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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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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七,多尔衮代表顺治皇帝,为出兵事到太庙祭太祖武皇帝(努尔哈赤),焚化祝文;接着又向大行皇帝(皇太极)焚化祝文。在这两道内容相同的祝文中,第一次正式称多尔衮为摄政。祝文中这样写道:“今又命摄政和硕睿亲王多尔衮爰代眇躬,统大军前往伐明。”“眇躬”是顺治皇帝的自称。

初八上午,小皇帝福临一用过早膳,就由宫女们替他穿戴整齐,到清宁宫拜辞两位太后。圣母皇太后向她的姑母问道:

“皇太后,你有什么话嘱咐他?”

清宁宫皇太后对他说道:“今天是大吉大利的日子,你坐在宝座上,摄政王和大臣们向你行礼,你只不动,连一句话也不用说。该办的事儿,内院学士和礼部大臣都替你办好了。”

福临恭敬地听着,不敢做声。随即母亲拉着他的手,激动地含着眼泪,用略带哽咽的声音说:

“小皇上,我的娇儿,你已经七岁啦,好生学习坐朝的规矩,再过十年八年你就亲自治理国事啦。你坐在宝座上,不要想到玩耍,身子不要随便摇晃,腿也不要乱动。不管摄政王和大臣们如何在你面前行礼,你只望着他们,一动不动。你要记清:你是皇上!”

四个宫女带着小皇帝来到凤凰门内,刚刚坐进轿中,圣母皇太后又赶来,小声嘱咐说:

“你要赏赐摄政王敕书、银印,还要训话,你都不动,自有礼部大臣和别的官员替你去办。你只别忘了你是皇上,皇上!”

福临在心中想道:“做皇上真不好玩!”但是看见母亲的认真神气和蒙在眼珠上的模糊泪水,他不敢说出别的话,只在轿子里小声回答:

“我记住了!”

在大政殿的皇帝宝座上坐好以后,殿外开始奏乐。然后有一个文官赞礼,以多尔衮为首,满、蒙、汉文武群臣向他行了三跪九叩礼。乐止,赞礼官大声赞道:“平身!”

多尔衮刚刚站起身来,赞礼官又朗声说道:

“摄政和硕睿亲王多尔衮跪下,恭受敕印!”

左边有一张桌子,上边蒙着红毡。一位官员站在桌子后边等候。大政殿内外,庄严肃穆。福临坐在宝座上,看着跪在地上的一群人,情绪有点紧张,心中问道:“这是干什么呀?”但是不等他想明白,忽然听见赞礼官大声赞道:

“皇帝陛下钦赐摄政和硕睿亲王多尔衮敕印!……先赐敕书!”

一位礼部官员从班中走出,站在宝座前边,稍微偏离正中。另一位官员用双手从桌上端起一个盘子,上有用满、汉两种文字誊抄在黄纸上的敕书和一颗银印。赞礼官大声说道:“恭读皇帝敕书!”读敕书官员从盘中双手捧起汉文敕书,朗朗宣读。敕书较长,福临一句也听不懂,但是他知道这个文书十分重要,只好规规矩矩地端坐在宝座上,装作用心听的样子。偏在此时,他要放屁,只好竭力忍耐,让憋的一股气慢慢地释放出来。

敕书快读完了。官员特别放大声音,庄严地读出下边几句:

其诸王、贝勒、贝子、公、大臣等,事大将军当如事朕。同心协力,以图进取。庶祖考英灵,为之欣慰矣。尚其钦哉!

摄政王和随征诸王等齐声说道:“谨遵钦谕!”

赞礼官接着赞道:“钦赐摄政和硕睿亲王多尔衮‘奉命大将军’银印!”

乐声又作,刚才宣读敕书的官员从盘子里拿起银印,捧在掌中,让多尔衮看见,随即放回盘中,交给等候身边的一位睿王府官员,恭捧出大政殿。

赞礼官朗声赞道:“平身!”多尔衮与诸王等人起立。忽然殿外乐声又起,赞礼官又赞:“摄政和硕睿亲王多尔衮今蒙钦赐敕印,实为不世荣幸,单独行三跪九叩头礼,感谢皇恩!”

多尔衮行完礼后,他和全体王公大臣仍然肃立不动。马上,有一位礼部官员宣布:皇上念摄政王出征在即,为国宣劳,另有隆重赏赐;随征诸王公大臣也各有不同赏赐。他宣布完后,转向皇帝宝座,躬身说道:

“请圣驾回宫休息!”

多尔衮回到睿王府,命仆人们准备香案。果然,没过多久,一群官员和巴牙喇兵将皇帝赏赐的东西送来了。东西很多,而最为重要的是一柄作为仪仗用的黄伞。黄色是皇帝衣服和器物的专用颜色。多尔衮从今天开始正式称为摄政王,轿子前边可以有一柄黄伞,这表明他虽非皇帝,却有了近似皇帝的身份。

礼部官员走后,立即有一批大臣前来贺喜。他们因知摄政王十分忙碌,稍谈一阵,便赶快辞出,但是范文程和洪承畴被留下了。摄政王带他们来到平日密商国事的地方,站着对他们说:

“我曾经说过,洪学士来到盛京不久,大概不到一个月的光景,我国潜伏在北京的细作,专门抄来一个极其重要的文书。太宗皇帝看过之后,为不扰乱洪学士你的心思,只让范学士看过,不许在朝中传扬,立刻存入密档。如今情况已变,可以让你看一看了。范学士,你说是么?”

范文程赶快回答:“摄政王睿谋过人,非常人所及。请王爷写个手谕,臣与洪学士去国史院将此秘密文书取出。”

“不必了。前些日子,我已经派人去国史院取出来了。”

多尔衮从腰间取出钥匙,打开存放重要文书的朱漆描金立柜,取出已经拆过的封筒,上有“绝密”二字。他不直接交给洪承畴,而是交给范文程,对范文程说道:

“这在两年前是极其重要密件,过早泄露,一则会扰乱洪学士的心思,二则会在朝臣中引起一些无谓的议论。此时明朝已亡,这一文书也用不着作为秘密看待了。”

范文程将文书装进怀中,辞出睿亲王府。他知道摄政王将文书交给他的用意,出大门外上马的时候,他对洪承畴说:

“九老,这一封重要文书,请你带回尊寓一阅。弟此刻先回舍下一趟,吩咐家人们为弟准备出征行装。等一会儿再来尊寓,将文书收回,退回摄政王府存档。”

“范大人,这文书中到底写的什么,如此重要?”

“你回到尊寓一看便知。其实,如今已经不重要了。”范文程拱手相别,回自己公馆去了。

四月初九日上午,摄政王多尔衮一声令下,放炮三响,声震大地,城内城外以及远郊近郊列队等候的大清步骑兵一齐启程。

多尔衮时代在炮声中开始了。此后近三百年间,整个中国的命运,也从这震天动地的炮声中开始了。

这是十几年来满洲军队向长城以内进兵人数最多的一次,行军序列和进入长城的路线都是计划好了的。摄政王带着一群文臣和朝鲜世子以及世子身边的陪臣,走在大军的中间略后。由于山海关没法通过,大军离开盛京后先向正西方向走,然后再向西南前进。

走了三天,在休息的时候,摄政王派一侍卫章京将范文程叫到面前,问道:

“那封密件,洪学士可看过了?”

“看过了。”

“有何动静?”

“据洪学士的仆人玉儿讲,洪学士当时捶胸顿足,痛哭失声。”

“啊?哭了?”

“是的,他没有想到会是崇祯给他写的祭文。不过,”范文程口气一转,“洪承畴一再嘱咐臣在王爷面前不要说出他读了崇祯的祭文忍不住流泪的……”

多尔衮哈哈笑了,说道:“我正是要他对崇祯不忘旧恩,好为我剿灭流贼效力。他平日满腹韬略,如今怎么没有什么建议?”

“他看摄政王每日率大军前进,又要处理朝政,所以不急着向王爷有所陈述。其实,他倒是有一些很好的意见。”

“他可以将好的意见写成禀启,我在晚上驻营休息的时候看,也可以在轿子里看。让他赶快将好意见写出来嘛。”

大军离开盛京的第五天,多尔衮到了辽河地方,接到洪承畴的一封禀启。禀启中最重要的几句话是建议加速进兵,不让李自成从北京逃回陕西。他说:

今宜计道里,限时日,辎重在后,精兵在前,出其不意,从蓟州、密云近京处,疾行而前。贼走,则即行追剿,倘仍坐据京城以拒我,则伐之更易。如此,庶逆贼扑灭,而神人之怒可回。更收其财富,以赏士卒,殊有益也。

四月十五日壬申,到了翁后地方。摄政王用过晚餐,正同范文程和洪承畴商议大军进入长城后如何向北京进攻并截断李自成的各处援兵等等问题,一位在辕门专管传事的官员进来,在多尔衮面前跪下,说道:

“启禀摄政王爷,明朝平西伯吴三桂派使者携带密书一封,从山海卫赶来,求见王爷。”

多尔衮大为吃惊,问道:“吴三桂派来的使者是什么人?”

“下官已经问过,一位是吴三桂手下的副将,姓杨名珅;一位是个游击,姓郭。都是宁远人。”

多尔衮拆开书信,凑近烛光,匆匆地看了一遍,转给范文程,心里说:“没想到,求上门来了!”他按捺着高兴的心情,向传事官员说道:

“对他们好生款待!他们随行的人有多少?”

“禀王爷,共有十人。下官已经吩咐下去,给他们安排四座帐篷,赶快预备酒饭。他们想明天就回去向平西伯复命,问摄政王何时可以接见他们。”

多尔衮一摆手,让传事官员下去。他粗通汉文,虽然还不能透彻理解书中的有些措词,但基本能明白吴三桂书中大意。吴三桂只是为报君父之仇,恢复明朝江山,来书借兵,并无投降之意,这使多尔衮心中略觉失望。等洪承畴将书子看完,他向两位内院学士问道:

“吴三桂派人前来借兵,我朝应如何回答?”

范文程说道:“臣以为摄政王不必急于召见吴三桂的使者,可由臣与洪学士先接见两位使者,问清关内情况,再由摄政王决定我大清进兵方略。一切决定之后,王爷再召见使者,给予回书。”

多尔衮点头说:“好,就这么办。你们就在洪学士的帐中接见使者。”他微微一笑,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哼,吴三桂有吴三桂的想法,我有我的想法。我可不会听吴三桂的指挥!”

范文程和洪承畴都明白摄政王的心思,相视一笑,赶快辞出帐殿。

多尔衮在今夜就要决定战略的重大改变和行军路线,所以他命范文程和洪承畴去接见使者以后,立即传知驻扎在近处的诸王、贝勒、贝子、公、三品以上文武大臣,火速来摄政王帐殿,商议军务大计。约莫两顿饭的工夫,以英王阿济格、豫王多铎为首的王公大臣等二十余人,纷纷来到。他们刚刚在毡上坐下,范文程和洪承畴进来了。摄政王马上问道:

“你们同吴三桂的使者谈过话了?”

范文程答道:“启禀摄政王爷,谈过了,情况也问清楚了。”

“李自成何时离开北京往东来?”

“本月十二日,流贼的人马开始从通州和北京出动,李自成本人于十三日出正阳门向山海卫来,把崇祯的太子和永王、定王带在身边,还带着吴三桂的父亲吴襄。”

多尔衮按捺住心头兴奋,环顾众臣,向大家问道:

“吴三桂借兵的信,你们都传阅了。大家有何意见?”

王公大臣们纷纷发言,各抒己见。多数人主张按照吴三桂的请求,大清精兵出李自成不意,从中协或西协进入长城,与清方原来的谋略相合。倘若李自成已经东征吴三桂,大清兵就可以从蓟州和密云一带截断李自成的后路,形成东西夹击之势,同时分兵进攻北京。等一举击溃李自成,占据北京之后,再迫使吴三桂献出山海关投降……

多尔衮觉得大家都是按照原来在盛京时的决策说话,没有看出来战争局势的突然变化,于是向范文程问道:

“你有什么想法?”

“与吴三桂的两个使者谈过后,臣与洪学士又谈了片刻,我们都主张应该急速进兵山海关,不必从中协和西协进入长城。”

“啊?!”多尔衮赶快问,“你们怎么想的?”

“洪学士比我的想法高明,请他说出他的新主张。”

摄政王望着洪承畴问:“我大清兵不再走蓟州、密云一带进入长城?”

洪承畴答道:“现在李自成进犯山海,我大军应该从此转道向南,轻装前进,直趋山海。原来我们不知吴三桂有向我朝借兵之事,臣只想到第一步是如何进入长城;第二步是在山海与北京之间占据一坚固城池屯兵;第三步是击溃流贼,占领北京;第四步是招降吴三桂,迫使他献出山海关,打通关内关外的大道。如今军情变化,以臣愚见,请摄政王将原谋划的几步棋并为一步走。也就是说,将招降吴三桂,打通山海关,击溃李自成,并成一步棋走。王爷睿智过人,遇此意外良机,何必再像往年一样,走蓟州、密云一带的艰险小路,替吴三桂独战强敌,留着他坐山观虎斗?”

多尔衮不觉将两掌一拍,脱口说道:“好,你说到了我的心上!”但马上又问一句:“倘若吴三桂仍然忠于明朝,不肯投降,我军岂不被挡在山海关外?”

洪承畴已经胸中有数,立即回答说:“依臣看来,吴三桂并非明朝的忠臣,只是借忠于明朝之名对我朝讨价还价耳。如摄政王在此时处置得当,使吴三桂献出山海关,投降我朝,可不费过多的唇舌。”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真有心做明朝忠臣?”

“当流贼过大同东进的时候,崇祯既下旨叫他勤王,又命他不要舍弃宁远百姓,此系崇祯一大失策。但是当时吴三桂手下有四万精兵,他可以分出两万人护送百姓,亲率两万人疾驰入关,再从山海驻军中抽出三千精兵,日夜兼程,驰抵北京,代替太监和市民守城。倘能如此,一则北京必不能失,二则守居庸关与昌平的明军士气为之一振,不会开关迎贼。所以单就吴三桂借保护宁远百姓之名不肯迅赴危城,以救君父之难来看,能够算是忠臣么?”

多尔衮轻轻点头:“说得好。再说下去!”

洪承畴接着说道:“倘若吴三桂真是大明忠臣,当他知道崇祯殉国之后,应该立即三军缟素,一面为崇祯发丧,誓师讨贼,一面号召各地义师,会师燕京城下,义无反顾。然而臣问了杨珅,吴三桂一没有为崇祯痛哭发丧,二没有号召天下讨贼。可见他一直举棋不定,首鼠两端,私心要保存实力是真,空谈恢复明朝江山是假。臣建议王爷趁此良机,迅速向山海关进兵,迫使吴三桂向我投降,献出山海城。倘若我不迅速迫使吴三桂投降,一旦山海城被流贼攻占或吴三桂投降流贼,李自成留下少数人马据守山海,大军迅速回守北京,我军此次的进军目的就落空了。”

多尔衮惊问:“吴三桂会投降李自成么?”

洪承畴回答:“听杨珅说,李自成从北京率兵来山海卫讨伐吴三桂时,将崇祯的太子和另外两个皇子带在身边,将吴襄也带在身边,可见他对吴三桂准备了文武两手。所以倘若吴三桂经过一战,自知兵力不敌,再经太子诏谕,加上其父吴襄的劝说,投降李自成并非不可能。所以我大军去救吴三桂必须要快,若按原计划从蓟州、密云一带进入长城就来不及了。”

多尔衮想了片刻,又问道:“李自成能够攻占山海城么?”

洪承畴略一思索,回答说:“吴三桂可以抵御李自成三日至五日,以后难说。”

多尔衮又略感吃惊,问道:“为什么吴三桂只能抵御三日至五日?”

洪承畴说:“李自成这次不仅是孤军东征,而且是悬军远征……”

“你说什么?”

“臣按照古人兵法所云,称李自成这一次是悬军远征。他的人马好比是悬在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必须一战取胜,败则不可收拾。因此之故,他必将驱赶将士死斗,不惜牺牲惨重,使吴三桂无力抵抗。”

“李贼从关内攻破山海城容易么?”

“比较容易。”

“为什么?”

“所谓山海关,是指山海城的东门而言。东门修建得十分坚固雄壮。门外又有瓮城。瓮城虽小,然而城墙高厚,与主城一样难攻。关门向东,而瓮城门偏向东南,所以攻关之敌纵然用红衣大炮也不能射中山海关门。瓮城之外,又修了一座东罗城,可以驻屯人马。而山海卫的西城墙又低又薄,城楼比较简陋。后人增修西罗城,只想着备而不用,草草从事。吴三桂如与流贼决战,必在石河两岸和石河滩上。一旦战败,贼兵乘机猛追,必随关宁败军一起进入西罗城;进入西罗城后,乘关宁兵惊魂未定,攻破卫城不难。故以臣愚见,请摄政王复书吴三桂,谕其投降我朝,同时我八旗兵从此转路向南,日夜兼程,直趋山海关。此为上策,请王爷斟酌!”

多尔衮将膝盖用力一拍,高兴地说:“好,就照你说的办!”

在摄政王黄色帐殿中参加会议的诸王、贝勒、贝子、公、文武大臣等,听了洪承畴的建议和摄政王的决定,都感到情绪振奋,纷纷称赞。

洪承畴又接着说:“臣请摄政王今夜即给吴三桂写封回书,明日交杨珅与郭云龙带回。书中大意,首先申明我朝闻贼攻陷京师,明主惨亡,不胜发指,所以率仁义之师,沉舟破釜,义无反顾,剿灭流贼,出民水火;第二层意思要写明吴三桂今若率众来归,必封以故土,晋为藩王,一则国仇得报,二则身家可保,世世子孙,长享富贵,如山河之永。”

多尔衮问道:“吴三桂已经率将士离开宁远,还要封以故土?”

范文程赶快解释:“洪学士思虑周密,这句话用意甚深,必能打动宁远将士之心。”

“啊?”摄政王向洪承畴看了一眼,“封到宁远?”

洪承畴说道:“臣闻吴三桂的亲信将领不仅在宁远一带有祖宗坟墓,还占了大量土地,交给佃户耕种。如今由摄政王答应封以故土,吴三桂手下众多亲信将领必更倾心归顺。”

摄政王恍然醒悟,心中称赞洪承畴果然不凡。他又问道:“要将吴三桂晋封藩王?”

洪承畴说:“王爷今日是摄政王,有权晋封藩王。不妨将吴三桂晋封藩王的话,先写在书子中,随后由盛京正式办好皇上敕书,火速送来。”

多尔衮马上向坐在帐殿中参加议事的诸王、贝勒、贝子、公、文武大臣说道:

“今晚的会议到此为止,不再耽搁。你们各回驻地,传下军令:四更用餐,五更起营,直奔山海关……你们速回驻地去吧!”

多尔衮又吩咐两位官员连夜动身,转往锦州,命驻扎在该地的汉军旗将士,火速携带两尊红衣大炮赶往山海关。原来因为考虑到从蓟州和密云附近进长城,道路艰险,所以不曾携带红衣大炮。现在情况大变,红衣大炮用得上了。

众人退出帐殿以后,摄政王在两位随侍包衣的服侍下在柔软的、铺着貂皮褥子的地铺上就寝。但是他太兴奋了,因而久久地不能入睡。辗转反侧中,不自禁地想到马上来到的辉煌胜利,也想到年轻美貌的……

次日黎明,天色还不很亮,各营用过早餐,原野上号角不停,战马嘶鸣,旌旗飘扬,人马正准备启程。摄政王也已经用过早餐,站在他的战马旁边。过了片刻,杨珅和郭云龙被侍卫官员引至摄政王前。他们虽然是大明平西伯差遣来的使者,一个是明朝武将二品,一个是武将三品,但他们是奉命前来乞师,又慑于多尔衮的声威,到了多尔衮面前立即跪下,不敢抬头,齐声说道:

“参见王爷!”

多尔衮向年纪稍长的问道:“你们谁是明朝的副将杨珅?”

“末将就是。”

多尔衮将目光移向另一边:“你的名字?”

“末将是游击将军郭云龙。”

“啊,啊。”多尔衮微露笑容,接着说道,“你们送来的平西伯的紧急书信,昨晚我已经看了。我备了回书一封,正命汉文笔帖式在路上停驻时候抓紧誊写。大军今晚要在奔往山海关的路上一个叫西拉塔拉的地方休息,到时将盖好摄政王印玺的回书交给你们。你们可星夜兼程,奔回山海,向平西伯复命。”

杨珅虽然已经知道清朝大军今日要往山海关去,但听了摄政王的话仍然吃惊。他大胆地抬起头来,说道:

“摄政王爷!末将在山海卫动身时,我家伯爷面谕:说我关宁将士将坚守山海卫,对流贼迎头痛击,务请摄政王率大军从中协、西协——也就是从蓟州与密云一带进入长城,与我关宁兵对流贼前后夹击。山海城中的兵将已经够多……”

多尔衮沉下脸色,说道:“此是重要戎机,不是你应该知道的。本摄政王已经决定将平西伯晋爵藩王,关宁将校一律晋升一级。待消灭流贼之后,宁远将士仍然镇守宁远,原来所占土地仍归故主,眷属们免得随军迁徙之苦。至于从何处进入长城,本摄政王自有决定。昨夜本王已下令全军从此向山海关去,马上就启程了,你们随本营一道走吧。”

一位称作包衣牛录的官员捧来一包银子,送到杨珅和郭云龙面前,说道:

“你们带有十名护卫,这是摄政王爷赏赐的二百两银子,快谢恩赏!”

郭云龙双手将银子接住,大声说道:“谢摄政王爷恩赏!”

杨珅虽然心里还有疙瘩,但也跟着说了一句:“谢摄政王爷恩赏!”与郭云龙一起叩头,起身离去。此时,满、蒙、汉八旗兵的步骑各营,已经按照昨日的行军序列动身,原野上旌旗猎猎,十分威武雄壮。

多尔衮今日没有坐轿,而是骑马赶路。因为他昨晚睡眠很少,不久就在马蹄有节奏的嘚嘚声中半入睡了。

当天赶到西拉塔拉地方宿营。杨珅、郭云龙休息片刻,拿到密封的摄政王给吴三桂的回书,赶快登程,向山海关奔驰而去。

多尔衮休息到四更时候,指挥大军出发。为着抢在李自成之前到达山海城,他不顾身体不好,继续乘战马,路上很少休息。自从在翁后收到吴三桂的借兵书信后,他断然改变原来进兵方略,转向宁远和山海关前进,同时在复信中要吴三桂投降大清。这是一着险棋。万一吴三桂不肯投降,不仅贻误戎机,而且他在大清国的威望也会大大地受损。他一面赶路,一面为这一着棋的成败操心。

四月二十日下午,多尔衮到了连山。他下令大军继续赶路,到宁远城也不停留。大约酉时左右,他忽然接到禀报:有两位吴三桂的使者来了。他立马等候,吩咐说:

“快叫吴三桂的使者来见!也快传范、洪两位学士来我这里!”他随即从马上下来,心中暗问:“会不会是吴三桂不愿意开关投降,来书阻止我军前进?”

范文程和洪承畴先来到,恭立在多尔衮身后。随即两位吴三桂的使者也被带来了。两人一齐跪下磕头。多尔衮认识其中一位是郭云龙,问道:

“杨副将怎么没来?”

郭云龙回答:“李自成今日可到山海城下,所以我家伯爷留下杨珅协助他部署作战之事,命我同这位游击将军孙文焕前来恭呈书子。”

他边说边从怀中取出密书,双手呈上。一个随侍上前接住。多尔衮示意叫他先递给范文程,而后对两位使者说:

“你们先退下休息,稍等片刻,本摄政王有话面谕。”

两人退下以后,多尔衮回头看见范文程和洪承畴正在一起阅读密书。

“书子上说些什么?”多尔衮问道。

书子在洪承畴手中。他赶紧小声念道:“大明敕封平西伯兼关宁总兵官吴三桂致书于大清摄政王殿下……”

多尔衮略有不悦之色,说道:“念重要的话,念重要的话。到底他来书为了何事?”

洪承畴心中一震,知道摄政王对吴三桂在书信中仍旧称自己的明朝官衔不高兴,赶快说道:

“这下边的话十分重要。他已投降我朝,决定将山海关让出来,请我大军进关,剿灭流贼。臣的福建乡音太重,请范学士读给王爷听。”

范文程接过吴三桂的书信,清一下喉咙,字字清楚地低声读道:

接王来书,知大军已至宁远。救民伐暴,扶弱除强,义声震天地,其所以相助者,实为我先帝,而三桂之感戴,尤其小也。

三桂承王谕,即发精锐于山海以西要处,诱贼速来。今贼亲率党羽,蚁聚永平一带,此乃自投陷阱,而天意从可知矣。今三桂已悉简精锐,以图相机剿灭。幸王速整虎旅,直入山海,首尾夹攻,京东西可传檄而定也。

又,仁义之师,首重安民。所发檄文,最为严切。更祈令大军秋毫无犯,军民心服而财土亦得,何事不成哉!

下边还有几句不关紧要的话,范文程都不念了。摄政王十分高兴,马上将郭云龙和孙文焕叫来,命他们立即返回山海,向平西伯禀报:摄政王率大军过宁远不停,今晚到沙河略事休息,明日午后到达山海关外。大军驻扎欢喜岭下,他本人驻在威远堡,在威远堡等候吴三桂来见。