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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训俗遗规》卷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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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鲁斋《语录》

(先生名衡,字平仲,河南人,元国子监祭酒,谥文正,崇祀庙庭。)

宏谋按:鲁斋先生,在元时,专以小学四书,修己治人之法为教。不尚文辞,务敦实行。薛文清谓朱子以后一人者也。语录所载,本于六经,切于伦常。近里着己,详明恳挚。兹录其知愚共晓者若干条。常人守此,亦足以寡过矣。

不听父命者,则为不孝。不听君命,则为不忠。其或不听天命者,独无责耶。君父之命,或时可否之间。设教者,犹曰勿逆勿怠。况乎天命,大公至正,无有不善。何苦而不受命乎。

责得人深者,必自恕。责得己深者,必薄责于人。盖亦不暇责人也。自责以至于圣贤地面,何暇有工夫责人。见人有片善,早去仿学他。盖不见其人之可责,惟责己也。颜子有之。以众人望人,则皆可。以圣贤望人,则无完人矣。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

责己者,可以成人之善。责人者,适以长己之恶。喜怒哀乐爱恶欲,一有动于心,则气便不平。气既不平,则发言多失。七者之中,惟怒为难治,又偏招患难。须于盛怒时,坚忍不动。候心气平时,审而应之,庶几无失。

天地间当大着心。不可拘于气质,局于一己。贫贱忧戚,不可过为陨获。贵为公相,不可骄。当知有天地国家以来,多少圣贤在此位。贱为匹夫,不必耻。当知古昔志士仁人,多少屈伏。甘于贫贱者,无入而不自得也,何欣戚之有。

凡事物之际,有由自己的,有不由自己的。由自己的,有义在。不由自己的,有命在。归于义命而已。

世人怀智挟诈,而欲事之善,岂有此理。必尽去人伪,忠厚纯一,然后可善其事。至于死生祸福,则一归之天命而已。人谋孔臧,亦可以保天命。人能摄生,亦可以保神气。自暴自弃,而有凶祸,皆自取之也。

汲汲焉毋欲速也,循循焉毋敢惰也,非止学问如此。日用事物之间,皆当如此,乃能有成。

称人之善,宜就迹上言。议人之失,宜就心上言。盖人之初心,本自无恶。特以利欲驱之,故失正理。其始甚微,其终至于不可救。仁人虽恶其去道之远,然亦未尝不悯其昏暗无知,误至此极也。故议之,必从始失之地言之。使其人闻之,足以自新而无怨。而吾之言,亦自为长厚切要之言。善迹既着,即从而美之。不必更求隐微,主为一定之论。在人闻,则乐于自勉。在我,则为有实益,而又无他日之弊也。

教人使人,必先使有耻。又须养护其知耻之心。督责之,使有所畏。荣耀之,使有所慕。皆所以为教也。到无所畏、不知慕时,都行不将去。

凡在朋侪中,切戒自满。惟虚故能受,满则无所容。人不我告,则止于此耳,不能日益也。故一人之见,不足以兼十人。我能取之十人,是兼十人之能矣。取之不已,至于百人千人,则在我者,可量也哉。

前人谓得便宜事,莫得再做。得便宜处,不得再去。休说莫得再,只先一次,已是错了。汝既多取了他人底,便是欠下他底,随后却要还他。世间人都有合得底分限,你如何多得他便宜,万无此理。又人道得便宜,是落便宜。实是所得便宜无几,而于天理人心,欠缺不可胜道。天理也不容汝,人心也放你不过。外面事不停当,反而求之,此心歉然,于义理所欠多矣。稍能自思自反者,此理不难见也。其反报甚速,大可畏也。可为爱便宜者之戒。

或谓人依道理行,多不乐,故不肯收敛入来。放旷不守法度,却乐多,只于那壁去了。以故为学近理者少,而多喜于自恣,放言自适。如李太白诸诗豪皆是也。此何故?曰:天下只问是与不是,休问乐与不乐。若分明知得这壁是,那壁不是,虽乐亦不从也。如家有诸子,一子服田力穑,以堂构为己任。一子荒纵,饮宴市楼。若论乐与不乐,力田之苦,诚不如市楼之乐。为其父祖者,爱力田者乎?爱荒纵者乎?使诚知服田力穑之为乐无穷也,则于荒宴,不肯一朝居矣。彼诚不知耳,苟能知之,必不如是也。所以大学要致知。

陈定宇《先世事略》

(先生名栎,字寿翁。元时休宁人。)

宏谋按:述家世者,无不竞尚贵显。人亦以此艳称之,甚则比附而粉饰之。以为非是,则举无足述也矣。定宇先生,所述先世,绝无贵显。而清白家风,吉祥善事,难能而可贵,莫大于此。区区一时之贵显,均不足以拟之。家之可久也,不以势而以德,不信然哉。至不作佛事一节,学士大夫,类能言之。兹乃推明所以不能行之故。力挽颓风,更于礼教有补。先生在元时,举于乡,而未仕。授徒著述,一宗程朱,与吴文正并称云。

自始祖府君,十有八世而至栎。他房有以儒学显者,而本房独无有。然洪范五福,贵不与焉。数世以来,寿皆八九十,无下七十者。祖与妣偕老,无再娶者。父子皆亲传,无祝螟者。皆称善人,无一为人所指者。良可表于道曰,处士陈君之墓。有儒学而不显,安足计哉。又自曾祖以上,世润其屋,降是窭殊甚。然家虽空,而行颇实。口虽羹藜饭糗之不给,而经炊史酌之味无穷。贫亦安足计哉。所大惧者,气薄蚤衰,儿辈才下志怠,或隤其家声焉耳。

先曾祖平生不好佛,治命命先祖曰:我死,丧葬参用古今礼,毋作佛事。先考先叔,所以丧先祖祖妣,不肖所以丧考妣,皆不敢变焉。大抵此说,儒者知之者多,能行之者寡。不摇于俗论,则夺于妇人。先考之殁也,来吊者见勉曰,纵不斋佛,亦必声钟。应之曰,升屋而号,告曰皋某复。皋,长声也。某,死者之名。复,反也。此儒家之声钟也。欲声佛家之无常钟也,何为。又有曰,纵不为佛事,亦必填受生。又应之曰,民受天地之中以生,夙兴夜寐,无忝尔所生,此儒家之填受生也。以纸寓钱,填受生也,何为。此不肖所以不摇于俗论者也。吴氏女兄,明敏知书,习闻家法,固无异论。吾妇朱,其父兄信佛甚。亦化之,无异论焉。此不肖所以不夺于妇人者也。昔程子曰,吾家治丧,不用浮屠,洛中亦有一二人家化之。近年同邑求迩范公歙邑古梅吴公之家皆然。然程子大贤,范吴富者,人无敢非之。吾家三世,不幸皆贫。流俗不过曰,是贫甚,不能为,故立异耳。嗟乎,安得家肥屋润,更酌古礼行之,以一洗流俗之言哉。又尝闻士友之言曰:平昔非不知佛事不足为,古礼所当用,一旦不幸,至于大故,则族姻交以不孝责我,虽欲不为,不可得已。嗟乎!佛入中原祭礼荒,胡僧奏乐孤子忙。后村刘公,叹之久矣。孝也者,其作佛事之谓与。流俗之所谓不孝,乃我之所谓孝也。流俗之所谓孝,乃我之所谓不孝也。儿辈听之,不守家法,非吾子孙。岂惟望尔之不变哉,将世世望子孙无变也。

王阳明文钞

(先生名守仁,字伯安,浙江余姚人。明弘治进士。官至四省总制,封新建伯,谥文成。崇祀庙庭。)

宏谋按:阳明先生,勋业文章,炳著天壤。读其文集,所言为学,专尚致良知,未免开后来蹈空之弊。然万事根本于心,人性无有不善。良知者,即不昧之良心也。学问所以扩充此良心,但非空空守此良心,便谓不须学问耳。今录其教人数则,反复提撕,俱从良心处,发人深省。三复斯语,可以修己而责善,可以范世而化俗,于世教不无裨益云。

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虽百工技艺,未有不本于志者。志不立,如无舵之舟,无衔之马,漂荡奔逸,何所底乎。昔人有言,使为善而父母怒之,兄弟怨之,宗族乡党恶之,如此而不为善可也。为善则父母爱之,兄弟悦之,宗族乡党敬信之,何苦而不为善。使为恶而父母爱之,兄弟悦之,宗族乡党敬信之,如此而为恶可也。为恶则父母怒之,兄弟怨之,宗族乡党贱恶之,何苦而必为恶。诸生念此,可以知所立志矣。

已立志为君子,自当从事于学。凡学之不勤,必其志之尚未笃也。从吾游者,不以聪慧警捷为高,而以勤确谦抑为上。试观侪辈之中,茍有虚而为盈,无而为有,讳己之不能,忌人之有善,自矜自是,大言欺人者,使其人资禀虽甚超迈,侪辈之中,有弗疾恶之者乎,有弗鄙贱之者乎。彼固将以欺人,人果遂为所欺,有弗窃笑之者乎。茍有谦默自持,无能自处,笃志力行,勤学好问,称人之善,而咎己之失,从人之长,而明己之短,忠信乐易,表里一致者,使其人资禀虽甚鲁钝,侪辈之中,有弗称慕之者乎。彼固以无能自处,而不求上人,人果遂以彼为无能,有弗敬尚之者乎。诸生观此,亦可以知所从事于学矣。

夫过者,大贤所不免。然不害其卒为大贤者,为其能改也。诸生自思平日,亦有缺于廉耻忠信之行者乎。亦有薄于孝友之道,陷于狡诈偷刻之习者乎。不幸或有之,皆其不知而误蹈,素无师友之讲习规饬也。诸生试内省,万一有近于是者,固亦不可以不痛自悔咎。然亦不当以此自歉,遂馁于改过从善之心。但能一旦脱然洗涤旧染,虽昔为寇盗,今日不害为君子矣。若曰吾昔已如此,今虽改过而从善,将人不信我,且无赎于前过,反怀羞涩疑沮,而甘心于污浊终焉,则吾亦绝望尔矣。

责善,朋友之道,然须忠告而善道之。悉其忠爱,致其婉曲。使彼闻之而可从,绎之而可改,有所感而无所怒,乃为善耳。若先暴白其过恶,痛毁极诋,使无所容。彼将发其愧耻愤恨之心,虽欲降以相从,而势有所不能。是激之而使为恶矣。故凡讦人之短,攻发人之阴私,以沽直者,皆不可以言责善。虽然,我以是而施于人,不可也。人以是而加诸我,凡攻我之失者,皆我师也,安可以不乐受而心感之乎。某于道未有所得,谬为诸生相从于此。每终夜以思,恶且未免,况于过乎。人谓事师无犯无隐,而遂谓师无可谏,非也。谏师之道,直不至于犯,而婉不至于隐耳。使吾而是也,因得以明其是。吾而非也,因得以去其非。盖斅学相长也。诸生责善,当自吾始。以上示龙场诸生教条。

为善之人,非独其宗族亲戚爱之,朋友乡党敬之,虽鬼神亦阴相之。为恶之人,非独其宗族亲戚恶之,朋友乡党怨之,虽鬼神亦阴殛之。故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见人之为善,我必爱之。我能为善,人岂有不爱我者乎。见人之为不善,我必恶之。我茍为不善,人岂有不恶我者乎。故凶人之为不善,至于陨身亡家而不悟者,由其不能自反也。

今人不忍一言之忿,或争铢两之利,遂相构讼。夫我欲求胜于彼,彼亦欲求胜于我。雠雠相报,遂至破家荡产,祸贻子孙。岂若含忍退让,使邻里称为善人长者,子孙亦蒙其庇乎。

今人为子孙计,或至谋人之业,夺人之产,日夜营营,无所不至。昔人谓为子孙作马牛。然身没未寒,而业已属之他人。仇家群起而报复,子孙反受其殃。是殆为子孙作蛇蝎也。吁,可戒哉。以上论俗。

泰和人杨茂,聋痖,仅能识字,候门求见。先生以字问,你口不能言是非,你耳不能听是非,你心还能知是非否。茂以字答曰,知是非。先生曰,如此,你口虽不如人,你耳虽不如人,你心还与人一般。大凡人只是此心。此心若能存天理,是个圣贤的心。口虽不能言,耳虽不能听,也是个不能言不能听的圣贤。心若不存天理,是个禽兽的心。口虽能言,耳虽能听,也只是个能言能听的禽兽。你如今于父母,尽你心的孝。于兄长,但尽你心的敬。于乡党邻里宗族亲戚,但尽你心的谦和恭顺。见人怠慢,不要嗔怪。见人财利,不要贪图。但在里面行你那是的心,莫行你那非的心。纵使外面人。说你是,也不须听。说你不是,也不须听。我如今教你,但终日行你的心,不消口里说。但终日听你的心,不消耳里听。茂扣胸指天,再拜而已。谕杨茂。

但愿温恭直谅之友,来此讲学论道,示以孝友谦和之行,德业相劝,过失相规,以教训我子弟,使无陷于非僻。不愿狂躁惰慢之徒,来此博弈饮酒,长傲饰非,导以骄奢浮荡之事,诱以贪财黩货之谋,冥顽无耻,扇惑鼓动,以益我子弟之不肖。呜呼,由前之说,是谓良士。由后之说,是谓凶人。我子弟茍远良士而近凶人,是谓逆子。戒之戒之。将有两广之行,书此以戒我弟,并以告夫士友之辱临于斯者,请一览,教之。客座私祝。

一友常易动气责人。先生警之曰,学须反己。若徒责人,只见得人不是,不见自己非,何益。惟能反己,方知自己有许多未尽处,奚暇责人。舜能化得象傲,其机括只是不见象之不是。若舜只要正他奸恶,就见得象不是矣。象是傲人,必不肯相下,如何感化得他。

凡朋友问难,纵有浅近粗疏,或露才扬己,只因其病而药之,可也。若遽怀鄙薄之意,非君子与人为善之心矣。

乡人有父子争讼,诉于先生者。先生言不终辞,其父子相抱,恸哭而去。柴鸣治问先生,何言致彼感悔之速。先生曰,我言舜是世间大不孝子,瞽瞍是世间大慈父。鸣治愕然请问。先生曰,舜常自以为大不孝,所以能孝。瞽瞍常自以为大慈,所以不能慈。瞽瞍只记得舜是我孩提长养,今何不会豫悦我。不知自心,已为后妻所移。尚谓自家能慈,所以愈不能慈。舜只思父提孩我时,如何爱我,今日不爱,只是我不能尽孝。日思所以不能尽孝处,所以愈能孝。及至瞽瞍底豫,舜是古今大孝子,瞽瞍亦做成个慈父。

古乐不作久矣,今之戏子,尚与古乐意思相近。韶之九成,便是舜一本戏子。武之九变,便是武王一本戏子。圣人一生实事,俱播在乐中。所以有德者闻之,便知其尽善尽美,与尽美未尽善处。若后世作乐,只是做词调,于民俗风化,绝无干涉,何以化民善俗。今要民俗反朴还淳,取今之戏本,将妖淫词调删去,只取忠臣孝子故事,使愚俗人人易晓,无意中,感发他良知起来,却于风化有益。以上传习录。

梨园唱剧,至今日而滥觞极矣。然而敬神宴客,世俗必不能废。但其中所演传奇,有邪正之不同。主持世道者,正宜从此设法立教。虽无益之事,未必非转移风俗之一机也。先辈陶石梁曰,今之院本,即古之乐章也。每演戏时,见有孝子悌弟,忠臣义士,激烈悲苦,流离患难。虽妇人牧竖,往往涕泗横流,不能自已。旁视左右,莫不皆然。此其动人最恳切,最神速。较之老生拥皋比,讲经义,老衲登上座,说佛法,功效百倍。至于渡蚁还带等剧,更能使人知因果报应,秋毫不爽。杀盗淫妄,不觉自化,而好生乐善之念,油然生矣。此则虽戏而有益者也。近时所撰院本,多是男女私媟之事,深可痛恨。而世人喜为搬演,聚父子兄弟,并帏其妇人而观之。见其淫谑亵秽,备极丑态,恬不知愧。曾不思男女之欲,如水浸灌。即日事防闲,犹恐有渎伦犯义之事,而况乎宣淫以道之。试思此时观者,其心皆作何状。不独少年不检之人,情意飞荡。即生平礼义自持者,到此亦不觉津津有动,稍不自制,便入禽兽之门。可不深戒哉。人谱类记一则,与先生之意相发明,均为近时良药。故附录于此。更有演戏不以邪淫为戒,偏以悲苦为嫌,以姓名为讳,则其惑尤甚矣。

杨椒山遗嘱

(公名继盛,字仲芳,直隶容城人。明嘉靖进士。官兵部员外郎,谥忠愍。)

宏谋按:椒山先生,弹劾奸邪,身蹈不测。于造次颠沛之中,从容暇豫。训诫后人,委曲详尽。足知其至性肫笃,操持坚定,在国在家,无以异也。其所言居家行己之道,字字从天理人情中,体验而出。宁过厚,毋从薄。宁过诚朴,毋涉巧伪。身后之虑,洵可为居家者法。

谕应尾应箕两儿

人须要立志。初时立志为君子,后来多有变为小人的。若初时不先立下一个定志,则中无定向,便无所不为。便为天下之小人,众人皆贱恶你。你发愤立志,要做个君子,则不拘做官不做官,人人都敬重你。故我要你,第一先立起志气来。

心为人一身之主,如树之根,如果之蒂,最不可先坏了心。心里若存天理,存公道,行出来,便都是好事,便是君子这边的人。心里若存的是人欲,是私意,虽欲行好事,也有始无终。虽欲外面做好人,也被人看破。如根衰则树枯,蒂坏则果落。故要你休把心坏了。

心以思为职。或独坐时,或夜深时,念头一起,则自思曰:这是好念,是恶念。若是好念,便扩充起来,必见之行。若是恶念,便禁止勿思。方行一事,则思之,以为此事合天理,不合天理。若是合天理,便行。若是不合天理,便止而勿行。不可为分毫违心害理之事,则上天必保护你,鬼神必加佑你。否则,天地鬼神,必不容你。你读书若中举中进士,思我之苦,不做官也是。若是做官,必须正直忠厚,赤心随分报国。固不可效我之狂愚,亦不可因我为忠受祸,遂改心易行,懈了为善之志,惹人父贤子不肖之诮。

你母是个最正直、不偏心的人。你两个要孝顺她,凡事依她,不可说你母向那个儿子,不向那个儿子。向那个媳妇,不向那个媳妇。要着她生一些气,便是不孝。不但天诛你,我在九泉之下,也摆布你。

你两个是同胞兄弟,当和好到老。不可各积私财,致起争端。不可因言语差错,小事差池,便面红面赤。应箕性暴些,应尾自幼晓得他性儿的。看我面皮,若有些冲撞,担待他罢。应箕敬你哥哥,要十分小心,合敬我一般的,才是。若你哥计较你些儿,你便自家跪拜,与他陪礼。他若十分恼不解,你便央及你哥相好的朋友劝他。不可因他恼了,你就不让他。

应尾媳妇,是儒家女。应箕媳妇,是宦家女。此最难处。应尾要教导你媳妇,爱弟妻如亲妹。不可因她是官宦人家女,便气不过,生猜忌之心。应箕要教导你媳妇,敬嫂嫂如亲姐。衣服首饰,休穿戴十分好的。你嫂嫂见了,口虽不言,心里便有几分不耐烦。嫌隙自此生矣。四季衣服,每遇出入,妯娌两个,是一样的。兄弟两个,也是一样的。每吃饭,你两个,同你母一处吃。两个媳妇一处吃。不可各人合各人媳妇,自己房里吃。久则就生恶了。

你两个不拘有天来大恼,要私下请众亲戚讲和。切记不可告之于官。若是一人先告,后告者,把这手卷送至于官。先告者,即是不孝,官府必重治他。央及你两个,好歹与我长些志气。再预告问官老先生,若见此卷,幸谅我苦情,教我二子。再三劝诱,使争而复和。则我九泉之下,必有衔结之报。

你堂兄燕雄、燕豪、燕杰、燕贤,都是知好歹的人。虽在我身上冷淡,却不干他事。俗语云,好时是他人,恶时是家人。你两个要敬他让他。祖产有未均处,他若爱便宜,也让他罢,休要争竞,自有旁人话短长也。

你两个年幼,恐油滑人见了,便要哄诱你。或请你吃饭,或诱你赌博,或以心爱之物送你,或以美色诱你。一入他圈套,便吃他亏。不惟荡尽家业,且弄你成不的人。若是有这样人哄你,便想我的话来识破他。合你好,是不好的意思,便远了他。拣着老成忠厚,肯读书、肯学好的人,你就与他肝胆相交,语言必信,逐日与他相处。你自然成个好人,不入下流也。

读书见一件好事,则便思量,我将来必定要行。见一件不好的事,则便思量,我将来必定要戒。见一个好人,则敬他,我将来必要合他一般。见一个不好的人,则思量,我将来切休要学他。则心地自然光明正大,行事自然不会苟且,便为天下第一等人矣。

习举业,只是要多记多作。四书本经之外,古文论策表判,皆须熟读常作。不可专读时文,专作时文。不可止读本经。切记不可一日无师傅。无师傅,则无严惮,无稽考。虽十分用功,终是疏散。又必须择好师。如一师不惬意,即辞了,另寻,不可惜费迁延,致误学业。又必择好朋友,日日会讲切磋。则举业不患其不成矣。

居家之要,第一要内外界限严谨。女子十岁以上,不可使出中门。男子十岁以上,不可使入中门。外面妇人,虽至亲,不可使其常来行走。恐说谈是非,致一家不和,又防其为奸盗之媒也。只照依我行,便是。院墙要极高,上面必以棘针缘的周密。少有缺坏,务要追究来历。如夏间霖雨,院墙倒塌,必实时修起。如雨天不便,亦即时加上寨篱。不可迁延日月,庶止奸盗之原。酒肉面果,油盐酱菜,必总收一库房。五谷粮食,必总收一仓房。当家之人,掌其锁钥。衣服要朴素,房屋休高大,饮食使用要俭约。休要见人家穿好衣服,便要做。住好房屋,便要盖。使好家伙,便要买。此致穷之道也。若用度少有不足,便算计可费多少,即卖田产补充。切记不可揭债。若揭债,则日日行利,累的债深,穷的便快,戒之戒之。田地四顷有余,够你两个种了。不可贪心,见好田土又买。盖地多,则门必高,粮差必多。恐至负累,受官衙之气也。

与人相处之道,第一要谦下诚实。同干事,则勿避劳苦。同饮食,则勿贪甘美。同行走,则勿择好路。同睡寝,则勿占床席。宁让人,勿使人让我。宁容人,勿使人容我。宁吃人亏,勿使人吃我亏。宁受人气,勿使人受我气。人有恩于我,则终身不忘。人有怨于我,则即时丢过。见人之善,则对人称扬不已。闻人之过,则绝口不对人言。人有向你说,某人感你之恩,则云,他有恩于我,我无恩于他。则感恩者闻之,其感益深。有人向你说,某人恼你谤你,则云,他与我平日最相好,岂有恼我谤我之理。则恼我谤我者闻之,其怨即解。人之胜似你,则敬重之,不可有傲忌之心。人之不如你,则谦待之,不可有轻贱之意。又与人相交,久而益密,则行之邦家,可无怨矣。

我一母同胞,见在者四人。你大伯,二姑,四姑,及我。大伯有四个好子,且家道富实,不必你忧。你二姑,四姑,俱贫穷,要你时常看顾他。你敬他,合敬我一般。至于你五姑六姑,总须一样看待也。户族中人,有饥寒者,不能葬者,不能嫁娶者,要你量力周济。不可忘一本之念,漠然不关于心。

我们系诗礼士夫之家,冠婚丧祭,必照家礼行。你若不知,当问之于人,不可随俗苟且,庶子孙有所观法。

你姊,是你同胞的人。她日后若富贵,便罢。若是穷,你两个要老实供给照顾她。你娘要与她东西,你两个休要违阻。若是有些违阻,不但失兄弟之情,且使你娘生气。不友,又不孝。记之记之。

杨应民,是我自幼抚养他成人。你日后,与他村里庄窠一所。坟左近地,与他五十亩。他若公道,便与他。若有分毫私心,私积钱财,房子地土,都休要与他。曲钺他若守分,到日后,亦与他地二十亩,村宅一小所。若是生事,心里要回去,你就合你两个丈人商议,告着他,不可饶他。恐怕小厮们照样儿行,你就难管。福寿儿,甲首儿,杨爱儿,都是监中伏侍我的人。日后都与他地二十亩,房一小所。以上各人,地都与他坟左近的,着他看守坟墓。许他种,不许他卖。覆奏本已上,恐本下急。仓卒之间,灯下写此,殊欠伦序。然居家做人之道,尽在是矣。拿去你娘看后,做一个布袋装盛,放在我灵前桌上。每月初一十五,合家大小,灵前拜祭了。把这手卷,从头至尾,念一遍,合家听着。虽有紧事,也休废了。

沈文端公《驭下说》

(公名鲤,字化龙,号龙江,河南人。明嘉靖进士,官至大学士。)

宏谋按:奴仆本难驭,而仕宦之奴仆更甚。若辈以恣肆为能,倚其声势,动多凌侮。主人不察,反曲庇之,身名俱丧。士大夫用奴仆,而不知已为奴仆用,良可慨也。明代江左,此风尤甚,顾亭林尝极言之矣。兹说拟诸形容,极其流弊,语语切至。盖观其仆从之谨肆,即可以知其主之贤否矣。凡为家长,可不鉴与。

凡驺从不宜太侈。盖吾辈乡宦,皆好省事,而仆从则务喜多事,惟多事。则仆从亦一乡宦也。假令一乡宦使十人,十乡宦使百人。则一邑有百乡宦矣。呜呼,一邑中百乡宦,其气焰岂不熏塞邑里,无复有空闲处所耶。矧复有兄弟子侄,亦皆以乡宦行事,而仆从亦皆称乡宦仆从也,于乡人何堪矣。夫以一人之身,而人之藉我为用者,若此其众。吾之两手两目,既不能遍戢之,乃犹复招延之未已。岂不益自苦哉。予既已验之久,知之真,何敢不尽言与诸公相告。大凡仆从只将就足用,不必太多。太多,则衣食于我者侈矣。故曰官事不摄,焉得俭,言侈也。夫公家不堪侈,况养之私家乎。若谓有不衣不食,而为我服役者,则益不可。何也,彼不衣不食,而为我服役者,非徒也,必藉我以行其私也。彼藉我以营私,吾因彼以敛怨。则我之役彼者,一时奔走之微劳。而彼之役我者,终身名节之大关也。此讵我役彼,而实彼役我也。奈何役人者,而反为人役哉。纵不然,而堂阶之上,森然林立,车马之间,簇如云涌,亦甚非有道者宜处矣。

凡仆从以肤受来诉者,直笑曰,我不曾眼见。有驾言毁骂主翁者,直笑曰,吾不曾耳闻。则下人无所售其欺,而我亦不为彼激怒,以戕吾天和,致有他事。盖一忍之为效多矣。

有争一两钱之利,而与人日暄于市者,吾辈手下人之买办是也。夫吾辈岂与人计较些微者。惟下人不能体吾意,而欲有所染指,则不得不朘削于人。夫岂知田野小民,斗栗尺布,入市营求。针头削铁,要养一家性命。我却要在他身上讨便宜,所得几何。纵使日日买办常过其直,一岁之中,所费几何。顾令人当面咨嗟。背后谈议耶。自今宜严饬下人,入市买办者,务使人争售之,勿使人望而避匿也。

每见宦家仆从,遇其主翁亲识,属在寒贱者,即肆与抗礼,且屑越之。其主翁亦恬然不以为怪。此讵非名分倒置,风俗薄恶,一大事耶。吾辈宜深以相戒。

凡笞责仆婢,当推吾爱子女之心以恕之,不宁惟是,即寒暑饥饱,疾病劳逸,与其心曲中微隐,有疑虑而不敢声言者,一一体悉之。而后得处下之道。

吕新吾《好人歌》

(公名坤,字叔简,宁陵人。明嘉靖进士。仕至少司寇。)

宏谋按:人皆知爱慕好人,而存心行事,有时近于不好者矣。今一一列出,孰为好人,孰为不好人,随事可见。有志者,可以自省矣。

天地生万物,惟人最为贵。人中有好人,更出人中类。

好人先忠信,好人重孝悌。好人知廉耻,好人守礼义。

好人不纵酒,好人不恋妓。好人不赌钱,好人不尚气。

好人不仗富,好人不倚势。好人不欠粮,好人不侵地。

好人不教唆,好人不妒忌。好人不说谎,好人不谑戏。

好人没闲言,好人不谤议。好人没歹朋,好人没浪会。

好人不村野,好人不狂悖。好人不懒惰,好人不妄费。

好人不轻浮,好人不华丽。好人不邋遢,好人不跷蹊。

好人不强梁,好人不暗昧。好人救患难,好人施恩惠。

好人行方便,好人让便宜。恶人骂好人,好人不答对。

恶人打好人,好人只躲避。不论大小人,好人不得罪。

不论大小事,好人合天理。富人做好人,阴功及后世。

贵人做好人,乡党不咒詈。贫人做好人,说甚千顷地。

贱人做好人,不数王侯贵。少年做好人,德望等前辈。

老年做好人,遮尽一生罪。弱汉做好人,强人自羞愧。

恶人做好人,声名重千倍。好人乡邦宝,好人家国瑞。

好人动鬼神,好人感天地。不枉做场人,替天出口气。

吁嗟乎,百年一去永不还,休做恶人涴世间。

李忠毅公《诫子书》

(公名应升,字仲达,江阴人。万历进士,官御史,卒赠太仆卿。)

宏谋按:此与椒山先生遗嘱,并为狱中所书。杨公之言,详且尽。李公之言,简而赅。要皆各就其家之事势,及其子之材质而立论也。事不外乎日用伦常,理不离乎孝友恭俭。家遭多难,覆卵难完,尚且谆谆于此。彼安常处顺之子弟,顾重财帛而轻骨肉,骛名利而忘道义,不重可惜哉。至其悲凉切摰之情,更在笔墨字句之外。忠良蒙难,至今读之,犹有余慨焉。

吾直言贾祸,自分一死,以报朝廷,不复与汝相见,故书数言以告汝。汝长成之日,佩为韦弦,即吾不死之年也。

汝生长官舍,祖父母拱璧视汝。内外亲戚,以贵公子待汝。衣鲜食甘,嗔喜任意。娇养既惯,不肯服布旧之衣,不肯食粗粝之食。若长而弗改,必至穷饿。此宜俭以惜福,一也。

汝少所习见,游宦赫奕。未见吾童生秀才时,低眉下人,及祖父母艰难支援之日也。又未见吾囚服被逮,及狱中幽囚痛苦之状也。汝不尝胆以思,岂复有人心者哉。人不可上,物不可凌。此宜谦以守身,二也。

祖父母爱汝,汝狎而忘敬。汝母训汝,汝傲而弗亲。今吾不测,汝代吾为子,可不仰体祖父母之心乎。至于汝母,更倚何人。汝若不孝,神明殛之矣。此宜孝以事亲,三也。

吾居官爱名节,未尝贪取肥家。今家中所存基业,皆祖父母勤苦积累。且此番销费大半。吾向有誓愿,兄弟三分,必不多取一亩一粒。汝视伯父如父,视寡婶如母。即有祖父母之命,毫不可多取,以负我志。此宜公以承家,四也。

汝既鲜兄弟,止一庶妹,当待以同胞。倘嫁于中等贫家,须与妆田百亩。至庶妹之母,奉事吾有年。当足其衣食,拨与赡田,收租以给之。内外出入,谨其防闲。此恩义所关,五也。

汝资性不钝,吾失于教训,读书已迟。汝念吾辛苦,励志勤学。倘有上进之日,即先归养。若上进无望,须做一读书秀才。将吾所存诸稿简籍,好好诠次。此文章一脉,六也。

吾苦生不得尽养,他日伺祖父母百岁后,葬我于墓侧,不得远离。

王孟箕讲《宗约会规》

(公名演畴,江西彭泽人。万历进士,任山西副使。)

宏谋按:一乡之内,异姓错处,尚且有约,交相规劝。况于同宗,以其尊长,约束子弟。临以宗祖,训诫后裔。较之异姓,情事更亲,观感尤易。则合爱同敬,谨身寡过,均不外于宗祠焉得之矣。西江所在皆有宗祠,惜少规劝约束之意,则宗约之不讲也。此西江前辈遗法,胡不勉而行之。

期会款式

每月两会,或朔望,或初二十六。先时约干洒扫,摆列书案坐席,东西两向。两边各几层。宗人照班辈,序齿分坐。案上各置所讲书,另设讲读之席于前。负前楹,向中堂。定二人为约讲约读。择少年音声响亮,或新进秀才充之。中一棹,设云板。命一人司之,为约警。所讲书,如易家人,诗国风,大学修身齐家,孝经,小学,并将国家律法,及孝顺事实,太上感应篇,善恶果报之类。每会,讲几条。盖导之以经书典故,使知各当如此。惕之以法律报应,使之不得不如此。庶几知所趋避,不为醉梦中人。

讲约规条

一每会,清茶多备。茶点一行,饭一餐,并不设酒。讲约时,不许离席,不许两人私语。惟各端坐,专精静听。纵有疑欲问,并己另有发明欲吐,止须先时记存,俟其讲毕,然后问,然后发挥也。若有任意走动,及私语搀越剿说之类,宗长命击云板一声,便当翕然禁步杜口。如一人,一会两犯,宗长命击云板三声,撤其席,押之拜庙拜宗长,谢过。又家人起于利女贞,古今女诫,母仪妇道备焉。并讲之。在会者熟记,归而述于母妻。亦为不约之约。讲毕,有数事询问处置,分载于后。

周咨族众

一先问会中诸族人,有身家难处之事,内外难处之人,即对众请教。众随所见,与细心商榷。凡可解免其患难,裨益其身心者,无不具告。乃见家人一体之意,此会不为空谈。又问族中某人,有某善行,即对众称扬。兼书之纪善簿,以共相效法。又闻某人有某过,亦委曲开谕,令彼省悟改图。不可面斥其非使无所容。庶几恩不掩义。若有显过,为乡里共知,众便救正。无徒避嫌姑息,以长其恶。

讥察正供

一问族中钱粮,各户当依限输纳。不可任意拖欠,至累当里排者,充代比较。若借口里排科收,则令其自纳,止以官单付里排应比。若数目不明,互相争执,族长令本房公直者一人,就宗约所算明,押之速完。务令本家钱粮,输纳在各里之先,不烦催科。庶国为良民,家为肖子矣。倘充里排者,征收钱粮,不即完官。或花酒浪费,或营运做家,致县中开欠户,解比较。久之则无意完官,妄希蠲赦,深为门户之羞。万一有此,于约所询得其状,即具呈首告。盖一时拖欠数少,犹可措办。若节年包侵费用,穷年积岁,终必难完。其为身家之祸不小。名虽首弊,实免后灾。事有反而相成,未必非厚族之一端也。

平情息讼

一问族中有无内外词讼。除本家兄弟叔侄之争,宗长令各房长,于约所会议处分,不致成讼外。倘本族于外姓有争,除事情重大,付之公断。若止户婚田土,闲气小忿,则宗长便询所讼之家,与本族某人为亲,某人为友,就令其代为讲息。屈在本族,押之赔礼。屈在外姓,亦须委曲调停,禀官认罪求和。虽是稍屈,但留此闲钱,做人家。趁此好光阴,读书穷理。不为客气所分,亦是自家讨便宜处。即不敢谓人望彦方之庐,或可平乡人之怒,而省公祖父母之案牍矣。

矜恤孤苦

一问族中鳏寡疾苦,以相赒恤。尚书称文王惠鲜鳏寡,鲜字最妙。谓鳏寡之人,垂首丧气。赉与周给之,使之有生意。夫国于鳏寡,尚留其生意,况同宗一气相属者乎。今人酒肉馈遗,每施于外亲近邻,家温能还报之人,即往来不厌其频。而族中鳏寡,曾不一念及之。甑里尘生,门前草长。或鸠杖而倚门闾,或鸡骨而支床笫。音子,床箦也。凄风苦雨,举目萧条。长日穷年,无人瞅睬。纵同门共巷,尚且置若罔闻,而况住居相隔乎。偶经道过门,亦必佯为不知,更无特地相问者。惟俟其死,一假哭胡拜之,曰予为族谊也。族谊固如是乎。今于讲后,询问应恤之家,派各房先后,每人馈问一次。多寡随分,即寻常饮食果实之类,亦且见意。有病或为求医购药,盖惠不期众寡,期于当厄。一体血脉相贯,庶几不为痿痹之民。

禁戢闲谈

一宗约,讲读古人经书,商榷族中事体。了此,倘有余闲,惟命童子歌诗,或习礼而罢,万不可言及他事。说鬼,说梦,总属荒唐。言人富贵,便是羡人富贵。言人贫贱,便是笑人贫贱。惟是一片俗心肠,方有此闲言语。若论饮食之美恶,评女色之妍媸,尤为市井下流。即如援引邸报,谈及朝政,或边境警息,或缙绅差除。古人云,一日看除目,三年损道心。又云,士君子不可无忧国之心,不可有忧国之言。有忧国之心而言之,已为出位。若无忧国之心而言之,更为讪上。若言及官府得失,人家长短,闺门隐微,便是杀身之道。各宜痛戒。偶有一犯,众共斥之,后不许与会。

王士晋《宗规》

宏谋按:此篇与王孟箕讲宗约同意,而条约更觉周备。自家庭乡党,以至涉世应务之道,均列于宗规。于此见人生一举足而不可忘祖宗之训也。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亲亲长长而天下平,皆此义耳。愿有宗祠者,三复此规也。

乡约当遵

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毋作非为。这六句,包尽做人的道理。凡为忠臣,为孝子,为顺孙,为圣世良民,皆由此出。无论圣愚,皆晓得此文义。只是不肯着实遵行,故自陷于过恶。祖宗在上,岂忍使子孙辈如此。今于宗祠内,仿乡约仪节。每朔日,族长督率子弟,齐赴听讲。各宜恭敬体认,共成美俗。

祠墓当展

祠乃祖宗神灵所依。墓乃祖宗体魄所藏。子孙思祖宗不可见,见所依所藏之处,即如见祖宗一般。时而祠祭,时而墓祭,皆展视大礼,必加敬谨。凡栋宇有坏,则葺之,罅漏则补之。垣砌碑石有损,则重整之。蓬棘则剪之。树木什器,则爱惜之。或被人侵害,盗卖盗葬,则同心合力复之。患无忽小,视无逾时。若使缓延,所费愈大。此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之道,族人所宜首讲者。

族类当辨

类族辨物,圣人不废。世以门第相高,间有非族认为族者。或同姓而杂居一里,或自外邑移居本村,或继同姓子为嗣,其类匪一。然姓虽同而祠不同入,墓不同祭,是非难淆,疑似当辨。傥称谓亦从叔侄兄弟,后将若之何。故谱内必严为之防。盖神不歆非类,处己处人之道,当如是也。

名分当正

非族者辨之,众人所易知易能也。同族者,实有兄弟叔侄。名分彼此,称呼自有定序。近世风俗浇漓,或狎于亵昵,或狃于阿承,皆非礼也。至于拜揖必恭,言语必逊,坐次必依先后。不论近族远族,俱照叔侄序列。情既亲洽,心更相安。名门故家之礼,原是如此。又有尊庶母为嫡,跻妾为妻者,大乖纲常,反蒙诟笑。又女子已嫁而归,辄居客位,是何礼数。吉水罗念庵先生宅,于归宁之女,仍依世次,别设一席,可法也。若同族义男,亦必有约束。不得凌犯疏房长上,有失族谊,且寓防微杜渐之意。

宗族当睦

书曰以亲九族,诗曰本支百世。睦族,圣王且尔,况凡众人乎。观于万石君家,子孙醇谨,过里必下车,此风犹有存者。末俗或以富贵骄,或以智力抗,或以顽泼欺凌,虽能争胜一时,已皆自作罪孽。况相角相仇,循环不辍。人厌之,天恶之,未有不败者。何苦如此。尝谓睦族之要有三。曰尊尊。曰老老。曰贤贤。名分属尊,行者,尊也。则恭顺退逊,不敢触犯。分属虽卑,而齿迈众,老也。则扶持保护,事以高年之礼。有德行族彦,贤也。贤者乃本宗桢干,则亲炙之,景仰之,每事效法,忘分忘年以敬之。此之谓三要。又有四务。曰矜幼弱。曰恤孤寡。曰周窘急。曰解忿竞。幼者稚年,弱者鲜势,人所易欺,则矜之。一有矜悯之心,自随处为之效力矣。鳏寡孤独,王政所先。况乎同族,得于耳闻目击者乎。则恤之。贫者恤以善言,富者恤以财谷,皆阴德也。衣食窘急,生计无聊,命运亦乖,则周之。量己量彼,可为则为。不必望其报,不必使人知,吾尽吾心焉。人有忿,则争竞。得一人劝之,气遂平。遇一人助之,气愈激。然当局而迷者多矣。居间解之,族人之责也,亦积善之一事也。此之谓四务。引伸触类,为义田义仓,为义学,为义冢,教养同族,使生死无失所,皆豪杰所当为者。善乎陶渊明之言曰。同源分流,人易世疏。慨焉寤叹,念兹厥初。范文正公之言曰。宗族于吾,固有亲疏。自祖宗视之,则均是子孙。固无亲疏。此先贤格言也。人能以祖宗之念为念,自知宗族之当睦矣。

谱牒当重

谱牒所载,皆宗族祖父名讳。孝子顺孙,目可得睹,口不可得言,收藏贵密,保守贵久。每岁清明祭祖时,宜各带所编发字号原本,到宗祠会看一遍。祭毕,仍各带回收藏。如有鼠侵油污,磨坏字迹者,族长同族众,即在祖宗前,量加惩诫。另择贤能子孙收管。登名于簿,以便稽查。或有不肖辈,鬻谱卖宗。或誊写原本,瞒众觅利。致使以赝混真,紊乱支派者。不惟得罪族人,抑且得罪祖宗。众共黜之,不许入祠。仍会众呈官,追谱治罪。

闺门当肃

男正位乎外,女正位乎内,圣训也。君子正家,取法乎此,其闺门未有不严肃者。纵使家道贫富不齐,如馌耕采桑,操井臼之类,势所不免,而清白家风自在。或有不幸寡居,则丹心铁石,白首冰霜。如古史所载贞烈妇女,炳耀后先,相传不朽,皆风化之助。亦以三从四德,姆训夙娴,养之者素也。若徇利妄娶,门阀不称,家教无闻。又或赋性不良,凶悍妒忌,傲僻长舌,私溺子女,皆为家之索,罪坐其夫。若本妇委果冥顽,化诲不改,夫亦无如之何者。祠中据本夫告词,询访的确。当祖宗前,合众给以除名帖,或屏之外氏之家,亦少有所警矣。要之教妇在初来,择妇必世德。语曰,逆家子不娶,乱家子不娶。颜氏家训曰,娶必欲不若吾家者。盖言娶贫女有益,非谓迁就族类,娶卑陋之女以胎祸也。至于近时恶俗人家,妇女有相聚二三十人,结社讲经,不分晓夜者。有跋涉数千里外,望南海,走东岱,祈福者。有朔望入祠烧香者。有春节看春,灯节看灯者。有纵容女妇往来,搬弄是非者。闲家之道,一切严禁,庶无他患。

蒙养当豫

闺门之内,古人有胎教,又有能言之教。父兄又有小学之教,大学之教。是以子弟易于成材。今俗教子弟者何如。上者,教之作文,取科第功名止矣。功名之上,道德未教也。次者,教之杂字柬笺,以便商贾书计。下者,教之状词活套,以为他日刁猾之地。是虽教之,实害之矣。族中各父兄,须知子弟之当教,又须知教法之当正,又须知养正之当豫。七岁便入乡塾,学字学书,随其资质。渐长有知识,便择端悫师友,将正经书史,严加训迪。务使变化气质,陶镕德性。他日若做秀才,做官,固为良士,为廉吏。就是为农,为工,为商,亦不失为醇谨君子。

姻里当厚

姻者,族之亲。里者,族之邻。远则情义相关,近则出门相见。宇宙茫茫,幸而聚集,亦是良缘。况童蒙时,或多同馆,或共游嬉,比之路人迥别。凡事皆当从厚。通有无。恤患难。不论曾否相与,俱以诚心和气遇之。即使彼曾待我薄,我不可以薄待,久之且感而化矣。若恃强凌弱。倚众暴寡。靠富欺贫。捏故占人田地风水。侵人山林疆界。放债违例。过三分取息。此皆薄恶凶习。天道好还,尤宜急戒。毋自害儿孙也。

职业当勤

士农工商,业虽不同,皆是本职。勤则职业修,惰则职业隳。修则父母妻子,仰事俯育有赖。隳则资身无策,不免姗笑于姻里。然所谓勤者,非徒尽力,实要尽道。如士者,则须先德行,次文艺。切勿因读书识字,舞弄文法,颠倒是非,造歌谣匿名帖。举监生员,不得出入公门,有玷行止。士宦不得以贿败官,贻辱祖宗。农者,不得窃田水,纵牲畜作践,欺赖佃租。工者,不可作淫巧,售敝伪器什。商者,不得纨绔冶游,酒色浪费。亦不得越四民之外,为僧道,为胥隶,为优戏,为椎埋屠宰。若赌博一事,近来相习成风。凡倾家荡产,招祸速衅,无不由此。犯者,宜会族众,送官惩治。不则罪坐房长。

赋役当供

以下事上,古今通谊。赋税力役之征,皆国家法度所系。若拖欠钱粮,躲避差徭,便是不良的百姓。连累里长,恼烦官府,追呼问罪。甚至枷号,身家被亏,玷辱父母。又准不得事,乃要赋役完官,是何算计。故勤业之人,将一年本等差粮,先要办纳明白。讨经手印押收票存证。上不欠官钱。何等自在。亦良民职分所当尽者。

争讼当止

太平百姓,完赋役,无争讼,便是天堂世界。盖讼事有害无利,要盘缠,要奔走。若造机关,又坏心术。且无论官府廉明何如。到城市,便被歇家撮弄。到衙门,便受胥皂呵叱。伺候几朝夕,方得见官。理直犹可,理曲到底吃亏。受笞杖。受罪罚。甚至破家,忘身,辱亲。冤冤相报,害及子孙。总之,则为一念客气。始不可不慎。经曰,君子以作事谋始。始能忍,终无祸,始之时义大矣哉。即有万不得已,或关系祖宗父母兄弟妻子情事,私下处不得,没奈何闻官,只宜从直告诉。官府善察情,更易明白。切莫架桥捏怪,致问招回。又要早知回头,不可终讼。圣人于讼卦曰,惕,中吉,终凶,此是锦囊妙策。须是自作张主,不可听讼师棍党教唆。财被人得,祸自己当。省之省之。

节俭当崇

老氏三宝,俭居一焉。人生福分,各有限制。若饮食衣服,日用起居,一一朴啬。留有余不尽之享,以还造化。优游天年。是可以养福。奢靡败度,俭约鲜过。不逊宁固,圣人有辨。是可以养德。多费多取。至于多取,不免奴颜婢膝,委曲徇人,自丧己志。费少取少,随分随足,浩然自得。是可以养气。且以俭示后,子孙可法,有益于家。以俭率人,敝俗可挽,有益于国。世顾莫之能行,何哉。其弊在于好门面一念始。如争讼好赢的门面,则鬻产借债,讨人情钻刺,不顾利害。吉凶礼节,好富厚的门面,则卖田嫁女,厚赂聘媳。铺张发引,开厨设供。倡优杂还,击鲜散帛,乱用绫纱。又加招请贵宾,宴新婿。与搬戏许愿,预修祈福。力实不支,设法应用。不知挖肉补疮,所损日甚。此皆恶俗,可悯可悲。噫,士者民之倡。贤智者,庸众之倡。责有所属,吾日望之。

守望当严

上司设立保甲,只为地方。而百姓却乃欺瞒官府,虚应故事。以致防盗无术,束手待寇。小则窃,大则强。及至告官,得不偿失。即能获盗,牵累无时,抛弃本业。是百姓之自为计疏也。民族虽散居,然多者千烟,少者百室,又少者数十户。兼有乡邻同井,相友相助。须依奉上司条约。平居互议,出入有事,递为应援。或合或分。随便邀截。若约中有不遵防范,踪迹可疑者,即时察之。若果有实事可据,即会呈送官究治。盖思患预防,不可不虑。奢靡之乡,尤所当虑也。

邪巫当禁

禁止师巫邪术,律有明条。盖鬼道盛,人道衰。理之一定者。故曰,国将兴,听于人。将亡,听于神。况百姓之家乎。故一切左道惑众诸辈,宜勿令至门。至于妇女,识见庸下,更喜媚神侥福。其惑于邪巫也,尤甚于男子。且风俗日偷,僧道之外,又有斋婆,卖婆,尼姑,跳神,卜妇,女相,女戏,等项。穿门入户,人不知禁。以致哄诱费财,甚有犯奸盗者,为害不小。各夫男,须皆预防。察其动静,杜其往来,以免后悔。此是齐家最要紧事。

四礼当行

先王制冠婚丧祭四礼,以范后人。载在性理大全,及家礼仪节者,是皆国朝颁降者也。民生日用常行,此为最切。惟礼,则成父道,成子道,成夫妇之道。无礼,则禽彘耳。然民俗所以不由礼者,或谓礼节烦多,未免伤财废事。不知师其意而用其精,至易至简,何不可行。试言其大要。冠则宾不用币。归俎止肴品果酒。不用牲。惟从俭。族有将冠者众,则同日行礼。长子众子,各从其类。赞与席,如冠者之数。祝词不重出。加冠醮酒,祝后次第举之。拜则同庶人。三加之礼,初用小帽,小深衣,履鞋。再用折巾,绢深衣,皂靴。三用方巾,或儒巾,服或直身,或襕衫员领。皆从便。婚则禁同姓,禁服妇改嫁,恐犯离异之律。女未及笄,无过门。夫亡,无招赘。无招夫养夫。受聘,择门第,辨良贱。无贪下户货财,将女许配,作贱骨肉,玷辱宗祊。丧则惟竭力于衣衾棺椁。遵礼哀泣。棺内不得用金银玉物。吊者止款茶,途远待以素饭,不设酒筵。服未除,不嫁娶,不听乐,不与宴,贺。衰绖不入公门。葬必择地。避五鬼。不得泥风水邀福,至有终身不葬,累世不葬。不得盗葬。不得侵祖葬。不得水葬。尤不得火化,犯律重罪。祭则聚精神,致孝享。内外一心,长幼整肃。具物惟称家有无,不得为非礼之礼。此皆孝子慈孙所当尽者。

顾亭林《日知录》

(先生名炎武,字宁人,昆山人。)

宏谋按:亭林先生,为近代通儒。贯穿经史,得其领要。故所见者大,所规者远。坐而言,起而行,日知录一书,其庶几乎。全书皆至理名言,援古证今,而皆一衷于道者也。偶录数则,以为世俗训。近世停丧火葬二事,不仁不孝。莫大于此。先生之论,痛快切挚。读此而不惕然起者,虽谓之无人心,可矣。

张公艺九世同居,高宗问之,书忍字百余以进。其意美矣,而未尽善也。居家御众,当令纪纲法度,截然有章,乃可行之永久。若使姑妇勃溪,奴仆放纵。而为家长者,仅含默隐忍而已。此不可一朝居,而况九世乎。善乎浦江郑氏,对太祖之言曰,臣同居无他,惟不听妇人言耳。此格论也,虽百世可也。

生日之礼,古人所无。颜氏家训曰:江南风俗,儿生一期,为制新衣,盥浴装饰。男则用弓矢纸笔。女则刀尺针缕。并加饮食之物,及珍宝服玩,置之儿前。观其发意所取,以验贪廉智愚。名之为试儿。亲表聚集,因成宴会。自兹以后,二亲若在,每至此日,常有饮食之事。无教之徒,虽已孤露,父亡为孤露。其日皆为供顿。酣畅声乐,不知有所感伤。梁孝元少时,每载诞之辰,尝设斋讲。自阮修容。元帝所生母。薨后,此事亦绝。是此礼起于齐梁之间,逮唐宋以后,无不崇饰此日。开筵召客,赋诗称寿,而于昔人反本乐生之意,去之远矣。

停丧之事,自古所无。自建安离析,永嘉播窜。于是有不得已而停者。魏晋之制,祖父未葬者,不听服官。而御史中丞刘隗奏,诸军败亡,失父母,未知吉凶者。不得仕进宴乐,皆使心丧。有犯,君子废。小人戮。通典。生者犹然,况于既殁。是以齐高帝时,乌程令顾昌元。坐父法秀北征,尸骸不反。而昌元宴乐嬉游,与常人无异。有司请加以清议。振武将军邱冠先,为休留茂所杀。丧尸绝域,不可复寻。世祖特敕其子雄,方敢入仕。当江左偏安之日,而犹申此禁。岂有死非战场,棺非异域,而停久不葬,自同平人,如今人之所为者哉。唐郑延祚,朔方令。母卒二十九年,殡僧舍垣地。颜真卿劾奏之。兄弟终身不齿。天下耸动。后周太祖敕曰,古者立封树之制。定丧葬之期。着在经典,是为名教。洎乎世俗衰薄,风化陵迟。亲殁而多阙送终,身后而便为无主。或羁束于仕宦。或拘忌于阴阳。旅榇不归,遗骸何托。但以先王垂训,孝子因心。非以厚葬为贤,只以称家为礼。埽地而祭,尚可以告虔。负土成坟,所贵乎尽力。宜颁条令,用警因循。庶几九原绝抱恨之魂,千古无不归之骨。今后有父母祖父母亡殁,未经迁葬者。其主家之长,不得辄求仕进。所由司,亦不得申举解送。宋王子韶,以不葬父母贬官。刘呙兄弟,以不葬父母夺职。后之王者,以礼治人,则周祖之诏,鲁公之劾,不可不着之甲令。但使未葬其亲之子若孙,搢绅不许入官,士人不许赴举,则天下无不葬之丧矣。

皇甫谧笃终论张稷若作。曰,葬之习于侈也,于是有久而不克葬者。是徒知备物丰仪之为厚其亲,而不知久而不葬之大悖于礼也。先王之制,丧礼,始死而袭,袭而敛。三日而殡,殡而治葬具。其葬也,贵贱有时。天子七月。诸侯五月。大夫三月。士逾月。先时而葬者,谓之得葬。后时而葬者,谓之怠葬。其自袭而敛,自敛而殡,自殡而葬,中间皆不治他事。各视其力,日夕拮据,至葬而已。以为所以计安亲体者,必至乎葬而始毕也。袭也,敛也,殡也,皆以期成乎葬者也。殡则不可不葬,犹之袭则不可不敛,敛则不可不殡,相待而为始终者也。故不可以他事。间也。今有人,亲死逾日而不袭,逾旬而不敛,逾月而不殡,茍非狂易丧心之人,必有痛乎其中者矣。至于累年而不葬,则相与安之,何也。殡者必于客位,所以宾之也。父母而宾之,人子之所不忍也。而为之者,以将葬,故宾之也。所以渐即乎远也。殡而不葬,是使其亲退而不得反于寝,进而不得即于墓。不犹之客而未得归,归而未得至者与。非人事之至难安,而人子之大不忍者与。

近年亦有一二知礼之士,未克葬而不变服者。而或且讥之,曰,夫饮酒食肉处内,与夫交际往来,一一如平人。而独不变衣冠,则文存而实亡也。文存而实亡,近于为名。然则必并其文而去之,而后为不近名邪。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鸣呼,夫习之难移久矣。自非大贤,中人之情,鲜不动于外者。圣人为之弁冕衣服佩玉以教恭。衰麻以教孝。介胄以教武。故君子耻服其服而无其容。使其未葬而不释衰麻,则其悲哀之心,痛疾之意,必有触于目而常存者。此子游所谓以故兴物,而为孝子仁人之一助也。奚为其必去之也。今吴人丧,除服,则取冠衰履杖焚之。服终而未葬,则藏之柩旁。待葬而服,既葬,服以谢吊客。而后除且焚,此亦饩羊之犹存者矣。

侈于殡埋之饰,而民遂至于不葬其亲。丰于资送之仪,而民遂至于不举其女。于是有反本尚质之思,而老氏之书,谓礼为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则亦过矣。岂知召南之女,迨其谓之。周礼媒氏,凡嫁子娶妻,入币,纯帛无过五两。而夫子之告子路曰,敛首足形,还葬而无椁,称其财,斯之谓礼。何至如盐铁论之云送死殚家,遣女满车。齐武帝诏书之云斑白不婚,露棺累叶者乎。马融有言,嫁娶之礼俭,则婚者以时矣。丧祭之礼约,则终者掩藏矣。林放问礼之本,孔子曰,礼,与其奢也宁俭。其正俗之先务乎。

火葬之俗,盛行于江南。自宋时已有之。监登闻鼓院范同言,今民俗有所谓火化者,生则奉养之具,惟恐不至。死则燔爇而捐弃之。国朝着令,贫无葬地者,许以官地安葬。河东地狭人众,虽至亲之丧,悉皆焚弃。韩琦镇并州,以官钱市田数顷,给民安葬。至今为美谈。然则承流宣化,使民不畔于礼法,正守臣之职也。事关风化,理宜禁止。仍饬守臣措置荒闲之地,使贫民得以收葬。从之。黄震为吴县尉,乞免再起化人亭。状曰,城外有通济寺,为焚人空亭,约十间,以罔利。愚民悉为所诱。亲死,即举而付之烈焰。余骸不化,则又举而投之深渊。斯人何辜,遭此身后之大戮邪。震久切痛心,欲言未发。乃风雷骤至,独尽彻其所谓焚人之亭而去之。意者秽气彰闻,冤魂共诉。皇天震怒,为绝此根。备申使府,盖亦幸此亭之坏耳。案吏何人,敢受寺僧之嘱咐。行下本司,勒令监造。震窃谓此亭为焚人之亲设也。人之焚其亲,不孝之大者也。此亭其可再也哉。谨案古者,小敛大敛,以至殡葬,皆擗踊。为迁其亲之尸而动之也,况可得而火之邪。举其尸而畀之火,惨虐之极,无复人道。虽蚩尤作五虐之法,商纣为炮烙之刑,皆施之于生前,未至戮之于死后也。王敦叛逆,有司出其尸于瘗,焚其衣冠,斩之。所焚犹衣冠耳。惟苏峻以反诛,焚其骨。杨元感反,隋亦掘其父素冢,焚其骸骨。惨虐之门既开,因以施之极恶之人。周礼,秋官掌戮,凡杀其亲者焚之。然非治世法也。隋为仁寿宫,役夫死道上,杨素焚之。上闻之,不悦。夫淫刑如隋文,且不忍焚人,则痛莫甚于焚人者矣,蒋元晖渎乱宫闱,朱全忠杀而焚之,一死不足以尽其罪也。然杀之者当刑,焚之者非法。非法之虐,且不可施之诛死之罪人,况可施之父母骨肉乎。世之施此于父母骨肉者,又往往拾其遗烬而弃之水,惨益甚矣。而或者乃以焚人为佛法。然闻佛之说戒火,自焚也。今之焚者,戒火邪。人火邪。自焚邪。其子孙邪。有识者,为之痛惋久矣。今通济寺僧,焚人之亲以罔利。伤风败俗,莫此为甚。天幸废之,何可兴之。欲望台慈,矜生民之无知,念死者之何罪。备牓通济寺,风雷已坏之焚人寺。不许再行起置。其于哀死慎终,实非小补。然自宋以来,此风日盛。国家虽有漏泽园之设,而地窄人多,不能遍葬。相率焚烧,名曰火葬,习以成俗。谓宜每里给空地若干为义冢,以待贫民之葬。除其租税,而更为之严禁。焚其亲者,以不孝罪之。庶乎礼教再兴,民俗可厚也。吴俗多火葬,有烧人坛。余司臬时,毁其坛,并查缴器具,就坛地为义冢,以葬无地之棺,亦此意也。

贫者不以货事人,然未尝无以自致也。江上之贫女,常先至而扫室布席。陈平侍里中丧,以先往后罢为助。古人之风,吾党所宜勉矣。

陆桴亭《思辨录》

(先生名世仪,字道威,太仓人。)

宏谋按:桴亭先生为学,专力于格致诚正,而推暨乎修齐治平。思辨录,天德王道,无所不贯。兹所采者,皆持己涉世之事,人人可以理会者也,言则平正而无奇,理实切当而不易。率而由之,可以寡过矣。

昔人有言,天下甚事,不因忙后错了。世仪道,天下甚事,不因怒后错了。怒则忙,忙则错。气一动时,不可不即即简点。

问吾辈克己,而他人或有加无已,奈何。曰。天下是处,不可让与别人做。天下不是处,何妨让与别人做。

予初学时,偶有友人相托一事,为某人解纷者。其人盖尝阴害予者也。予虽漫应之,而心不然。既而惕然曰,此岂非所谓己私者乎。即克去之。后来凡遇此等事,皆不须用力。要知古人克己之说,不过如此。

昔人云,见利思义。见色亦当思义,则邪念自息矣。四十二章经数语甚好。老者以为母。长者以为姊。少者如妹。幼者如女。敬之以礼。予少时每乐诵此数语。然细味之,犹有解譬降伏之劳。若能思义,则男有室,女有家,自不得一毫乱动,何烦解譬降伏。

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语宛而严,可为见色思义之勖。

人能常知此身之贵,常念此身之重,则自能不淫于色。人于利欲场中,每看得此身不贵重,甘心陷溺。至君父大事,却又看得此身贵重,忍辱苟全。皆惑也。切莫做识得破,忍不过的事。

凡人语言之间,多带笑者,其人必不正。

人视瞻须平正。上视者傲。下视者弱。偷视者奸。邪视者淫。惟圣贤。则正瞻平视。所谓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也。

人相生于天然。语有之,有心无相,相逐心生。有相无心,相随心灭。知上视之非,则去其傲。知下视之非,则去其弱。知偷视之非,则去其奸。知邪视之非,则去其淫。心既平正,则视瞻不期平正,而自无不平正矣。此之谓修身。此之谓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

眼如日月,须照耀万物,勿为丰蔀所蔽。

语有之,五色令人目盲。五色皆我之丰蔀也。

读书不能穷理,亦是丰蔀。

语有之,一言折尽平生福,此盖指刻薄之人言也。乃今之人,以能言刻薄之言为能。未语先笑,恬不知警,殊为可骇。此风亦始于近日,未知将来,作何底止。

后生以口舌角胜者,谓之讨便宜。吾知其得便宜处失便宜也。

予家居多蔬食。偶有鱼肉,食之亦甚少。家人每劝餐。予曰,此不特惜物力,亦惜物命也。吾儒非不欲蔬食。人之一身,所系甚大,不得不借资于饮食。权其轻重故耳。岂可以吾儒不禁杀,而贪饕恣食乎。

范文正公,每日必念自己一日所行之事,与所食之食,能相准否。相准,则欣然。否则不乐终日,必求补过。此可为吾人饮食之法。

语云,醉之酒以观其德,此言甚好。人虽有德,醉后则不能自持,亦白璧之瑕也。于此自持,则无之或失矣。

鉴明王先生曰,功名心须是放淡。予问何以能淡,曰,只是安个命字。予曰,命字上。须再加个义字。

或问君子闻誉亦以为喜耶。曰,闻誉而我有其实,非誉也,名称其实也。此而不喜,非人情,但不以此自矜耳。若闻誉而我无其实,则惭愧不暇,而何敢喜焉。

昼坐当惜阴。夜坐当惜灯。遇言当惜口。遇事当惜心。闲时忙得一刻,则忙时闲得一刻。

凡处事,须视小如大,又须视大如小。视小如大,见小心。视大如小,见作用。昔人所谓胆欲大而心欲小也。

或谓与倾险人处,甚有害,曰,甚有益。或问故,曰,正使人言语动作,一毫轻易不得。岂惟过失可少,于敬字工夫上,亦甚增益。

谦字谄字,本大悬绝。今人多把谦字看作谄字,又把谄字看作谦字,殊不可解。有人于此,道德深重,学问该博,此所当亲近而师事者也。则曰予奚为而谄事之。至于势位所在,货财所聚,又不觉谈之慕之,而趋之恐后也。后生于此处看不分明,人品安得不坏。

利亦训通。通则利,不通则不利。以义为利者,通于人者也。以利为利者,专于己者也。通于人者,财散则民聚。专于己者,财聚则民散。

名利是天地间公共之物。利惟公,故溥。名惟公,故大。自小人以名利为私,而名利二字,始目为膻途矣。自圣人观之,必得其名,必得其禄,名利何尝是膻物。

利与义合,则与和同。文言曰,利者,义之和也。利与义反,则与害对。论语曰,放于利而行,多怨。

横逆之来,圣凡不免。然而所以待横逆之道,则有间矣。出乎尔,反乎尔,此凡庸之所以待横逆也。恶声至,必反之,此侠烈之所以待横逆也。宽柔以教,不报无道,此君子之所以待横逆也。禽兽何难,此孟子之所以待横逆也。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此孔子之所以待横逆也。吾人茍有志于学圣贤,则凡待横逆之道,其于数者之间,可不知所以自处乎。

改过之人,如天气新晴一般。自家固自洒然,人见之亦分外可喜。识得此理,可以进德,并可以成人之美。

己有过不当讳。朋友有过,决当为之讳。讳者,正所以劝其改。玉成其改也。故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彼以过失相规为名,而亟亟于成人之恶者,真刻薄小人耳。故子贡曰,恶讦以为直者。

冬温夏凊,昏定晨省,是事父母小节。能读书修身,学为圣贤。使其亲为圣贤之亲,方尽得孝之分量。舜称大孝,亦只是德为圣人一句。

孝经王者合万国之欢心,以事其先王,此语最妙。吾谓士庶人,亦当合一家之欢心,以事其父母。凡婢妾仆隶,亦易生衅骨肉。为孝子者,须是无往不敬。古人亲在,叱咤之声,未尝至于犬马,正识得此意。

重远弟不得于亲,甚切忧思。予为讲怨慕章,令细玩父母之不我爱二句。谓父母之不爱其子,与子之不得于父母,其中必有一个缘故。但不知为着那一件。惟大孝之子,能痛心疾首,早夜思量。必要寻出那一件来,尽情改过,自然能得亲顺亲。不然,父母怒我责我,一概夷然遇之。曰,我自尽其子职,父母不我爱,听之而已。这便是恝然。恝然者,终不得谓之孝。

孟子于我何哉,注云自责,不知己有何罪,妙甚。人子不能得亲顺亲,只是不知寻讨自己过失。若识得于我何哉之意,将自己不得亲心处,反复搜求。一毫未尽,必要将来尽情改换。如此久久,断无不得亲顺亲之理。二条正见事父母,与待朋友不同,所谓天下无不是底父母也。

朋友是后来的兄弟,兄弟是天然的朋友。少同游,长同学,若得一心一德之兄弟,何乐如之。此古人所以深贵乎兄弟之互相师友也。此人生之幸,门庭之瑞。不可不知,不可不勉。

人所最不可解者,是兄弟嫉妒。彼秦越之人,漫不相关。尚或喜其富,慕其贵。惟兄弟之间,一富一贫,一贵一贱,则顿起嫉妒。彼其心,以为势相形,名相轧耳。不知以阋墙御侮之诗观之,则贫贱之兄弟,尚于我有益,而况其为富贵者乎。若能以父母之心为心,则何富,何贵,何贫,何贱,总之同气连枝也。

兄弟富贵,而不念贫贱者,其人固不足言。若自己贫贱,而嫉妒兄弟之富贵,则在贤者,亦往往不免。盖起于先分形迹,见得他人富贵。不知父母同胞,有何形迹,一分形迹。早已为他人觑破,一文不值也。

以身孝父母,不若以妻子孝父母。以身孝父母,容有不尽之时。以妻子孝父母,更无不到之处。子曰父母其顺矣乎一句,煞有意味。

闺门之中,最难是一敬字。古人动云,夫妇相敬如宾。又曰,闺门之内,肃若朝廷,皆言敬也。此处能敬,便是真工夫,真学问,于齐家乎何有。朱子有言,闺门袵席之间,一息断绝,则天命不行。每念及此言,令人神悚。

教子工夫,第一在齐家,第二方在择师。若不能齐家,则其子自孩提以来,爱憎颦笑,必有不能一轨于正者矣。虽有良师。化诲亦难。

古人云教孝,愚谓亦当教慈。慈者,所以致孝之本也。愚见人家,尽有中才子弟,却因父母不慈,打入不孝一边。遇顽嚚而成底豫者,古今自大舜后,能有几人。

教子须是以身率先。每见人家子弟,父兄未尝着意督率。而规模动定,性情,好尚,辄酷肖其父。皆身教为之也。念及此,岂可不知自省。

教家之道,第一以敬祖宗为本。敬祖宗,在修祭法。祭法立,则家礼行。家礼行,则百事举矣。

今人多宝爱骨董,铺张陈设,以供玩赏,殊为无谓。予向恶之。近日思得,此种器物,亦有用处。盖古者宗庙祭器,必用贵重华美之物,如瑚琏簠簋之类。虽家国不同,然古人祭器,必用重物无疑。今世士大夫,金玉之器,充满几席。而祖宗祭器,则仅取充数。殊非古人致孝鬼神,致美黻冕之意也。愚以为士大夫家,凡有家传重器,当悉以为祭器。贫者,则以精洁之器为之。断不可以滥恶之物,进御鬼神也。

今士大夫家,每好言家法,不言家礼。法使人遵。礼使人化。法使人畏。礼使人亲。只此是一家中王伯之辨。

择婿易,择妇难。婿露头角,选择可凭。妇在深闺,风闻难据也。

择婿须观头角。择妇须观庭训。

伊川先生以塑像之故,并不取影神之说。以为茍毫发不似我父母,则未免为他人矣。此言似属太过。父母有影神,亦人子思慕音容之一助也。何害义理,而必欲去之。是使人子之幼丧其父母者,并其彷佛而不得一睹也。此予所以抱终天之恨也。

人子于父母之亡,决当依礼立主。至于影神,则随其心力。若祖宗有贤德,及为时名臣。则断不可不传影神,以为后人瞻仰之资。是亦立碑勒像之意也。

葬者,送死之大事。故古者未葬不除服。今世阙焉不讲。无论庶民。即士大夫,有终身不葬者矣。今宜制为令典。人子葬亲,不拘月日。凡士大夫,必葬亲,然后起服。庶几无不葬之亲矣。

江君遴问风水之说,于理有之乎。曰,山水是天地骨血。其回合会聚处,自有真穴。所以古人建都,必择善地。然人子葬亲,又自有说。择地,次也。其要处在立心。立心欲亲之体魄安,不至有水泉蝼蚁之患,此天理之至情也。如是者得善地,而富贵应之。立心为求富贵。或停柩不葬,或欺盗侵夺,此人欲之恶念也。如是者虽得善地,而富贵不应焉。譬之种植,人心,则种子之善否也。风水,则土地之肥硗也。种子善,虽瘠土未尝不生。种子不善,虽极肥之土,未有种草而得豆,种稗而得谷者。所以儒者重心术,不重风水。

钱蕃侯有妹未嫁,丧其翁。夫家无人,欲乘凶而娶。蕃侯家不允,而势不可已,因与世仪及圣传议其事。且曰,是律有明禁。但世俗习而不察,亦有善处之法乎。世仪曰,此处决不可通融。然庶民之家,尽有势不能不娶者,亦不可无通融之法。其说有三。二兄试思之。蕃侯曰,不用鼓乐。世仪曰,得之。圣传曰,娶后不同寝。世仪曰,得之。其一说未得。世仪曰,嫁之夕,以奔丧之礼往。交拜哭踊成礼。丧毕而就婚。礼之正也。

治家人生产,非必如今人封殖。只是条理得停当,使一家衣食无缺。如许衡治生之谓。盖衣食所以养廉。衣食足,自不至轻易求人,轻为非礼之事。然后可立定脚跟,向上做去。若忽视治生,不问生产,每见豪杰之士,往往以衣食不足,不矜细行,而丧其生平者多矣。可不戒哉。

切莫为力量所不能为之事,是亦治生一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