活蝗虫的人。蝗虫是灾害,也是你们的机会,你们要好好学习。

一席话说得我们有了意兴。在他的指示下,我们每人抓了一个蝗虫来反复谛视,看它为什么属于直翅类,看它的口器构造,看它的复眼和单眼。这才看清楚它的触角像两条鞭子,身上有黄、褐、黑三种颜色,飞行时前后翅摩擦,有嗤嗤啷啷的杂音。我特别注意它的前胸,前胸很高,有一条笔直的脊线,露出高傲自信的神态。我想,你有什么理由可以骄傲,你这罪大恶极的害虫,不久就要断子绝孙。我又想,高等动物才有这样的神态,蝗虫虽是昆虫,却也进化了百万春秋,才体会到生命的庄严,怎么误入歧途,以作践人类的庄稼为生,也实在太可惜了。

说到产卵繁殖,老师说蝗的幼虫叫蝻,蝻有天敌,明年春天“蝻”孵化成形的时候,会被一种黑色的小虫咬死,所以,阜阳明年应该没有蝗灾。天意灭蝻,农人看得清清楚楚。他们给这种黑色的小虫叫“气不忿”,意思是看不过去,要打抱不平。蝗虫把老百姓欺负得太惨了,我看不惯,忍不住,要插手管一管,“气不忿”这个名字包含着农夫的感激与幽默。

“博物”这门课很枯燥,全靠死背硬记,难得他旁征博引。他告诉我们:“枭食母”是捏造,“羊羔跪乳”是附会,“腐草化萤”是误会。

讲到白杨树,他说钉死耶稣的十字架是白杨木做的,西方人说白杨树有罪恶感,树叶没有风也瑟瑟地抖。这也是西方人的附会,事实上因为它的叶柄半截方,半截圆,这方圆交界处极弱,为了支撑树叶又得硬挺着,由于力学上的理由,叶片不能稳定,白杨在耶稣降生以前就是如此。打蛋厂外白杨成行,他派几位同学出去采集落叶,当堂人手一片,仔细观察。这片叶子我夹在笔记本里保存了好几年,直到后来我们处境急变,废书不读……

狐狸狡猾倒是不假。他说,狐狸会清除身上的跳蚤,它衔着一根树枝下水,在水里把树枝高高举起来。跳蚤怕水,朝没有水的地方跳,最后集中到干燥的树枝上,狐狸把树枝丢在河里,自己游上岸去,这一手连猴子都不会。

整本博物最后一节讲的是“人”,他能引用马克思:“人是动物学最后一个名词”,他很“博”,还能继续说,“人”除了动物学里的人,还有伦理学里的人,还有社会学里的人,“人不仅是动物学的最后一个名词”。

这样的老师何可多得?但求全责备,他不是教育家,由衷藐视我们这些“破烂青年”,有几位同学在城里大街上遇见他,听到的是如下的责骂:“看你们这个模样,简直是叫花子!你们怎么有脸进城?”

那时我们军服已脏已破,因营养不良已瘦,因在烈日下暴晒已黑,生疥的脸已数日不洗,流脓的腿弯已难以支持体重,我们的外形确实如他所说,但我们不能原谅他。

那时我们还没学会感激,刚刚学会忌恨。

他太喜欢说话。我入学报到的那天,发言责备教务处帮我作弊的人,就是他。报到的事本来与他无涉,可是他喜欢“信口雌黄”,有一天终于出了状况。

学校弄来一块地,鼓励学生种菜,校方指派教我们种菜的人当然是这位教师,因为他学农。

那时全国中等学校的校训都是“礼义廉耻”,称为共同校训,蒋委员长亲笔写了这四个字,教育部颁布规格,命令制成漆黑描金的大匾,挂在每一所中学里。我们学校一切因陋就简,唯有这块匾堂皇精致,有“黉宫”的气势。

我们没有大礼堂,我们在操场里集合,司令台面对着一堵围墙,这块匾只好挂在围墙上,师生触目可见。有一天博物老师带我们去菜园,一行经过校训的金匾之下,这位老师指指点点说了一句:“太喜欢写字了,四个字写错了三个!”

那时蒋主席威望正隆,学生听见这话,个个怒形于色。今日回想,这位老师的评语也太严太苛了,国字除了正写俗写之外,还有碑帖的写法,还有书法家基于美学的理由而擅创的写法……

那博物老师并未发觉多言多败,还在能言善道。有一天,在菜园里,话题转到校长李仙洲身上,他说:“李仙洲每次来,我们每次都得立正,他凭什么?这是军阀作风!”那时李校长是我们的另一尊神,他这句话真正犯了众怒。

离开菜园以后,几位高年级的同学有所计议,也和另外班级的同学沟通了,决定对教博物的老师来一次“精神枪毙”。学校每天集合全校学生升旗降旗,升旗比较隆重,分校主任和重要的教职员都参加,降旗多半由军训教官一人主持。这天降旗之后,解散之前,几位高年级的同学对教官说,他们想借这个机会向同学们宣布几件事情。

现在说到我们的第三位教官,其人文质彬彬,说话无阳刚之气,处事也没有决断力,他完全是在抗战的形势下身不由己做了军人。他也不问一问学生要登上台去说些什么,迟疑了一下,答应了。

演讲冠军彭利时首先登台,同时有七八个同学出列站在讲台两侧。彭利时显出他的口才,几句话就把全场的情绪鼓动起来。他说我们都是失学的青年,总司令为我们办了这个学校,我们父母做不到的事,校长做到了,我们感激他,我们爱戴他,如今竟然有人侮辱他,藐视他,我们应该怎么办?台下大声齐呼“把他赶出去!”面临这种失控的情况,教官固然手足无措,分校主任和训育主任也闻声走出办公室,暂时站在远处观望。

就在这时候,“立正号”响了,这表示李仙洲校长进了校门。李氏虎虎然大步直奔讲台,置军训教官的敬礼于不顾,遥指台上,大吼一声“叫他下来!”声音果然吓人。彭利时跑步下台,向他敬礼,他也没有正眼瞧一下。

李氏站在台上,气呼呼地追问缘由,一手掏出怀表,限三分钟答复。当时李子俊挺身而出,把博物老师在菜园里说的话重述一遍。李说:“我不信!还有谁听见了?”七八个同学一齐举手。李氏说:“好!好样的!”吩咐卫兵把这几个人带走,他拉长脸训了几句话,警告大家要用功读书。

这一夜,我们很惊恐。我们都知道一个总司令的权有多大,也有“杀鸡吓猴”一类的常识。尤其是我,从小见过草菅人命。那时国军共军在各地冲突不断,规模很大,国民政府已开始“防共、限共、溶共”,策士们建议用霹雳手段,“向敌人学习”。这一夜,我胡思乱想:那两位学长莫非真的是……要不然,哪来这先烈一般的勇气?

还好,第二天,他们回来了。据说李仙洲把他们交给参谋长,参谋长追问闹事的原因,告诉他们:“革命的基础在高深的学问”。然后,参谋长把他们交给警卫营长,营长教他们跟士兵一同吃晚饭,到禁闭室睡觉。

彭利时没有回来。据说,参谋长发现彭利时有一张利嘴,能煽动群众,留在二十二中是个“病”,发给他一笔路费,教他转学。我们从此没有他的消息,文章写到这里,停下笔来想了一阵子,“千万颗人头落地的时代”,也不知他的利嘴是祸是福。

李仙洲是职业军人,他在中国咬牙切齿、与日本殊死决战的年代,同时也在国民党防共溶共、唯恐不及的年代,那时军权至上、乱世重典,那时思维粗糙、行事鲁莽,他处理二十二中历次风潮,还算心平气和,宽容开明。他始终没用政治构陷对付学生领袖,虽然学校有人放话出来,怀疑学生受中共操纵,却从未出自李仙洲本人之口。他还对二分校的老师们撂下这么两句话:要把学生当做自己的子弟,子弟走偏了,要把他拉过来,不要把他推出去。一九四五年,校本部学生对第二任校长发起抗争,李仙洲几乎是站在学生这一边,就更难得了。

一九四九年,台北街头,我突然遇见那位教博物的老师。老师到底是老师,他自动留下办公室的地址。以后又见过两次面,他沉默寡言,和以前像是两个人。怎么变了?教人关心。不久,台湾发生盗伐森林的罪案,法院传他以专门技术人才的身份作证。他在法庭上尽量不说话,法官问他:树被伐倒盗走以后,观察留下的树根,能不能推想这棵树是多久以前砍伐的?他急忙说“不能”。法官说:我是外行,但是我知道,大树伐倒以后,残根往往发出新枝来,看新枝长了多粗多高,可不可以推想伐树的时间?他又急忙说“可以”。旁听席上大笑,第二天,报上刊出花边新闻。

唉,老师,老师,过犹不及嘛!我真怀念你在二十二中的老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