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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路与陆路:中古时代东西交流研究》三、蒙古伯岳吾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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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岳吾是一个值得注意的氏族。蒙古语谓富为bayan(伯颜),伯岳吾(Baya’ut)之名殆出自bayan(伯颜)之蒙古文复数。它是蒙古部落的一个分支,又见于12、13世纪的康里、Yemek和钦察人中。伯岳吾在汉文史料中有伯牙兀忒、伯要歹、巴牙兀惕等异写。伯岳吾氏散见于各族,有如今日在哈萨克人和柯尔克孜(吉尔吉斯)人中都可以发现乃蛮部一样。这是研究文献所失载的蒙古、达旦部落迁移、分化历史的绝好材料。

按拉施都丁的划分,蒙古伯岳吾氏为迭列列斤蒙古,居地在薛凉哥水(今蒙古色楞格河)两岸,《史集·部族志》中有专节记叙。迭列列斤是以成吉思汗家族为中心的蒙古部对与自己有姻亲关系的东部操蒙古语部落的泛称。《元朝秘史》记载,成吉思汗13世祖朵奔篾儿干时代(辽初),伯岳吾人马阿里黑因贫困,以己子向朵奔那颜换取鹿肉。这一支伯岳人从此成了蒙古部贵族的世仆。(注:《元朝秘史》,四部丛刊,第14—16节。)12世纪末,蒙古部内两大贵族集团,乞颜氏和泰赤兀氏为争夺蒙古部汗权而发生十三翼之战时,伯岳吾氏加入成吉思汗之第8翼。后伯岳吾氏得与蒙古颜氏联姻。

元代汉文史料中记载了元朝大将土土哈所源出的一枝游牧部落西迁钦察的事迹。据史料记载,土土哈乃“钦察人,其先系武平北折连川按答罕山部族,后徙西北绝域。有山曰玉理伯里,襟带二河,左曰押亦,右曰也的里,遂定居焉,自号曰钦察”。(注:苏天爵:《句容武毅王》,收于《元名臣事略》,姚景安点校本,中华书局,1996年,卷3之3,第47页。)土土哈及其子床兀儿是元代著名钦察将领。土土哈之孙燕帖木儿为元末权臣,其女立为顺帝皇后,称伯牙兀后,故知土土哈家族乃钦察之伯岳吾氏。伯希和1920年在其论文《库蛮》中,尚未提到土土哈的族属,而在他与韩百诗合著的《圣武亲征录译注》时,已提及从顺帝后伯牙兀氏纳答失里推知土土哈氏族族属的问题,明显受屠寄的启发。

土土哈这一族来自蒙古高原东部的钦察人,引起了中外许多学者的兴趣。1910年,马伽特在其论文《论库蛮的民族性》中,将土土哈的传记摘译出来。他的论文迟至1914年才刊印出来。因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缘故,伯希和1920年方读到马伽特的研究,于是作出长篇评论,载法国《亚洲学报》。屠寄作《蒙兀儿史记》时,也充分利用了土土哈的传记资料,并据此讨论这一族钦察人的族源。进入40年代,韩儒林师在研究元代西北地理时,又依据这些碑传资料研究玉理伯里山的方位。屠寄的《蒙兀儿史记》出版后,极大地激发了伯希和的研究热情。他与韩百诗合作,在《圣武亲征录译注》中,评注了屠寄的研究成果,并再次对土土哈先人源出的武平折连川,和他们西迁后的落脚地玉理伯里作了详细研究。80年代,美国学者爱尔森在研究蒙古军对钦察草原的征服时,着重考察了玉理伯里部族对西征蒙古军的抵抗活动。他的论文引起了在哈佛大学任教的突厥学家普里察克的注意,并引起讨论。

屠寄对“武平北折连川”作了如下解释:

元武平路,本奚王牙帐地,辽时建城,号中京大定府,金改北京大定府,元初为北京路总管府,至元七年改大宁路,二十二年(注:按,《元史》卷59《地理志》第1397页云二十五年。)改武平路,后复为大宁。古城在直隶朝阳府建昌县西北老哈河左岸地,属内蒙古喀喇沁右翼,土名白塔子,蒙兀呼为察罕苏巴尔罕是也。折连川,蒙兀语石河。斛律金《敕勒川歌》指此。唐置饶乐州都督府于此。敕勒、饶乐与折连为声转字。今图称此水为英金河,源出围场白岔山,东流经赤峰县北,又东与老哈河会。按答罕山,在喀喇沁右翼旗东百五十里。《蒙古游牧记》称为哈特哈,即按答罕异文、义谓妬山,因其山顶不生草木故也。(注:《蒙兀儿史记》卷102,《土土哈传》。)

依照屠寄的意见,折连,为蒙古语,义为石。如是,则折连当为现代蒙古语čilage(石)的译音。

屠敬山意见不足据。čilage与“折连”音不同。元代蒙语“石”作čilao’un(赤老温)。斛律金之《敕勒川歌》亦与此毫不相干。敕勒,即铁勒。今西喇木伦河,唐以前称饶乐水,唐之饶乐州由此得名。饶乐水,又作弱洛水、如洛水。“乐”、“洛”两字者都是以辅音-k收声的入声字,所以“饶乐”、“弱乐”和“如洛”,在唐和唐以前的魏晋时代的汉语中的读音几乎相同或相近。刘凤翥未考虑到中古汉语的入声问题,误以为饶乐和弱洛都脱落了末尾的音节“个”。(注:《契丹小字解读再探》,《考古学报》1983年第2期,第255—270页。)《契丹国志·契丹国初兴本末》记西喇木伦河曰:“袅罗个没里,复名女古没里……华言所谓潢河也”。潢即黄。据此可知,饶乐、弱洛、如洛、袅罗个,女古,皆契丹语,意为黄。“没里”,相当于蒙古语“木涟”,译言河。《辽史》卷31《营卫志》,契丹语“金曰‘女古’”。则饶乐、弱洛、女古等又表示“金,金色”,刘凤翥将饶乐的契丹语原音值拟构为rulugu。故而屠寄所认定的来自蒙古语čilage(čilao’un,赤老温)的“折连”,与敕勒、饶乐不是“声转字”。

伯希和在写作评论马伽特的《论库蛮的民族性》的文章《库蛮》时,似乎只读了屠寄《蒙兀儿史记》卷3《成吉思可汗纪》中有关“乞卜察兀惕”(即钦察)的注释,故当时对屠寄“折连”=čilage(石头)=饶乐之说未置一词。(注:《库蛮》,载冯承钧译:《西域南海史地译丛》二编,商务印书馆,1995年重印本,第1—45页。)后来,他显然读到了《蒙兀儿史记》中的《土土哈传》,于是在《圣武亲征录注》中,对“折连川”=“石川”之说详加驳斥。按伯氏的意见,“折连川”之“折连”的蒙古语原文应为jeren,译言黄羊。而“川”并非指河(蒙古语“沐涟”),乃表示平川,蒙古语应为ke’er(客额儿)。故“折连川”,汉言“黄羊原”。(注:Histoire des Campagnes de Gengis Khan,cheng-wou ts’in-tcheng lou,traduit et annote par Paul Pelliot et Louis Hambis,v.1,Leiden,1951,pp.97-100.)元代汉文文献中屡次出现的“折连怯儿”、“者连怯耶儿”和“折连怯呆儿”(注:《元史》卷15《世祖纪》,卷26《仁宗纪》,第582页:“以者连怯耶儿万户府为右卫率府”,此名在卷86《百官志》第2156页和卷99《兵志二》第2528页中误为“速怯儿”,见校勘记。《元史》卷100《兵志三·马政》,第2553—2555页,并见《元文类·经世大典序录》,卷41《马政》及《大元马政记》。),可证伯希和以“折连川”当蒙文jeren ke’er“黄羊川”之设想的正确性。

土土哈家族虽有其祖先来自东部的传说,但文献中未举出西迁前和西迁过程中的任何事迹,显然其族人在缺乏文字记载的情况下,记忆随时光流逝而逐渐淡漠。值得注意的是,碑传文献一律称土土哈一族的故土为“武平北折连川”。按屠寄的说法,武平的名称在辽代已经出现。他说辽中京府“统州七,次三曰武平”。(注:《蒙兀儿史记》卷3,叶十八。)查《辽史》卷37《地理志》,中京府治辖州中次三曰武安。武安州亦见于《契丹国志》。(注:贾敬颜、林荣贵点校本,上海古籍出版社,第209页。)“武平”是金大定七年(1167)以后才出现的名称。《金史》卷24《地理志》虽记载(见标点本第558页)金大定七年方改名为武平,但并不说明土土哈的祖先西迁在此之后。比较合理的解释是,土土哈这一支钦察人在入居汉地以后,曾追寻过自己先人的事迹和祖居地。也许土土哈本人在参与平定乃颜之乱时,曾路过武平或其附近地域,或找过遗留故土的族人作过调查。《元史》卷100《兵志》(标点本第2555页)在列举折连怯呆儿(折连川)官方牧场的千户名称时,提到了一位伯要,即伯岳吾歹。这个伯要驻扎于折连川可能是出于偶然,但也极可能是土土哈先祖西迁钦察后,留居折连川的族人的后代。(注:并非所有名曰伯岳吾歹的人都是伯岳吾人,蔑儿乞伯颜之弟也叫伯要台。)土土哈家族确定武平北按答罕山是自己氏族的发源地的背景,应大致如此。

《史集》在记载哲别、速不台攻入钦察草原时记道,蒙古军曾向钦察首领递讯:“我们和你们是同一部落(tayifa)的人,出自同一种族(jins)”。(注:《史集》汉译本,第1卷第1册,第314页。)看来,至少哲别、速不台的部属中,有人知道武平北折连川按答罕山部族西迁钦察的历史。

还有一个引起争议的伯岳吾人是泰不华,《元史》有传,曰:“世居白野山”。钱大昕称他是钦察人;汪继培认为“白野”即玉理伯里。(注:《元史本证》,中华书局,1984年,第107页。)屠寄则视之为奚种,并释“白野”为“伯颜”之异译,蒙古语义为富,盖因山为氏。(注:《蒙兀儿吏记》卷131,叶一。)伯希和、韩百诗不同意汪继培、屠寄的解说,另辟蹊径诠释“白野”,认为它可能是蒙古语čaγan-ke’er(察罕·怯耶儿)的意译。(注:Histoire des Campagnes de Gengis Khan,pp.105-106。)陶宗仪《书史会要》既称泰不华是蒙古人,则他应为蒙古之伯岳吾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