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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目少年:回忆录四部曲之二》第二部 15 五叔毓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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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叔是三十年代的热血青年,名重乡里,不过我和他见面的机会很少很少,我只记得他曾到我们小学的球场里打篮球,我站在场边观看,我的眼睛只盯住球,他的眼睛也只盯住球。

四叔、五叔、七叔是继祖母所生,都和我家不相往来。祖父留下的那一大片房产,南半部面临广场,由继祖母等各户居住,北半部面临大街,由伯父家和我家居住。南北之间是废弃了拆除了的酒厂,颇似军事上的无人地带,形象化了这个大家庭的分裂和隔阂。

五叔健谈,继祖母的客厅里经常众声喧闹,烟雾腾腾。我们这边临街的房子租给人家开酒店,是个公共的场所,论客辩士发言盈庭,父亲有时也参加。这南北两个论坛的风格和“意识形态”颇不一致,当面有耳,隔墙有嘴,把两面之词传来传去,是人类的一大嗜好。

三十年代的热血青年一定因“反封建”而鄙薄家庭,那时,大家庭制度的积弊(有时简直可以说是罪恶)也确实到了十分严重的程度,奇怪的是,对大家庭制度的声讨和咒诅,往往来自受益最多的人,五叔就是以吾家的骄子精英,愤然大呼“家是宝盖底下一窝猪”!

巴金写在《家》里的这句话,当年俨然金科玉律,天下有口皆传,基督教会号称“神的家”,因受不了这句话的压力,连忙自己造出一个专用的新字来:宝盖底下一个“佳”。这话传过来,我父亲倒不紧张,他不慌不忙:“宝盖底下这只猪代表家畜,饲养家畜是‘家’的特征。”

话又传过去,五叔笑了:“我只看见他家养孩子,没见他家养猪。”

那时另一个热门话题是“抗日”。日本军阀想吞并中国,一步比一步紧,对中国人的刺激太多太深,热血青年实在忍不住,一想起这件事来就废寝忘食,一谈起这件事来就声嘶力竭。他们要求政府立即对日宣战,政府的态度却是尽量拖延,青年们气极了,出来游行请愿,政府倒用警棍、消防水龙头来对付,说不定还准备了监狱。咳,耳光打在脸上,也就一时分不清谁亲谁仇了。

依那时五叔看来,打日本容易,咱们人多,拿一百人拼他一个!这话传到酒店里,众人问我父亲的看法,父亲说:“咱们拿一百人拼他一个人,中国得有一百亿人口才行。”众人惊问缘故,父亲说:“日本的人口是九千万,号称一亿。”

那怎么办呢?父亲说,国家兴亡不可意气用事,要忍辱负重,想想看,越王勾践吃过吴王夫差的大便!当然,这话马上又传到“那边”去了,五叔默然有顷,扬起下巴来说:“来,咱们就公推他老哥,代表四万万五千万同胞,每天早晨去伺候日本人上厕所吧。”

一九四二年我到安徽阜阳读书,给五叔去了一封信,那时他是国军第五军炮兵营长,驻在云南呈贡。

五叔离家以后,继祖母封锁了他的一切消息。我还记得,有一次,邮差把五叔写来的家信送到我家,母亲吩咐我立刻送给祖母,祖母脸色大变,亲自到邮政代办所,再三查问此信在什么时间送到我家,从时间上确定我家没有私自拆开这封信,才为之释然。她老人家又仔细叮嘱了那全镇唯一的邮差,以后务必把信送到“南边的大门”,切勿再送到“北边的大门”,这才放心回家。

祖母肯把五叔的通信地址说出来,这是她老人家的宽大,据说,她估量我在外面也许能有些出息,这才假以颜色。那时给五叔写信,要寄到“云南呈贡、羊落堡、储开甲先生转交。”呈贡在昆明之南,靠近滇池,储先生是当地大户,五叔的朋友。那时,我觉得云南远在天外,能够往那么远的地方写信,很值得自豪。

可是,信发出之后,久久没有回音。倒也有几分意料之中,毕竟是那么多的芥蒂,那么久的猜防。这两个家庭第一次正式沟通失败了。谁知到了一九四三年,他老人家的信忽然来到。而且是挂号信。而且有一张法币三千元的汇票。而且回信头两句是“忽接来信,不禁热泪潸潸”。在他老人家想象之中,我这次穿越封锁线、来到大后方,定是九死一生吧。

为什么没有立刻回信呢,原来五叔到缅甸打仗去了。战史记载,这年三月,日军由泰国进窥缅甸,攻占了缅甸南境的名城仰光。防守缅甸的英军战力不足,要求中国派兵增援。那时中国沿海全遭日军封锁,对外运输依靠缅甸的公路和铁路,当然希望把日军赶出去,立即派第五军、第六军、第六十六军由云南入缅,第一场大战在仰光以北的同古发生,称为同古会战,五叔参加了这场战役。

同古会战之后,国军部署第二次会战,不料此时另一路日军忽然攻占了腊戍,畹町、八莫也相继沦陷,入缅国军的后路被敌人切断,有陷入袋形包围圈的危险。如此局面,英军要负最大的责任。英军战力很弱,常常不顾全局、任意撤退以求自保,战地记者讥笑他们,说是“看见英国人的背和手,却看见中国人的胸膛。”背,指转身退却;手,指举手投降。

战局恶化,指挥中英联军的美国将领史迪威急忙逃往印度,国军则往缅北疾走。第五军撤退途中,九十六师担任后卫和右翼掩护,五叔那个炮兵营就配属在九十六师。

关于滇缅战役的专述,我读到两位将军的回忆录:赵学渊和杜聿明。我在图书馆读到一本《缅甸战争》,记事详细,但是后来再去找,没有找到。《国民革命战史》滇缅战争的部分,执笔者史才很高,全局中兼顾细节,充实而生动,它是我主要的倚仗。

缅甸撤退应该是抗战史上最有毅力的撤退,也是最悲惨的一次撤退,撤退途中二百师师长戴安澜遇伏受伤不治,两团长失踪。新三十八师副师长齐学启失踪,后来发现死于仰光狱中。骑兵团长黄行宪,九十六师副师长胡义宾都阵亡了。基层官兵的损失难以确计,九十六师沿途死亡两千人,失踪八百人,五叔这一路上所受的“天磨”也就简直自顶及踵了。

《国民革命战史》记载,缅甸的地形南北狭长,山脉河流多是南北走向,而峻岭激湍,十分险恶。国军由缅南北撤,在缅北东去印度,西入云南,挥山刀开路,骑独木过河,在毒蛇、猛兽、疟蚊、蚂蟥的攻击中,与猴子争野果,与死人争卧地,与蚂蚁争饮水,随处有人饿死、病死、自杀而死。在这个人类难以生存的环境中,国军与日军昼夜竞走,国军急于走出敌人的口袋,日军则急于想拉紧袋口的绳子。“我能往,寇亦能往,寇能往,我亦能往!”有时候,国军披荆斩棘,攀山越岭,隔着密不通风的原始林,听见敌人在“隔壁”讲日本话!

缅北有一座野人山,是这次撤退最后最严厉的考验。野人山号称鬼门关,意思是人入此山不能复出。此山纵深四百里,高度平均八千尺,峻岭丛林,瘴气烈日。九十六师在山中绝粮,杀蟒猎虎为食,终于越过此山。三千里绝地,六个月胜负,无一人降,无一人叛,抱病扶伤攀高黎贡山进入云南。在一个叫剑川的地方早有千万出征官兵家属麇集盼望,五婶也在那里等候。死生交会,哭声动野,大雨忽然滂沱而下,为他们洗泪。五叔接到我的信,想他老人家心中那一团郁结,一点酸楚,那对鬼神的感激,对袍泽的悼念,俱在心中,俱来眼底,这才“热泪潸潸”的吧。

我把五叔的信转给父亲看。父亲写信给五叔,认为“此或吾家将兴之兆”,并且说,自己“一事无成,使父母失望”,深感愧悔。五叔也写了长信给他。看来这个裂痕纵横的大家庭,有了我这一丁点儿黏合剂可用。

无如万般是命。不久,命运铸九州之铁为错,敲破了家,敲破了国,任何人无力补天。

这几年,我常思量,五叔在一九四三年寄给我的法币三千元,到底是多大一笔钱。

翻查了价格史货币史一类的书。中国面积大,这个地区的物价跟另一地区的物价不同。物价的数量单位也不一致,同是白米,有时用斤,有时用斗,安徽阜阳地区的物价没有查到。

倒是查到了一条:一九四三年,中等学校教员的薪水是七百八十六元,看来五叔汇给我的钱相当于一位教师四个月的薪水,数目似乎不小。不过,我又查出在地主家做长工,平均每个月可以赚到两千元,是中学教师的两倍以上。五叔汇给我的钱,相当于一个长工一个半月的收入。战前有一个故事讽刺教书先生,说他的束脩和长工的工资相等,只有在吃饭排座位的时候高出长工。抗战五年,教师的经济地位竟远落于长工之后,可见“世变”之一斑。

依《民国价格史》所示,一九四三年食盐每斤大约是三十五元(西安),猪肉每斤大约五十三元(桂林),火柴大约每盒四元,白米每市斗大约二一○元(四川)。由此可以想象,教师的待遇实在太低,难以维持生活,各校势必要自己想办法补救。县政府总可以从公粮里弄些斤两出来分给县立中学的教师,国立中学只有在学生的主食项下制造“结余”。伙食管理无法弊绝风清,这该是一个原因。

一九四三年是抗战以来物价最高的一年,我们开始“捉襟见肘”。我曾写信给二姐,问她能否给我做一条内裤,她回信说不能,她自己正没钱买布。这件事给我的印象很深。到邮局领取汇款,立时就地汇了一千块钱给她。男生可以缺钱,女生必须有钱,这是我当时的信念。

回想起来,我没能好好利用这笔钱,因为我至今也没有学会怎样用钱。我买了布鞋、内衣、肥皂、牙粉。中午,拉李孔思出去吃了一顿客饭。那时我们用桐油点灯,以棉絮捻成灯芯,燃烧时浓烟弥漫,既费油,又不明亮,我买了一大把灯芯草分给全班同学。那时副食有名无实,同学们多半弄一撮盐撒在饭上佐餐,有道是“走遍天下娘好,吃遍天下盐好”。我买了阜阳名产大升酱园的咸菜,请同席吃饭的八位同学共享。

全是不急之务。我竟没有买过一本书!这似乎注定了我今生不能做一个读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