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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目少年:回忆录四部曲之二》第三部 4 把好酒留到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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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分校走后,二分校跟进。我虽然没有随他们一同西迁,对他们一路苦乐却很关心,毕竟二分校才是我的“母校”。

二分校西迁,两千里山川道路,成就了分校主任张秀峰。这话怎么说?

我在《群众的愤怒转向了》那一篇写过,柴集之夜,二分校学生为了一餐晚饭聚众吵闹,伤了张主任的自尊。二十二中老学长今日谈当年学运,把那件事当做二十二中日后学潮的开始。

我以今日之心,度张主任当年之腹,认为张主任一向自视甚高,对“群众的愤怒转向”引以为耻,西迁是他雪耻的机会,他要创造光荣。

一分校过平汉路,不幸遇上日军,十人死难,二十多人受伤。消息传来,张主任“受命于危难之间”,他虽然病躯支离,却毫无难色。

二分校出发前,张秀峰抱病演讲,慷慨如送子出征,叮咛如遣女出嫁,人人说他讲得好,比李仙洲好,比汤恩伯好,可惜我随校本部先走一步,没听见。

据陈嘉枢校友记述,二分校在打蛋厂张贴壁报,发表“告阜阳父老兄弟姊妹书”,才整队动身。这是二分校独有的安排。谈起壁报,我怦然心动,我爱搞那玩意儿。可是,无缘参与制作。

二分校行军,第一天只走十八里,第二天走二十五里,第三天走八十里,很像运动竞赛前的热身。三天以后,师生能适应长途奔波,潜力发挥出来,再规定一天疾走一百多里。张主任的设想十分周到。

以上三件事是二分校的特色,很遗憾,我只能想象身临其境。

还有几幅画图,算是小陪衬,到底也是我错过的风景。

动身那天早晨,所有的教室宿舍都空了。那时学校已有些建设,我们睡上了大通铺的木板床,床减轻了我们的疥疮,却带来无数的臭虫。跟臭虫作战比跟虱子作战更艰难,它们披甲戴盔藏在木头缝里。那天队伍还没走就有工人来拆床了,几十把铁锤铁斧一齐敲木榫,灰尘从门口窗口冒出来,教人疑心那是浓烟。臭虫受不了这样大的震动,离开木缝逃走,又不知何处可以存身,密麻麻爬了个满地,浩浩荡荡爬出室外,一大片一大片彷徨在那里。没有人去赶尽杀绝,学生和臭虫的战斗已结束,虽然它们的肚子里还装着自己的血,也无心追讨清算。这场面我也没看见。

整个女生宿舍现在是一艘弃船,又没有人去搜索占领,空荡荡地停在那里。现在男生可以大摇大摆走进去了,某些曾经在夜晚远远望着窗口灯光发呆的男生,现在可以快快乐乐地站在窗里了。最留恋这房屋的人,也许并不是曾经住在里面的人!某些男生,钦差大臣似的巡视了每一个角落,据说,竟有一个男生,站在某一间宿舍当中,当众拉开裤子解了一泡小便呢!这等事,我也没有机会看见。

我看不见他们,他们也看不见我。我想,他们把我忘记了,在人人自顾不暇的情况下,也许只有你的父母妻子兄弟儿女还能记得你,所以,父母兄弟妻子儿女永远在人生中占特殊的位置。那时有一种论调,说是由于社会进化变迁,传统的伦理关系逐步崩解,最后,人和人只剩下一种关系,就是“同志”。呸,我们来嗤之以鼻。

二分校过路,吸收了一分校的前车之鉴,每天派出斥候,侦看五十里以内有没有敌人的踪迹。他们分别在韩庄、王岗宿夜。他们在韩庄郊外的星光下,祭吊了一分校死难的同学。王岗有两个:新王岗和旧王岗,咫尺相对,都是安静的村庄。

二分校越过铁路以后,听见枪声,队伍又迸裂四散。枪声自大路之北的村庄中发出,同学们向大路之南逃避,黑夜中,张主任离开大路,沿着路南的村落一路呼唤:“孩子们!到我这里集合!”他说,我们人多,对方不知虚实,我们保持队形前进,他们一定不敢妄动。他非常镇静地带着他的学生、渡过第二个险滩。

西迁路上,张主任每夜都要到学生住宿的地方巡视一周,看他们睡好了没有。这是只有母亲才做得到的事情。学生到了内乡休整,学校经费中断,他取出自己的皮袍来卖掉,权充菜金,这是只有父亲才做得到的事情。可惜“彩云易散琉璃碎”,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心里一遍又一遍打定主意:他是要走的!他会走得很突然!

《新约》故事:耶稣在某处参加一个婚礼,主人准备的酒不够,而客人兴味正浓。耶稣把五缸清水变成了酒,客人喝了清水变成的酒叫嚷起来,他们说,人家请客,都是给客人先喝好酒,等客人半醉,就拿出次等的酒来,你怎么和别人不同,把最好的酒留到最后!

“把最好的酒留到最后”,张主任是深明此中三昧的。

张主任在写自己的历史。凡是聪明人都懂得这件事应该怎么做。历史容易歪曲,为防止歪曲就不要留下空隙。没人能说他没把二分校办好,没人能说学生闹风潮把他轰走,他要创造一个形势,学生喜欢他,佩服他,感念他,然后,他要你们留也留不住,留也无从留。于是,他就成为你们忆往话旧的一个题目,流芳百世。

迁校后突起的奇峰,我现在先预告一声。

学校迁到陕南,二分校在蒲溪镇安顿下来,张主任变成一个温和的教育家,对我们,他在物质上不能增添,精神上却送来温暖。他很少再出面指挥什么,规定什么,我们感觉得到,他不言而教,不行而动。那时我写出一段话来,我说,不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巧妇能用很少的米熬出香喷喷的稀饭,拙妇常把一锅饭烧焦。这几句话,我一直说到现在。

“过路”的这一夜,张主任坐在“滑竿”上,和大队一同行进。“滑竿”是一种简便的竹轿,外形像一把躺椅,前后两个人抬着,把张主任高高地举起来,下面人头滚滚,像前浪后浪中的一只小船。我以今日之心,度张主任当年之腹,他会想起柴集之夜吗?他也许想到“随波逐流,急流勇退”,或者“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罢?

走着走着,学生忽然又鼓噪起来,大家反对教职员走在前面,这种意见本来没有什么道理,张主任毫不迟疑,立即调整了过路的次序,学生优先,他和教职员殿后!

其实,学生并不是最先,前面还有一支小小的军队;教职员也不在最后,后面还有一些商旅。越走越近,眼看铁路就在眼前,走在前面的军队忽然退回来,喊着“铁甲车来了”!大家急忙回头就跑,转眼间抬滑竿的人不见了,推太平车的车夫不见了,有些同学只求跑得快,把背包解下来丢掉。(咳,但使军训教官李人杰仍在,何致如此!)遍野丧家之犬,只有张主任没跑,他拄着拐杖,颇有“独立三边静”的架势,滕清芳老师跟在他旁边。他跑不动,他也知道铁甲车根本没来。

当张主任眼看人群散尽、孤立无助的时候,他心里想什么呢?我猜,他除了在心里重复他的求去之意,大概增加了与滕老师的患难与共之感吧。

当大家弄清楚那是一场虚惊、陆续回来的时候,有些同学发现他的背包不见了,有些行商发现他车上的货物不见了,有些老师发现他的行李不见了。那一支部队却抢先过路,消失在黑暗里。大家判断,所有的失物都已被某些军人取去。所谓“铁甲车来了”,那些军人早就知道并没有什么铁甲车。

国军那一支小小的武装部队,本为保护师生过路而来。他们制造恐怖,趁机掠夺,这一夜,多少老师破产了,他忽然老了,他的孩子慢慢地瘦了。多少学生,仅有的一床棉被不见了,棉被事小,里面包着他的笔记本。没有教科书,老师吸着粉笔灰,满满的一黑板两黑板写出来的笔记,学生在如豆的桐油灯下,吸着污浊的油烟,一笔一画整理出来的笔记,要靠它毕业,靠它升学,靠它闯出一条生路的笔记。

人到陕南,进入冬季,没有棉被也没有笔记本的学生,既难安眠,也无法温习功课。过路的那一夜,他们永远不能忘记,灯下露着大牙,不光是冷,还有恨。

我也学会了恨,恨这样的军队,思索怎样整饬军纪。这不是我第一次思索,也不是最后一次。

跨过铁轨,又轮到张主任走在最前面了,同学们发现前面站着几个男子,身份不明,不敢前进。一左一右,两个高年级的同学搀扶着张主任,来到路西,他举起手杖指着那几个男子,喝一声“干什么的?走开”!那几个人一言不发,匆匆离去。

张主任成为二十二中形象最好的行政人员,但是,不久,二分校学生又闹起来,虽然不是针对他,他是分校主任,情感上一样沉重。

闹事的学生领袖好像不上课也不睡觉。一天夜里,他们忽然得到消息:张主任辞职了,明天一早离开蒲溪。学生们大吃一惊,立刻分头到宿舍大喊小叫,聚集了一百多人,把张主任住的农舍远远围住,准备犯驾挽留。

那夜我也在场。大家听过鸡叫,看见曙色,渐渐日上三竿,不见动静。找房东查问才知道张主任两天前就走了!闯进房间察看,果然床上的枕头被褥早已收拾干净。糟糕!有人当场哭出声音来。

有消息说,张主任在汉阴城里养病。学生派代表进城查访,哪里找得到?细数二十二中,他是离职时唯一受到学生挽留的行政负责人。

我以今日之心,度张主任当年之腹,他大概看出我们浮动盲从,看出我们不感动、不感恩,看出我们苛责别人、放纵自己。他也许能够预料,随着政风败坏,学风将日益败坏。

二分校柴集之夜,他固然得胜了,但是他拼尽全力,学生不过是锋芒初露。聪明的他,也许能够预见后来的全国学潮。处理学潮,当局拿出来的法宝只能用一次,学生每天败一次就进步一次,学潮就升高一次。当局的招数,终于被学生破尽。

他一走了之,并且从此退出教育界。

至此,二分校的“好酒”已经饮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