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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门六君子文粹》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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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部,总集类,苏门六君子文粹>

钦定四库全书

苏门六君子文粹卷四

宛丘文粹一      宋 张耒 撰论

秦论

贾生论秦曰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世以为确论予独谓之不然夫攻守殊事而相关异设施而同利害其守之安危视其政之善恶其报应如表影声响之不差也譬如人之殖产也耕我之田尽力以事之岁收千石封之仓廪而实之贾百金之货於邻国而赢千金焉邻里不我怨有司不我罪如是乃安坐享其富而贻之子孙则安乐而无後患今有人侵人之田夺人之产又杀人於道而夺之金如是乃欲封之仓廪藏之府库而守之以君子长者之事怨讐百作而披攘之矣故如是而取之必如是而失之安有以盗贼所以取之而能以君子之道守之欤秦王始灭韩齐大率十年间耳皆灭人之国虏人之君其毒至惨也夫此六国诸侯者其上世皆有功於民又皆据国数百年其根本深结於人心者固一旦芟夷荡覆之其势必不帖然而遂己如塞大水伐大木其渐渍之末流播散之余种将且复涨而暴兴不得其寂寥气尽则不止秦虽欲反其所取之道守之而其机巳成其势必复矣故秦之事不可为也呜呼秦灭六国不十余年而六国并立秦以不祀其效岂不然欤故贾生之论戏论也乐毅贤将一战胜齐下城七十齐不能支曾未三年七十城者翻然为齐乃无一城为毅守者以是失之岂不然哉毅贤尚然况於暴秦乎

魏晋论

呜呼魏晋之乱亡其可悲也国中之人皆恐惧畏服从大盗招之而无不应举国以与人而犹恐其不受也其所以循致而至於此者何也盖其国轻久矣夫国重者存国轻者亡何谓重其人可以御侮旁视者有所忌则重矣鱓鱣王鲔之在江湖非不大也然渔者徒手取之鱠之俎上而无难曾不如蛇虺之据穴国之轻亦犹是矣人主非不尊公卿大臣非不贵百官庶府非不具然庸怯和易说之如发蒙举之如挈虚朝之虑不至夕今日之智不及明日夫如是国虽存大盗拱手举之矣是谓国轻凡人臣之能为国重者非有服天下之名节则必有过天下之才智成汤既没太甲失道伊尹放之可谓乱矣而诸侯不争商卒以安者伊尹之节天下之所不敢议也晏子之在齐叔向之在晋宫之奇之在虞诸侯不敢侮此以名节为重也管仲用而威公霸郭子仪存而吐蕃罢兵李德裕草檄而泽潞亟灭此以才智为重也夫天下之人其好争未尝一日忘也非有大愧耻於其心而不忍为则必有大恐惧於其身而不敢为夫名节者所以愧耻天下之不义而才略者所以恐惧天下之好乱舍是二者虽圣贤无他道矣魏之亡也司马师杀其君如屠犬马而大臣震悸莫敢叹息王祥郑冲举国而与之夫是数人者亦知是为不义也而不敢不听者彼惟素无以动其国人而又取诸胸中而无有也晋之臣才者先叛王敦桓温才过一时卒皆不臣刘裕才过数人者而遂取之何则国中之人莫之与敌故也夫挟好乱之资而顾其国莫之与敌则取之之心生矣故为国之患莫大於不崇名节而消天下之精锐彼晋之公卿朝夕从事者非毁名节则尚无心方此时虽有有志之士亦且去之矣此蔡谟之所以不为司徒而曰吾恐後世之笑也天下之事有名实不可以不辨也轻名节者曰吾恶天下之矫激也黜才能者曰吾尚德也夫矫激者安能真为名节也利至则变矣世盖有利至不回害至不避而可以矫激抑之哉夫如是而未免於矫激则庸庸者而後可矣且东汉之乱而曹操之雄至死不敢取惟畏天下之清议故也党锢虽弊犹能存国古之所谓德也非无才之云也才不足以言矣传曰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夫言与勇才之类也而仁与德者必能兼之则世有无勇之仁不能言之德乎子产惠人也谓之衆人之母可谓德胜矣然其抗晋楚何其勇且辨也夫以无所用之质而冒之以仁义之容文之以礼乐之言治国而不能靖民临难而不能却敌而谓之有德此固天下英雄之所侮也呜呼为国者盖察诸此矣

晋论

天下有大分君臣是也夫以天下之衆而事一人考其势较其力则多寡异矣然天下之人不问於贤不肖俯首听从莫敢或较一有不顺则羣起而诛之夫非独君臣之分为然也自是而下之至於一乡一邑之际苟有尊卑大小之分者莫不皆然夫天下之分惟其出於父子兄弟之际者皆其天属宜无足怪下至於一乡一邑而上至於君臣是果设为尊卑而不敢犯何为而然也盖尝求之以谓天下之分起於天下之理夫理者本於天地而莫知其所从始者也惟其理设而不可易故分立而不可犯夫生民之初未有君臣以相临官师以相治也纷纷藉藉以力相胜於是民始大病之而後有能服其党者焉夫能服一乡则一乡尊之能服天下则天下尊之是故君臣之分遂立而不可变夫民之於君乃其自立以自治也夫惟其仰之以自治是故顺命受教俯首听从而无足怪自是而推之至於一乡一邑亦犹是也余尝悲夫晋之事也自三代以来其国之多故者莫如晋外有夷狄之强内有大臣之变泯絶荒乱有不忍观者然後裂为东晋而晋亦微矣然犹相与维持至十余世力尽势穷陵迟百端而刘裕乃得之自刘元海以来天下分为十六国若苻坚石勒之徒皆有过人之才辟地数千里据有甲兵士民之衆又有忠勤効死之臣其所建立亦有足观者然皆不过一再传而遂亡方其兴也宜若可以久安至其一败遂灭不振盖尝观苻坚之败於夀春此其力犹足以善其後然提其余衆困穷而无所归盖尝求之至於君臣之分而後仅得其说夫晋之有天下积久而天下之所服也夫惟人安於所服故天下遂守其君臣之分而不敢犯人人惟恐其失之是以播迁流徙甚弱而难灭忠臣义士力以救其败若苻石之徒虽其甚强有力然天下之情不爱其德而恶其乱不幸不能制而後使得倔强於须臾幸其败也则起而共亡之矣或以谓君臣之分其始出於相制苟为君臣焉斯有分矣晋与夷狄何择也夫天下之情固有所习也习而安者衆之所归也婴儿爱其乳之者隣人之母乳之则不爱也均为乳也而爱恶存焉习与不习故也然则晋之初天下固习乎魏也而晋之不亡何也夫晋之不亡是幸而不至於败而遂成其业者也十六国之颠沛此败於分之不正者也夫好博者不皆贫也然谓博可为而不贫则不可其言固天下之理也

唐论上

昔者天下之事常患於不得己而为之夫事至於不得己而为者非其心之所乐而势有所迫故也勉强而为之既立而不可变则将拱手而待患是故古之圣人其深谋远见所以忧虑天下之故者莫不备具先为之防曲为之备使天下不幸有不测之变而吾常从容制之而不乱无卤莽苟且之计以为後世之患呜呼此先王之制後世之所以不可及欤窃尝譬之世之浅人有居於河濒而幸水之不至也则安然而不为之备一旦水至则旁徨四顾莫知所为於是毁室徙薪而塞之而後免於没溺之患然是人也能解目前之患而退有失所之忧既巳失於其初而後将复之则薪与木者既巳溺於水而不可动矣彼其初岂不爱室与薪哉势有所迫故也故天下之势亦何以异於此圣人者惟先见其害而豫为之备而己然岂有他术哉是亦筑防以忧溺贮水以救焚者之智也昔者节度之制起於景云开元之间然其所治者不过於边方控制之邦而己天宝之乱安史横行於中原而莫之禁天子之兵弱而不能制则其势不得不倚节度之兵而节度既己有功则虽欲变之而不可大抵至德之後天下之兵无虑数百万皆属於节度之府是以天下之兵仰食於度支赏罚於天子而权归於将军天子养之於上而将军实收其欢心故驱之以不义之名寘之於可畏之地则俯首尽力而不敢辞及天下既平前日之乱巳去而节度之患固巳不胜其深矣呜呼天下之情不可使苟有所安也使安於义耶则吾固无求乎其他使其不义而安之则吾将欲改而不可得彼天下之兵其势既己如此则人人有当然之心虽欲改之其道无由盖肃宗之时大盗既平而天子之威不足以大屈於天下则其所不能变节度之弊宜无足怪然以宪宗之英明锄荡剗革而卒亦不能一之呜呼势之所习不亦甚固哉盖尝以谓唐之末年其君非有可亡之实若夫文武宣之三君其才可与有为而一时之臣又非皆不可用而其纪纲法度不须臾而坏盖其大势巳去虽有絶巧无所施之矣故唐之患不起於僖昭之间而起於天宝之际节度之强不起於河北之继袭而起於节度之有功呜呼使天宝之际不为是苟且急迫之制则僖昭之患何自而起而使吾初不倚节度之功则河北之区区虽欲传袭其可得哉

唐论中

天宝承平兵不知战大盗突起四海震动御之无策君播国残哥舒之败固无足道者明皇欲下诏亲征而奸臣嬖妾沮挠其事意当是时天子临戎其有济乎愚尝论之天宝盗起虽上有昏德聪明杜塞抑当时朝廷无人矣故为是猖狂不审之谋夫天子临戎其利有二天下莫能当而明皇皆不得行之幸而不行使果行之其狼狈有甚於此者何谓二利一者压之以尊名重势敌人虽强不忍冒犯顺之危而起侮上之怒二者天子所统必天下之重兵选卒天下莫能抗也明皇之时天下之势其重在西北而京师轻也久矣大狱屡兴缙绅切齿用兵无度百姓怨苦内煽淫佚荒乱失度尊名之不竞也甚矣禄山教战久矣其将卒皆蕃戎劲卒非复唐人也彼惟恐犯顺之不深侮上之不快则明皇之於尊名重势所不得行之一也天下劲兵皆在西北藩臣握之府兵既坏天子侍卫长征彍骑而己有急而募不过长安市人子而以之抗燕代之劲骑此驱羊战狼则明皇於重兵选卒所不得行之二也亲征不可则无策乎曰知兵者必知敌人所恃与所恶使之行所恶而违所恃如是者百战不殆禄山之利速战也所恃范阳也十年教其民千里而用之其锋不可当虽太公穰苴必姑避之故贼必乘其锋而用之彼惟恐战之不速敌人之不我拒也然禄山之势虽强渡河而南则羇客也故心不固而易摇其恃范阳如虎豹之有山林急则必投之以自藏方禄山之南也厚集潼关之师深沟高垒勿与之战委河南而与之是时李光弼郭子仪皆在河北遣一将捣范阳独守空虚之东都不过半年其势溃矣此至计也其後禄山既死庆绪北走而史思明己有范阳庆绪卒困死河朔以此知禄山失范阳则必毙於河朔诸帅也其後史思明陷东都李光弼牵之於河阳而思明不能西以此知厚集潼关之师不战以老之而禄山无能为也禄山倾国远鬭委其所恃而不顾固己犯天下之至危而唐之君臣不知出此唐为无人也夫

唐论下

昔者先王之兵爱其君而後死其将以为凡吾所以致力不顾以卫其将者无他焉以谓吾兵之胜负者非吾将之利害而所系者吾之君耳是故功成事立而其君安然享之而无虞其不善用者则不然其兵死其将而忘其君方此之时三军之士惟其将之为听故不患将之不足以立功患乎功成而上不享其利夫惟欲兵之爱其君而死其将则莫若兵出於府而将出於卫使将之於兵得以用而不得以有之方其有事也厉兵秣马以问有罪将军之恩惠则足以取信於下而士卒之顾其将非我终身之所仰则虽爱而不私夫惟爱而不私是故驱之以义则有功而不可使为不义之行彼死其将而忘其君者是节度之兵也方是时天子能使其将而不能用其兵可使征可使战而不能得其私天子常敛士卒之怨而将军者实尸养士之恩呜呼此岂非天下之大患欤盖自天宝以来藩镇之祸迭起而不可制而河北三镇天下指为僭乱不臣之邦弃之而不问以谓是诚不可得而为也呜呼盍亦深思其术哉夫以汉之时而七国连衡以叛其上而诸侯擅地天子无有以制之此其为患岂特唐之方镇也哉其後主父偃为之一言使得自封其子弟而汉之君臣无一镞之费而坐享泰山之安彼唐之节镇何以异此欤彼桀黠而不顾肆傲以慢上者是诚何恃而敢为尔哉盖其股肱肘臂有为之出死力以为之者使其孑然而自为则吾一将之敌耳故李愬之平蔡一得李佑则吴元济束手而无能为矣然一节度之所领不下数郡之地而我何不遣一介之乘假赏功之令拔其臣属之尤才者使帅其属城而为之使如是而阴离之使其兵分地析则昔之豪黠而难制者不过一二耳提一空城而守之虽欲不臣其可得哉或曰彼臣属将佐安能叛其素所爱耶名为裂地而谋相通则安在其为利哉是大不然夫人惟贫也而後肯役於富惟贱也而後肯役於贵故两贵不能相役两富不能相下彼其臣属将佐之爱其帅者岂有他哉彼其有功能赏之有才能用之是故恃之以自固使其位有节度之势则将反顾其上而疾之何则势均位等则必有相疑之心呜呼使彼诚相轧而生疑则吾之计行矣或曰我一日尽斥其臣佐则彼安肯安然而遣之者耶使彼遏吾命而不行则无乃益召天下之乱乎是又大不然也夫使受命而遣之耶则吾固何求使彼敢遏吾命而不行则反手而内祸及之何者使人有可以得富贵之门而有蔽於其前则必羣击而竞排之彼一日出於行伍之间而有一节度之权我则顾其私而止之夫如是而後能安者世之所未尝有也昔者乌重裔为沧景节度凡属城之刺史各还於朝廷使得自隶其州兵尝曰使二千石各有镇兵虽有安史无如之何而河北之所以能拒命正以能夺刺史县令之权耳当是时惟重裔之镇独禀命受代然则分其地而离其兵者真弱节度之术也

五代

春秋时季梁在随宫之奇在虢皆明安危晓利害强国惮之而不敢易予窃怪五代之君虽起武夫悍卒未尝学问不足以得士而一时将相谋臣当其败亡之际皆足蹈坎井头抵株木安受祸患而无策事成则相与苟且富贵事败拱手受戮岂纷乱之极而人才亦从而不振欤而余深考之而得四人焉皆智士也或用或不用也则系时君之昏明安重诲在明宗世常恨不为国家去潞王时潞王盖一罢镇节度也而重诲独知祸之原在此其後卒覆国者潞王也清泰帝时石敬塘在太原欲叛有状时廷臣有吕琦者言於朝曰敬塘必结契丹为援可先以重币结契丹以分敬塘之援卒之立晋者契丹也使明宗与清泰信其言而先为之所可以纾祸也必矣契丹大举入晋志吞南夏而其母述律乃独非之曰譬之五国以一汉人为主可乎耶律德光果不能安於南夏狼狈客死於路大劳甚费而於契丹初无大利也德光丧归其母不哭曰待中国人马如故然後葬汝呜呼若此戎媪亦智矣李谷韩熙载少以功名相期熙载将仕江南与谷别熙载曰江南如用我当长驱以定中原谷曰中原见用取江南如探囊中物耳己而谷相周世宗遂臣江南兵不劳而国不费信乎其如探囊也何者自古秦灭楚晋灭吴隋灭陈长江复山不能为固天下有定势非智力可强诸葛孔明且不能用蜀取魏江南岂有长驱中原之理乎谷於审天下之势亦明矣此四人者三见忽而一用故惟李谷独有功呜呼天下何尝无士哉独不知之耳

苏门六君子文粹卷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