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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笛子》六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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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单说‘视民如子’四字先就狗屁不通,叫他们凭良心讲,真要这些衣不蔽体、面有菜色的穷苦百姓到他身前,休说当作亲生子女加以热爱关切决无此事,人也见他不到,稍微在他宫门前面徘徊逗留,被御用爪牙捉住,不杀头也必打个半死,下到囚牢里面去了。为了父母子女最亲,所以才将这四个字硬配上去,以便行那愚民之策,无知人民往往信以为真,想起来简直是个笑话。

  “虽然历代人民一代比一代苦,但是物极必反,将来终有一天把这专制帝王全部推翻,改由全体人民推选才德之士出掌国家大计,贤能者进,不肖者黜,非有益于民者不用。经过一番兵荒马乱、天灾人祸,然后转入全体康乐富强之域,从此太平,快活下去,永无不公不平之事发生,但是目前还不到时候。与其凭着一时意气,只在山僻小县发难,不能举国一心,事便无法善后,就算本领多高,一班心志体力未经训练的乌合之众,想要成此千秋伟业,岂非难于登天?即便由小而大,而以恒心毅力排除万难坚持下去,地方越大,领头的人越多,休说势力分散、旧的余毒未净以前,人的看法不能一样,先是一个极大难题。

  说又当此胡儿刚刚得势、兵力强盛之际,他那本族大量的坚甲利兵,我们一团散沙,只当中夹着几块顽石,先就敌他不住。许多假借明室皇族起义的人连遭败亡,一半固由于朱家三百年暴政这面不得人心的丑招牌,不为天下人所共谅,只凭种族间的一点仇恨,自然不能成事,最重要还是历代得天下的都由于民力已尽,人心厌乱,他恰巧赶来,末了收功,并非有什么大了不起。

  “我们想做的事,乃是惊天动地,扭转乾坤,一举而使千秋万世均蒙其利的空前大业,与那希图帝王卿相的富贵因而举事者迥不相同,稍微设想疏忽,休说起义期中不知要糟蹋多少人命财产,就是大业成功,还要把这几千年的旧有的制度、风俗习惯一举推翻,好像一所聚族而居的大破落户,在有许多田地财产,不知开辟运用,却任三五小人把持专断,他们穷极奢侈,日常搜刮,众人所有供他无穷享受,内里许多人却是衣食不周,朝不保夕,他那把持专断的制度更万恶到了极点。治重病要用猛药,非全部革新不可,少数恶人既要除去,所居大片房舍也要全部拆掉,所有田产也要重行清理分配,还要与利除害,打下永久安乐之计。

  一面是千头万绪,劳心焦思,日夜辛勤,不得休息,而内里还有许多的人连暂时的衣食俱都难得,以前的破屋烂墙今已拆光,眼看将来就有华屋连云供他居住,在此短短的兴建岁月中,苦无茅屋可避风雨。人心十九自私,专顾眼前,目光短的自难免于怨恨,必须想好方法下手,使其心悦诚服,还要先搭一些芦棚草舍,使其暂可栖身,藜藿野菜暂可充食,才免许多枝节,为建业之梗。这类事几个人自办不来,事业太大,必须先把人才找上许多,加以教练,使其看法相同,样样均能实践,才能成功。单这一件先非容易。

  “现在大乱刚平,对方挟着战胜淫威与假仁假义、小恩小惠并行之下,虽然以暴易暴,换汤不换药,比起明末天下荒乱,连想卖苦力气都没有地方,终日忧危虑害景象,终要稍微好一点。杀掉几个恶霸小官极容易,在时机未到以前,这一村一县的人力物力如何能敌倾国之势?至多做上几年流寇一般的义民,迟早必被敌人消灭。大业不成,还要害上许多善良百姓,万办不得。此时既谈不到大举,只好釜底抽薪,在大家合力之下相机行事,巧妙运用,救一片是一片,比较稳妥。所以这多年来,我到处均与穷苦百姓联合,做过不少事情,从未出什大乱子,便由于此。这次原定用这几家土豪财力,逼他兴修水利,不料发生水灾,贼党又来寻仇,正好利用时机双管齐下。

  昨夜我已防到要发洪水,果然应验。本来计策已有好些改变,非但这几个恶奴无须杀绑,连方才死那三个也可不必。好在死这三人都是有咎应得,又可借他吓人,已过之事不必再提。这八个打手就是放回,好些巨贼住在张家,均知官府无用,又都骄狂好胜,便主人想要报官,也必不肯做此丢人之事,至多派人来此扰闹,有我们在也不相干,何况事由得罪林老兄而起,他们还有好些顾忌。以我之见,他们既已哀告悔过,方才也曾加以警戒,真假由他去,我自有道理,仍令各坐原船,放回去吧。”

  当众人密议时,那八恶徒均在芦棚一角待命,一个也不敢逃,全都胆战心惊,等铁笛子喊进众人,说完前言,下令放回,并向群贼带一口信,不由喜出望外,自称眼瞎,再三称谢,互相扶持,分坐原船驶去。人刚一走,铁笛子便说:“如今形势已变,救灾第一,我因想开这两条河渠,原在邻县和附近村镇中存有一些粮食,今已移作救灾之用,开渠钱米另外想法,至迟黄昏前后便可运到。至于张庄这几个豪绅恶霸,暂时不宜妄杀,留在那里还有大用,尤其张氏父子引鬼上门,一面想借群贼之力保全身家,一面却知此事关系重大,无穷后患,终日都在心神不安,我们因势利用再妙没有。天水那伙刀客经我数年管教,他们本是良民,逼而出此,并非得已,如今更成了一伙急公好义、勇于为善之士,便他平日也并非专以抢劫为业,这次出力颇多,存粮也有不少,沈、万两对夫妇业已赶去,不久同来。此事我已有了通盘打算,只请林老兄父女代办一事就更妙了。”

  林飕接口笑问:“你说的话我已醒悟,真个名不虚传,高明已极。可是要我去做反问么?”

  活未说完,铁笛子笑道:“林老兄真个口直心快,有好些话少时再和你密谈吧。”

  林飕便未再说。

  老汉问知铁笛子由昨日走后忙到现在,休说酒瘾未过,饭都未吃,忙命万山夫妇连作准备,一面笑说:“铁老先生为了灾民和穷苦土人,这样出力,理应吃饱才好做事。我备了些薄酒、粗肴,诸位英侠稍微小饮谈心如何?”

  铁笛子笑道:“灾区情形我已看过大概,粮船未来以前大家吃饱也好。我们又要救灾,又要和贼拼斗,防他捣乱,事情尚多,我素不做那矫情之事,主人盛意殷殷,业已准备现成,正好享受,谁也不说那些好听话吧。”

  万芳笑说:“还是我们大师兄爽快,他这大半生的光阴全都用在贫苦百姓身上,无日无夜不是用心,便是用力。自从出山以来,共只数得出的每一两年和几个志同道合的弟兄姊妹聚上几天,连那偶然来访的良晤,我想得起的次数也极有限。就这样,他还多是抽空顺便来寻他们,便头年定好约会,前往赴约,也都在事前经过盘算,就便之举,始终仍以救人为重。专为同门聚会,真正快乐,遇上三五日酒瘾,和大家作长日长夜之谈的快活日子,算将起来先后才只囚次,余者没有一次能算真正空闲。他那事情之烦,和相识苦人之多,听了都叫人心里紧张,他却始终老是那么从容不迫,若无其事。我们如与那事无关,他还提都不提。

  事过之后,除却直接受他好处的人们,极少有人知道。他把救助善良苦人当作终身事业,年月一久,自然不免传说开去,等到名声越大,官私两面的对头越来越多。他为不愿招摇,显露形迹,换上一个外号,或是改了姓名,人都当他失踪,不再提起,可是这成千累万的贫苦百姓仍都知道是他。最难得是都是那么守口如瓶,无论对头势迫利诱,竟会人心如一,非但不肯泄露一字,甚而编上一些假话愚弄对方,使其上当,一面想尽方法送信,只管行踪无定,他们自有方法把信传到,并还快极。

  “开头我们虽也在外做些义举,也以救人为乐,一则没有他的细心体贴,周密机警,智勇绝伦;二则我们救济苦人,虽抱着一种扶危济困的心意,对于他们也极同情,但是事情一过便即丢开,他们虽极感激,双方终不亲切。大师兄却和他们亲如家人,救人之后,过些时候还要与之来往,一面明查暗访,看出渡过难关之后能否上进,以力谋生,不再依赖别人,稍微懒惰,固要好言劝告,鼓励他的勇气,真个有什困难,过不在他,更要设法帮忙,当然双方情感越来越深。我们事过便完,不特好人未做到底,事后极少关心,便是偶然走过,为了不愿人知,怕人报恩耗费,连面都不肯见,如何还会亲密?我们的饮食起居好些习惯也与这些人大不相同,似此一时一地的小恩小惠,当然人救不多,并还觉着这类贫苦的人既不能文,又不能武,结交无用,上来先有轻视之心,因此我们对他救助无多。

  像大师兄那样,常能得到他们出力帮助,常在强敌之下孤身脱险不算,并还加以反击,无一次不占足上风,更是从所未有。每听人说起大师兄的种种奇迹,和救人之多,双方打成一片,没有办不到的事,心还奇怪;后来经我和姜师弟、沈大哥大嫂仔细查访,并向大师兄请教,得知他那做法与我们大不相同,非但深入民间,终日都在尽心尽力,便是平日和这些苦人一起,无论饮食言劝种种习惯,也能与之同化合流。对方先受了他的恩惠,并还照顾到底,遇事扶助,好了夸奖,不好劝善悔过,加以教导勉励,无异严师益友,当然比他父子家人还亲,于是年代越久,救的人越多,到处都是他的耳目亲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