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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门六君子文粹》卷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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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定四库全书

苏门六君子文粹卷七

宛丘文粹一      宋 张耒 撰论

乐毅论

予观夏侯太初之论乐毅称毅之书以谓伊尹放太甲而不疑太甲受放而不怨以知毅之心不止於兼并而称毅之不取莒与即墨以谓明信义於天下将纵二城而降之以为王业之所起呜呼何其言之过欤毅战国之雄耳其智岂足以知王者之事哉一说昭王之平齐复其数年之讐毅之才尽是矣何以知毅之有心於王者之事哉且以战国之际士驰说以干时君惟恐其言之不足以动人其所说一切不出於情实则乐生之称伊尹太甲之事是果其心欤且毅将燕师一战而破齐虏获其重器而逐其君燕国之弱小而五岁勤师於外亲所降下者凡七十余城则士卒亦少弊而国之转输应接亦己劳矣故顿於二城之下盘桓而不能取且不终攻取之计而骑刼代之矣繇是观之乐子之不抜二城者是力有所不足未得尽用其计谋而考毅之用心则未始有纵二城以示民明信而有意於王业之事也且乐毅尝一至临淄尽取齐宝财物祭器输之於燕而下七十余城其所杀伤不知几何而即墨之大夫出死於战齐民之视毅不啻若寇讐而乃欲以不攻二城以明信示民毅之为计不必若是之愚者且方是时田单守即墨单善为兵故其守即墨固而不易抜耳何夏侯生之妄论也司马迁称异时事类苏秦者皆附之秦故战国策事之所载多不足信而迁之所载毅事未始有此故予皆不信之

田横论

予读田横传横之将死告其客予与汉王俱南面称孤今汉王为天子而横乃为亡虏而北面事之其耻固己甚矣读韩王信陈豨卢绾等传窃怪此数人者其受汉恩亦厚矣或抜於士伍而王之或皆恩昵亲党然少不得志则起而为乱盖其素所蓄积未尝不在於乱特因事而後发而考其本末盖亦如田横之所耻者耶夫高祖以匹夫将羣雄取天下非有德义礼乐以感怀天下之人心而其下非有乐推不厌之意高祖特以才胜之耳故怏怏以就北面乃其所甚耻而祸乱起於恩昵亲党之际亦无足怪也故国之兴也不以仁而君臣无礼义以相与而以利合则国之所以存者幸也予观高祖之时韩王信首反以招陈豨而卢绾隂使匈奴与豨连衡而淮隂谋乱於长安内外构祸高祖奔走不息而後胜之一有不及天下非汉矣汉之所以存庸非幸乎文王之兴也殷士肤敏祼将于京商士从之矣而况周人乎则恩昵亲党之际可知也商之兴也曰非商求於下民惟民归於一德而其有天下非一日之幸也呜呼汉与三代文王之际异矣

游侠论

所贵乎游侠者谓其身任人之患难而脱人於厄也朱家郭解虽不合於大义而其感慨雄俊先人後已故可取也楼护平生龌龊守常节无可称吕寛得罪王莽以其父故穷归之豪侠立节无如此时为宜斩莽使脱寛於死身自亡匿或者以身任之而不悔如此谓之侠可也护得诏书即日斩寛以闻莽大喜此苟偷畏懦闾里屠贩人耳当莽时天下畏威谁非护者班固列护与朱家郭解同谓之侠此何故也泣涕责妻子使终养吕公此朱家郭解粪土之余也何足道哉

平勃论

余尝怪昔者高祖之时其将相大臣皆天下豪杰之才其谟谋勇力皆足以过絶天下以战而无不胜以计而无不中以项籍之势卒败於此数公者然及天下既平吕后惠帝之际彼吕后者乃一妇人提禄产之庸人而王之放肆纵弛无所不至此其间非不可窥而其智谋非有深远可畏而不测者以夫陈平周勃之才而驭吕后禄产之庸人此无以异於取诸怀中而杀之然是二人者慑怯畏缩而不敢发乃更先为自安之计以固吕后危疑之心终吕氏之世而不动及吕后既死是二人者其取禄产何其多忧自重而不敢易也盖如史之所载以谓陈丞相使人刼郦寄说吕禄解赵王印之国而吕禄从之太尉以节入北军而犹左右袒以观三军之心既得北军又不敢诵言诛产也灌婴以数万衆与齐王合乃相与待吕禄之变而後动此三者予未尝不窃疑之夫使吕禄之弃北军无以异於遇盗而使之弃兵也则陈平之视禄也亦易矣然犹委曲迁延使其亲戚刼之以利害之谋周勃岂不知天下之与刘氏也而犹区区为谋以观其意以灌婴之才资数十万之衆而旁徨於外不敢先发夫以吕氏之区区安坐而肆其所为亦安能有所立而数公者反迟疑慎重待之以天下之大事夫何其勇於争天下谋项籍而怯於此也盖尝为之深思其故而後数公之志可见考其所为之故则夫天下之善谋者无以过也何者昔者高祖之与项籍角驰於中原其初非有所顾藉也特徼幸於一战之间此其所为不得不出於果敢而勇决弃死而不顾何者使其成功则固得吾不可必之求不幸而败则吾亦何所爱哉彼高祖之得天下於百战之中困辱伤败既老而仅得之则吾爱其所得岂与夫匹夫驰骋徼幸於一战之际者同日而语也故其遇诸吕之祸也以谓吾轻发而遂胜耶则吾固何求使万有一不胜则其所亡无乃甚可惜哉曷若迟之而求无失也是故不惮岁月之勤而深虑夫一失之可爱此其所以迁延委曲待其弊而後发欤夫千金之贾见日而行未夕而止一日之力有所不尽是何也彼力非不能远也惴惴乎畏失其所爱也夫山林之盗出入於险阻之间晨夜而不顾彼以谓有所获者固我之所幸不幸而败於吾何失哉此平勃之智也夫操天下之重利者不可为匹夫轻死之谋匹夫之谋是不得已之计也

子房论

天下之善辨者不过能折天下之人以理而已矣夫折人之情使从於理惟畏理者而後能从之彼无所顾於理者虽极天下之理而与之辨彼将漠然而不信盖言至於此而後不足恃是故莫若示之以事而动其心夫天下之人虽於理有所不畏然至於心之所不乐亦不为也昔者郑庄公疾叔段而出姜氏夫子出其母天下之大恶也彼其臣必有以不义而正之者矣而庄公卒为之然则是虽有谏者而不听也至於颍考叔为一言於饮食之间而庄公若不可以终日易其平日忿疾之意为孝悌不忍之心是何也盖庄公不可以言夺而可以心动也今天下之人固有告之以礼乐孝悌而不谕者然退而视其所为未必不爱其父母而乐其兄弟然则外虽不免於愚而心之智犹在也吾之智足以发其心则彼固无俟乎区区之辨折而伏之矣子房之立惠帝其说近是矣彼高祖之为人出於草莽战争之中岂知所谓废嫡立庶之说耶故叔孙通之徒极其说而不纳亦无足怪也至於子房乃引四老人而辅之从容於片言之际而太子得不易虽有戚姬如意之爱而卒不能间彼子房以谓高帝者虽非理之所能晓至於感之以利害之计则犹足以摅其平日之惑彼能屈其所难致者而为之臣则天下之心归之而吾舍之则必有祸彼高帝虽不顾天下之所当立而亦知天下之所归者之不可易也此子房之所以为智欤故折人於理从者十五感其心而动之从者十九夫人之於理其信与否相半也故十得五而人有感於心则无不从虽天下之至悍未有行其所不乐者也故十得九其後唐武后欲以武氏易唐而中宗亦甚危矣彼独傲然不顾其下虽有忠谏无所用之盖人以为说者皆其所忽故也其後狄仁杰为之一言以感动其恻怛之情而唐遂以济呜呼是子房之术也

陈平论

予观陈平使人刼郦商使其子说吕禄陆贾劝陈平以百金交欢绦侯而平勃日以亲卒用此灭吕氏未尝不窃叹也夫士不以仁义相与则其於利害之际其能不以诈谋相欺者鲜矣郦商为列侯事高祖十余年其视吕氏之危汉其心岂能无恻然哉虽不刼之岂不肯使其子也绦侯汉之大臣虽无百金未必与平异心也平之心岂不知郦商绦侯之未必背汉也然必为是之区区者其心不能无疑於此二人故也彼其不能无疑者何也士不以仁义相与而其合也以权利则其於利害之际安能无疑哉昔周公为师召公为保而不说周公详说而宣谕之夫师保之际有所不说而周公不忌焉谕之以义明之以理而己呜呼圣贤之事不可及也

魏豹彭越论

予爱司马迁论魏豹彭越之不耻囚虏以至刑戮也曰彼无异故智略絶人独患无身耳得摄尺寸之柄其云蒸龙变欲有所会以故幽囚而不辞呜呼何其论之之至也汉自高祖之後其将在者皆常才中人而其名将皆己诛死族灭彭越以疑死韩信黥布相继以反诛予尝疑汉之於功臣少恩如是推迁所论而後知高祖之诛功臣势变之不获己而世之论高祖不善驭功臣如光武故相继族诛者皆妄论不推原当世之故尝试论之秦之亡豪杰并起世之英雄才过十人者无不兴起而士大夫去战国未远其人皆有六国豪杰之余风故其用兵行师有可称述方此时人人皆有帝王之心如韩信之徒其屈体为臣者其初心岂将屈体委身而己乎高祖岂不知其然而收之者何也夫操白挺驱市人而争天下非得如斯人者则谁肯为吾使彼亦将有所寄以求所欲也彼之视高祖犹高祖之用三人何则两各有所私利而非君臣之分故也且彼之所以臣我者非有至诚之心而不厌其所欲则反顾而去耳故非裂天下而王之其势不可使故固陵之败子房劝高祖分王韩信彭越且是时天下之地分於二人者何啻十五而子房不敢爱者不如是不足以使二人故也夫以英雄好乱之资无君臣至亲之分而据万乘之强国此其势非得天下则不厌何则如韩信彭越之徒束手为虏而不耻者其心犹冀万有一不死而庶几得尺寸之柄以施其智而向南面称王据有甲兵士民之衆肯帖然而为人之下哉呜呼高祖安得高枕而卧也昔楚王田於云梦有熊当路而不去弓矢戈戟之力不能杀王患之或曰南山之虎其勇无敌方饥而休驱而逐熊其能胜之哉王曰善驱虎当熊熊未及死而王之左右六钧之弓百练之戈当虎之冲虎食熊未尽而杀之矣夫楚王之用虎非乐使之也非是则无能胜熊者矣其杀之也非有怨疾也不杀且及我矣彼虎之视熊其与视楚王无以异也不乘其便而杀之一失所制则後虽欲杀不可得矣虎之食熊非为我除患也势驱之而不知其为人怒也故高祖之用三人非乐使之无是三人则项籍不为我擒矣高祖非以怨杀三人也知其终不为我用故也三人之为我亡楚也非为至诚欲王汉也势有动其心故也为长者之论曰汉封功臣其地太过故反天下既定当明制度别上下稍裁之庶几矣呜呼彼安坐无事犹狼顾其上况削之乎故高祖於是三人者不得不分天下而封之而二人者封之亦反削之亦反囚之亦反其势必诛之而後定故予悲高祖於此有不获已焉

苏门六君子文粹卷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