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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目少年:回忆录四部曲之二》第四部 2 最好的哲学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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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仙洲办学的信条是“众志成城”,可是到了汉阴,你得用人心涣散来形容。解释原因,可以从少少中知道多多。

百年树人,师表是园艺家,阜阳盛世,多半是良师营造。或者应该换个说法,阜阳师生的缘分深,西迁时,那些老师大半没跟着一齐来,学生的失落感很严重。以我来说,没有吴培申,没有李仲廉,没有李人杰,我好像住在没有屋顶的房子里,好像睡在没有四壁的亭子里,既凄凉,又恐慌。

怎么办?十几岁的孩子,只有像企鹅一样拥抱在一起,这就形成一个又一个小圈子、小团体,跟学校当局有对立的情绪,然后大家又互相闹对立。这就为日后学校的乱局制造了条件。

在陕南请教员也真难,不过,却有最好的哲学老师:冷和饿。

人在饥寒交迫的时候,还有人爱他吗?大概没有。

人在饥寒交迫的时候,还能爱别人吗?大概不能。

汉阴一年,留下切肤刻骨的回忆。那年冬天棉军服迟迟不见,降雪的日子我们还穿着单衣。那年夏天行军,人人只带来极必要的东西,可是夏天的“必要”和冬天的“必要”相差这么远!雪花疏疏淡淡,从窗外朝我们身上洒,把人冻得像一张 X 光底片。咬着牙握着拳挺着胸生活,等到天晴了,温暖的太阳出来了,肌肉一放松,牙床、指关节、脊柱开始酸痛,手背脚踵的冻疮也钻心的痒。

太冷了,有人索性旷课,有人裹着棉被听课。夜晚,有被子的人和没被子的人挤一个被窝,棉被窄小,两人紧紧搂着。教生理卫生的老师说,学生没有棉衣,一次流行性感冒可以把他们全屠杀了。军训教官说,锻炼胜过营养,健康胜过医药,他们顶得住。教地理的老师说,秦岭东西八百里,主峰三千七百六十七公尺高,在北边挡着呢,汉阴的最低温度是摄氏一度,冻不死人。教博物的老师说,你们种过小麦没有?麦苗一定要挨冻,小麦才丰收。如果冬天暖和,麦苗长得茂盛,来年春天就不结穗了,这叫“麦无二旺”。这些话本是私下的闲言闲语,可是“隔墙有嘴”,陆续传了出来,大家一听,忽然有几分钟热烘烘,因为心里太气愤了。

冻不死,只生冻疮,脚趾肿得像紫萝卜。军训、室外的操课全免,早晨升旗,各班派一个代表,代表没来,值日生胡乱拉上旗杆了事。陈培业校友说,生冻疮的滋味使他想起林冲发配,公差虐待林冲,用滚开水烫伤他的脚,再给他穿上新草鞋。

有一天来了两个流亡学生,手里拿着介绍信,要进我们学校念书,凑巧我看见了那封信,信笺是雪白的宣纸,印着朱红的衔名,颜体字墨色鲜亮,对照出我们的枯槁褴褛。介绍信由顾锡九署名,他是一个军长,当然没有问题,可是这两个人只勉强住了一夜,其中一个说,这哪里是学校,简直是叫化子营!另外一个说,我们穿棉军服、棉大衣,他们还穿着单衣,教我们怎么好意思跟他们一起生活!

经他们提醒,我们才“看见”这里也有穿棉军服棉大衣的学生。学校西迁,“将门子弟”几乎都没跟来,教职员却是带着家小,为人父母怎么忍心眼看着自己的骨肉单衣单裤迎雪迎风,既然还有办法弄到一套棉军服,怎能不给自己的孩子先穿上,可是这又无可避免的使单衣族群通体发热,忘记寒冷。

我常想,在那样的时代,那样的环境,如果我是教员职员,如果我的孩子也在那学校里读书,我该怎么做才最妥当?……我想不出来。

还有,饿。

一向吃不饱,现在更严重,一路行来,把我们的食量弄大了,把当初从家里带出来的皮下脂肪耗完了。离沦陷区远了,抗日的激情淡了,个人欲望蠢动,羡慕饱食终日。“出头鸟”先叫:怎么会吃不饱,政府国家怎会让我们挨饿,还不是奸商贪官剥削!学生觉得长大了,自己该有个主张,开了会,推选了伙食委员,要求接管每天的食米和菜金。原来以为学校不会答应,打算好好闹它几天。不料张主任好爽快,连说了两个“可以”。

伙食权争到手,同学们洋溢着喜色,可是仍然吃不饱。伙食改革的第一项是把糙米送到民间的作坊,除去硬壳、碎石、鼠粪,这就减少了斤两。那时以从仓库里领出来的糙米为一百,精米为六十,中间依成色分八十斤米、七十斤米几个等级,我们吃八十斤米,每一百斤损失二十斤,煮出来的饭比以前香得多,可是盛到碗里的饭也少了。

伙食的第二项改革,是每月省下一点钱来分给同学们做零用钱,称为“米尾”。那时沦陷区的家断了音讯,后方有亲友接济的人不多,“米尾”可说是唯一的经济来源。每到月尾大家对“米尾”形成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盼望,伙食委员必须予以满足。于是,为了制造“米尾”,只好平时撙节,这就更委屈了肠胃。

我们在改革以后比改革以前更饿,用山东话来说叫做“饿得恍”,这个“恍”字可以进修辞学,恍恍惚惚神不守舍,老师的话记不住,只记得午夜梦回,听见蒲溪街上做包子的师傅用擀面的短棍敲案板,抑扬顿挫,好像有个乐谱。

多位同学来信谈起当年饥不择食的情形。生吃香椿叶下饭,叶子粗大坚硬,没有烹调。

我们吃槐花、榆叶、田螺、麻雀、鳝鱼、野蚕的蛹。我们到田里“偷吃”农家的花生、红苕、向日葵、玉蜀黍。我们吃野蒜,细如韭菜,多半长在坟上,别名“死人头发”。谢天谢地,全国都有蚂蚱和牛蛙。这里也有春天,也有我们在山东吃过的野菜,也有能烹调野菜的宋钊。胆子小,始终没敢吃蛇。漫山是竹,但竹笋极苦,只好望竹兴叹。晚上,没找到可吃的东西。睡不着,看“牛奶路”,想牛奶。

这个译名也不坏。

食物中缺少维他命,这个那个得了夜盲症。我还记得,牵着某人某人的手,到野外出恭。食盐缺碘,某人某人的甲状腺开始肿大,大家心事重重,互相替对方量脖子,看这个星期比上个星期变粗了没有。还记得,治夜盲要吃羊肝,价钱不贵,只是缺货,我天天黎明到屠户家碰运气。治甲状腺肿大要吃海带,买海带你得进中药房,药名叫“昆布”,分量多少,掌柜的用戥子称,严肃郑重,我觉得可笑。

蒲溪铺郊外,处处竹林,竹身茂盛强壮,碗口一般粗,可以做建材盖房子。河中漂来浮去尽是竹筏,市上有竹器竹椅,家家有竹篱笆。寒夜起床到屋外撒尿也是苦事,有些同学用竹筒制成长长的尿路,由睡铺旁通往室外。幸亏住在蒲溪,才可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胡开瑞、程明光、乔振鸣、张焕臣、陈培云、吴德元、张仲孔号称竹林七贤,二分校学生没辜负满山遍野君子之风。如果竹笋能吃,还可以产生苏东坡,可惜它的滋味酸苦,万难入口。竹林是用苦笋保护它的后代。

蒲溪人爱竹,他们说,若遇荒年,凤凰山每一棵青竹都会长出米穗来,汉阴人不会饿死。明知这是传说,仍然望着竹林出神,希望它也为我们显现神迹。心生抱怨,问它为什么漠视外来流亡的青年。

别看汉阴一带人的手指粗糙,却出产上等的丝绸。汉阴城内开了很多绸缎店,据说,女人戴汉阴制造的头帕,可以去头火、防伤风。很好,缫丝必先养蚕,养蚕必先植桑,蒲溪桑树很多,当然,看不见遍身罗绮者。桑葚尽管吃,不算扰民,那是我们的水果,唯一吃过的水果。

那时候,世人爱我们吗?大概不爱。我们能爱世人吗?大概不能。

无论如何,我们应该自爱,自爱,终能突破困境,那就可爱了,也就能够爱别人了。

我深深忏悔,我没能做到。

有一句话比锣声更响,比炸弹更叫人东倒西歪:伙食委员贪污!纵然饿得昏昏欲睡,也马上睁大了眼睛。伙委在厨房里吃饭,围着一盆红烧肉。汉阴产丝绸,某某伙委曾感伤地吟诵“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现在他送给女朋友一方丝巾。同学们惶惶不安,满地疾走,选出一批监委去监督伙委,可是月底发米尾的时候,有人进城看见监委伙委一同下馆子……

大家束手。我们的智慧不足以产生“监委的监委”。我们中间的佼佼者开始安排出马担任下一届伙委或监委,去接管那一盆红烧肉。

陕南各县的人喜欢吃猪肉,年节馈赠以猪肉为厚礼,平时估量价值,也以能买多少斤猪肉为准,几乎家家养猪,猪肉也不甚贵。干一个月伙委,吃一个月红烧肉,也该想吃青菜了吧?“不幸”他们这时忽然下台,换上一批辘辘饥肠,从头填起。唉,选举有何意义呢?为什么要选举呢?

我这两个疑问,一个来自冷,一个来自饿。

我带着这两个疑问,走西北、东北、华北、江南,直到台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