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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们一直活在春秋战国6·大结局》第一章 助燕复仇,苏秦入齐设下连环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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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自量力的宋王偃

这里先要说一个小人物的故事。

小人物其实也不小,姓子名偃,是宋国第三十五代国君。

宋国是周朝初年分封的诸侯国,先祖微子,乃商纣王的庶兄,因屡次直谏纣王而遭流放。周武王灭商的时候,微子投降周朝,当了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带路党。后来周王室为了安抚商朝遗民,也为了表彰微子带路有功,便让他当了诸侯,建都商丘,国号为宋。

可以这样说,宋国就是商朝的延续,只不过地位下降,由天下共主变成了普通诸侯。

周朝历代统治者对于宋国,既怀柔,又防范。宋国周围的几个主要姬姓国家——鲁国、卫国、蔡国等,原来都负有监视宋国的使命。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监视放松了。到了春秋时期,王室衰落,诸侯混战,姬家人内部尚且斗个不休,自然没有人再把监视宋国当一回事。而宋国的统治者看到这种景象,也禁不住蠢蠢欲动,积极参与竞争,宋襄公年间还一度产生了称霸天下之志。

不幸的是,由于宋襄公的迂阔,宋国在泓水之战中败给了楚国,从此一蹶不振,沦落为二流国家,只能在几个大国的夹缝中艰难度日。

进入战国后,七雄并立,战争升级,强者愈强,弱者愈弱,宋国和其他小国一样,被扫入第三世界,基本上处于任人宰割的状态。

谁也没想到,到了子偃手里,这个行将就木的殷商遗民之国突然回光返照,干了几件让世人刮目相看的事。

公元前318年,子偃即位的第十一年,有一只小鸟在商丘的城墙根下孵蛋,居然孵出了一只鹞鹰。子偃命大史占卜,得到回答是:小鸟生大鸟,必定称霸天下。

子偃大喜,认为这是暗示宋国复兴的祥瑞,于是自立为王,史称宋王偃。

称王便也罢了,宋王偃从此还真做上了大国崛起的梦。公元前317年,公孙衍组织五国伐秦失败,齐国趁火打劫,入侵赵国,在观泽大败赵、魏联军。宋王偃抓住这个机会向魏国进攻,连克数城,从此与魏国结下怨仇。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场战事中,宋国俘虏了一批魏国军人,其中有一位姓刘的汉子。他被编入宋国军队,又打了几年仗,退役后就在宋国沛县一个名叫丰邑的小镇上定居下来,在那里娶妻生子,开枝散叶。

在中国历史上,这位姓刘的汉子没有留下名字。但是没留下名字的未必是小人物,在《汉书》的记载中,他被尊称为“丰公”。

丰公有一个儿子,在历史上也有记录,先是被称为刘太公,后来又被尊为太上皇。他就是汉高祖刘邦的老爸。

这是后话,先且带过。

公元前301年,孟尝君组织齐、魏、韩三国合纵,在垂沙大败楚军。宋王偃又趁机向楚国发动进攻,夺得淮北之地三百余里。前书说过,淮北之地五百里,齐国本来是想威胁楚国割让给它的,后来因为秦国干涉才作罢。没想到被宋王偃占了先机,一口就咬掉一大半。

毫无疑问,宋王偃此举,又把齐国和楚国都给得罪了。

淮北一战后,宋王偃自信心爆棚,自认为天下无敌,做出了一些惊世骇俗的举动。他命人用皮囊盛满鲜血,悬挂在旗杆之上,以箭射之,称为“射天”;拿皮鞭抽打地面,称为“鞭地”;砍断社稷之神的牌位,将它们统统烧掉,说寡人的威力可以降服鬼神。

宋王偃眼中,天下诸侯尽是酒囊饭袋,不足为道,唯有一人除外。

这人便是赵武灵王。

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使得赵国军力倍增,一跃成为仅次于秦国的第二大军事强国。宋王偃艳羡之余,也积极扩军备战,未几便号称“五千乘之劲宋”。

以宋国的综合实力,维持千乘兵力尚且勉强,一下子扩充到五千乘,已经不是穷兵黩武所能形容,差不多是穷凶极恶了。国际著名掮客苏秦听到这个消息,用极其鄙夷的语气说了一句:“狗屁!什么劲宋?分明是桀宋。”

桀是夏朝的末代君王,以荒淫无度而闻名于世。苏秦这句话很快在诸侯中传开,宋王偃从此便得了个“桀宋”的称号。

公元前299年,赵武灵王为了专心开拓疆土,提前将王位传给赵惠文王。宋王偃有样学样,也将王位传给太子,自己退居幕后操纵国政。

此后,赵武灵王伪装成使者,入秦窥探秦昭王气象,回国后便采用大臣楼缓的建议,决定联秦抗齐。为此,赵武灵王派楼缓出使秦国,担任了秦国的相国;又派大臣仇赫出使宋国,担任了宋国的相国。这样一来,就大体上形成了秦、赵、宋三国集团对抗齐、韩、魏三国集团的局面。

攀上秦国和赵国这两棵大树后,宋王偃更加有恃无恐。

公元前297年,赵武灵王攻灭中山,宋王偃也向邻近的滕国发动进攻,一举将其消灭。

滕国地处山东,在齐国的势力范围之内。宋灭滕,等于赤裸裸地向齐国挑衅,引起了齐国朝野的一片讨伐之声。但是对于宋王偃来说,大神的愤怒也不过是几声雷响,临淄城内那些凡夫俗子就更不在话下,由着他们去嚷嚷吧!

正当宋王偃意气风发,准备走进新时代的时候,公元前295年,他的政治盟友和精神导师赵武灵王却在沙丘遭遇兵变,结束了颇为传奇的一生。

宋王偃兔死狐悲之余,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赵武灵王之死,导致国际形势发生了重大的变化。而这些变化对他来说,都不是好事。

狡兔三窟的生存智慧

赵武灵王死后,赵国的大权落入公子成和李兑手里。公子成任相国,封安平君;李兑任司寇,封奉阳君。后来公子成去世,李兑继任相国,专断国政。

李兑治下,赵国和宋国还是盟友,只不过多了一些利益瓜葛——宋国的陶地(今山东省定陶),商贾云集,是当时中原最繁华的都市。李兑老早便看上了这块宝地,想将其据为己有,只是苦于没有机会下手。

与此同时,赵武灵王派到秦国去当相国的楼缓被免职,取而代之的是宣太后的弟弟魏厓(yá)。

在赵武灵王的联秦抗齐战略中,楼缓是一个关键的人物。楼缓下台,魏厓上台,意味着秦国风向的改变——魏厓是主张与齐国对话来分化齐、魏、韩三国联盟的,他一上任,就派五大夫吕礼秘密出使齐国,向齐闵王表达了和解之意。

齐闵王接到魏厓抛过来的绣球,不觉怦然心动。

这些年来,齐国在孟尝君的主持下,高举合纵大旗,联合韩、魏,对抗秦、楚,看似成绩斐然,实际上什么好处都没捞到。

垂沙一战,楚国大败,齐国本想趁机获取楚国的淮北之地五百里,却因秦国干涉而缩手,反而被宋王偃占了便宜,把淮北占去一大半。

函谷关一战,秦国服输,退还魏国河东之地,退还韩国武遂和河外之地,唯独齐国一无所获。

当然也不能说什么都没得到。通过这两次战争,齐国至少在国际上获得了尊重。问题是,即便是这种尊重,实际上也不是齐国的,甚至也不是齐闵王的,而是孟尝君的。

函谷关一战,孟尝君的个人威望到达顶峰。在国际上,诸侯们视他为救世主,争相向他献殷勤;在国内,士人和百姓对他的崇拜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甚至有人议论说,薛公本来就是王孙,让他当大王也未尝不可啊!

在齐闵王看来,如果孟尝君还有一点顾忌他这个君王的话,至少应该有所收敛,不要继续在朝堂上高谈阔论,发表那些慷慨激昂但是从来没有给齐国带来任何好处的演讲。然而孟尝君显然不在意那些谣言(天知道这些谣言是不是他授意门客放出来的),一如既往地施展着个人魅力,妙语连珠,谈笑风生,仿佛他才是齐国的主人。人们被他迷住了。朝臣们带着善意的表情倾听他的意见,百姓们在街头巷尾传颂他逃出函谷关的传奇故事,稷下学宫的学子们也一改往日的刻薄,对他青眼相加。甚至连宫里的女人也会在不经意间露出一丝神往而羞涩的笑容,不用说,那一定是在谈论孟尝君。这个其貌不扬的矮个子男人,就像一场挥之不去的噩梦,扰得齐闵王寝食难安。

由此不难理解,吕礼的到来,有如给齐闵王打开了一扇窗户,送进了一阵干爽怡人的西风。

吕礼告诉齐闵王:“齐、秦两个大国,一个在东海,一个在西陲,风马牛不相及,本来应该和平共处。遗憾的是,这几年来齐国一直致力于与秦国作战,花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又伤感情又伤荷包,可是究竟得到了什么呢?什么都没得到,全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现在秦王主动向您示好,希望两国马上停止无意义的对抗,携手并进,共同建立新的国际秩序。这是齐国之福,百姓之福,更是大王之福。您想想看,如果再任由薛公这样挥霍下去,齐国还能支撑多久?仗打赢了,是他的功劳;仗打输了,由大王买单。再过几年,谁是齐国的主人,那还真是不敢说呢!”

齐闵王听了,神色凝重,沉默不语。吕礼的话深深打动了他。

谈判在孟尝君缺席的情况下秘密进行。除了齐闵王和吕礼,还有一位名叫祝弗的齐国大夫参与其中。双方没有太多讨价还价,很快达成了几点共识:

一、齐国放弃对韩国和魏国的保护,任由秦国行动;

二、作为交换,秦国允许齐国消灭宋国,但是附加一个条件——齐灭宋后,将陶地献给秦国,作为魏厓的封邑;

三、齐国免除孟尝君的一切公职,驱逐亲魏的大臣周最,任命吕礼为相国。

对于齐国来说,这是一个不太平等的约定。秦国轻而易举地拆散了有史以来最具威胁的合纵联盟,获得了对韩、魏行动的自由,在齐国安插了自己的大臣,还得到了瓜分陶地的承诺;而齐国仅仅是得到了消灭宋国的许可。

考虑到宋国的背后还有赵国给它撑腰,这一许可至少又要打个五折。

但是对于齐闵王来说,这些都不重要。只要能够和秦国结盟,借此赶走孟尝君,他就心满意足了。

有一天,在没有任何先兆的情况下,齐闵王突然对前来问安的孟尝君说:“您是先王留下来的重臣,已经为国家服务多年,劳苦功高,寡人不忍心看到您继续劳累,不敢再使唤您,请您回家去享清福吧!”

孟尝君一下子愣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在他看来,自己的事业正处在顶峰,天下还有七分之五的人民正等着他从秦王的魔爪下解救出来,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被宣布退休呢?他疑惑地看着齐闵王,想从对方脸上读出什么端倪,再采取应对措施。可是让他失望了,齐闵王并不打算跟他打哑谜。很快,齐、秦两国谈判的内容被公布出来,周最被免除职务,从秦国来的吕礼被任命为相国,昔日的敌人变成了朋友,孟尝君煞费苦心建立的抗秦统一战线一夜之间灰飞烟灭。

但这仅仅是第一重打击。第二重打击接踵而来,这也是中国历史上最常见的戏码——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孟尝君的门客们得到消息,纷纷离他而去。最后陪着他回薛县的,只有那位喜欢弹着宝剑唱歌的冯谖。

“真是想不到……”

孟尝君失魂落魄地说。是想不到大伙会离他而去,还是想不到冯谖会留下来,抑或二者皆有?

冯谖笑而不答。

当他们离薛县还有不到一百里的时候,发生了奇怪的事。

道路两侧出现了成千上万名薛县的百姓,他们扶老携幼,拖儿带女,显然是一早就等在那里了。

看到孟尝君的车过来,百姓们便欢呼着迎上去,众星捧月一般,将他们接回了薛县。

孟尝君这才体会到当年冯谖烧毁债券的良苦用心,深有感触地说道:“原来这就是先生为我买回的义啊!”

冯谖大大咧咧地说:“您别谢我,我不过是为您准备了一个安乐窝罢了。但是狡兔三窟,一个安乐窝是不够的,请让我再给您准备两个。”

冯谖带着孟尝君给他的五十辆车和五百金,来到了魏国的首都大梁。

当时魏襄王已死,其子魏昭王继承了王位。冯谖见到魏昭王便说:“齐王放逐了他的相国薛公,现在诸侯都在抢着派人去薛县请他,您这边怎么没动静?”

魏昭王说:“竟然有这样的事?我们马上派人去请他老人家。魏国现在已经有相国了,但是没关系,只要薛公肯来,寡人马上把这个位置腾出来给他。事不宜迟,请您现在就回薛县去,说服薛公千万不要答应他国的邀请,寡人的使者随后就到。”

魏昭王的使者带着一百辆马车和一千金,浩浩荡荡地从大梁出发了。冯谖先行一步,轻车快马回到薛县,将情况对孟尝君作了个简单的汇报,说:“魏国使者带来黄金千斤,随从百车,这是前所未有的高规格使团,这件事很快会传遍整个齐国的。”

孟尝君说:“那我该怎么办?”

冯谖脸上露出一丝猥琐的笑容,说:“装呗!”

魏国使者到了薛县,登门拜访三次,请孟尝君到魏国去做官。孟尝君每次都委婉拒绝,但是把话说得很有技巧,让魏国使者始终觉得还有希望。

在这场游戏中,孟尝君就像一位久经欢场的社交名媛,表面上雍容端庄,却又时不时在桌子下边踩一下人家的脚,把对面的登徒子搞得五迷三道,欲罢不能。

消息很快传到了临淄。

齐闵王听说后,非常紧张。赶紧派人也带了黄金千金、豪华马车两辆、宝剑一把以及亲笔信一封,来到薛县向孟尝君道歉,请他看在江山社稷的份上,尽快回去处理政务。

孟尝君还是问冯谖的意见。

冯谖说:“回去是肯定的,但不能无条件。这样吧,您请求大王赏给你一些先王祭祀用的礼器,在薛县建立宗庙如何?”

按照周朝的体制,宗庙不能随便建立。一个城市如果没有宗庙,原则上只能叫作“邑”;如果有宗庙,那就叫作“都”,级别完全不同。更重要的是,齐国的都不同于他国,除了设了宗庙,还驻有经过考选和严格训练的常备兵,也就是所谓的“持戟之士”。

冯谖的意图很明显,就是让孟尝君名正言顺地拥有私人常备武装。

这样非分的要求,齐闵王竟然也答应了。

薛县的宗庙建立之日,冯谖向孟尝君汇报:“三窟已成,从此您就可以安安稳稳地过快乐日子了。”

孟尝君感激之余,对冯谖说:“我一生好客,以礼待人,从来不敢有所闪失。门下食客三千,我是怎么对待他们,你也亲眼看到了。没想到这些人一看到我失势,便争先恐后离开我,只有你一直忠心耿耿对我,还帮我官复原职。这可真是患难见真情,日久见人心啊!”

他咬牙切齿地说:“如果那些人有谁再回来投靠我,我就往他脸上吐口水。”

冯谖一听,马上下车行跪拜之礼。

孟尝君说:“你这是在替他们求情吗?”

“不是!”冯谖说,“我这是在为您说出这样没水平的话而惭愧。”

冯谖接着说:“凡事皆有定数,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这就好比有生就有死,谁也避免不了。一个人富贵的时候,宾客满堂;贫贱的时候,少朋寡友。这都是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换了谁都一样,您为什么要生气呢?自古穷酸刻薄,富贵宽容。富贵如果不宽容,等于还是穷酸。我建议您啊,保持良好的心态,像以往一样对待宾客,不要因为别人的过失而惩罚自己。”

孟尝君闹了个大红脸,连连点头说:“敢不奉教?”

“狡兔三窟”的故事,在中国历史上流传很广。故事的结果,就像“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日子”一样,孟尝君又回到临淄,与齐闵王重归于好,并且在冯谖的辅佐下,平平安安地当了几十年相国。

可惜历史不是童话。

上面讲的故事,虽然常常被人当成信史,其实却只是演义。事实上,孟尝君被齐闵王炒了鱿鱼后,并没有马上回到薛县,而是继续待在临淄城内,密切关注事态的发展。

孟尝君从来都不是那种逆来顺受的人。他一出生就被父亲遗弃,是靠着母亲的勇敢和自己的机智才在大宅门中生存下来。几十年来的人生经历更是充满着危险与挑战,造就了他决不屈从于命运的强硬性格。

就在孟尝君被免职后不久,发生了一件震惊齐国的大事。

贵族田甲突然发动政变,带着数百名家丁攻入王宫,劫持了齐闵王。但是在闻讯赶来的勤王部队和临淄居民的围攻下,田甲很快就放弃了抵抗,在释放了齐闵王之后,宣布弃甲投降。

这次不成功的政变,在历史上被称为“田甲劫王”。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孟尝君跟这件事有关,但是绝大多数人都将怀疑的眼光投向了他。

除了他,谁还有动机和胆量做出这样的事?

在这种情况下,孟尝君知道自己无法辩解。任何辩解,都只会使事情越抹越黑。

孟尝君的门下,原来有一位名叫魏子的门客。很多年前,孟尝君派魏子去收田租,去了三次,每次都是空手而归。孟尝君觉得很纳闷,就问他是怎么回事。魏老先生说:“在薛县遇到几位贤人,见他们穷得叮当响,就把钱借给他们度日去啦!”(和冯谖的故事很像)孟尝君大怒,当时就让魏子卷铺盖走人了。

田甲劫王后,孟尝君处境十分不妙。留在临淄吧,怕有危险;回薛县吧,又怕人说他畏罪潜逃。正在为难之际,魏子和当年受到接济的几位贤人跑到王宫联名上书,担保孟尝君跟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

拿什么担保?

性命。

几位老先生齐刷刷地跪在宫门前,引来成千上万临淄市民围观。看看人来得差不多了,便宣读了一封简短的公开信,内容无非是薛公一生克己奉公,光明磊落,田甲劫王绝非薛公所为云云。念完后,几个人一齐拔出佩剑,当众自刎身亡。

齐闵王被这种黑社会的搞法吓坏了,连忙派人装模作样地“彻查”一番,主动给孟尝君洗脱干系,而且对孟尝君说:“您是先王留下来的大臣,现在虽然不在重要岗位上工作了,国家还是很需要您,希望您继续关注国家大事,有事没事到朝堂上走走,为寡人出出主意,敲敲边鼓。”

这自然是客套话。

孟尝君拜谢说:“老臣没有别的想法,只想告老还乡,过几天清闲日子,安度余生。”

齐闵王于是顺水推舟,答应了他的请求。

就这样,孟尝君回到了薛县。

随着孟尝君的离去,风云一时的齐、魏、韩三国合纵正式宣告寿终正寝。

“人屠”白起

秦国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发动了对韩国的进攻。

秦军兵分两路,一路向北,由老将向寿率领,攻取武始(今河北省新安);一路向南,由新人白起率领,攻取新城。

第二年,秦军又在向寿的带领下进攻伊阙。

伊阙在今天河南省洛阳市的东南部,是韩国重兵防守的要塞,也是整个韩国的屏障。

伊阙如果失守,韩国就无险可守,只能任由秦军出入。

为了帮助韩国守住伊阙,魏昭王派将军公孙喜率领大军入韩助战。

公孙喜是当年在垂沙之战中配合齐将匡章大败楚军的名将,有犀武将军的称号(像犀牛一样武勇)。他率领的魏军抵达后,伊阙守军人数增加到近三十万人,几为秦军的两倍。

从常识上讲,十五万秦军不可能攻破三十万联军驻防的要塞,老将向寿也不是犀武公孙喜的对手,战争的天平明显偏向防守一方。

当时秦国的大权,基本掌握在宣太后和魏厓手里。魏厓除了担任相国,还被封于穰(ráng)地(今河南省邓县),称为穰侯;秦昭王的胞弟嬴芾先被封为泾阳君,后又改封于宛(今河南省南阳);另一个胞弟嬴悝先被封为高陵君,后又改封于邓(今河南省郾城);宣太后的同父异母弟弟羋(mǐ)戎先封华阳君,后改封于新城(今河南省密县)。这些封地,都是极为富庶的城市,因而四位封君获得的财富惊人,秦国出现了“宣太后专制,穰侯擅权,泾阳君、高陵君之属太侈,富于王室”的局面。

魏厓虽然擅权,却不是平庸之辈。他认真分析了前线形势之后,果断决定,把白起派到前线,替换向寿。

白起是秦国郿县(今陕西省宝鸡)人,生得尖嘴猴腮,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从后人给他画的肖像画来看,就像一只精明的老鼠。作为掌握数万乃至数十万将士生杀大权的将军,这副尊荣显然不太理想。但是人不可貌相,就是这只老鼠,后来成为了天下诸侯闻风丧胆的杀人魔王。

根据商鞅制定的军法,每一次战斗之后,秦军都以斩首的数量计算军功。这种绩效考核的办法既简单又有效,谁杀的人多,谁的功劳就大,谁就能获得更快的提升。

有人做过一个统计,在白起的军事生涯中,他统帅的部队先后砍掉了将近两百万颗人头,几乎为当时天下人口静态总数的十分之一。白起因此获得了一个“人屠”的称号。而伊阙,将成为他初试屠刀的地方。

白起来到前线后,没有换掉老将向寿的旗号。因为他知道,向寿历来给人一种软弱的形象,韩魏联军的统帅公孙喜则以刚勇而闻名,很看不起向寿这种软骨头。

一个人看不起对手,就很容易轻敌。轻敌就很容易露出破绽,给对方以可乘之机,甚至被敌人牵着鼻子走。

白起需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他通过几天观察,很快发现了敌人的弱点——韩魏联军人数虽多,但是各有各的小算盘。韩军势单力薄,只想依靠魏军,不愿意主动出击;魏军则认为韩军实力仍存,想推韩军打前阵。

白起抓住韩、魏两军互相观望的心理,制订了作战方略。他以小股部队牵制韩军,使其不敢轻举妄动;自己则率领秦军主力,出其不意地向魏军发动猛攻。

公孙喜完全没有料到秦军会主动进攻。

《孙子兵法》第三篇第三条:“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敌则能分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

按照当时的情况,秦军兵力明显弱于联军,最好的结果是“能逃之”,岂有主动进攻之理?

偏偏白起就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后人说到战国时期的兵法家,自然是首推孙武,其次是孙膑,但是如果以实战成绩而论,白起才是真正的战国第一。

即便来一次关公战秦琼,让孙武和白起面对面打一次,赢的也很可能是白起。

因为孙武太谨慎,过于强调“立于不败之地”,一定要等到所有条件成熟才会出手,反而有可能受制于人,错失战机;而白起善于在不确定中寻找确定因素,只要有三成胜算,他就敢出战;有五成胜算,他就会发动进攻。这种刚猛的打法,恐怕不是孙武、孙膑能够适应的。

面对如狼似虎的秦军,毫无准备的魏军很快败下阵来,公孙喜弹压不住,成了秦军的俘虏。

魏军的溃败又波及了韩军。韩军本来就没有斗志,寄希望于魏军出头,现在看到魏军逃散,韩军更是未斗先乱,不待秦军移师来攻便放弃了阵地,乱哄哄地四下逃散。

三十万韩魏联军,在十五万秦军的攻击之下,不到一日便全线败退。白起攻克伊阙,又乘胜追击,连下韩国五城,斩首二十四万级,创造了历史新高。

战后,白起被升为国尉,不久又升为大良造。此后二十年,白起这个名字将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山东各国诸侯的胸口,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公元前292年,白起攻魏,取垣城(今山西省垣曲)、魏城(今山西省芮城)。

公元前291年,司马错攻魏,取轵城(今河南省济源)、邓城(今河南省孟县)。

同年,白起攻韩,取宛城。宛是当时著名的冶铁中心,又是控制楚国的咽喉要道,秦国得到宛城,战略意义十分重大。

公元前290年,秦又攻魏,取蒲阪、皮氏,迫使魏国献出河东之地四百里,韩国献出武遂之地二百里。

当秦国以白起为利刃,大肆切割韩、魏两国土地的时候,齐国却一直没有动静。

苏秦的死间计

按照秦国和齐国双方的约定,秦国是以放弃对宋国的支持为条件,来获得对韩、魏两国行动的自由的。

换句话说,当秦国进攻韩、魏的时候,齐国应该对宋国采取行动,这笔交易才划算。

齐闵王似乎对此毫不在意。倒是宋王偃主动出击,于公元前294年趁着田甲劫王的短暂动荡时期,发兵进攻齐国,一举夺得城池五座。这简直是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偏偏齐闵王就忍住了,一声不吭地当起了缩头乌龟,连强烈抗议都没表示一下。

他为什么脾气这么好?原因有三。

第一,宋国虽小,却不是软柿子。从外部来看,五千乘的兵力不可小觑;从内部来看,宋王偃的统治其实相当稳固。当时赵国的相国李兑就曾经说过:“宋置太子为王,下亲其上而守坚。”也就是说,宋王偃将王位传给太子,自己退居幕后操纵,老百姓对这种二元体制还是相当认可,宋国上下是团结一致的。

第二,秦国虽然放弃宋国,赵国仍然在背后支持宋国。而且赵国自胡服骑射后,军力大增,已经跃居齐、楚之上,仅次于秦国。齐国要对宋国动武,必须充分考虑赵国干涉的风险。

第三,宋国在齐国的东南方,齐军大举南下攻宋的话,北方必然空虚。当年燕国发生子之之乱,齐国落井下石,几乎灭亡燕国。这段历史,成为了全体燕国人心头永远的痛。燕昭王即位后,韬光养晦,奋发图强,为的就是向齐国报仇。一晃二十年过去,以燕国目前的实力,虽然还不能向齐国叫板,但是如果在齐国进攻宋国的时候背后插一刀,还是很有杀伤力的。

因为上述原因,齐闵王对宋国保持冷静,既是持重之举,也是无奈的选择。

正当齐闵王思前顾后的时候,有人从燕国给他寄了一封信。信是这样写的:“下臣客居齐国,受先王及大王恩惠多年,一直无以为报。今奉燕王之命,率车一百五十乘前来,只为结齐、燕两国之好。大王乃当世雄主,虽当年齐桓公亦不能及。下臣不才,敢以管仲自居。大王如若体会下臣的一片苦心,则请以诸侯之礼对待下臣。否则,下臣将自减车骑,只率车五十乘前来。”

落款人是燕相国、武安君苏秦。

齐闵王读完这封信,陷入了沉思。

首先,苏秦客居齐国多年,为何突然去到了燕国,而且当上了相国并被封为武安君?

其次,一百五十乘车辆的使团,可谓史无前例的高规格,燕国一向以齐国为仇,为什么突然态度发生如此重大的改变?俗话说得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里面莫非有什么阴谋?

最后,苏秦原来不过是一介平民,即便燕国给他封了什么官爵,那也只是卿大夫级别,竟然向他要求以诸侯之礼相待,不是太过分了吗?

齐闵王捏着下巴,思考了半天,眼光始终没有离开过“请以诸侯之礼对待下臣”这句话。突然间,一线灵光闪过,齐闵王不禁莞尔一笑,想明白了一件事。

苏秦在讨好!

如果没猜错的话,这封信背后的信息应该是这样的——我苏秦为报答先王和大王的恩惠,说服燕王主动向大王示好,并率领一百五十乘车的庞大使团前来访问。对于齐国来说,这个时候获得燕国的友情,意义重大。我为齐国做出了这么大的贡献,大王怎么也得有所表示吧?大王如果看得起我,就把我当作诸侯来对待。当然,看不起我也没关系,我就降低使团规格,至于能不能达到两国友好的目的,那就另当别论了。

齐闵王心想,这个苏秦,到底是不甘寂寞啊!不过话说回来,他这件事做得确实漂亮。他究竟是怎么说服燕昭王的呢?恐怕费了不少口舌。管他呢,人生最惬意的事,不就是你想睡觉的时候,有人给你送来一个又松又软的枕头吗?

齐闵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答应了苏秦的请求。

他压根没有想到,在这封信的背后,隐藏了一个天大的阴谋。

毫不夸张地说,这是有史以来构思最为大胆、设计最为精巧、格局最为庞大的一个阴谋。在它面前,什么苦肉计、美人计统统不过是小儿科。

同时它也是苏秦的收山之作,或者说绝笔。

事情是这样的。客居齐国的苏秦有一天早上醒来照镜子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很老了。他回首往事,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挫败感。作为鬼谷子的关门弟子和合纵运动的第一任旗手,他觉得自己的成就不能与张仪相比,甚至也不能与公孙衍和孟尝君相比。

诚然,他现在过得也还不错。在国际上拉拉皮条,做做说客,替人做点排忧解难、牵线搭桥的事,就有大笔进账,而且出入诸侯的宫廷,受到尊重。但是,掮客做得再成功也不过是掮客,和纵横家是两码事。这就好比张艺谋不拍电影了,改行去开婚庆公司,就算生意再好,钱赚得再轻松,握过手的领导再多,你觉得他心里能好受吗?

人年轻的时候为了生计奔波,年老的时候则会思考人生的意义,不想自己这辈子就这么白过了。在思考了三天三夜之后,苏秦做出一个重大决定:当他的人生日薄西山之际,他必须导演一场大戏,作为他对这个世界的最后致意。

他希望后人在他的墓碑上刻上“最伟大的纵横家”,而不是“最成功的掮客”。

怀着这样的想法,苏秦偷偷离开了齐国,前往蓟城去求见燕昭王。

他见到燕昭王便问:“您还想报齐国之仇吗?”

燕昭王回答:“当然想,自从寡人即位以来,没有一天不想着报仇的事。”

苏秦说:“以燕国的力量,能够自保已经不错了,您拿什么向齐国报仇呢?”

燕昭王无言以对。

苏秦接着说:“据我所知,齐国正在准备攻打宋国。如果灭了宋国,就能轻而易举地占领楚国的淮北之地,再灭掉鲁国和卫国也不是难事,这就等于将齐国的领土扩大了两倍。到那时,齐国再来攻打燕国,不费吹灰之力。”

燕昭王眉头紧锁,他知道苏秦所言不虚。

苏秦又说:“可是,您知道齐国为什么迟迟未对宋国动手吗?主要就是担心燕国从背后插它一刀,趁机袭击临淄啊!”

燕昭王恍然大悟:“您的意思是,咱们应该趁着齐国进攻宋国的时候出兵,搞它一下?”

苏秦说:“当然不是。如果是那种雕虫小技,哪里用得着我苏秦不远千里跑过来献计?我给您一个建议,齐国如果进攻宋国,燕国不但不要干涉,反而要想办法满足齐国的欲望,甚至出兵帮它攻下宋国。”

燕昭王被搞糊涂了:“这是什么意思?”

苏秦高深莫测地一笑:“诱饵,您知道吗?宋国就是一个诱饵。因为宋王狂妄无知,四处树敌,现在各方势力都在打宋国的主意。赵国是宋国的盟国,但是这种同盟并不牢固,而且奉阳君李兑是个极其贪婪的人,早就对宋国的陶地垂涎三尺,只要有机会,赵国随时可能变成宋国的敌人。秦国已经明确表示放弃宋国,但是秦国的相国穰侯魏厓,其实也在觊觎陶地,想将其据为己有。楚国被宋国占去了淮北之地三百里,一直引以为耻,总想着将那片土地抢回来。至于魏国,是离宋国最近的国家,也与宋国有旧仇,齐国如果入侵宋国,魏国不可能让齐国吃独食,肯定会要求分一杯羹。因此,齐国不动宋国,是聪明的做法。只要它一动,就会牵动各方利益,如果燕国再从中推波助澜,因势利导,便可将矛盾的焦点引向齐国,到那时再趁乱取势,报仇不是难事。”

苏秦还向燕昭王透露了一个情报:“孟尝君已经悄然离开薛县,应邀前往魏国,不日将出任魏昭王的相国。孟尝君是带着对齐王的愤恨离开齐国的。魏国有孟尝君主政,势必处处与齐国为敌。对燕国的报仇大计来说,这无疑又是一个好消息。”

燕昭王听着,渐渐明白了苏秦的用心。燕国要对付齐国,单凭自己的力量肯定不够,必须将诸侯都发动起来,建立一个反齐同盟。这是一个庞大的计划,是他和他的臣下想都不曾想过的。虽然他目前还不知道苏秦具体要如何实施这个计划,但是从苏秦胸有成竹的神态中,已经能够看到这个计划所带来的震撼性后果。问题是,苏秦为什么要帮他这个忙?

这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你苏秦这些年来游走各国,凭着一张嘴吃遍天下,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为什么要来帮助燕国?是不是至少应该开个价?

燕昭王把他的疑问对苏秦说了,得到的回答是:我欠燕国一个人情。

想当年,我苏秦不是过雒邑城内一介书生,因为先君燕文公的赏识,才得以闻名于诸侯,首举合纵运动大旗。后来合纵运动遭受张仪打击,又是燕国收留了我,让我继续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虽然我也曾为燕国做过一些贡献,但是燕国给我的回报更多。先君燕易公时期,因为某些原因,我离开了燕国。后来燕国发生子之之乱,遭到齐国侵略,我却束手无策,不能为燕国排忧解难——这件事在我心里像一块石头,已经搁了二十年,现在是时候把它放下了。您如果问我要什么报酬,我跟您要半个燕国,您给不给?呵呵,那是开玩笑,就算您肯给,我也无福消受,因为这一次,我要用自己的生命来报答先君的知遇之恩。

苏秦要燕昭王命令左右都退下,这才说道:“我愿意作为燕国的死间前往齐国,非如此不能完成这项任务。”

听到这句话,燕昭王愣住了。

所谓死间,是指派间谍到外国,通过说诳欺骗,获得信任,出任要职,实施阴谋诡计,使得这个国家失败灭亡。间谍的任务完成之日,往往也是自身暴露之时,立刻会被捕处死,是以有死间之称。

苏秦说:“当年,先君燕易公听信小人谗言,认为我是不义之人,我曾经以曾参、伯夷、尾生的故事来反唇相讥。现在,我还要用这三个人的故事来劝说大王。”

燕昭王神色肃然地洗耳恭听。

苏秦说:“孝顺有如曾参,只不过是奉养双亲罢了;廉洁有如伯夷,不过是洁身自好罢了;信义有如尾生,不过是不欺骗别人罢了。这些都是自我完善之道,却不是有所作为之道。”

燕昭王问:“自我完善还不够吗?”

苏秦冷笑:“自我完善如果够的话,天下就太平了。秦国不会兵出殽山,齐国不会兵出营丘,楚国不会兵出豫章,我这个老头子也扛上锄头回老家种地去了。大王您也就不要再考虑找齐国报仇的事,好好待在蓟城过您的太平日子吧!”

燕昭王打了一个激灵,当即站起,走到苏秦跟前,恭恭敬敬作了一个揖,说:“燕国的命运,就交给先生了。”

第二天,燕昭王便拜苏秦为相国,封武安君,受命出使齐国。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武安仅仅是个封号,并无封邑。后来秦将白起、赵将李牧都获得过这个封号。

这就是那封信背后的真实情况。

秦、齐称帝

公元前289年,苏秦率领一百五十乘马车的庞大使团进入临淄,受到齐国方面的热烈欢迎。齐闵王派亲信大臣韩珉出高闾门(城门名),以诸侯之礼相待,并替他驾车而入。

韩珉是韩国人,但是与秦昭王关系很好,在秦、齐联合的形势下,受到齐闵王重用。

拜会齐闵王之前,苏秦和韩珉进行了一次长谈。

韩珉向苏秦表达了自己对局势的担忧,认为赵国很有可能在将来成为齐国的敌人。

“伤齐者必赵。”

韩珉站在亲秦的立场上,不希望齐、赵联合,自然有这样的判断。

苏秦马上回答,赵国如果敢对齐国不利,那就好好修理它!他向韩珉表示:“只要您想办法让齐王重视我,我就一定可以让燕国服从齐国的领导。齐、燕联合,韩、魏必从,赵国说三道四就讨伐它,不含糊。”

这个表态让韩珉大为欣慰。

苏秦与齐闵王的会面在齐国最豪华的章华宫中举行,因为有韩珉的铺垫,齐闵王对苏秦的来意已经十分清楚,会谈在融洽的气氛中进行。

谈到宋国问题的时候,苏秦不失时机地给齐闵王加了一灶火。

他这样说道:“进攻宋国有百利而无一害。宋、卫两国唇齿相依,一旦占有了宋国,卫国只好俯首听命。抢到了淮北之地,楚国的东部就暴露在齐国的威胁之下。占领了济西之地,赵国的河东便可自由出入。占领了陶地,魏国就只好闭关自守。到那时,即便是秦国也不能与齐国分庭抗礼,就算是齐桓公的霸业也不能与大王相比。”

齐闵王怦然心动,但他还在犹豫。制约他进攻宋国的三个因素中,燕国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宋国本身的实力不可小觑,但也不在话下;现在只剩下赵国这个障碍,一旦赵国干涉怎么办?

很快这个忧虑也被苏秦消除。

苏秦说:“我有把握让赵国对这件事保持沉默。第一,我可以为大王去赵国做说客,跟赵王摆事实讲道理,让他搞清现在的形势,不要轻举妄动;第二,这次来之前,我已经说服燕王,派兵两万来帮助齐国进攻宋国;而且,万一赵王不识时务,燕王已经做好准备从北方发兵牵制赵国。”

所谓“服务上门,质量三包”,也不过如此了。齐闵王心悦诚服地向苏秦表示了感谢,不久便下达了进攻宋国的命令。

齐军由大将触子率领,浩浩荡荡地从临淄出发。燕昭王也派了两万人马前来助战。更让齐闵王感到欣慰的是,燕军还自备了半年的粮食,连后勤保障都不劳齐国费神。

然而,这次大张旗鼓的讨伐行动,却因为一件意想不到的小事半途而废,还差点使得苏秦的死间计夭折。

入齐助战的燕军将领张库,是个性情刚烈的汉子,对帮助齐国人打仗本来就觉得很憋屈,再加上对齐军将领的颐指气使有意见,终于有一天爆发,跟齐国人对着干起来。事情闹到齐闵王那里,齐闵王大怒,将张库抓起来砍了头。

消息传到燕国,上下一片沸腾。苏秦的死间计,本来就只有燕昭王和极少数亲信大臣知道,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朝野之间难免群情激奋,要求对齐国用兵的呼声日益高涨。

燕昭王本人也快沉不住气了,齐国人欺人太甚啊!再怎么说张库也是燕国的大夫,而且是去帮助齐国攻打宋国的,齐王凭什么砍下他的脑袋呢?难道还真把燕国当成自己的属国了?

正当燕国君臣憋了一肚子气,准备向齐国开战的时候,苏秦急匆匆地赶回来了。他要求燕昭王屏退左右,问道:“大王难道想前功尽弃么?”

燕昭王说:“士可杀,不可辱,寡人宁死也不受这种窝囊气。”

苏秦跺了一下脚,说:“大王有没有想过,这件事很有可能是齐王在试探大王的诚意?如果连这样的考验都通不过,还谈什么复仇大计?”

燕昭王猛然醒悟,问苏秦:“那怎么办?”

这件事关系到国家的荣辱,处理不好的话,不但影响士气,也会在国际上遭到耻笑。

苏秦说:“没有别的办法,计是我出的,就由我来承受耻辱,向齐王赔罪吧!”

苏秦再度来到齐国。

他原以为会坐上几天冷板凳,好不容易见到齐闵王,然后再费上一番口舌,才能消除齐闵王的怒气。没想到,齐闵王很快在章华宫接见了他,而且亲自来到宫门口迎接。

齐闵王越是这样,苏秦心里越是没底。

会不会是看穿了我的计谋呢?他这样想着,装出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说道:“下臣这次前来,是代表燕王向大王诚惶诚恐地赔罪……”

刚起了个头,就被齐闵王打断:“这件事我也有责任,不用再说了。”

“那攻打宋国的事呢?要不请燕王再派一名将军来,听命于大王?”

齐闵王摆摆手:“也不必了,寡人已经命令触子撤军回国,攻打宋国的事,暂且先放一放。”

苏秦心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原来,就在齐军准备进攻宋国的时候,秦昭王派相国魏厓来到临淄,向齐闵王敬献了一个“东帝”的尊号。

秦始皇自称皇帝之前,中国文字中的“帝”就是指天帝,和英语中的God是同一个意思。人间的统治者,就算他再伟大,拥有再大的疆域,最多也只能称王(传说中的五帝除外,因为他们都是半人半神,或者本来就是神)。

魏厓以为,秦国和齐国的联合要得到进一步加强,必须在形式上有所突破,最好的办法是给对方上一个尊贵的称号,见面互相喊几句万岁,甭提多亲热了。至于上什么称号,“王”肯定不行,当时天下各国都已先后称王,连宋国都给自己上了个王号,王已经不值钱了。一定要比王更为尊贵才行。魏厓想来想去,最后决定,那就让齐、秦二君并称为帝吧。秦称为西帝,齐称为东帝,东成西就,共治天下,岂不快哉!

对于齐闵王而言,齐国和秦国结盟,他是欢迎的。但结盟不是结婚,一旦他接受这个东帝的称号,齐国和秦国就牢牢绑在同一辆战车上,要白头偕老、生死与共了。这是他不能草率答应的。更何况,秦国还有一个附加条件,称帝之后,两国推动齐、秦、韩、魏、燕五国联合,共同讨伐赵国,瓜分其土地,那就更要慎重考虑。

齐闵王正在为难,苏秦来到了临淄。齐闵王顾不上听燕王的道歉,那不过是双方的一点小摩擦,能有多大个事呢?称帝才是大事。他拉着苏秦的手,急切地问道:“秦王派魏厓来,要我称帝,您认为怎么样?”

“原来是这样啊!”苏秦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这是一个全新的介入。他一边整理思路,一边说道:“您提出这个问题太突然了,我完全没有准备……称帝是大事,必须全面分析利弊。”

齐闵王:“对,您说得对。”

“如果不同意秦国的请求,就会与秦国发生矛盾;如果答应了秦国的请求,那就会得罪其他诸侯。”

齐闵王:“啊,为什么?”

“您想想看,连周天子都不过是王,你们却称了帝,这不是把大伙都比下去了嘛(齐闵王皱了皱眉头)。当然,以齐国的实力,称帝也未尝不可。再说了,您的先祖陈氏,本来就是舜的后裔,血统高贵,非一般王侯可比(齐闵王笑了)。下臣的意见是,您不如答应称帝以应付秦国,但是又不马上举行仪式,等到秦王举行了仪式后,看诸侯们的反应再说。诸侯如果都没意见,那么大王也称帝;诸侯如果意见很大,大王就不称帝。至于进不进攻赵国,到时视情况再定,如何?”

齐闵王连连点头称好,心里想:不愧是苏秦,三言两语便将问题分析得如此透彻,提出的解决办法也是可进可退,大有回旋的余地。

会谈结束的时候,齐闵王突然提出:“齐国的相国吕礼因为身体原因,正准备退休,如果先生不嫌弃齐国弱小的话,便兼任齐国的相国如何?”

这正是苏秦所盼望的。他谦虚了两下,接受了齐闵王的好意。在《史记》的记载中,苏秦曾经佩六国相印,当然是夸张的描写。事实上,苏秦确实佩过齐、燕两国相印,这是不含糊的。

魏厓得到齐闵王肯定的答复,兴冲冲地回到咸阳复命。

公元前288年十月,秦昭王驾临宜阳,在那里自立为西帝,并且邀请天下诸侯前往观礼,结果可以想象,响应者寥寥无几。

当时孟尝君已经到了魏国。魏昭王接到邀请,曾经问孟尝君的意见。孟尝君冷冷地说了一句:“您难道忘了楚怀王的下场吗?”吓得他不敢再提。后来,在孟尝君的引导下,魏昭王反倒是去了一趟邯郸,进行为期三天的国事访问。

在这次访问中,魏昭王先是送了两座城给赵惠文王作为“养邑”,又将河阳、姑密(均在今河南省孟县)两城献给李兑,作为他儿子的封邑。

河阳是黄河中段的主要渡口,曾经一度被秦国攻占,后因不便坚守而归还魏国。魏国将河阳献给李兑,其用意很明显,就是要造成秦国对赵国的更大不满,从而将赵国彻底推向秦国的反面。

种种信息反馈到临淄,当齐闵王再来咨询苏秦的时候,苏秦便给了三点意见。

第一,果断放弃帝号,使得“天下爱齐而憎秦”,占领道德制高点;

第二,解除齐、秦联盟,迅速向赵国靠拢,并发动诸侯讨伐秦国;

第三,从过去的经验看,齐国讨伐秦国,山长水远,每次都是一无所获。所以,讨伐秦国仅仅是个借口,目的是趁机出兵进攻宋国,一举将宋国吞并。

“如若吞并了宋国,大王的霸业就建立起来了,即便没有东帝的名号,实际上也就是东帝了。”苏秦绕来绕去,最后还是回到宋国这个话题上。

只要齐闵王敢咬钩,即便他是条一千八百斤重的大海鱼,苏秦也能把他钓上来。

齐闵王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苏秦的建议。

对于他来说,这是一个令人拍案叫绝的计划。从一开始,齐国就欺骗了秦国,诱使秦王称帝,使之成为全民公敌;接着齐王放弃帝号,取悦天下诸侯,并发动诸侯伐秦;最后,齐国的目标并不是秦国,而是宋国。整个计划环环相扣,深得《孙子兵法》中“以迂为直”的精髓。但是,如果齐闵王足够睿智的话,他应该不难发现这个计划存在一个致命问题:如果实施,齐国将失信于天下。

同年十一月,齐闵王邀请赵惠文王到东阿会面,双方约定“攻秦去帝”,并由苏秦担任联络员。

秦昭王在宜阳称帝,矛头直指赵国,赵国一度十分紧张。齐闵王这一表态,让赵惠文王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庆幸之余,不由得对苏秦极为感激,便也给了苏秦一个武安君的封号。

同年十二月,齐闵王宣布废除帝号,号召天下诸侯“共诛暴秦”。

第二年(公元前287年)夏天,齐、赵、韩、魏、燕五国军队开始会合,准备讨伐秦国。苏秦作为联军的总调度,来往于燕、魏、赵、韩各国宫廷,督促各国快速进军。

奇怪的是,苏秦越是督促,各国的行动越慢。

韩、魏二军动作最快,但是由于大雨连绵,未能如期抵达指定位置。赵国答应征发全国壮丁,但是奉阳君李兑公开怀疑齐国和楚国暗中勾结,想要和秦国讲和,因而需要齐国拿出进一步的诚意(说白了,就是想要齐国承诺将陶地划给他当封邑)。燕国又派出两万军队,自备干粮到齐国,但是因为上次张库这件事,齐、燕双方心里都有点疙瘩,指挥起来不怎么灵光。

作为联军统帅的齐闵王,对这一切并不在意,反倒是下了一道命令给魏国,要魏国关闭魏、宋边境,断绝两国之间的交通。

魏国接到这道命令,立马猜出了齐国的用意——有孟尝君在,这点雕虫小技岂能逃过他的法眼?魏昭王明确拒绝了齐闵王,而且将消息及时反馈到邯郸。

赵国迅速做出反应,向齐国发出战争威胁。魏国也陈兵魏、宋边境,随时准备争夺宋国。孟尝君抓住这个机会前往赵国活动,游说赵国与魏国、燕国联合,共同讨伐齐国。一时之间,联盟内部形势汹汹,所有的矛头都直指齐闵王。

齐闵王无奈,只能求助于五国合纵伐秦的总设计师苏秦。

苏秦开出药方:“欲得宋国,必先安抚赵相奉阳君和魏相孟尝君。不如做一笔交易,私下里将宋国的陶地许给奉阳君作封邑,将平陵许给孟尝君作封邑。”

这个药方本身显然是没问题的,但是实际效果大有问题。

奉阳君李兑收到齐闵王的承诺,喜上眉梢,很快答应了齐国的要求,甚至表示愿意和齐国联合共同攻宋。孟尝君田文则对此不屑一顾,三言两语将齐国的使者打发走了。

孟尝君还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李兑与齐国勾结的情报,于是亲自跑到赵国,与历来主张联秦抗齐的将军韩徐接上头,提醒韩徐要注意李兑的动向。

这样一来,赵国内部就出现了两种声音。韩徐主张赵国与魏国联合,拉拢燕国共同攻齐;李兑主张赵国与齐国联合,共同瓜分宋国。奇怪的是,李兑也得到了孟尝君与韩徐密谋的情报,并且在朝堂上公开揭露出来,认为韩徐这是吃里扒外,没有站在国家利益的立场上想问题。双方各执一词,争论不休,都说对方是“赵奸”,自己才是真正的爱国者,而且不约而同地在宋国问题上主张采用强硬立场,好撇清自己与“境外势力”的关系。

最后的结果完全出乎齐闵王的意料——赵国决定与魏国联合起来,共同对付齐国。韩国历来与魏国同呼吸共命运,也将矛头调转来对准齐国,由此出现了“天下之兵皆去秦而与齐争宋地”的局面。齐闵王见势不妙,于当年八月宣布解散五国联军,将齐军撤回国内。

闹闹腾腾的五国伐秦,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无功而返了。但也不能说完全是无功而返,至少秦国被吓了一跳。秦昭王赶紧取消了帝号,把以前掠夺的温(今河南省温县)、轵、高平(均在今河南省济源)等地归还给魏国,又向赵国归还了坙(jīng)分、先俞两城。

只有齐国还是像以往一样,不但一无所获,还惹上了一身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