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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目少年:回忆录四部曲之二》第四部 3 凡是你不知道的事就是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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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冬天在汉阴安顿下来,男生没钱买针线,衣服破了,用浆糊粘贴,女生没钱买肥皂,星期天拿竹筐到民家去,把人家灶里的青灰掏出来,用青灰滤水洗头,水里有硷,个个洗成黄毛丫头。为了救穷,工友出缺不补,由学生端茶送水,打扫清洁,整理环境,分享工友的薪金。学校包了一座山,雇些专业工人把大树变成片片木柴,堆在山上,再雇些妇女儿童把木柴运到学校里来,学校发动学生入山运柴,去赚这一份工资。我在“插柳学诗”的时候苦练过一年小楷,承事务处的毕文圃先生好意,安排我抄写各种名册,每个月发一点缮写费。天气寒冷,冻僵了的手指不能握管,毕先生为我在教务处的墙角安了个位子,那里有个火盆。

这是我第一次坐办公室,我在工作中有三项收获,第一,我能看到大公报。虽然到手的是多日以前的旧报,然而“凡是你不知道的事就是新闻”,不管那些事在什么时候发生,我由此养成了看报的习惯。第二,我能听见老师们闲谈,他们围着火盆坐,我在他们背后。分校主任张秀峰,训育主任杨善庭,教务主任夏岷山,他们三个爱谈政治,训导处和教务处的职员爱谈掌故,我一面工作,一面增长见识。第三,才是每月有一笔小小的收入。

他们交谈的时候,我手不停,头不抬,身体不移动,努力不引起他们的注意。我知道,倘若我在他们说笑话的时候笑出声来,我就再也不能坐在这里了。这里是后台,“闲人免进”,而我,毕竟是个后排的观众!

众所周知,山东省政府主席韩复榘这个人是一堆笑话,例如:他批评新生活运动:“走路要靠左边走”,右边岂不是没人走了吗?例如,他主持会议,问:“都到齐了没?没到的人举手!”例如,他对来宾道谢,说“我十分感冒”。例如,他对学生训话,说“你们是学校里出来的,我是枪管子里出来的。”

我们事务处和教务处的教职员熟悉省情,他们说,以上有关韩复榘的笑话都是谣言。韩在山东有治绩,虽然思想和作风落伍,也还有西北军的那一套章法,要不,国民政府怎会教他做一省之长?

谣言从哪里来呢?说来话长。韩复榘为了改革地方行政,把一批县长调到训练班里受训,另外派了一批代理县长。这批县长认为“调训”不过是变个戏法罢了他们的官,牢骚很大,哪肯好好学习,主持训练班的人不敢得罪他们,任他们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这些县太爷聚在一起编笑话消遣老韩,把他的言行扭曲夸大,把别人的笑话拿来换上他的名字,他们经之营之,给韩复榘塑造了这么一个形象。

韩在山东用重刑禁止吸毒贩毒,动不动杀人,《大公报》有个记者不知怎么扯上了这个罪名,被韩逮捕。报社奔走营救,中央以蒋主席的名义发电报给韩,要把嫌疑犯提到南京审判,韩看了电报立刻把那记者枪决,硬说南京的电报来晚了,这就得罪了大公报。大公报派人搜集韩的笑话,每天登一条,老韩这才全国知名,家喻户晓。

抗战军兴,日军打到山东。外侮当前,军人的最大善行是克敌制胜,一善足以蔽百丑;军人最大的恶行是抗令弃守,一恶足以障百美。韩复榘不战而退,由军事委员会交付军法审判,定罪处死,他这副小丑的面具也就永远拿不下来了。……莎士比亚说:“结局好的事就是好事。”我附会一句:“结局好的人才是好人。”

我们到汉阴不久,汪精卫死了,我听见他们谈汪。沦陷区盛传汪是个假汉奸,他到南京来和重庆唱双簧,戏弄日本。所以,我竖起耳朵听他们怎么说。

他们说,汉奸只有是或不是,哪有真假?汪精卫成立伪组织,签订卖国条约,出动军队特务杀害那么多抗日工作者,不是汉奸也是汉奸。

春秋时吴越争雄,西施“朝为越溪女,暮为吴宫妃”,她迷惑吴王,败坏吴国的军政,是一个立了大功的“假汉奸”。后来越王勾践破吴,有人说西施跟着越国的谋臣范蠡泛舟五湖去了,说得很美。事实很残酷,越军的特遣小组首先冲进吴宫,把西施装进皮口袋里,丢进了江心。不论是泛舟而去或沉江而死,都表示这个“假汉奸”不能再面对越国人民,否则等于跛腿的桌子摆不平,桌上的瓶瓶罐罐都稀里哗啦掉在地上摔破。

他们说,假汉奸、唱双簧的说法离奇,就算真有这种设计也轮不到汪,汪这个人太聪明,政治野心太大,人得有几分傻,有几分愚忠,有几分宗教情操,才肯做这么大的牺牲。依汪精卫的性格和“行为模式”判断,他是争权,是投机。政客联甲倒乙、联乙倒甲都可以,万万不可私通敌国,老汪这次是“天夺其魄”。

我想,他们说得对,可以和汉江舟中江老师的一番说法相互印证,可惜峄县警察局的那位巡官也无缘听见。

下一步,消息传来,汪的遗体准备葬在中山陵园的梅花山,又引起一阵谈论。中山陵园面积很大,给后来的名人志士规划了空间,江苏都督韩恢、国民政府主席谭延闿、财政部长廖仲恺、陆军上将范鸿仙已经葬在那里。汪精卫本来有希望去占一抔土,然而事到如今,中山先生的卧榻之旁岂容他酣睡?

他们说,汪死前应该看清了局势,日本必败。他应该留下遗嘱,墓地选在荒山野岭之下,那地方不会修路,不会开矿,不会建工厂大楼,既没有名胜古迹,也不是风水佳城,这样才可以入土为安、长眠地下,永远供子孙岁时祭吊。而且坟墓的外观要朴实平淡,抛却国府主席的架势,不向别人的政治意识挑战。你为何等人做了何等事!不管汉奸真假,中国人断断难以容忍你死后还想“日月同光,山河并寿”。可是汪没有这样的反省能力,陈璧君更没这个见识。

他们说,谁说人间到处有青山?你为害一乡,本乡没有你的葬身之地,你为害一省,全省没有你的葬身之地。你为害一国,全国没有你的葬身之地!(抗战胜利后,国府还都前,汪墓被人炸开,尸体送入火葬场,骨灰下落不明。)

有一天,他们谈到中共。

共军在退守延安的时候只有两万人,抗战八年发展到一百二十万人,而且在农村、工厂、学校有无数的地下组织,实在非同小可。

国民政府曾经订出办法,要“限共、防共、溶共”,字面很漂亮,实际没有成效,因为共产党的密度大。在物理上,油的密度大,不溶于水,水银的密度大,泻地无孔不入。就人事现象而论,一般人民团体的密度比不上军队和帮会,所以政团很难抵抗军团,商会很难抵抗帮会。

共产党既要在苏联主导下改造中国,岂能留下任何一片土做“资产阶级的租界”,所以一定要全面夺权。国民政府基于英美外交背景和儒家思想背景,一定要反共防共,两者不可能真正合作,最后难免有一场恶战。那时苏联帮中共,英美帮国民政府,可能由中国的内战演变成世界第三次大战。倘若如此,今天坐在这屋子里的人当然没命,我们的子孙后代也不知道要做哪一国的奴隶。

这几位先生们说,美军在太平洋战场上反攻,把日本的海空军打光了,日本准备必要时放弃本土,坚守中国的东北。美国希望苏联从西伯利亚出兵攻占东北,让战争早日结束。看样子苏联迟早会出兵,小日本儿一定挡不住美军苏军两面夹攻,可是苏联撤退的时候会把东北交给中共。中共会在东北生聚教训,和苏共表里呼应。

最后,我记得,张秀峰主任说,中国的社会应该改变,但是要由中国人来改变,不能由俄国人来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