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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门六君子文粹》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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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定四库全书

苏门六君子文粹卷五

宛丘文粹一      宋 张耒 撰论

文帝论

昔者绦侯既平吕氏亲握国玺授之孝文当是时刘氏之後惟大臣所立文帝为诸王特以其贤而取之其初未可以必得也绦侯以天下与所不可必得之人恩德至厚也文帝之报绦侯者宜如何哉虽分国以王之天下未以为过也然内难既定君臣之分既明爵赏禄赐所以慰答昔日之功者未闻有卓然过於常时何其不旋踵而逐去之速也予尝观汉之大臣多祸少全武帝以来不啻如杀囚隶独文帝时公卿被诛者无几人然则文帝之待大臣亦有恩矣当是时大臣之有恩者宜无有过绦侯然匹夫一言罪辜未明廷尉折简以召之如取孤囚侵辱困苦仅免於死文帝非昏蔽无知之君何独於勃少恩若是哉盖尝深思其故而得其说夫高祖之将有大功者至文帝时几尽矣非以逆诛则以疑死彼皆心有所恃矜其功能日邀其上不得所欲则狼顾而起绦侯吹箫之羇民也用兵十余年习见天下之势喜事而尚武其骁雄之习岂能帖然无毫厘於心哉以英雄之资挟立君之威临视其上无异於保姆之提婴孩如是而能不骄者伊尹周公之所难也骄则纵纵则乱因以生文帝岂无爱勃之心哉视前日之诛死族灭者皆恃功邀君骄蹇放纵之所致而绦侯之迹异於韩彭者无几耳吾亦畏其有所恃而骄骄而不己则乱乱而不诛则废法从而诛之则伤恩甚矣呜呼理至於是曾不如抑远困辱使之慊然内顾而无所恃锄去其骄慢之心全其生保其家使其子孙长有国土之为愈也然则文帝之恩亦深矣且能尊霍光者莫如孝宣委天下之政与之而不敢专光死又立其子兄弟聨兵女充後宫赏赐宠锡不以数计天下翕然以谓孝宣无负於霍氏矣然光死未几妻子为戮以天下与人而身死之後弱子单孙之祭曾不得享天下之人闻之谁不为霍光痛心者呜呼使宣帝既正君臣之分则遂揽天下之政光既死视子孙之贤愚而授之官与之位而收其权取其尤无良者而屏远之霍氏虽欲为乱不可得也然则霍光无後者非宣帝谁为之乎天下之事要其终而後知君子之用心绦侯无祸於身则知文帝之所以裁之者乃所以深报之也霍光无後於汉则知宣帝之所以宠之者乃所以深害之也语曰婴儿常病伤於饱也贵臣常祸伤於宠也然则文宣之报功其得失具可考也

景帝论

景帝称窦婴沾沾自喜多易不足以任宰相持重乃相卫绾夫自喜多易固不足以持重是也而求持重者必如卫绾则己甚矣古之知人者不观其形而察其情得其妙而遗其似夫天下之善恶其似者固未必是而其真者或不可以形求也绾车戏之贱士也其椎鲁庸钝偶似夫敦厚长者之形耳夫敦厚之士其用之也必有蒙其利者矣岂谓其无是非可否如偶人而已哉苟以是为长者而用之则世之可以持重者多矣夫恶马之奔踶也求其无奔踶可也得偶马而爱之可乎景帝之相绾也是爱偶马之类也帝之恶周亚夫也曰此鞅鞅非少主臣也卒杀之夫天下之情其未见於利害之际者举不可知而要之易劫以势者易动以利不轻许人之私者不轻行其私亚夫之不纳文帝於细柳与夫不肯侯王信可谓不可以势劫而无私意矣仗节死义与夫见利而心不动非轻势而灭私者莫能可以相少主共危难者意非亚夫不可而帝乃反之是徒以其刚劲不苟其形若难制而慢上者故杀之而不疑呜呼景帝者求人於形似而失之者也昔者高祖求傅如意者而不可得一周昌能强项面折而高祖遂以赵委之夫昌之不能脱如意於死其势盖有所迫而所以任昌者固相危弱之道也嗟夫周昌以此见取而亚夫乃用是不免则景帝之与高祖其观人亦异矣

文皇论

古之人主自中庸以上为理所屈皆能行之而诚未必加也若汉文帝之於务农唐太宗之於从谏几於诚矣或问二君之诚孰愈予谓文帝於言不足而意有余未尝为外貌观美繁於词令而形於制度不过诏令丁宁而己而身之所履则可信不诬矣知稼穑者必尚俭彼身衣弋绨足履革舄集书囊为殿帷罢露台却走马此其意可见也太宗每见贤臣则求谏援引古今出入经传慷慨古昔语必成文此虽无害於闻过而有好名之心焉此於诚有所不及也意有余者忘言实巳修者忘名理之必然也文皇常恨不扑杀此老文德皇后问谁帝曰魏徵夫太宗之信用徵如此而犹有杀心焉则其平日之厚敬而深信之或未必情也且好谏者不讳其过而魏徵以谏草与史臣帝闻而怒遂有仆碑罢婚之事何怒之深也如此二事或疑其不诚予谓或有之

高宗论

高宗之淫昏孱暗又内为悍妻所制外聚羣不逞於朝而祸不及其身者有以也非幸也其智盖有以自卫者彗见东方言者以谓高丽将亡之祥帝曰高丽小夷且亦吾民也夫是言能出诸其口则有不可欺者以废子贤之故怒其人尝与贤交通令其父训其子父杀之帝闻而不喜也更贬其父夫刑政能如是则希其意者必相戒而天下闻之必有父子之义焉夫能酌理而不可尽欺参以义而其谄有所不受使其应物之际十五出此足以完其身矣

明皇论

人主当务好要而不当务无为夫无为之为言妙矣此羲农尧舜得道者之事也而庸君昏主闻其说而乐之深居奥处蒙塞耳目是非过前而不察奸臣愚弄而不悟视人之利害国之存亡若越人问秦人之疾痛者曰我无为也躭乐饮酒便嬖女色晏朝早罢游荡无度亦曰无为也是故莫若好要吾不治事付人以事而观其成吾不吝权分人以权而观其趣事成而利则可成而害则必治其故而赏罚行焉分吾之权而志於公则任之盗吾之权而行其私则弃之而用舍分焉此之谓要知好要则进乎无为矣唐明皇用李林甫十余年尽失贤者之助太宗之法度废革略尽贞观之风俗变坏无遗林甫朝夕所从事者非聚敛奢侈以荡移人主之心意则罗织刑狱以破灭人之家族也闺门之内干戈碪钺未尝絶而间为神仙鬼神之说以动其心而明皇恬不为虑漫不知察利器去手而不觉一败涂地没世不复凡此者其始好无为之说者也後之人主可不戒哉

代宗论

予尝论代宗唐之庸主也而承安史坏乱之後肃宗草创事出一切人情震摇易以生变此非常才所能定而代宗承之又尝一为吐蕃所惊跳奔於陕然国遂以定不及其身者何也今考代宗行事有类英主者二焉诚率是道而充之其身安而国定盖无足怪何也能容大功之臣背之而不疑犯之而不怒而外无姑息之迹一也仆固怀恩李光弼二人之功着矣怀恩之恃功犯上自敌以下谁能忍之而代宗不与之较故优容包纳卒待其自毙岂不曰与之较力则彼骁虏也与之较理则彼戎狄也其乘气而凶悖盖将亡也是其料怀恩於目中矣李光弼身兼将相功无与比而幸陕之役坚坐不应此其意非持两端则高卧以观变也代宗恩礼终始不衰岂不曰光弼之功而伤之天下其谓我何彼之不赴吾急吾不问则己问之则必讨彼非束手受死者而吾使谁敌之哉代宗之待二臣如是天下不谓之姑息者理当然也德宗之於怀光则姑息之迹不可胜揜矣人有当其意则用之衆不与则必杀之其用其杀莫或能间之者焉始用元载委己听之载恶己甚诛之而不疑宠鱼朝恩几危郭子仪然其横也则杀之程元振之宠固矣柳伉一言而逐之易如反掌卒弃不用元载之狱问目皆从中出则是平日载擅权於外而代宗居中无不知也去三大奸如杀犬羊中外不惊上下厌服观此则昏且孱者不能为也是二者英主之所难代宗有焉所以能保国而安身者哉

德宗论

德宗愤藩镇之强潜有鞭挞海内之志竭其帑藏空其禁卫以事於伐叛然师出无功兵连祸结大盗窃发身播国残灭亡之祸间不容髪自是之後乱不得熄至於宪宗用一裴度决策出师淮西既平山东河北强藩大镇弭耳听命终宪宗之世海内略定二帝於用兵伐叛则同而功烈何其相万也管子有言攻坚则瑕者坚攻瑕则坚者瑕德宗始使马燧李抱真讨田悦魏镇自承嗣以来兵强国富屹然大镇非可易攻者也二将之力弊於田悦而王武俊朱滔相煽而起自魏至燕数千里间莽为战场而四方诸侯始轻京师淮西虽积於叛然数郡之地也暴取其财虐用其民为日久矣危亡之机巳见而元济昏立倔强其间此特不欲取耳取之可以必得岂与河朔诸镇比哉宪宗乘其机察其时一举而灭之而李师道王承宗之徒或诛或臣而四方靡然效顺矣此无他德宗先攻其坚敌未亡而已之气先索力先弊矣己索之气既弊之力人所易侮此朱泚怀光所以陆梁而不忌也宪宗先攻其易碎其巢穴戮其鲸鲵兵虽未出而气巳震於天下师道承宗所以消沮而不能抗也有扛鼎之力者使之负石而趋终日则必蹶立谈之间而磔婴儿则贲育在旁必且心悸此攻坚攻瑕之论也

唐庄宗论

古之善战者不患乎敌强而我不若也而所大患者与之为敌而两无有以相制也夫两无有以相制则势足以相扰而不可以有成惟其旷日持久两惫而不振如是而後有起而收之者虽然非有优游久远之心谁能安坐而待之而至其两惫而不振也吾亦安能必其变之所在则是吾与敌人常战於不可知之间夫岂不殆哉是故古之善战者必有以审天下之势而为之计取之以可必之计而待之以可成之功夫如是而後能有立今夫天下之勇夫其才足以相胜其力足以相困奋臂角力以战以死其势终日而不能解至其能者则不与之角争於手足之间而独徘徊待伺一发而捣其虚中其要害之地而使之虽有手足之技不能以与吾较夫如是者胜敌之道也故力弱於敌则谋之力倍於敌则乘之力敌势均则捣其虚袭其所忌而不可战盖昔者唐人以河东之地南向以争天下百战而无功以朱温之强亲冒矢石与唐人从事於河上不能有河北尺寸之地其力之不足以相制亦明矣譬如两人终日而博也代胜代负而不决胜者欲罢而负者留之负者欲退而胜者激之盖终朱温李克用之世更胜迭负而卒不得其志至於庄宗力战不顾思决成败而不可得方其盘桓於杨刘德胜之间盖常蹙而不振矣其後郭崇韬为之决入汴之策而後天下归於唐夫梁人之有汴是犹人之有腹心也使吾之力虽不足以过之耶一日而溃其腹心则彼手足虽全而不为用此捣其虚袭其所忌之道也故庄宗之取天下其要在此而或者犹归罪於段凝之区区何异夫披心抉腹而责手足之不救也昔者庄宗与刘鄩战於莘刘鄩趋黄泽乘虚而袭太原中道而败乃不能进夫刘鄩之袭太原是庄宗趋汴之策也彼鄩以谓人得粮十斛而後可以有功彼诚见天下之势非朝夕之所能成而其决策不顾以趋太原所以捣唐之腹心也欤夫庄宗能知其势而为之防故唐不亡而梁人惟不能蔽其所忌故庄宗所以得志夫古之善战者观天下之势而後战从之者此之谓也

苏门六君子文粹卷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