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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目少年:回忆录四部曲之二》第三部 6 黄土平原上一行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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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泌阳奔南阳,经过唐河县境,我发现一位女保长,一个乡下大脚板的老大娘。不知怎么,我一看见她,哭了,她目不转睛看我,看着看着也流下眼泪。

她煮了两碗面汤,让我舒舒服服地享受了随身携带的大饼。她半是祷告半是叮嘱地说,路上千万别遇见抓兵的,她看见过抓兵的抓当兵的,连人家掉队的病号也不嫌弃,抓过来换上符号,就算自家的人。一个连长到她这个村子来抓走了几个小伙子,这些小伙子的父母老婆孩子跪了一地,磕头求情,那连长好像根本没看见他们。

她教了我一些聪明,例如,若是迷了路,千万不要向人问路,只管大模大样不慌不忙地走,好像这一带你很熟,你们老营就在前边不远。倘若逢人便问,人家就知道你是落了单的孤雁,说不定引出来个打雁的人。她说,人哪,有一百个心眼儿,九十九个好心眼儿,一个坏心眼儿,为人处事要把那个坏心眼儿放在前面。

想到军纪,问她“能教日军烧杀,不要汤军驻扎”这话可是真的?她说,汤恩伯的军队很多,纪律有好有坏,最坏要数汤恩伯在河南成立的挺进纵队,这是地方武力,中央不发粮饷,一切用度都在河南当地想办法,这些人胡作非为,的确有人说过他们比日本人还要坏!而这样的挺进纵队有五十个之多!

老大娘说,挺进纵队的故事可以说三天三夜,挺进纵队的什么人想捉一只鸡,鸡在前头跑,他在后头追,一直追进人家的内室,看见墙角里站着个大姑娘。他转身出来就托联保主任做媒,硬要娶人家做媳妇。

老大娘说,挺进纵队的什么人,看中了一座四合房,就命令房主在七天之内搬家,让给他住。他住进去以后又嫌不方便,找了匠人来东拆西补,也不给匠人工钱。

老大娘说,挺进纵队可狠呢,抓了个八路,问不出口供来,就在地上挖个坑,把那个八路插在坑里,慢慢地填土,一边填土一边告诉他,不说是死,说出来是活。先是怎么也不肯说,等土埋到肚子,上气不接下气,不说是不行了,那就干脆说吧。既然人家都说出来了,就该饶人一命啊,可是填土填得更快,到底还是活埋了人家。

老大娘说,你们穿的草鞋是稻草打的,挺进纵队的人打草鞋不用稻草,用老百姓的被单。他们从老百姓的床上把被单揭起来,当场撕成布条,几个人围成一圈打草鞋,有说有笑。你在路上可曾看见有人穿布条打成的草鞋?颜色不光是白的,有蓝的,也有花花绿绿的。那个穿鞋的人就是挺进队员。

我赶紧偷看我的背包。在我背包上挂了一双备用的草鞋,也是用布条打成的,那可不是用人家的床单,是用我自己的破小褂!听老大娘这一席话,那双草鞋是不能穿了,要是河南老乡以鞋取人,也许狠狠地揍我一顿,这种事,在河南是一再发生过的。

很累,可是睡不着,捧着肚皮生气,国家竟有这个样子的部队。翻来覆去没办法,只好做个梦,梦见化身成大剑客,伸手一指就把那什么队的什么长弄瞎弄跛了,由他凄凄凉凉地后悔去。我承认,那时候,我的境界不高。

游击队走路有一种走法叫“踩坷垃”,远离道路村庄,在村与村的间隙中穿过。“踩坷垃”防范敌人的袭击,夜间行军多半这样走。

我偶然动了“踩坷垃”的念头,就在耕作过的田亩上深一脚浅一脚蹒跚而行,不料没走多远看见了两具尸体。我急忙转弯寻找大路,坷垃地里比大路还要凶险难测。

一面走路一面回想刚才所见的光景,倒不惊慌。两颗头颅的脑壳都裂开了,似乎是被人用大刀乱砍而死,或者是用步枪近距离射中头骨。

他们大概是跪着受死的,加上双手被人从背后反绑了,所以倒下去的姿势堪称“东倒西歪”。面对面杀人不容易,必须先让对方跪下,业余的刽子手才可以行刑。站着的人藐视跪着的人,这才认为有资格消灭对方的生命,姿势居然能产生这样奇怪的作用。

两个人都赤着脚。我知道,鞋子照例由刽子手取去,算是他的报酬,如果刽子手放弃,参观者可以上前动手脱鞋。死者的上衣染了血,仍然由他穿着,至于裤子,从来没听说有人扒死者的裤子,那时人还没有那么穷、那么下流。

两个人为什么死在这里?太没道理。无论如何,杀两个人是大事,就算草菅人命,也得大城镇大衙门大职位才有资格,应该把死刑犯押解上交才是。结果死在这里,会不会是暗杀?

我把当时所有的常识全用上了。我忽然发觉我太冷静,居然不骇怕,不哀伤,只愤慨,我用两条腿行路来排遣愤慨。战争是残忍的,战争是一种社会教育,所以战时的人比平时冷酷。我想我逃不出这条定律。

宁枉勿纵。治乱世用重典。“如果多杀一个人能救中国,这人即使冤死,又有何不可?”我还不能接受这样的意见,可是我似乎失去了反驳的能力。我完全没有想到,我可以指着这两具尸体发出质问:“这两个人分明是含冤而死,你觉得我们的国家从此得救了吗?”

 进入唐河县境以后,我知道我该改变方向了。朝北走,找公路,找大街,找到了!一打听,这地方叫赊旗镇。

尽情欣赏了这一段路上的标语,用石灰水刷在墙上,字很大,很醒目。

那时国府有国府的口号,中共有中共的口号。国府说抗日,中共说抗敌;国府说救国,中共说救亡;国府标举国家,中共标举人民;国府标举法治,中共标举民主。见了陌生人,听他开口说话,就知道来路。抗战胜利以后,“抗日、救国”鼓舞起来的民心薪尽火熄,“抗敌、救亡”激发出来的士气还有余脉千里。这究竟是事有凑巧,还是毛主席老谋深算?有谁知道?

我在阜阳还能看见“抗敌”“救亡”,现在全是“抗日”和“救国”了,这表示我们确已深深投入国府的怀抱,不过还能遇见满口“人民”“救亡”的人,而且都很能干,很热诚,这表示左派的精英分子很努力,很活跃。有一位老师说过,抗战以来,他阅人多矣,凡是反应快、思虑周密、能掌握对方心理的人,十有八九是共产党人,言下不胜嗟叹之至。

也许标语可以作证,例如“好铁要打钉,好人要当兵”。这是把百年俗谚“好铁不打钉,好人不当兵”反过来说。乡下人用的钉子由铁匠打造,一根钉子钉进了木头就不能再作别用,以后钉子慢慢生锈,慢慢腐烂,不能回炉铸造,“好铁不打钉”是他们的生活经验,岂是文字上玩一点小花样可以推翻?可见制作标语的人敷衍了事。

我认为当年最好的标语乃是:

礼是规规矩矩的态度

义是正正当当的行为

廉是清清白白的辨别

耻是切切实实的觉悟

这是说个人。后来又有四句,扩大到群体:

礼是严严整整的纪律

义是慷慷慨慨的牺牲

廉是切切实实的节约

耻是轰轰烈烈的奋斗

这标语,从《大学》的修齐治平之道演化出来,真是唯精唯一。可是这样的标语对乡下的“愚夫愚妇”能起什么作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